摘要: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懒洋洋地洒在桌面上,把那块小小的柠檬慕斯蛋糕照得像一块发光的黄油。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懒洋洋地洒在桌面上,把那块小小的柠檬慕斯蛋糕照得像一块发光的黄油。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咖啡豆烘焙过的焦香,混着柠檬的清甜,还有邻桌女士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一切都恰到好处,除了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人。
她叫林微,我的相亲对象。
介绍人说她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确实特别。
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用小银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挖着蛋糕,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手指很长,很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涂任何颜色。
我试图找些话题,从天气聊到工作,再到最近上映的电影。
她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微微点头,目光始终落在那块已经被她挖得不成样子的蛋糕上。
沉默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把我俩都困在里面,有点窒息。
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听着勺子和瓷杯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我以为这次见面会以尴尬的沉默收场时,她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被溪水冲刷过的黑色石子,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听说,你有三套房?”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问“今天天气不错吧?”一样自然。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介绍人大概是把我的老底都给掀了。
我点点头,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嗯,是的。”
一套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我自己住。另外两套是前些年投资买的小户型,租出去了。
她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然后,她放下了手里的小银勺,勺子碰到盘子边缘,发出一声轻微的“叮”。
“那正好。”
她说。
“什么正好?”我没反应过来。
她看着我,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们结婚后,这三套房,正好可以分给我的家人。”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咖啡馆里的音乐,邻桌的低语,窗外的车流声,全都消失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她很认真,认真得像是在讨论一个严谨的科学问题。
分给她的家人?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家人是何方神圣。
这算什么?新型的“扶弟魔”?不,这比扶弟魔的胃口大多了,这是要直接吞掉我的全部家产啊。
一股荒谬感混杂着一点点被冒犯的怒气,从我心底升腾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句“你是不是疯了”给咽了回去。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烫得我舌头发麻,也让我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你的家人……很多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
她点了点头。
“嗯,很多。”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都没有地方住。”
我彻底没话说了。
这场相亲,大概是我这三十多年人生里,经历过的最离奇的一件事。
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错愕和抗拒,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重新拿起勺子,把最后一点蛋糕送进嘴里,然后用餐巾纸仔細地擦了擦嘴角。
整个过程,优雅又从容,仿佛刚才那个语出惊人的人不是她。
“我吃好了。”她站起身,“今天谢谢你。我先走了。”
她没等我回应,就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纤细,挺拔,像一棵小白杨,消失在门口的光晕里。
桌上,那块被她吃得干干净净的蛋糕盘子,像一个白色的句号,宣告了这场荒诞相亲的结束。
我一个人在咖啡馆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反复回想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我想,我大概是遇到了一个骗子,或者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
但不知为何,她那双过于平静和认真的眼睛,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不像是一个贪婪的人会有的眼神。
那里面,好像藏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日子照常过。
我每天待在我的工作室里,修理那些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老旧钟表。
我的工作很安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
那些停摆的、损坏的、被时光遗忘的钟表,在我手里,一点点恢复生机,重新发出“滴答”的声响。
我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能触摸到流逝的时间,能修复那些被岁月留下的遗憾。
工作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老木头的味道,上百个钟表在不同的角落里,用各自不同的节奏滴答作响,汇成一片时间的交响乐。
在这里,我觉得很安稳。
但林微和她那句“正好分给我的家人”,就像一根扎进心里的刺,时不时地就冒出来,硌得我生疼。
我试图把她忘掉,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
可越是想忘,她的样子就越清晰。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修理一只产自十九世纪德国的布谷鸟挂钟。
那只钟的内部结构非常精密,一根小小的游丝断了,我需要用镊子把它重新接上。
我屏住呼吸,眼睛凑在放大镜前,手里的镊子稳得像焊在桌子上一样。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门口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我头也没抬,以为是熟客。
“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没有回应。
我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手里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林微。
她还是穿着上次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没化妆,素净得像一朵栀子花。
她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保温桶,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她走到我桌前,把保温桶放在一张空着的凳子上。
“介绍人说你总是不好好吃饭。”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低头看了看桌上已经凉透了的盒饭,有点不好意思。
“忘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工作室里机油和老木头的味道。
汤是黄澄澄的,上面飘着几颗红色的枸杞和绿色的葱花。
她给我盛了一碗,推到我面前。
“喝吧,还热着。”
我看着那碗汤,心里五味杂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眼,看着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谢谢你上次请我喝咖啡。”
这个理由,实在有点牵强。
我没动,只是看着她。
“林微,上次你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是认真的。”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为什么?”我问,“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指了指我桌上那只还没修好的布谷鸟挂钟。
“它坏了很久了吧?”
