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勇,林晚秋的丈夫,用那双跑长途、能拧断钢筋的手抓住我衣领时,我心里想的,竟然还是她家那盘热气腾腾的,韭菜鸡蛋馅的饺子。
赵勇,林晚秋的丈夫,用那双跑长途、能拧断钢筋的手抓住我衣领时,我心里想的,竟然还是她家那盘热气腾腾的,韭菜鸡蛋馅的饺子。
从那年春天开始,整整半年,那间小屋里的饺子香,像一根温柔的绳索,将我牢牢捆住。我明知院子里闲话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却一次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我不是贪嘴,也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念想,我只是想弄明白,那双总在深夜包饺子的、清澈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
一切,都得从1988年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说起。
第1章 院子里的饺子香
1988年,我二十二岁,在红星机械厂当学徒工,住在筒子楼大院里。父亲一年前走了,母亲身体不好,回了乡下舅舅家静养,偌大的一个家,就剩下我一个人。
单身小伙的日子,过得糙。食堂的饭菜永远是那几样,白菜炖豆腐,土豆烧肉片,吃得嘴里能淡出鸟来。下班回到冷冰冰的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对着墙上我爸那张严肃的黑白照片发呆。
那股饺子香,就是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飘进我生活的。
那天是个周六,我刚跟师傅加完班,拖着一身油污和疲惫回到院里。天刚擦黑,各家窗户里都透出昏黄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我们这院子,是老式的砖瓦房,住了十几户人家,东家长西家短,没什么秘密。谁家要是炖了锅肉,那香味能馋得整个院子的小孩直流口水。
可那天我闻到的,不是浓烈的肉香,而是一股清新的、混着韭菜和鸡蛋的鲜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醋味。这味道像一只温柔的手,一下子就揪住了我的胃。
我循着味儿,目光落在了对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
对门住的是赵勇家。赵勇比我大几岁,是个长途货车司机,人高马大,性格豪爽,就是常年不着家,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他媳妇叫林晚秋,刚满二十岁,嫁过来还不到一年。听院里的王婶说,是乡下来的,长得白净,人也文静,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我跟她不熟,平时在院里水龙头下打水碰见了,她总是低着头,冲我腼腆地点一下,就算打过招呼了。
我正站在门口闻着味儿解馋,对门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一道缝。
林晚秋的脸露了出来,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年轻的轮廓,鼻尖上还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看见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陈卫东……你,你下班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啊,刚回。”我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像个偷闻别人家饭菜的小贼,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做什么决定。过了一会儿,她把门又拉开了一些,轻声说:“那个……你要是没吃饭,要不,来家里吃点饺子吧?我一个人,包多了。”
我当时就懵了。
在那个年代,邻里之间端碗汤、送盘菜是常事,但一个年轻媳妇,趁着丈夫不在家,请一个单身小伙进屋吃饺子,这事儿怎么想都透着点不寻常。院里王婶那张嘴,快得跟机关枪似的,要是被她看见,明天整个厂子都能传遍了。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嫂子,我吃过了,在食堂吃的。”
谎话一出口,我自己的脸都觉得发烫。
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哦,那……那行吧。”她说着,就要关门。
就在门快要合上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嫂子你这饺子,闻着可真香。”
门停住了。她隔着门缝,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叹了口气,说:“是我爹教的,韭菜鸡蛋虾皮馅儿,他说……这个馅儿养人。”
说完,门就轻轻地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回到自己那间冷清的屋子,泡了碗速食面,吸溜的时候,那股挥之不去的饺子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一个星期后,赵勇还没回来,我又一次在下班后,被那股熟悉的香味堵在了家门口。
这一次,林晚秋没等我站稳,就主动开了门。
“陈卫东,”她还是那么轻声细语,“今天……能来尝尝吗?我特意多包了些。”
我看着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布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臂,上面还沾着点点白色的面粉。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恳求的期待。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那碗速食面实在太难吃了,或许是她眼神里的孤独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或许,是我真的想弄明白,这饺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名堂。
我听到自己说:“行,那……那就麻烦嫂子了。”
第2章 闲话与信纸
林晚秋的家很小,但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张半旧的方桌,铺着一块带小碎花的塑料桌布,桌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码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一小碟蒜泥和一碗香醋。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饺子的香气,让人感觉很安稳。
“快坐。”林晚秋给我递过一双筷子,自己却没坐下,而是站在一旁,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嫂子,你也吃啊。”我有些不自在。
“你先吃,我……我还不饿。”她给我倒了杯水,水是温的。
饺子是真好吃。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韭菜的鲜、鸡蛋的香和虾皮的咸,混在一起,满口生津。我爸在世的时候,我妈也总包这个馅儿的饺子,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我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一盘饺子很快就见了底。
“锅里还有。”林晚秋说着就要去厨房盛。
“够了够了,嫂子,吃饱了。”我赶紧拦住她,“太好吃了,比国营饭店的都好吃。”
听到我的夸奖,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像阴天里透出的一缕阳光。“你喜欢吃就好。”
