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常常听见这样的话:“眼高手低。”这有时候是说自己,多半表示谦虚;有时候是评论别人,意思是道理讲得高超微妙,到自己动手,无论是写作还是书画,却并不像讲的那样高明。这里且不管是谦虚还是评论,就作文说,这句话含意的两点很值得深思。这两点是:(1)手力常常跟不上眼
一四眼力的培养
我们常常听见这样的话:“眼高手低。”这有时候是说自己,多半表示谦虚;有时候是评论别人,意思是道理讲得高超微妙,到自己动手,无论是写作还是书画,却并不像讲的那样高明。这里且不管是谦虚还是评论,就作文说,这句话含意的两点很值得深思。这两点是:(1)手力常常跟不上眼力,我们常说的“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就是这种情况。为什么?原因难免因人而异,概括说不过是天资或学力不够,或者天资和学力都不够;此外自然还有己身之外的原因,如时代不同,经历不同。天资,如果有,自然非自己所能为力;学力,应该用锲而不舍来补救;至于时代和经历,那就更没有办法,唐宋以来古文家学《史记》,望尘莫及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没有生在汉武帝时代,又没有太史公那样的经历。手力跟不上眼力,外因多,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努力。这没有什么好谈,所以更值得深思的是含意的另一种,(2)眼力不高,手力必致更差。这从正面说就是,想作文好,必须先有辨认文章高下的眼力。
前面谈读什么的时候已经说过,读要读好的,因为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从读的方面说,分辨好坏的眼力很重要,因为读好的,才能吸收好的内容,学习好的表达方法。以表达方法为例,学语言的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女儿说话像妈妈,因为听什么就学会说什么。有的人说话离不开“他妈的”,是因为他那交往的小圈子里,不少人表激情壮意,总是使用“他妈的”。同理,鲁迅先生用现代语写作,可是行文中常常出现文言成分(词汇和格调),是因为读的文言太多了。俗话说,千古文章一大抄,这虽然未免夸大,却也有些道理,因为事实是,所读很自然会流到自己的笔下;如果读的,比喻说,是些污水,流到笔下,自然不会变成清泉,岂不糟糕。
分辨高下,选择好的来读,省力的办法是借用别人的眼力。这由近及远说,路径有种种。上学时期,读语文教材,无论文言或白话,都是经过选拔的,纵使未必百分之百可靠,总是大致不差。课外,想多读一些,茫无所知或者难定取舍,可以问教师。比教师远一些的,还有报刊上的书籍评介,也可以参考利用。再扩大一些,可以请教文学史、文学评论之类的书,历史是筛子,经过各时代的摇动,许多细碎的已经漏下去,剩下的都是比较大的。以古典的为例,这又可以分为两类:(1)以史或论为主,这主要是文学史和文学评论(包括《文心雕龙》之类和许多诗话、词话);(2)以选文为主,以解说为附,这是文章选本。无论读哪一种,它都能告诉你,哪些作品是好的。
借用别人的眼力,读,日久天长,可以积累一些评论文章高下的知识。这类知识可能是零碎的,甚至不协调的,因而就还不能算自己的眼力,价值也远不如自己的眼力。别人的眼力有如拐杖,不管怎样坚牢、顺手,总不如能够扔开它,自己走;何况它又未必永远坚牢、处处顺手。这有种种情况:(1)别人的眼力,甲和乙常常不同,甚至打架,信哪一种,总要自己拿主意。(2)别人的眼力,甚至流行的传统的看法,也未必没有问题。举例说,宋朝吕祖谦写了一部《东莱先生左氏博议》,通称《东莱博议》,名气不小,后来直至明清,不少文人写议论文也是这个调调,足见评价之不低,可是现在看来却疵病很多,强辞夺理,装腔弄势,尤其见识很庸俗,实在难以服人。(3)可能遇见的读物无限之多,其中绝大多数没有人评论过,或虽有评论而自己不知道,怎么办?自然只能靠自己。(4)只有自己有眼力,辨高下,分好坏,言之成理,才能够认之最清,信之最笃;人云亦云,浮光掠影,有时反复思索,难免半信半疑,则评定的力量就微乎其微了。