“嗯,大概停了有五十年了。”我说,“它的主人去世了,后人把它卖给了我。”
“你能修好它吗?”
“可以。”我很有把握,“只是需要时间。”
她看着那只古老的挂钟,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点像羡慕,又有点像悲伤。
“真好。”她轻声说,“坏了的东西,还可以修好。”
说完,她站起身。
“汤趁热喝,我走了。”
她又像上次一样,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我端起那碗鸡汤,喝了一口。
汤很鲜,很暖,一直暖到胃里。
我忽然有种冲动,我想知道,这个女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想知道,她那些需要用三套房子来安置的“家人”,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天,我提前关了工作室的门。
我给那个介绍人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到了林微工作的地方。
她是一家社区医院的护士。
我开着车,去了那家医院。
我没有进去,只是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看着。
下午五点半,穿着粉色护士服的林微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回家,而是骑上了一辆半旧的电动车,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我发动车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电动车在纵横交错的老城区里穿行,路越来越窄,两边的房子也越来越破旧。
最后,她在一栋看起来快要塌了的三层小楼前停了下来。
那栋楼的外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勉强能认出“蒲公英”三个字。
林微停好车,从车筐里拿出一个大大的帆布袋,走了进去。
我把车停在远处,下了车,慢慢地靠近那栋小楼。
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墙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很热闹。
有孩子的笑声,哭声,还有大声喊叫的声音。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粥。
我绕到小楼的侧面,那里有一扇窗户没有关严,露出一条缝。
我悄悄地凑过去,透过那条缝往里看。
屋子里的景象,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有点像个活动室,但里面挤满了孩子。
大的有十几岁,小的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不合身的旧衣服,一个个都瘦瘦小小的。
有的孩子在地上追逐打闹,有的坐在小板凳上画画,还有一个小女孩,正抱着一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哭。
林微就在他们中间。
她脱掉了护士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正蹲在那个哭泣的小女孩面前,拿着一块手帕,温柔地帮她擦眼泪。
她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温暖得像冬日的阳光。
她不知道对小女孩说了些什么,小女孩渐渐止住了哭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林-微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哼着我听不清调子的歌谣。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就是她的“家人”。
我站在窗外,看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林微给孩子们分发她带来的面包和牛奶。
我看到她帮一个大一点的男孩辅导作业,眉头紧锁的样子很认真。
我看到她像一个陀螺一样,在孩子们中间不停地转着,处理着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眼神,始终是温柔而专注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的灯亮了,是那种昏黄的,暖暖的颜色。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走路颤颤巍巍的。
孩子们看到她,都开心地喊着“张奶奶”。
张奶奶笑着和孩子们打招呼,然后走到了林微身边,递给她一个馒头。
林微接过馒头,就着一杯白开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那大概就是她的晚饭。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需要三套房子了。
她不是为自己要的。
她是为了这些孩子。
这些被世界遗忘的,像蒲公英一样,不知道会被风吹到哪里的孩子。
我悄悄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很乱。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流光溢彩。
可是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角落。
一个需要一个年轻女孩,用她全部的力气去守护的角落。
回到工作室,我没有开灯。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满屋子钟表的滴答声。
那声音,一声一声,像是在敲打着我的心脏。
我忽然觉得,我之前那些关于房子的计较,那些关于她是不是骗子的猜疑,是多么的可笑和渺小。
第二天,我没有去工作室。
我去了房产中介,把我那两套出租的小户型挂了出去。
然后,我又去了一个朋友那里,他是个建筑设计师。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我想找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大的地方,建一个真正的“家”。
一个有明亮的窗户,温暖的床铺,有草坪可以奔跑,有秋千可以荡的家。
一个可以让那些“蒲公英”,安安稳稳地扎下根来的家。
朋友听完我的想法,惊讶地看着我。
“你疯了?这得花多少钱?你把房子都卖了也不够啊。”