那顿饭,我们没说几句话。她问我工作累不累,我问她赵勇哥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快了,信上说就这几天。我“哦”了一声,之后便是沉默。
可这顿饺子,就像推开了一扇门。
从那以后,只要赵勇不在家,林晚秋隔三差五就会叫我去她家吃饭。有时候是饺子,有时候是一碗热汤面,或者几个家常小菜。每次的理由都是“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我心里清楚,一个人的饭量哪有那么没准。但我说服自己,她只是太孤独了,需要有个人说说话。而我,也确实贪恋那一口家的味道。
院子里的风言风语,到底还是起来了。
最先发难的是住在东头的王婶。她是我们院里出了名的“广播站”,嗓门大,嘴巴碎。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衣服,王婶拎着个菜篮子,扭着腰就过来了。
“哟,卫东啊,自己洗衣服呢?”她斜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
“嗯,王婶。”我闷头搓着手里的工服。
“啧啧,真是个勤快孩子。”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半个院子的人听见,“不过也是,有人疼着呢,顿顿吃小灶,是得有力气干活。不像我们家那口子,就知道喝棒子面粥。”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又气又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王婶,您别瞎说,我……”
“我瞎说什么了?”她把菜篮子往地上一墩,“人家晚秋心善,看你一个人不容易,照顾照顾你,这不应该吗?就是……这照顾得也太勤了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男人姓陈呢!”
这话说的,又毒又刻薄。
我气得浑身发抖,刚想跟她理论,对门的门开了。林晚秋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婶见了她,哼了一声,拎起篮子,扭着屁股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做了还不让人说,哼。”
那天晚上,林晚秋没有再叫我。之后的一连好几天,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下班回来,再也闻不到那股熟悉的饺子香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憋闷。一方面觉得轻松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又觉得空落落的。回到那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屋子,更显得冷清了。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屋里看书,听见有人敲门。很轻,敲了两下,停了。
我打开门,是林晚秋。
她站在门口,低着头,手里攥着一个信封,手指因为用力都有些发白了。
“陈卫东,”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你……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嫂子,你说。”
她把手里的信递给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是赵勇寄回来的信……里面有些字,我……我不认识。你能不能,帮我念念?”
我愣住了。
我接过那封信,信纸是那种很粗糙的黄纸,上面是赵勇龙飞凤舞的字迹。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林晚秋是乡下来的,那个年代,农村女孩子不上学是常事。
她不识字。
我让她进屋,她却摇摇头,就站在门口。
我把信展开,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信上无非是报个平安,说说路上的见闻,叮嘱她在家照顾好自己,钱够不够花。念到最后,赵勇写着:“想你,下次回去给你买城里最时兴的红围巾。”
念完这句,我看见林晚秋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她没哭出声,只是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
“谢谢你,卫东。”她哽咽着说。
“嫂子,你别……”我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却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坚定。“卫卫东,你别听王婶她们瞎说。我……我请你吃饭,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轻声说。
“我……我只是想谢谢你。”
“谢我?”我更糊涂了,“谢我什么?”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把话咽了回去。“没什么。总之,你是个好人。跟你爸一样。”
她说完,转身快步回了自己屋里,把门关上了。
我捏着那封还带着她泪痕的信,站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
跟我爸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章 照片里的秘密
从那次念信之后,我和林晚秋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不再叫我吃饭了,我也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免得再落人口实。但每当赵勇的信寄来,她都会在傍晚时分,悄悄地敲我的门。
我给她念信,她就站在门口静静地听。听完后,也不多话,只是一遍遍地说着“谢谢”。有时候,她会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或者几个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我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馒头和鸡蛋,都带着一股家的暖意。
我越来越好奇,她那句“跟你爸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爸陈济生,生前是厂卫生所的老中医,一辈子救人无数,在街坊邻里间口碑极好。可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我爸跟林晚秋家有什么交集。她嫁过来的时候,我爸已经病重了,根本没怎么出过门。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家里整理我爸的遗物,想把他那些医书都打包收起来。翻到一个旧木箱子时,我发现了一叠厚厚的黑白照片。
照片大多是厂里的集体照,还有一些是我小时候的全家福。我一张张地翻看着,回忆着往昔。突然,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两个男人的合影,背景似乎是在乡下的一个土坯房前。其中一个,是我爸,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笑得温和。而他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看起来比我爸年轻一些,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疲惫。
这个男人,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我爸用钢笔写的两行字:
“己未年冬,于石桥村,贺老友林满仓新居落成。”
林满仓?石桥村?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记得王婶说过,林晚秋就是石桥村嫁过来的。
难道……这个叫林满仓的,和林晚秋有关系?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第二天,赵勇的信又到了。
晚上,林晚秋照例来敲门。我给她念完信,她道了谢,正准备走,我叫住了她。
“嫂子,能问你个事吗?”