眼力的培养很重要,却不是容易的事。这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能感”,比喻说是能用鼻孔嗅出香臭。历程是由读作家的成篇文章起,读少数,有模糊的感受;读多了,包括不同作家、不同题材、不同写法的许多文章,经过比较,有逐渐清晰的感受,如喜欢、不喜欢、稍有印象、深受感动等。感受可以变,比如初读,觉得某某篇很好,读多了,经过比较,印象变了,觉得并不很好,甚至很不好。这样长时期历练,嗅觉像是逐渐灵敏,逐渐稳定,只要读的是同性质的作品,感受总是大致相仿。
第二个阶段是“能认”,比喻说是能用眼睛看出美丑。这是第一个阶段“能感”的综合和提高。能感是收,读某篇感受如此,读某篇感受如彼。把所感收集在一起,条理化,系统化,遇到没读过的文章,能够鉴往知来,评定高下,是发。这能认的眼力的更高的表现是熟悉各种流派和各种风格,比如二十年代及其前后,鲁迅先生发表文章常常用新笔名,可是有些人一读就知道这是鲁迅先生所作,这就是有能认的眼力。有这种眼力,能够分辨作品的好坏,选择读物的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第三个阶段是“能思”,就是能够了解或说明好坏的所以然。严格说,到了能认的程度,头脑里应该有个所以如此认定的“理”,或说理论系统;可是常常不明显,或者因为不成体系而本人并不觉得。这理论系统是文学批评的理论根据,其基础是美学或人生哲学,或者美学加人生哲学。这说得似乎太玄妙了,其实并不然,举例说,某甲孤僻,不关心别人,乙劝他,说应该如何如何,不应该如何如何,最后说:“最有意义的生活不是独善其身,是对社会有贡献。”这最后一句话就是理论根据,来自人生哲学。判定文章好坏,追根问柢会碰到理论根据,这可以举王国维《人间词话》为例。王氏论词,推五代、北宋而抑南宋吴文英之流,这是“认”,认的背后有“思”,即理论根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词以境界为最上。”分辨文章好坏,要求凡有所感,有所评,都要能言之成理,这似乎未免太高,但这种趋向总是难于避免的。我的意见,即使一时难于做到,心里知道有这么回事,在读的过程中常常心向往之也好。
以上是就读说,自己有眼力可以取法乎上。就写说,分辨好坏的眼力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因为读是吸收,写是表现。吸收,头脑受影响还可以隐而不显;表现,文笔受到坏的影响就必致家丑外扬。文笔受影响,常常是无意的,这像小孩子学话,学什么说什么;但也不少是有意的,视下为上,视丑为美,难免尽力模仿,这就会更坏,因为必是变本加厉。记得不久之前,一个高中程度的女青年写一篇记登什么山的文章,拿来给我看,意思是请我提点修改意见,以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文章相当长,思想感情虽然也有一些,却被大量的形容词语和曲折说法遮掩得很难看到。可以推想,她是认为,必须百般描画,写得不像说话才是优美,才可以称为文章,她没有想到,给人的感觉却是扭捏造作、冗赘晦涩,通篇粉饰而像是没有真情实感。我同情她如此努力,却可惜她走了弯路,于是告诉她,这样努力求好是好的,可惜走了差路,并给她讲了朴实、清淡、流利的可贵。她听了像是很惊讶,也许不以为然吧,以后就不再来。这也难怪,涂脂抹粉的美是容易看到的,本色的美则难于体会。一切艺术品的评价似乎都有这种情况,初学喜爱推重的常常是些格不高的作品,原因就是还不具备分辨高下的眼力。没有分辨高下的眼力,甚至误下为上,并努力模仿,就学作文说是走上差路;走差了,走远了,改会比从头学更难。因此,学作文必须记住,读,写,都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是能够分辨高下,趋高而避下。
培养眼力,既要在读之中,又要在写之中。对读的所得而言,写是利用,是巩固,是验证。读什么,觉得好,自己也这样写,是利用。写,有所得,认识更清楚,是巩固。验证比较难说,这可以分正反两个方面:正的,举例说,读什么,觉得某种风格好,于是也这样写,几经试验,果然好,自然增加了信心;反之,可以推断原来的想法有问题,要变。信,顺路发展;不信,改变方向:在这样的过程中,眼力的培养会加速,会更加可靠。
