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十多年后,当我孙女问我什么是爱情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和她奶奶相濡以沫的一辈子,而是在1975年那个冬夜,大车店邻床的被窝里,一个女孩悄悄投过来的那句:“你是哪里人?”
四十多年后,当我孙女问我什么是爱情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和她奶奶相濡以沫的一辈子,而是在1975年那个冬夜,大车店邻床的被窝里,一个女孩悄悄投过来的那句:“你是哪里人?”
那句问话,像一颗投进我平静生活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从未真正平息。
我娶妻生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把父亲肩上的担子接过来,又传给儿子。我以为我忘了,可那张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的脸,那个和我分食一碗阳春面的清晨,总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故事,还得从我第一次独自拉着一板车的木材,去县城那天说起。
第1章 山路与煤油灯
1975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
我叫陈志远,那年刚满二十岁。我们陈家坳,窝在秦岭深处,祖祖辈辈都靠山吃饭。开春采药,入秋伐木,日子过得就像山里的溪水,清澈见底,也平淡无奇。
那年秋天,父亲在放树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下不了地。眼看就要入冬,家里存的粮食不多,队上分的工分也指望不上,全家的嚼用,就都压在了那几方早就备好的橡木上。父亲躺在炕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显得格外凝重。
“志远,”他磕了磕烟锅,“这趟去县城,得你自个儿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县城卖木材,来回一百六十多里山路,以前都是父亲带着我,他掌着车把,我在后面推。我一个人,行吗?
父亲看出了我的犹豫,把烟锅在炕沿上重重一敲:“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还能让一车木头给难住?记住,到了县城,别贪小便宜,木材行里的王老板是老熟人,价钱公道。住店就去东关口的‘通顺大车店’,便宜,五毛钱一宿,管一顿棒子面粥。”
母亲则在一旁絮絮叨叨地给我收拾行李,一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里面是两张黑面馍,一个搪瓷缸子,还有她连夜给我纳的新布鞋。她把一卷皱巴巴的毛票塞进我内衣的口袋,缝了好几针,嘴里念叨着:“钱要放好,外头人心杂。”
天还没亮,我就出发了。板车上码着四方多橡木,沉甸甸的,几乎是我体重的十倍。吱呀作响的木轮,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起初是下坡路,我还算轻松,可一到了上坡,每一步都得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气。汗水很快湿透了贴身的棉袄,一停下来,山风一吹,冷得直透骨髓。
我就这样,走走停停,饿了就啃一口冰冷的黑面馍,渴了就砸开路边水洼里的薄冰,掬一捧水喝。两天一夜,我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看到了县城的轮廓。
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地方。一排排青砖瓦房,冒着炊烟,街上有穿着干部服的、有穿着工装的,甚至还有自行车,发出清脆的铃声,从我身边一晃而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和说不清的食物的混合味道,和我们山里清冽的空气完全不同。我拉着板车,像个误入瓷器店的笨牛,既新奇又局促。
找到木材行,王老板果然是个爽快人,验了货,当场就结了钱。二十七块五毛,我把钱一张张捋平,小心翼翼地放进缝死的口袋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按照父亲的嘱咐,摸到东关口的“通顺大车店”。
那其实就是个大院子,几间通铺大房,院里停着好几辆马车和板车。我交了五毛钱,领了个铺位号,就被带进一间昏暗的大屋。屋里一股子汗味、脚臭味和烟草味混合的复杂气味,呛得我直咳嗽。长长的大通铺上,已经躺了七八个男人,有的在抽烟,有的在低声聊天,更多的是已经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
我的铺位在最里头,靠着墙。被子很薄,也有些潮,能闻到一股说不清的霉味。我实在太累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把帆布包当枕头,和衣躺下。
喝了店家提供的棒子面粥,胃里暖和了一些,但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听着周围的鼾声和梦话,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父亲的嘱咐,一会儿是母亲担忧的眼神,一会儿又是那二十七块五毛钱。这笔钱,是全家这个冬天的指望。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身边的铺位有了动静。
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是个人,悄悄地躺了下来。被子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我没在意,大车店里人来人往,半夜来个投宿的再正常不过。
可过了一会儿,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像羽毛一样,飘进了我的耳朵。
“唉……”
那是一声叹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委屈。是个女人的声音。我心里一惊,这大老爷们的通铺里,怎么会有女人?我悄悄侧过头,借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隐约看到邻床的被子动了动。
我不敢出声,只能屏住呼吸听着。
屋子里的鼾声像是在打雷,衬得那边的动静越发细微。我听到一阵压抑的、小小的抽泣声。那哭声很轻,好像生怕被人听见,断断续续的,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在呜咽。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女人半夜里哭,肯定是遇上难事了。可我一个山里来的毛头小子,能做什么呢?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心里却翻江倒海。
不知过了多久,那哭声渐渐停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以为她睡着了。正当我放松下来,准备也闭上眼睛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么轻,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喂……”
我浑身一僵,没敢动。
“……你睡着了吗?”