她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到她面前:“你……认识这个人吗?”
林晚秋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整个人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瞬间僵住了。她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黝黑憨厚的男人,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这是……”她的声音细若蚊蝇,“这是我爹。”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旁边……是陈大夫?”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我点了点头。
“这照片……这照片怎么会在你这里?”她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张照片,又像怕弄坏了似的,指尖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在我爸的遗物里找到的。”我看着她,轻声问,“嫂子,我爸……跟你爹,他们认识?”
林晚秋没有回答。她的眼泪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这一次,却不是无声的。她用手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委屈。
我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大男人,面对一个哭泣的女人,显得笨拙又无力。
“嫂子,你别哭啊,有话好好说。”
她哭了很久,直到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用袖子擦干眼泪,接过我手里的照片,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她父亲的脸。
“陈卫东,”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跟我来。”
她转身,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屋子里的陈设和我上次来时一样,干净整洁。她没有让我坐下,而是径直走到墙边的一个五斗橱前。在橱柜的最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相框。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木质相框,里面的照片也已经微微泛黄。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的黑白遗像。
那个男人,正是我手里这张合影上的,林满仓。
林晚秋从柜子里取出三根香,用火柴点燃,对着相框,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陈卫东,我们林家,欠你爸一条命。不,是两条。”
第4章 一碗救命的饺子
夜已经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
林晚秋家的灯光,像一豆温暖的烛火,在这寂静的夜里摇曳。她给我倒了杯热水,双手捧着,似乎这样能给她一些力量。
她的故事,就像一部压抑的黑白电影,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她垂着眼帘,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有一尺厚。我爹上山砍柴,从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腿。”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摔断腿,对于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来说,几乎是天塌下来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说骨头断得很厉害,他治不了,得送去县医院。可我们家……哪有钱啊。”林晚秋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我娘哭得差点昏过去,我那时候才十三岁,还有一个弟弟,一家人就指着我爹。他要是倒了,我们这个家就散了。”
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满仓躺在炕上,疼得满头大汗,腿肿得像水桶一样粗。
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人提了一句:“去县城,找红星厂的陈济生大夫试试吧!听说他是神医,心又好,说不定有办法。”
“我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借了头毛驴,把我爹拉到了县城。找到厂卫生所时,天都黑了。”
当时我爸已经准备下班回家了。听完林晚秋母亲带着哭腔的叙述,他二话没说,拿起药箱,就跟着他们回了家。
“你爸一看我爹的腿,就皱起了眉头。他说,再晚来半天,这条腿就废了。”林晚秋说,“那天晚上,你爸就在我们家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给我爹正骨,上夹板,忙活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我爹的腿虽然还疼,但人已经安稳多了。”
我爸不仅没收一分钱诊费,临走时,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了林晚秋的母亲。
“你爸说,这是借给你们的,让他好好养身体,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林晚秋的眼圈又红了,“可我们都知道,这钱,他根本就没想过让我们还。”
那二十块钱,在1981年,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后来,你爸每个星期都自己坐车来我们村,给我爹换药,检查。直到我爹能下地走路了,他才放心。”
“我爹好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你家还钱,还要磕头谢恩。可你爸说什么都不要,还把我爹骂了一顿,说他要是真有心,就把身体养好,把家撑起来,别让老婆孩子受苦。”
从那以后,林满仓就把陈济生当成了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每年过年,他都会挑着担子,走几十里山路,给陈家送些自己种的土产。
我这才隐约记起,小时候每年冬天,家里是会收到一些乡下的花生、红薯。我爸总说是他的一个“老朋友”送的。
“我爹常跟我说,陈大夫不光是医术高,他医的是人心。他说,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陈大夫的恩情。”
“前年,我爹病了,是肝上的毛病,治不好了。临走前,他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两件事。”林晚秋的声音开始哽咽,“第一,是要我照顾好我娘和弟弟。第二……就是要我想办法,报答陈家的恩情。”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爹说,陈大夫家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你。他听说身体不好,你一个人在城里,没人照顾。他让我……让我要是嫁到城里,一定要想办法,替他还这份恩。”