“不够的,我再想办法。”我说。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林微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那个抱着破娃娃哭泣的小女孩。
也许,是因为我修了那么多年的钟表,第一次,想要去修复一段真正的人生。
一个星期后,我约了林微见面。
还是那家咖啡馆,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她来的时候,看起来有点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我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疑惑地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两份房屋出售合同,还有一份建筑设计草图。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
当她看到设计图上,“蒲公-英之家”那几个字时,她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
“我那两套小户型,加起来也住不了几个人。”我说,“所以我想,干脆卖掉,重新找个地方,建一个大一点的。”
我指了指设计图。
“这里,可以有十间卧室,一个很大的活动室,一个图书馆,还有一个小花园。院子里可以种一棵大树,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可以在树下乘凉。”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构想,像一个急于展示自己作品的孩子。
林微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说着说着,我发现她的眼眶红了。
有眼泪,从她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砸在设计图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哭。
那天的阳光,依旧很好。
咖啡的香气,也依旧浓郁。
但这一次,我们之间的沉默,不再是尴尬。
而是一种无需言语的,温暖的默契。
后来,我才知道林微的故事。
她自己,就是从“蒲公英之家”走出去的孩子。
那时候的“蒲公英之家”,还不是一个正式的机构,只是张奶奶自己用退休金租的一个小院子,收留了几个和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
是张奶奶,像妈妈一样,把她拉扯大,供她读完了卫校。
毕业后,她成了护士,有了稳定的工作。
她本可以像其他女孩一样,谈恋爱,结婚,过自己的小日子。
但她选择了回来。
回到这个曾经给了她温暖,现在却摇摇欲坠的家。
张奶奶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好。
“蒲公英之家”的孩子,却越来越多。
房东下了最后的通牒,这个月底之前,必须搬走。
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找过很多部门,也求过很多人,但都失败了。
去相亲,是她最后的,也是最无奈的办法。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荒唐,很可笑。
她也没指望真的能成功。
她只是想,万一呢?
万一能遇到一个,愿意听她讲完这个荒唐故事的傻子呢?
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泪光,嘴角却微微上扬。
“没想到,还真的让我给遇上了。”
我笑了。
原来,我就是那个她想找的傻子。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傻。
我只是觉得,能遇到她,遇到那些孩子,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卖掉两套房子,再加上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钱还是不够。
我开始变卖我工作室里那些珍藏的钟表。
每一只钟表,都曾是我的心头肉。
我把它们从世界各地淘回来,小心翼翼地擦拭,修复,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但现在,为了那些真正的孩子,我必须做出取舍。
我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打包,送走。
工作室,一天比一天空旷。
那些曾经热闹的滴答声,也渐渐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那只还没修好的布谷鸟挂钟。
我把它留了下来。
我答应过林微,要把它修好。
找地,办手续,施工……
所有的事情,千头万绪。
那段时间,我和林微忙得像两只不停旋转的陀螺。
我们几乎每天都泡在工地上。
看着“蒲-英之家”的地基一点点打好,墙壁一天天砌高,我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那是一种,比修复任何一只珍贵古董钟表,都要强烈的成就感。
林微还是不怎么爱说话。
但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太多语言。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她会在我满头大汗的时候,递过来一条湿毛巾。
我会在她累得靠在墙角睡着时,轻轻地给她披上我的外套。
我们的手,是在一个下雨天,很自然地牵在一起的。
那天,工地上全是泥泞。
我们撑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她不小心滑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她。
然后,就再也没有松开。
她的手,很凉,但很软。
握在手心,刚刚好。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在雨里,听着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是时间的脚步声。
一年后,“蒲公-英之家”建好了。
那是一栋漂亮的白色小楼,有大大的落地窗,红色的屋顶。
院子里,我们真的种了一棵大大的香樟树。
搬家的那天,阳光灿烂。
孩子们从那栋破旧的小楼里跑出来,看到新家,都发出了惊喜的欢呼声。
他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在新家的每一个角落里穿梭,探索。