最后谈一个问题,眼力,自己的是主观的,会不会错?这很难说,甚至不能说,因为说对错,是先假定有个对错的标准,而在有关作文的读写问题上,对错的严格标准是没有的。但这也无妨,因为相对的标准总是有的。这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1)前面说的好文章的概括条件,是大家都会同意的;(2)有些作品,远者如《史记》,近者如鲁迅先生著作,几乎是公认为好的。我们所谓自己的眼力,是在逐渐体会、对照这样的标准的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它可能杂有这样那样的偏见,但大体上应该是可信的,能够充当学好作文的重要动力的。
一五文言问题
语文课有一部分文言教材。学点文言,除了批判地继承文化遗产以外,是不是还想从中吸取一些作文的营养?这虽然没有明说,想来应该是这样。但这就引来文言与作文的关系问题。很奇怪,对于这个问题,听到的常常是两极端的意见:一端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大有助益,甚至说,想文章写得好,非学会文言不可;另一端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非徒无益,反而有害。究竟是有益呢还是有害呢?这就使我们碰到文言问题。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由大到小或由总到分可以排成一大串。总的是文言要不要学。这个问题太大,年来颇有争论,这里难于多说。但有几点似乎是不成问题的:(1)求全国人都学会文言,一定做不到。(2)都不学,若干年以后,不要说会,甚至连《左》、《国》、《史》、《汉》也不再有人知道,一定是大失策。自然,继承文化遗产可以利用翻译和介绍,但专靠这类办法就不成,因为a.翻译,介绍,先要有人学会文言;b.翻译可能出错,介绍难得全面;c.翻译、介绍最多只能达意,不能传神,举例说,俗的如“夥颐!涉之为王沈沈(tántán)者”(《史记·陈涉世家》),“臣期期不奉诏”(《史记·张丞相列传》),雅的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不管译得如何忠实,总不如读原文。(3)因而必须在都学、都不学之间设计个折中的办法,使愿意学和需要学(比如研究本国史、中医等)的人都有机会学会,不愿意学和不需要学的人不在这方面多耗费时间。(4)多学会一种语言(严格说,文言不能算另一种语言)总是好的,何况是本国语的文言,因为两三千年以来,我国的文化宝藏几乎都是用文言写的。
绝大多数人反对学文言,是因为学通不容易,不通无用,不如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其他地方。这种看法有道理,并有大量的事实作依据。问题在于学会文言是不是真如行蜀道之难。我的看法,主要症结恐怕是学习方法不妥当,而不是学习对象太难对付。近年来学习外语的人不少,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也就学会了,可见学一种新语言并不太难,这经验值得深思。有人说,学文言比学外国语难,这是危言耸听,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文言不是另一种语言,它同现代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1)文字都是用汉字,只是文言中生僻字多一些。(2)语音也是承袭多于变化,因而我们还能以普通话的语音读并欣赏骈文和诗词曲。(3)词汇变化比较大,可是像牛、马、山、水等许多词,我们仍在原封不动地沿用,像蹙额、凝眸、致知、格物等许多词,现代语虽然不用了,却不难望文生义。(4)现代语,尤其成语,其中有大量的文言成分。(5)句子结构方面,古今差别很少,如《孟子》第一句“孟子见梁惠王”,现在不是还得这样说吗?因为是这样,所以旧时代有些人学文言(那时候都是学文言),可以主要靠自修,碰到什么念什么,不懂或不完全懂,不管,只是念,日久天长也就懂了。学语言没有什么秘诀,“熟”就能学会,不熟就不能学会。熟由“多”次重复来,不“勤”就不能多。好的学习方法是要保证勤,譬如说,每天能用个把钟头,或者只是二三十分钟,读,养成习惯,成为兴趣,连续几年,学会文言是不会有困难的。
