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而这份少年的心性,并不完全来自组织者,最珍贵的视角,是散落在天南海北的高校团队带来的。他们以青春丈量山河,用热忱记录时代。他们带着「调研中国」走进烟火深处,踏入阡陌纵横,在人与土地的对话中,寻找中国社会的真实脉动。
编者按:
「调研中国」进入第二十年,我们始终像一个不断在追逐中成长的少年。
而这份少年的心性,并不完全来自组织者,最珍贵的视角,是散落在天南海北的高校团队带来的。他们以青春丈量山河,用热忱记录时代。他们带着「调研中国」走进烟火深处,踏入阡陌纵横,在人与土地的对话中,寻找中国社会的真实脉动。
自去年起,调研中国在传统调研报告之外,鼓励青年学子以特稿、手记等更具故事性的形式,呈现田野调查中那些打动人心的细节与思考,让学术研究更贴近土地、更触动人心。
目前,调研中国正陆续推出入围2025年度「优秀调研作品奖」的系列作品。我们希望这些带着泥土气息与人文温度的见闻与文字,能为你打开一扇窗,看见那些被忽略的角落,听见那些被淹没的声音,也看见一群年轻人眼中的真实中国。
以下这篇切片式纪录片的手记,来自研究课题为《喧嚣中的回响:数字时代老年主体性“失语”与AI“赋声”的可能》的以证求真团队。他们的调研足迹走过了7省14市,探寻了中国三亿老年人口的真实现状,并在报告中积极寻求解决办法。
作者 | 以证求真团队 林奎
编辑 | 张来
中国拥有近3亿年过六旬的老人,这个庞大而沉默的群体,规模相当于世界第四人口大国印度尼西亚的总量。
科技迭代速度一日千里,而在老人面前却是深不见底的交流鸿沟。3亿老人中的一大部分人,因不会使用智能手机而被挡在超市、医院、车站门外,靠邻里、靠闲谈、靠面对面就能解决一切的人情途径逐渐被标准化的系统和设备替代。
其中,陷入困境最深的老人,面临的是一连串无人应答的问号:想说,却没人听;想问,却说不出口;想融入,却无处可去。长久的孤独无法排遣,他们甚至可能走向失语,甚至抑郁。
在3亿分之一的寂静里,我们认识了王淑菊,一个78岁的老人。
日复一日地沉默
早晨7点,王淑菊起床了,她掀开被子,天还没亮,摸着床边把白炽灯打开,初秋的薄雾被灯光撕开了一个口。
7点20分,她从粮仓取了一小簸箕谷子,筛谷、除灰,来到后院,把它倒进鸡食盆里,再从母鸡的窝里,把一个个鸡蛋枕到自己的怀里,回到屋子。
7点40分,她开始点火烧饭,手握着槐树干枝两端,借膝往中间一折,然后塞进灶炉里,火苗跳跃着,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7点50分,她坐在偌大堂屋里一张小小的桌子一边,外面的天越来越亮,她埋着头往嘴里扒拉着饭。
8点之后,她坐在床的一角,半曲膝盖,靠着床,眼神呆滞,盯着窗外。
一个早上,没有说一句话。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将近8年。
电影《乘船而去》剧照
王淑菊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2017年丈夫去世之后,她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孙子在外求学,几个月回来一次,子女在外打工,有时只能过年能见面,有时连过年都见不上。她没读过书,不识字,所以智能手机也用不上,邻居陆续从乡下搬到城里,附近只剩下零星几家,有时谁家的亲戚从外地过来,她就倚在侧门门框边往外望着。
前几年身体稍微康健时,她还能步行两公里去亲戚家转转,后来疾病缠身,腿脚无力,有时一咬牙,想去找好姐妹说说话,但是还没走出村子,就身心疲惫,坐在马路边歇息,歇完之后叹口气回家去。
世界宽大,但是她能接触的唯一窗口只有一块小小的电视屏。她不会使用电视遥控器,不知道电视的按钮如何打开,只能靠拔电源来开关电视。孙子上学前,帮她把频道调到CCTV1,每晚19点,日暮西沉,天色渐黑,她坐在床边,把电视的电源接通。主持人每日那一句“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是……”在她听来是吉祥话,她爱听,以为这是别人专门对她说的,她也对着《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打招呼。她不知道电视是单向的,以为别人也能看到她,这也是她为数不多能够说话的机会。