“他说,他这辈子没什么能耐,就会做点吃的。他教我包饺子,就是我们家乡待客最高规格的礼遇。他说,陈大夫救了他,让他能多吃几年饺子。以后,就让我包给陈大夫的儿子吃。”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那每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都承载着一个父亲临终的嘱托,一份沉甸甸的、跨越了数年的恩情。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种混杂着感激、责任和晚辈对长辈的关怀。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做的饺子,和我妈做的一个味道。因为我爸最爱吃的就是韭菜鸡蛋馅,他肯定跟林满仓提过。
“我嫁给赵勇,也是我爹撮合的。他说赵勇人老实,能吃苦,又是厂里的,离你家近,方便我……照顾你。”林晚秋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我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多闲话。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爹的嘱托。”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用手背抹了把脸,声音沙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们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媳妇,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工人,就在这深夜的小屋里,为了一个已经逝去的老人,一份淳朴的承诺,相对无言,泪流满面。
那晚,我才真正理解了我父亲。他留给我的,不只是这间屋子,几本医书,更是这种无言的、能让别人记一辈子的温暖。
第5章 紧握的拳头
秘密一旦说开,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就落了地。
我和林晚秋之间,反而变得坦然了。我不再躲闪,她也不再局促。有时候在院子里碰见,我们会像真正的朋友一样,聊上几句。我问她赵勇哥什么时候回来,她问我厂里忙不忙。
王婶的闲话还在继续,但我们都学会了不去理会。心里干净,就不怕别人嘴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初夏。赵勇已经走了快两个月了,是去跑一趟最远的新疆线。
那天,林晚秋又收到了赵勇的信。信上说,车在半路坏了,要耽搁几天,归期要推迟。
我给她念信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失落。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独守空房,心里该有多么盼着丈夫回来。
“卫东,谢谢你。”她接过信,勉强笑了笑。
我看着她有些憔ANA的脸,想了想,说:“嫂子,明天周日我休息,厂里发了两张电影票,《红高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比请她吃饭更出格。
但她却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还是……不了吧,被人看见不好。”
“怕什么,”我梗着脖子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就当是弟弟陪嫂子解解闷,有什么不行的?”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电影院。那是我们第一次,在院子以外的地方相处。阳光下,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衬衫,看起来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生气。
电影演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黑暗中,当巩俐扮演的九儿在高粱地里放声大哭时,我听到身边的林晚秋,也发出了轻轻的抽泣声。
我不知道她哭,是因为电影里的情节,还是因为她自己的生活。
看完电影,天色还早。我提议去逛逛百货商店。
“赵勇哥不是说要给你买红围巾吗?咱们先去看看款式,等他回来,你好告诉他买哪种。”我找了个自认为很不错的借口。
林晚晚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涩和喜悦。
我们在柜台前,挑了很久。她看中了一条大红色的绒线围巾,拿在手里比了又比,爱不释手,但一看价格,又赶紧放了回去。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
那天我们都玩得很开心,暂时忘记了院子里的那些烦心事。
可我们没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我们。
我们回到院子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并排走着,手里还提着我顺路买的两斤肉,准备晚上包饺子,算是庆祝。
刚走进院门,我就觉得气氛不对。
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王婶也在其中,他们交头接耳,看见我们,立刻都闭上了嘴,眼神古怪地在我们俩身上扫来扫去。
而在林晚秋家门口,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是赵勇。
他提前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满是尘土的工装,胡子拉碴,满脸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又缓缓移到我身边林晚秋的脸上。
林晚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手里的东西“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赵……赵勇?你……你怎么回来了?”她结结巴巴地问。
赵勇没有回答她,他一步步向我们走来。他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脚下的地在震动。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烟草味,那是一个男人长途跋涉后特有的味道。
“我再不回来,这个家是不是就该改姓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你胡说什么!”林晚秋急了,脸涨得通红。
“我胡说?”赵勇冷笑一声,目光转向旁边看热闹的王婶,“王婶,你来说,我胡说了吗?我这一路上,听到的闲话还少吗?说我赵勇没本事,连自己媳妇都看不住,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
王婶缩了缩脖子,不敢搭腔。
“赵勇,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林晚秋急得快哭了,“卫东他……”
“你给我闭嘴!”赵勇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话,“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着急找下家?陈卫东,我拿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对我兄弟媳妇的?啊?!”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笼罩。
然后,他那只布满老茧、能拧断钢筋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说!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怒吼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王婶她们惊恐的表情,林晚秋绝望的哭喊,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鼻腔里,却莫名其妙地,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韭菜鸡蛋馅的饺子香。
第6章 真相大白