我这样说,并不因为我是非学不可派。在这类问题上,我同意墨子的处理原则:利取其大,害取其小。这说起来有种种情况。有些人,由于兴趣甚至由于性格,喜欢方程式远远超过喜欢文学作品,看见文言著作就头痛,那就最好不学,以便把力量用在刀刃上。又有些人,因为忙于某种非文学的学、某种非文学的业,估计没有条件学会文言,也可以不学;不学,我相信,对学和业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影响。还有些人,像上面说的,学和业是本国史、中医之类,或只是搞文学(包括研究和写作),不学会文言就不好,至少是很不方便。此外,有大量的人,不属于以上三类,有条件学,但又可学可不学,怎样对待文言才好呢?不只一次,有人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我总是用像是模棱两可的话来答复,说:生为现代人,用现代语,不会文言没什么了不得,处理日常生活,甚至在某方面有成就(包括写作),都不会有什么大妨害;不过生为中国人,有容易学会文言的条件而没有学,以致放过欣赏《诗经》、《楚辞》、《庄》、《列》、《史》、《汉》以及诗、词、曲等等的机会,也实在可惜。我这像是模棱两可的意见其实有明确的一面,是尽力而为,不可则止。
尽力而为是求“通”。怎么样算通?我的意思是能读一般的文言作品,不是能够确切理解一切文言作品。这两种要求距离很远。严格说,能够确切理解一切文言作品的人也许一个也没有。古籍中有不少错简、误字且不说,只说文字不误的,汉、宋不少儒生毕生用力于训释,到清朝,还会出现《经义述闻》、《古书疑义举例》之类的著作,可见确切理解是如何不容易。退一步看,只就断句说,《二十五史》和《资治通鉴》是近年来由名家多人斟酌的,可是标点还是间或有误。所以只要求“能读”,即基本了解,容许有少数词语拿不准。再一点是只限“一般文言”,就是把特别艰深的除外。艰深有种种情况:(1)甲骨文、金文、《尚书》、《仪礼》之类,时代过早,词语、句法与后来的通行文言不同,难读,要除外。(2)有些作品是专业性质的,如《史记·天官书》、医学书《黄帝内经素问》之类,没有专业知识不能读,要除外。(3)此外,还有一些文言作品,时代未必早,如唐朝樊宗师、现代章太炎的有些文章,故意求艰涩,很难读,也要除外。这样,我们无妨举个正面的例,算个标准,比如你到图书馆或书店,遇见《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借回来或买回来,读,恰好有个儿童在旁边,问你里边讲的是什么,你用现代语给他介绍内容,说得明明白白,你就算“通”了。
这个通的标准不算高,自然,就积土成山的历程说也不能算低。就以这种程度而论,对写现代语有没有好处呢?很难说。概括地说,应该有些好处,因为就表达方法说,文言词语丰富,行文简练、多变化,这正是现代语需要吸收的。吸收,有时候是无意的,正如学现代语,某种说法熟了,会无意中从口中笔下冒出来;也可以是有意的,举个最细小的例,因为通文言,你就避免用“涉及到”“凯旋而归”之类,因为“及”就是“到”,“旋”就是“归”,用不着叠床架屋。至于具体说,有没有好处就不一定,因为所谓吸收,还要看怎样吸收。简单说,“化”入好,“搀”入就未必好。化入是不露痕迹,现代语的文章里有文言来客,看起来却像一家人。搀入不然,是硬拉些文言词语,以求文诌诌(有些扭捏的写景文就是这样),结果像是缨帽与高跟欢聚一堂,看起来很别扭。能化不能化,与对文章的看法有关,这有如觉得细腰美,因而就不吃饭。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语文程度的高低:高就容易化,低就不容易化。
通,能化,学文言对于写现代文有好处。如果这种认识不错,本篇开头提到的两种意见之一的对错就容易判断,这意见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大有助益。判断是:必须学通了并善于利用才能有助益。所谓善于利用是:(1)对于文言的优点确是有所知,有所得;(2)能够有意或无意地化入现代文。