曾也是顶梁柱
据村里的人说,王淑菊年轻时在村里面是实打实地能干,丈夫去西藏参军当兵,她一人挑大梁,在公社做工,盖土房,在此基础上她抚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们逐渐长大,她逐渐衰老,孩子们走出家门,扩大自己的移动半径,她回归家门,能走的范围越来越小。
年轻时,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上至重大经济花销,下至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她说了算。但是随着孩子们逐渐长大,她逐渐从指挥者退居到听从者。
“我现在老了,说的话他们也懒得听,说多了他们也觉得烦。”
在为数不多来自于儿女的电话里面,她常常询问儿子的近况,得到的只是儿子敷衍式的回答。这种敷衍,在电话里被放大成一种刺耳的噪音。她的手机是一台老旧的按键机,屏幕上的字小得像蚂蚁,每一个数字都是孙子用粗记号笔帮她标注过的。
她花很长时间在电话簿里找到儿子名字的标记,手指按着被摩挲得快要褪色的数字,小心翼翼地按下11位数字,按下通话键之后,她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电话那头总是很吵。
她想问问他工作累不累,吃饭了没有,天气凉了要多穿件衣服。但话到嘴边,常常被儿子一句“妈,我在忙,先挂了”堵了回去。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她握着手机,许久才放回原处。
她想,或许“不说”就是最好的回答,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添失望。
电影《乘船而去》剧照
孙子回家之后
一年里,孙子回家时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她最有机会说话的时候。
孙子几月回来一次,每次只待几天。孙子贪玩,回家后总是把自己关上门玩手机,打游戏。中午,王淑菊艰难地爬上二楼,敲门叫孙子吃饭,孙子再搀扶着她下楼。饭桌上,王淑菊很多次想要和孙子聊点什么,比如她想问问每晚七点《新闻联播》里面的主持人是不是真的能看见她?想得意地告诉孙子自己栽的南瓜结了一箩筐,吃都吃不完。
但是每次孙子吃饭的速度都很快,他每次刚想说,孙子就丢下碗跑回房间打游戏。有时终于把自己想问的问题问出来,孙子只是随便应付几句,一问一答,寥寥几字。
有时下午她会搀扶着楼梯,爬上二楼,一声一声敲开孙子的门,孙子错愕,她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不陪婆婆(指奶奶)说几句话,我心里好孤单哦。”
电影《爱·回家》剧照
孙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让她坐在旁边,自己在旁边打游戏,她就在旁边看着孙子屏幕花花绿绿的图画,她看不懂,但是她觉得:“这样坐在旁边也挺好。”
几天的共处时间飞速过去,孙子又得外出上学。离家的那个下午,她把孙子送到大路去乘车,弯弯绕绕的田埂,孙子走到前面,她紧随其后,相对无言。
她一边送,一边抹眼泪,说:“孙儿啊,你走了又莫得人陪我说话了。”送到小路的尽头、大路的开头,她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用鞋带缠着的塑料袋,里面是用几张布包着的皱巴巴的钱,她从里面取出一张五元,攥着递到孙子手里,说:“你自己走吧,我回去干活了。”
然后,她就转身沿着小路往回走,边走边用粗糙的手抹眼泪,孙子也沿着大路一直走,透过稀稀疏疏的柏树枝丫看她消失在不浓不淡的薄雾里,最后攥着五块钱,登上了去县城的大巴。
电影《爱·回家》剧照
“轻度抑郁倾向”
衰老,像村口那条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土路,在王淑菊的身体上刻下了痕迹。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儿女远在千里之外,只有孙子能带她去县城的医院。