赵勇的手像一把铁钳,死死地箍住我的脖子。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
但我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
我知道,这个时候,任何解释在一个被愤怒和嫉妒冲昏了头脑的男人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而且,他是赵勇,是林晚秋的丈夫。他有权愤怒。
“赵勇!你放开他!你放开他!”林晚秋疯了一样冲上来,拉扯着赵勇的胳膊,哭喊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放开卫东!”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赵勇一把甩开她,林晚秋踉跄着跌倒在地。
“你们俩又是吃饭,又是看电影,当我赵勇是死的吗?!”他冲着我,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
院子里的邻居们围得更近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囚犯,在众人面前接受审判。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响亮的耳光,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是林晚秋。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给了赵勇一个耳光。
赵勇被打懵了,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平时温顺得像只猫一样的妻子。
“赵勇,你混蛋!”林晚秋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你只知道听别人瞎说,你什么时候,真正听我说过一句话?!”
她走到我面前,把我从赵勇的手里解救出来。然后,她转身,面对着赵勇,面对着院子里所有的邻居,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洪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林晚秋,请陈卫东吃饭,是因为我们林家,欠他们陈家一条命!”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院子里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晚秋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她快步跑回屋里,很快,又跑了出来。她手里拿着的,是那张我和我爸的合影,以及她父亲的遗像。
她把两张照片高高举起,给所有人看。
“大家看清楚了!这是我爹,林满仓!这是陈卫东的爹,陈济生陈大夫!”
接着,她把七年前,我父亲如何不收分文、雪夜出诊,救了她父亲一条腿,如何拿出二十块钱接济她家,如何像亲人一样照顾她父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说了出来。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颤抖,到后来的激昂,再到最后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报答陈家的恩情!陈大夫走了,这份恩,我只能报答在他的儿子身上!我一个农村女人,没本事,也不会说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他一个人孤单,给他做一顿热饭,包一顿饺子!这有错吗?!”
“我请他帮我念信,是因为我不识字!我让他陪我看电影,是因为我一个人太孤单,太想你了!赵勇,你常年不在家,你知道我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吗?我怕黑,怕打雷,怕生病了没人知道!卫东他……他就像我弟弟一样,照顾我,陪我说话,这也有错吗?!”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之前还满脸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王婶,此刻已经低下了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赵勇,那个刚才还像头暴怒狮子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手还举在半空,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他的眼神里,愤怒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悔恨,和深深的愧疚。
他看着林晚秋,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委屈和激动而通红的眼睛。他一步步走过去,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擦她脸上的泪。
“晚秋……我……我错了……”
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哭腔。
林晚秋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软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积攒了数月的委屈、思念、恐惧和感激,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泪水,倾泻而出。
赵勇紧紧地抱着她,这个常年在外奔波、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男人,也红了眼眶。他一遍遍地,笨拙地拍着妻子的背,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混蛋……对不起……”
我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夫妻俩,心里五味杂陈。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院子里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那些曾经尖刻的目光,此刻都化为了同情与理解。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笼罩在这个院子上空的流言蜚语,终于烟消云散了。
第7章 没有秘密的饺子
那场风波之后,我们院子里的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王婶第二天一大早,就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鸡蛋羹敲开了我家的门,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说她嘴碎,不是人,让我别往心里去。我看着她那张窘迫的脸,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没事了。
从那以后,王婶见了我,客气得不得了,还时常把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给我送点过来。院里其他人对我和林晚秋的态度,也从之前的猜忌,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尊敬。
变化最大的,是赵勇。
他特意请了一天假,买了两瓶好酒,一堆好菜,郑重其事地到我家来,给我赔罪。
那天晚上,就在我家那张小桌上,两个男人,喝了整整一瓶白酒。
赵勇喝得满脸通红,抓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兄弟,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人,我混蛋!”