另一种意见,即文言对于写现代文非徒无益,反而有害,其对错还需要分析。学通了,会有益,学而未通,无益,上面都已经谈过,不再赘。问题在于未通是否有害。提及的害主要有两种。一是学文言占去学现代语的时间,以致现代语学不好。这大概是就中学生说的,课文中有文言教材,讲,读,都要占用时间,如果不学文言,学现代语的时间可以增多。这是事实。问题在于现代语学不好,是不是因为学文言占去时间;如果把学文言的时间加在学现代语的时间之内,现代语是不是一定能学好。如果我是语文教师,减去文言之后,要求现代语必通,我不敢打保票,因为照现在文白课文的比例,变文为白,学习的时间不过增加四分之一至多三分之一,只是增加这一点点时间,就能变不通为通吗?我的看法,学生现代语学不好,原因很多,比如读得太少、读法不恰当、写作的练习欠灵活等等,学文言即使应占一项,恐怕不是主要的。另一种害是文言搅乱现代语,以致现代语更难通顺。这大概是就作文中文白夹杂说的。文白夹杂,如果指的是上面提到的有意求文诌诌,这是对文章好坏的看法问题,文言不能负责;并有,凡是努力这样做的,差不多都是现代语已经通顺的人。另一种文白夹杂是现代语不通顺,辨不清文白分界,于是随意抓些文言词语甚至句式塞入现代语之中,以致现代语的文章更加不通顺。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呢?我的看法是即使有,不会多,因为常见的情况是用现代语说不明白,而不是本来通顺的现代语,由于加上些文言成分而成为不通顺。事实是,即使文言会搅乱现代语,也总是因为现代语没有通才会有此现象,说学了文言而现代语不能通顺是本末倒置。再有,中学生都是会说现代语的,文白分界总不至于不清楚,文言越境来搅乱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以上像是为文言说了不少好话,其实我的本意不过是:对于像学文言这样复杂的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多分析,不早下结论;在没有定论之前,容许不同的意见走不同的路,即使暂且算作试验也好。
一六由记话起
以上几节着重谈“读”。以下转入着重谈“写”,即所谓作文的“作”。
先由一般人对作文的观感谈起。不只一次,有老年或半老年的家长问我,说他们的小什么其他功课还可以,只是作文不成,急须补救却不知道怎样学。所谓不成,我知道是指这种情况:看见题,不知道说些什么;心里即使想出一些不连贯的意思,却又说不明白;勉强写出来,意思,语言,对不对,好不好,都不知道;批改回来,总是分数很低。这急待补救的孩子,有的准备投考,所谓急来抱佛脚。我只好答,短期求根治,很难办;不得已,尽己力而为,见题别慌,想清楚再写,如果时间允许,修改一两遍,抄,字要清楚整齐,以期阅卷人能有个好印象。我的答复显然是死马当活马治的办法,病是不会因此而消减的。病有因,因是什么?不外三种:一是作文的性质就是讨厌,打个比方,很像水中的泥鳅,它分明卧在那里,可是太滑,难于抓住。二是反求诸己,也许除了勤惰之外,还有天资的因素?三是学习的方法也许有问题,以致常常事倍而功半。三种可能的原因,假定都是实有的,前两种属于客观,主观无能为力,可以不管。只剩下一条路,到学习方法方面去找。关于学习方法,读的方面已经谈了一些,需要谈谈的还有写。写,内容比较复杂,要从入门,就是开始执笔学作文说起。
记得很久以前,什么机会忘记了,一个小学学生求我替他写个请假条。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写,他说没写过,不知道用什么格式。我问他当着老师的面会说不会说,他说会说。我让他试着说一遍。他说:“吴老师,我明天上午不来,请假。我姨来我们家,病了,让我跟她上医院。要是完得早,我下午还来;要是太晚,下午也许不能来了。我先请半天假,可以吗?”我说:“你就把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不就是请假条吗?”他听了有些惊讶,大概是觉得,“文”须是另一套,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呢?