他们的笑声,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张奶奶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你,好孩子”。
林微站在我身边,看着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孩子们,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样子。
像一朵在阳光下,尽情绽放的向日葵。
晚上,孩子们都睡了。
我和林微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夏夜的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轻轻地吹过。
“谢谢你。”她忽然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了他们一个家。”她顿了顿,又说,“也给了我一个家。”
我转过头,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柔和得像一幅画。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其实,我也要谢谢你。”我轻声说。
“是你,让我找到了比修钟表,更有意义的事情。”
“是你,让我那三套冷冰冰的房子,变成了真正的家。”
是的,家。
我父母留下的那套老房子,现在成了我和林微,还有张奶奶的家。
而这个“蒲公-英之家”,是我们所有人的家。
后来,我们结了婚。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孩子们一起吃了顿饭。
他们在院子里,用稚嫩的声音,为我们唱了一首《蒲公英的约定》。
“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歌声飘得很远很远。
我的工作室,又重新开了起来。
只是,不再是为了收藏和买卖。
我开始免费教“蒲公-英之家”里那些对机械感兴趣的孩子,如何修理钟表。
我想告诉他们,无论生活曾经多么残破,只要有耐心,有爱,就一定能把它修好。
就像那只停摆了五十年的布谷鸟挂钟。
在我把它修好的那天,清脆的鸟鸣声,时隔半个世纪,再次在工作室里响起。
布谷,布谷。
一声又一声,仿佛在诉说着新生的喜悦。
林微抱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不点,站在门口,笑着看我。
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才是那个最富有的人。
我拥有的,不是三套房子。
而是一个,用爱和希望建成的,永远不会停摆的家。
生活并非从此就一帆风顺,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后,其实还有漫长的、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常。
“蒲公-英之家”的运营,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孩子们的吃穿用度,教育医疗,每一项都需要钱。
我工作室的收入,加上林微在医院的工资,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们开始想各种办法。
我利用自己的人脉,联系了一些慈善基金会,申请资助。
林微则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在社区里组织义诊,一方面为孩子们做健康检查,另一方面也为“蒲公-英之家”扩大一些社会知名度。
孩子们也很懂事。
大一点的,会主动帮忙照顾小的。
他们会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会帮着张奶奶在院子里种菜。
我们种的那些蔬菜,萝卜、白菜、西红柿,长得格外好。
虽然不能完全自给自足,但看着餐桌上自己亲手种出来的食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那是一种,用钱买不到的幸福感。
我记得有一个叫小石头的男孩,他刚来的时候,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刺猬,谁也不理,总是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信任。
我试着教他修理钟表。
一开始,他很抗拒。
他总是把那些精密的零件弄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一次,还故意摔坏了一把昂贵的镊子。
我没有骂他。
我只是默默地把零件一个个捡起来,把镊子重新磨好。
然后,我拉着他的手,把镊子重新塞到他手里。
我告诉他:“没关系,坏了可以再修。人也一样。”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融化。
从那天起,他开始认真地学。
他的手很巧,学得很快。
几个月后,他已经可以独立拆装一些结构简单的怀表了。
有一天,他拿着一只他自己修好的旧怀表,跑到我面前。
那只怀表,是我从废品站淘回来的,表盘已经发黄,指针也生了锈。
但现在,它正平稳地走着,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叔叔,送给你。”他把怀表递给我,脸颊有点红。
“为什么送给我?”我笑着问。
他低着头,小声说:“因为……你修好了我。”
那一瞬间,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摸了摸他的头,郑重地接过了那只怀表。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林微也改变了很多。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分享医院里发生的趣事,会跟我抱怨哪个孩子又调皮捣蛋了。
她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
那种发自内心的,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我们之间,也会有争吵。
有一次,为了一个孩子的抚养权问题,我们和孩子的亲戚闹上了法庭。
那段时间,我们压力都很大。
有一天晚上,我们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
我说了很重的话,她也红了眼眶。
我们背对背,谁也不理谁,房间里的空气,冷得像冰。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那边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转过身,从背后抱住她。