“兄弟,谢谢你。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亏你照顾晚秋。”
“兄弟,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谁敢欺负你,我赵勇第一个不答应!”
我看着这个豪爽又有些粗枝大叶的汉子,心里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了。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哥,都过去了。嫂子是个好女人,你以后对她好点。”
赵勇用力地点头,眼眶湿润。
从那以后,赵勇像变了个人。他不再一出车就没影,而是想方设法调了趟短途的线路。虽然挣得少了点,但能隔三差五地回家。
每次回来,他都会带些小礼物给林晚秋,有时候是一块新潮的花布,有时候是城里流行的发卡。他开始学着帮林晚秋分担家务,学着说些贴心的话。
林晚秋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灿烂。
而我,也成了他们家最正式的常客。
每个周末,只要赵勇在家,他都会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喊:“卫东,别做饭了!过来陪哥喝点!你嫂子包饺子了!”
于是,我便名正言顺地,再次走进那间熟悉的小屋。
屋子里,不再是林晚秋一个人忙碌的身影,而是夫妻俩一起。赵勇力气大,负责和面、擀皮,林晚秋则在一旁娴熟地包着饺子。两个人有说有笑,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得像一幅画。
饺子端上来,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但这一次,吃饺子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桌上,也不再是沉默和局促,而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赵勇会跟我聊路上的奇闻异事,林晚秋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听我们说,时不时地给我们添酒、夹菜。
那盘曾经充满了秘密和误解的饺子,如今,终于变成了一道普普通通、却又饱含着亲情和友情的家常菜。
它不再是一份需要小心翼翼偿还的恩情,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邻里之间的守望相助。
有一次,我们喝得都有点多。赵勇搭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卫东,你爸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救了我老丈人,也等于救了我们这个家。说起来,我赵勇也欠你们陈家的。”
我笑了笑,举起酒杯:“哥,你说错了。我爸常说,人活一世,帮人一把,不是为了图什么回报,就是图个心安。咱们这邻里之间,就该像一家人一样。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这日子才能过得热乎。”
赵勇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跟我碰了一下杯,一口干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爸的影子,就坐在我们身边,温和地笑着。
第8章 岁月里的回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年。
我们那个老旧的筒子楼大院,最终还是在城市的规划中被拆除了。邻居们陆陆续续都搬进了新的楼房,各奔东西。
我和赵勇家也分到了不同的地方,虽然还在一个城市,但见面的机会,却少了很多。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从一个青涩的学徒工,成长为厂里的技术骨干。生活的忙碌,渐渐冲淡了许多记忆。
但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妻子总会包一顿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她说,这个馅儿,我吃得最香。
每当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我总会想起1988年的那个春天,想起那个清瘦、腼腆,眼神里藏着故事的年轻媳妇,想起那间飘着饺子香的温暖小屋。
有一年,我带着妻儿回老家,路过石桥村,鬼使神差地,我把车开了进去。
村子变化很大,土坯房都变成了砖瓦房。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林晚秋说过的她家的老宅。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院子里晒着被子,看到我们,很热情地打招呼。
我一问,才知道她是林晚秋的弟媳。
她说,林晚秋和赵勇后来去了南方做生意,发了家,日子过得很好。他们每年都会回来,给村里修路,资助贫困的学生,就像当年的陈大夫一样。
临走时,她非要塞给我们一袋自己家种的花生,说:“我大姑姐走前特意嘱咐过,要是陈家有人来,一定要好好招待。她说,陈家的恩情,我们林家记一辈子。”
我捧着那袋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花生,坐在车里,许久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我父亲当年种下的那颗善意的种子,早已在时光的流转中,生根发芽,开出了一片繁盛的花。它不仅仅是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命运,更是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间,传递着一种叫做“温暖”和“希望”的东西。
如今,我也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也时常会给我的孩子讲起过去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在很久以前,有一盘饺子,它曾经是秘密,是误解,是流言蜚语的源头。但当一切真相大白后,它又变成了感恩,是承诺,是两代人之间情义的见证。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比金钱、地位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那份最朴素的善良和真诚。一个不经意的善举,或许就能点亮别人的一生;一份铭记在心的感恩,也足以温暖漫长的岁月。
就像那盘穿越了时光的饺子,它的味道,早已不仅仅是食物的鲜美,更是一种人性的醇厚,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悠远而温暖的回响。
来源:优雅天空一点号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