这件事很小,却隐藏着一个有关学作文的大问题,或说思想认识的大问题,就是:作为入门,是要“记话”呢还是要“学文”?这里把记话和学文看作对立的两面,主要是从思想认识方面说的;至于实际拿起笔去写,尤其学有所得之后,纸上的一句,究竟是来自己之话还是来自人之文,或二者兼而有之,那是颇难说的。至于早期,在思想认识方面,二者却有相当大的距离。据我所知,很多人,教,学,都是专力,至少是偏重学文。读范文,举范文,都设想必须照猫然后可以画虎。初学,内容和写法都隔膜,自然觉得高远不可及,难,这就会成为学习的绊脚石。
记话是反其道而行,说,作文又有什么难?不过是把想说的话写下来罢了。这话当然说得过于粗疏,实行的时候难免要附加一些条件。但那无妨慢慢来,初学的时候,这种粗率的想法会有很多好处。
(一)初学的人还不会作文,不会就容易看作高深甚至神秘,因而有些怕。这时候,要求他学范文,如果还把范文说得神乎其神,他学不像,就更怕。这很不利于学习。避免之道是由记话入手,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写不好也不在意。这轻而易举,怕的心理自然可以烟消云散。不论学什么,胆量大些总比畏首畏尾好。
(二)不怕是消极方面的利益;还有积极的,是容易得其门而入。记话,遇一事或一题,总不至于无话可说,有话可说就有文可写,于是作文成为很容易的事。自然,这样写成的文章,尤其是早期,可能有不少缺点:内容不充实,条理不清楚,文字不精炼,等等。但这都是学习过程中不可免的事,只要按部就班地读,写,在读和写的过程中锻炼思路,摸索表达方法,勤修细改,缺点逐渐减少,直到大醇小疵,是一定能够做到的。
(三)我学作文,是从模仿范文开始,不管什么题,总是以“人生于世”开头,“岂不懿欤”,或“可不慎哉”结尾,中间当然还要夹些故作高深、唉声叹气的话。现在想来,这正是非八股形式的八股,幸而除老师之外,没有别人看见;但浪费许多时间终究未免可惜。如果由记话起就不会走这么长的冤枉路。当然,关系的重大还不只此也。我们都知道,上好的文章是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很明显,由学文向前走就容易偏离这个目标,由记话向前走就容易接近这个目标。五四时代有“言志”(言自己之志)和“载道”(载他人之道)为相反的两种写作态度的说法,其时是推崇言志,嘲讽载道。言志好,容易说,做到却不那么容易,这既要有见识,又要有言己志的习惯。从某一个角度看,我们未尝不可以说,学作文,以记话为出发点,正是培养言志习惯的好方法。
(四)前面谈表达以及言文关系的时候曾说,写文像话是个理想,因为这样的文常常有朴实、平易、活泼、流利的优点。相反的方向是力求不像话,扭捏造作,文诌诌。走向不同的方向,既有思想方面的原因,又有习惯方面的原因。习惯方面的原因也许是次要的,但是未可轻视,这有如穿着高跟走惯了,一旦换为平底,也许反而感到不方便吧?由记话起,顺路往前走,养成的习惯自然是像话。
(五)由记话起,写到纸上,成文,它就变了性质,与“一言出口,驷马难追”的话不同了。文,可以再看,或念念自己听听,可以修改或难免修改。比如这文是如实地记话的,再看,发现某句之前有没用的“这个,这个”,当然要删去;某一句没说明白,只好改动一下;甚至发现某几句次序不妥,以致条理不清,只好颠倒过来,甚至改写。这过程是改文,其实也是改话,即以多余的“这个,这个”而论,用笔删过几次,再说的时候,总会记得它是多余,避免再重复吧?这就是说,学作文由记话起,还有改进“说”的作用。
(六)还会有利于勤练多写。这道理很明显,学文,文,按照旧框框要讲究开头结尾,讲究起承转合,这自然就成为大事;记话就不然,想说的未必合什么规格,成什么系统,但不管它,还是写出来,这自然就成为小事。小事,看作家常便饭,许多大作家就是这样练成本领的。
以上说的都是由记话入手的好处,有人也许要提出疑问,这同由读学写的主张没有矛盾吗?情况是这样:读是吸取内容,学习表情达意的方法,到自己拿笔,所谓由记话入手是“以自己为主”,灵活运用已经吸取的内容和方法。学文是先有个好文章的框框,拿起笔,“以范文为主”,自己用力去追。用旧话说,由学文入手是庄子所谓邯郸学步,常常是费力而不讨好;由记话入手是老子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开头也许有点吊儿郎当,及至上了路,脚下无石,目前无树,常常是走得更快的。