“对不起。”我说。
她在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我只是……我只是怕,怕我们撑不下去,怕对不起这些孩子。”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不会的。”我吻着她的头发,“有我呢。我们一起,一定能撑下去。”
窗外,月光如水。
屋子里,两个疲惫的灵魂,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还会有很多困难。
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这个家还在,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蒲公-英之家”的名气,渐渐地大了起来。
开始有志愿者,加入到我们中间。
有退休的老师,来给孩子们辅导功课。
有心理咨询师,来给孩子们做心理疏导。
还有很多爱心人士,给我们捐来了衣物、书籍和玩具。
我们的家,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温暖。
每年的夏天,我们都会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给孩子们过集体生日。
我们会买一个很大的蛋糕,点上蜡烛。
孩子们围在一起,闭上眼睛,许下自己的愿望。
有的孩子希望,能快点长大,像林微阿姨一样当护士。
有的孩子希望,能考上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还有一个最小的女孩,她的愿望是,希望叔叔阿姨,能永远陪着我们。
每当这时,我和林微都会相视一笑。
我们的手里,都牵着一个孩子。
我们的心里,都装着满满的爱。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问我:“你有三套房吗?”
我说:“有。”
她说:“那正好,分给我的家人。”
现在想来,那不是一个荒唐的要求,而是一个,最美丽的邀约。
她邀请我,走进她的世界。
一个充满了爱,也充满了责任的世界。
我很庆幸,我接受了这个邀请。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也找到了最好的爱情。
我低头,看着身边林微的侧脸。
她正微笑着,看着孩子们吹灭蜡-烛。
烛光映在她的眼眸里,像两颗闪亮的星星。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不是拥有多少套房子,不是拥有多少财富。
而是,能和自己爱的人一起,守护着一个家。
一个,能为别人遮风挡雨,能让蒲公英安心降落的家。
时间就像我工作室里那些钟表的指针,悄无声息,却又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
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了。
“蒲公英之家”已经步入了正轨。
在社会各界的帮助下,我们成立了正式的基金会,运营和管理都变得更加专业。
孩子们像院子里那棵香樟树一样,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拔节,生长。
最早来到这里的一批孩子,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少年。
他们开始有自己的烦恼,青春期的叛逆,学业的压力,对未来的迷茫。
我和林微,也从单纯的“叔叔阿姨”,变成了要操心他们早恋问题的“老父亲”和“老母亲”。
小石头,那个曾经像小刺猬一样的男孩,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他的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
他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工作室里很多事情,我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
他对手表修理的天赋,甚至超过了我。
他告诉我,他未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顶级的钟表修复师,去瑞士深造。
看着他谈论梦想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我把自己最珍爱的一套德国制的老工具,送给了他,作为他的成人礼物。
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眼眶红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套工具。
这是一种传承。
一种关于“修复”的信念的传承。
我们不仅在修复钟表,更是在修复人生,修复那些曾经破碎的,对未来的希望。
林微也成了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
她比我更细心,更能察觉到每个孩子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哪个女孩来了例假,肚子疼得脸色发白,她会悄悄地递过去一杯红糖水。
哪个男孩因为考试没考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难过,她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进去陪他聊聊天。
她从不讲什么大道理,但她总能用最温柔的方式,抚平他们心里的褶皱。
有时候,我看着她在灯下,为孩子们缝补衣服的背影,会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她不是一个妻子,一个护士,而是一个,拥有无数个孩子的母亲。
她的爱,像一条温柔的河流,无声地滋润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当然,也包括我。
我的工作室,成了孩子们最喜欢待的地方之一。
他们喜欢围在我身边,看我把那些复杂的机械,拆解成一个个细小的零件,又神奇地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
他们会问我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
“叔叔,时间是什么味道的?”
“叔叔,如果钟表可以倒着走,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到过去了?”