村子以外的世界,于她而言,是一片危险四伏的陌生丛林。银行的柜台越来越少,机器的程序却像迷宫一样复杂,她始终想不通,儿子的钱是如何“哗啦”一声就从那冰冷的铁盒子里吐出来的。医院里,门诊、挂号、科室、缴费、住院、取药、CT、报销……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她心上,让她哆嗦一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住孙子的衣角,将他当作自己在这片丛林里唯一的向导和救生索。
病床上,她蜷缩着身子,像一片风干的叶子。她叹着气对孙子说:“字又不认得,看个病都这么麻烦……老了,没得用了。”周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恐慌,她不敢大声说话,眼神慌张地扫视着四周,退化成了一个惊恐的孩子。
医生把孙子拉到一边,低声告诉他,除了胃病和肺病,老人可能还有轻度抑郁的倾向,建议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心理科。
“抑郁?”这个词对孙子来说,新鲜得有些“时髦”,像一件城市里才有的外衣,怎么也无法套在自己这位如土地般质朴的奶奶身上。
医生解释道,长期的独居和极度的交流匮乏,会让情感和思绪无处宣泄,像淤泥一样堵在心里,时间久了,人是会“病”的。
电影《桃姐》剧照
一天夜里,孙子见她睡熟了,便出门去买晚饭。他前脚刚走,王淑菊后脚就醒了。陌生的天花板,空无一人的身旁,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穿上鞋,跑出去找孙子,却一头扎进了医院外迷宫般的夜色里。
孙子回来,发现床是空的。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冲到护士站,奔下楼,在大厅、诊室,在他能想到的所有角落疯狂寻找,但奶奶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不见踪影。他开始打电话。王淑菊眼神不好,行动也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到那个被孙子用记号笔圈出的绿色按键,可能需要几分钟,中间任何一次误触都可能直接挂断。
所以,孙子能做的,只有一遍,一遍,再一遍地拨打。
在空旷的门诊大厅里,他攥着手机,焦急地绕着圈。
“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井,没有回音。
就在他快要绝望时,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婆婆,你跑哪里去了?!”
“我……我不晓得……这好像是个饭店。”
“哪个饭店!”
“我不认得字……我去问问……”
“快!你快去问!”
当孙子根据问来的店名找到她时,王淑菊正瑟缩在一家小饭店的屋檐下,像一只迷路的幼鸟。看到孙子,她眼角立刻噙满了泪。
“你乱跑什么?!” 孙子的责备脱口而出,话里混杂着后怕与心疼的焦灼。他拉起她冰凉的手,快步走回医院。回去的路上,王淑菊一言不发,头埋得比任何时候都低。
对她这样不识字、被数字时代抛弃的老人来说,每一次出门都可能是一次冒险,每一次迷路都在无情地加深她对自我的质疑。这次小小的走失,像一块巨石,将她砸回了那个反复折磨她的问题里:老了,还有什么用?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回到病房后,王淑菊比从前更加沉默了。那份沉默,比医院的白墙更冰冷,比窗外的黑夜更深沉,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最后
2025年7月,为描摹老年人“失语”的现状,我们调研团队的足迹遍布7省14市,在访谈的六十多位老人中,王淑菊的面孔,能在任何一个中国村庄里找到翻版——普通,寻常,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但是,她又不普通,打开话匣子的王淑菊把自己的事迹一一道来,说起话来的王淑菊,神采奕奕,眼神放光,似乎回到了年轻时一手撑起家的时候。
电影《郊游》剧照
当她沉默时,她是被遗忘的尘埃,是三亿分之一的冰冷数字。
而当她开口叙说,她就是她自己,是一朵鲜艳的大红花。
来源:新浪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