一七随手涂抹
前面谈“什么是作文”的时候曾说,作文不限定在课堂之内,而多半在课堂之外;谈“多读多写”的时候曾说,学会作文靠熟,想熟就不能不多读多写。这里从写的角度再谈谈多写。多写,目的是增加动笔的机会,培养动笔的兴趣,以期熟能生巧,冲破作文难这一关。
先由机会和兴趣这类现象谈起。在各种生活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之下,有的人喜欢动笔,有的人不喜欢动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差别的原因很复杂,不只因人而异,还可能深微到属于遗传和心理的领域。这里更们无妨避难就易,笼统称喜欢动笔为性之所近。性近,养成多写的习惯和兴趣自然比较容易,反之就难一些。差别还表现在另一方面,比如同样喜欢动笔,有的人进步快,成就大,如晋朝陆机,传说他的名著《文赋》是20岁写的。相反,旧时代有些冬烘先生,一生以训童蒙为业,也不少动笔,可是,不只写不出像样的诗文来,甚至简简单单一封信也不能通顺无疵。有些人重视这种差别,自己或子弟一时写不好,就把原因推诸天性,甚至说不是什么什么的材料,不必妄想,赶紧改行。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因为:(1)天资,即使有,它的力量也决不至于大到可以阻止学习一种普通的技能,我们应该努力做的是人定胜天。(2)何况在尽力做之前,我们并不能证明我们一定不能做。(3)行是改不了的,因为生活在社会上,要同许多人交往,要处理许多种事务,那就经常不能离开说,常常不能离开写。所以正确的态度是即使难也迎头赶上去,即争取多写,这里夸张一些说是“随手涂抹”。
所谓随手涂抹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意思:
(一)天天写,不间断。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意思是,练武功,练唱,必须天天来,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方面的经验,歌舞、杂技等演员以及运动员等体会得最深,就是除了病倒之外,每天必须练功。写作也是这样,想学好,最好是天天动笔,时时动笔。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本领都是这样练出来的。譬如鲁迅先生,从小喜欢抄抄写写,到后来就成为癖好,好像一天不写点什么就如有所失。这样经常写,笔下表情达意的功夫越来越高,以至(如写杂感)有点什么意思,提笔伸纸,能够一气呵成,文不加点。自然,我们不能要求人人向鲁迅先生看齐,但熟能生巧的道理是一样的,天天写,手变生为熟,有什么思想感情需要表达就可以毫不费力。
(二)不放过任何动笔的机会。有动笔的机会而不写,也有不同的情况。最常见的一种是“怕”。前很多年听过一个故事,是嘲笑私塾老师的,说有个妇女来书房,请老师替她给娘家写一封信,内容比较琐碎,既有事务又有牢骚。老师拿着笔沉吟,写不清楚,于是问娘家离多远,答说二十里,老师说:“那我还是替你跑一趟吧,比写省事。”这是因本领不大而怕。更常见的是本领未必很差,但爱面子,怕万一写不好出丑,也总是能推辞就不动笔。怕之外的一种不愿动笔的原因是“懒”。因为没兴趣,嫌费力,所以可以写的甚至应该写的都不写,或者推给别人。怕和懒都不利于学习作文。所以必须反其道而行,有动笔的机会,估计未必写得好,不怕;不管怎样没兴趣,不懒。举例说,上学时期,班里找人起草个什么,自己最好告奋勇去承担,切不可让到自己头上而退缩不干。再例如,生活的路上,需要传、需要记的事情会常常有,可以托人口传的,最好写下来,代替说;可记可不记的,最好记下来,即使将来未必有参考的价值也好。