我总是耐心地回答他们。
我告诉他们,时间没有味道,但它会留下痕迹,就像老木头上的包浆,金属上的锈迹。
我告诉他们,钟表不能倒着走,过去也无法重来,所以,我们才要更珍惜现在,更努力地走向未来。
这些关于时间的对话,也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深的思考。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就是守着我的钟表,在滴答声中,安安静-静地老去。
但现在,我的生命里,闯进了这么多的孩子。
他们的欢笑,他们的眼泪,他们的成长,都成了我生命里,最深刻的刻度。
他们让我的时间,变得丰富,变得厚重,变得有意义。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孩子们兴奋地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笑声传出很远。
我和林微,还有张奶奶,就坐在温暖的屋子里,隔着窗户,看着他们。
张奶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她的记性,也变得很差。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把我错认成她已经去世多年的儿子。
但她唯独不会忘记的,就是这里的每一个孩子。
她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喜欢吃什么,害怕什么。
那天,她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对我说:“小江啊,你看,多好。”
“是啊,张奶奶,真好。”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她喃喃地说,“能守着这些孩子,看着他们一个个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眼睛,望着窗外,眼神悠远而安详。
我知道,她是在通过这些孩子,看着自己生命的延续。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家”。
家,不是一个用砖瓦砌成的房子。
而是一个,用爱和牵挂,联结起来的地方。
它是一个港湾,无论你在外面经历了多少风雨,只要回到这里,就能找到温暖和安宁。
它也是一个起点,无论你将来飞得多高,走得多远,这里,永远是你的根。
后来,张奶奶在一个很安详的午后,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我们把她安葬在了后山的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那里,可以俯瞰到整个“蒲公-英之家”。
我们没有立墓碑,只是在她的坟前,种下了一棵蒲公英。
我们希望,她的爱,能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着风,飘向更远的地方,在更多需要温暖的心里,生根发芽。
张奶奶的离开,让家里的气氛,低沉了很久。
但生活,总要继续。
我们把对她的思念,化作了更深的责任。
我们要替她,继续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这些孩子。
又过了几年,小石头真的考上了瑞士的制表学校,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他走的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去机场送他。
这个曾经孤僻冷漠的少年,在入关前,忽然转过身,向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谢谢你们。”
他哽咽着说,“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学成回来,回来……守护我们的家。”
看着他拖着行李箱,走进人群的背影,我和林微都红了眼眶。
我们知道,这颗我们亲手种下的蒲公英种子,终于要乘着风,去往属于他自己的,更广阔的天地了。
而我们,会永远在这里,守望着他。
日子,就在这样迎来送往中,一天天地过去。
有的孩子长大了,离开了家,去上大学,去工作,去组建自己的家庭。
也不断有新的孩子,被送到这里来。
“蒲公-英之家”,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渡口。
我们在这里,送走一批又一批羽翼渐丰的鸟儿,又迎来一只又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我和林微的头发,也开始夹杂了银丝。
我们的脸上,也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但我们的心,却因为这些孩子的存在,而永远年轻。
有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林微难得有空。
我们没有待在家里,而是回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
咖啡馆还是老样子。
空气里,依旧飘着咖啡和柠檬蛋糕的香气。
我们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还记得吗?”我笑着问她,“就是在这里,你跟我提了一个,差点把我吓跑的要求。”
她也笑了,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记得啊。当时我就在想,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我当时确实觉得你有点奇怪。”我老实交代,“但我更好奇,一个能面不改色地说出那种话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现在呢?”她歪着头看我,“你不好奇了吗?”
我摇了摇头,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像当年那么光滑了,因为常年的操劳,变得有些粗糙。
但在我手心,依旧是那么温暖。
“我现在不好奇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你是一个,把全世界的阳光,都装进了心里的傻瓜。”
“也是一个,值得我用一辈子,去守护的宝贝。”
她的脸,微微地红了。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反过来,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窗外,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世界很喧嚣,但我们的心里,却很安静。
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彼此生命中,那个最准确的齿轮。
我们互相啮合,互相带动,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未来,我们还会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直到,我们都变成老旧的钟表,再也走不动了为止。
但即使到了那一天,我相信,我们留下的这个家,我们播撒下的这些爱的种子,还会继续,代替我们,滴答,滴答地,走向永恒。
因为爱,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战胜时间的东西。
来源:屿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