(三)还可以进一步,创造一些动笔的机会。这类的动笔机会,有经常性的,留到下面说。这里说非经常性的,情况自然很复杂。即以上学时期为例,作文通常是两周一次,自己无妨规定加一次,题目自拟或请老师代拟均可(不要求老师批改);有时候,同学之间对某事看法不同,可以商定,不作口角之争而打笔墨官司;可以组织墙报;还可以向报刊投稿,因为主要目的是练习作文,不采用也不以为意;等等。总之,笔在自己手里,只要愿意写,总可以找到不少机会。这种找机会写的努力是不会劳而无功的。
(四)题目说涂抹,不说写,意思是,至少在早期,可以不经意,不求好。情况可以是这样:针对某一事或某一问题,心里有个大略的想法,于是拿起笔就写,文章的条理随兴之所至,可以由甲及乙,也可以由乙及甲,某种意思如何表达也随兴之所至,可以正说,也可以反说,篇幅也随兴之所至,兴未尽就多写,兴已尽就停止。这样写出来自然未必好,甚至毛病很多,但可以不管,因为主要目的是求多,求快。这种随手涂抹式的练习有优点:(1)因为不经意,不求好,就可以在心理上化难为易,这对培养喜欢写的兴趣和习惯大有好处。(2)因为不经意,笔下可以奔放,任意驰骋,这就技能的提高以及风格的摸索说,比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拘谨态度就好多了。(3)随意涂抹,笔随兴之所至,日久天长,就可以在无定法中领悟多种法,这是文笔多变、攀上更高境界的起点。
这样不经意,不求好,写成的文就一定不好吗?也不一定。这有两种情况:(1)上一段说可能毛病很多,是就早期说的;到学有所得就未必是这样。昔人推崇某作家本领高,有“腹稿”的说法,意思是下笔就写成天衣无缝之文,像是心中已有未写到纸上的文章一样。其实是,越是成熟的作家,心中的文稿越是不清晰细致;他所以能下笔无疵,是由于有清晰的思路和熟练的表达能力,而这清晰与熟练,多半是由长时期的随手涂抹来的。(2)不经意,不求好,是为了写得多而快;但是在多而快的过程中,或者在已经多而快之后,并不是不容许经意和求好。经意,主要是在思索方面多下功夫;求好,主要是在修改方面多下功夫。这样,随手涂抹逐渐加上经意和求好的成分,作文的进步就会更快,更有把握。
最后说说经常的动笔机会。这要靠自己,一是创造,二是坚持。我的经验,由低到高或由平常到特殊,可以有多种方式,这里说一些,偏于举例性质。一种是“日记”。这是一种很好的练习写作的方式,因为是“日”记,须天天动笔,其他任何方式都没有这个优越性。它还有一个优越性是灵活,可以只记一天的经历,有如备他日查核的流水帐;也可以上天下地,外物内心,无所不记。过去有名人物的日记,有些出版问世,其中有的近于前一种,如《鲁迅日记》;有的近于后一种,如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绝大多数是处于二者之间。由练习写作的角度看,《越缦堂日记》的写法很值得我们深思,他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而中心是谈读书所得,谈学问。他的日记,除失落八册之外(近年找到,亦影印),还影印了60多册。都是原稿,当天随手涂抹的,可是有的谈大学问,一天上千字。初学写日记,最好走他这一路,这最有利于多思、多写。现在年轻人写日记的像是不多,或者一时期有意写而不能坚持,失去最好的练习写作的机会,这是很可惜的。再有一种是“札记”。札记的内容,最常见的是记“所读”,或记“所思”,或记所读和所思的混合。因为生在现代社会,每天难免有所读,有所思,所以札记也是很好的练习写作的方式。过去许多大学者、大作家在这方面下过大功夫,因而也就有大成就,如宋朝洪迈的《容斋随笔》,清朝顾炎武的《日知录》等都是。《日知录》,太高了,但我们无妨取法乎上,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还有一种方式,虽然高一些,特殊一些,如果有志,有条件,也无妨试试,就是针对某一题材或某一问题,搜集材料,写自己的意见,作为集腋成裘、完成大著作的准备。古人有些著作就是这样完成的,我们这里着重取它的利于作文的优点,近于断章取义甚至买椟还珠,因为想重事功,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来源:为天地立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