我能感觉到,那声音离我很近,几乎就在我耳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出声。出门在外,父亲说过,少管闲事。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以为我真的睡熟了。可就在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的时候,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试探和小心翼翼。
“你是……哪里人?”
第2章 一碗阳春面
黑暗中,这句简单的问话,像带着温度的钩子,把我所有的防备和疲惫都勾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翻过身,面对着她那边的黑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山里的。”我压低了声音回答,嗓子因为一天没怎么说话,有些沙哑。
“哦。”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显然是刚才哭过。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我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没想到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点,像是鼓起了勇气。
“你……也是来县城办事的?”
“嗯,来卖木材。”
“卖完了?”
“卖完了。”
一问一答,像是两个地下工作者在对暗号。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句简单的对话,让我心里那份身处异乡的紧张感,消散了不少。
“你呢?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住大车店?”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的问题,像是一下子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又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她强撑的坚强。她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我……我是来县里找我表姐的。我不想……不想嫁给我爹给我说的那户人家。”她一边说,一边小声地抽泣起来,“可我表姐家也不同意我留下,他们怕担责任……我没地方去了。”
我愣住了。这种“父母之命”的事情,在我们山里是天经地义的。我自己的亲事,也是父亲早就和邻村的一户人家说好了的,就等我到了年纪去过礼。我从来没想过,还可以“不想嫁”。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有些笨拙地问。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绝望,“我身上钱也快花光了,明天……明天可能就得回去了。”
回去,就意味着要接受她不想要的命运。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声音里的无助,却像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学着大人的口气,干巴巴地说:“别哭了,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这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却好像真的被我安慰到了,抽泣声小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谢谢你。”
“不客气。”
那一夜,我们没再说话,但我知道,我们俩都没怎么睡着。我能听到她均匀但很浅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这间臭烘烘的、充满了陌生人的大车店里,因为有了另一个清醒的、同样孤独的灵魂的存在,而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屋里其他人起床的动静吵醒了。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朝邻床看去。
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晨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棉袄,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她的脸不大,因为哭过,眼睛还有些红肿,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她的皮肤不像我们山里姑娘那样粗糙,是那种带着点苍白的细腻。
她也醒了,正睁着眼看着房梁,眼神里空洞洞的。
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一边。
“我叫陈志远,你呢?”我坐起身,小声问。
她犹豫了一下,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林晓萍。”
林晓萍。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真好听,像春天里发出的新芽。
屋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整个大通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我摸了摸缝着钱的口袋,心里盘算着,今天得赶路回家。
“你……今天就回去吗?”林晓萍也坐了起来,抱着膝盖问我。
“嗯,得回去了。”
“哦。”她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里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故作轻松地说:“走吧,我请你吃早饭。”
林晓萍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不……不用了,我还有点干粮。”
“干粮多硬啊,走,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阳春面好吃。”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只是在来的时候路过一家面馆,闻到了那股诱人的香气。
我没等她拒绝,径自朝外走去。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来。
清晨的县城街道上,已经有了些行人。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我能感觉到她跟在我身后,那细碎的脚步声,让我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面馆里热气腾腾。我要了两碗阳春面。在那个年代,一碗什么浇头都没有的阳春面,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奢侈品了。
面端上来,清汤白面,上面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林晓萍看着眼前的面,眼圈又红了。
“快吃吧,吃了面,身上就暖和了。”我把筷子递给她。
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然后,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进汤碗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边流泪,一边吃面,吃得很慢,很珍惜。一碗面,她吃了足足有二十分钟。
吃完面,我们走出面馆,身上的寒气被驱散了不少。阳光也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志远哥,”她第一次这样叫我,脸微微有些红,“谢谢你。”
“一碗面而已,谢啥。”我挠了挠头,感觉脸也有些发烫。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她的话多了起来,跟我讲她家里的事。她是镇上的,父亲是供销社的会计,有些重男轻女。给她说的婆家是县里一个干部的亲戚,家里条件不错,但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还离过婚。她说她喜欢读书,想去考工人,不想就这么嫁了。
我听着,觉得她说的那个世界,离我那么遥远。在我们陈家坳,女孩子能识字就算不错了,考工人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问我:“志远哥,你们山里好玩吗?”
“好玩?有啥好玩的,就是山,一出门就是山。”
“那山上是不是有很多好看的花,还有很多小动物?”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啊,我们那里春天有满山的杜鹃,夏天有清澈的溪流,秋天有红透的野果,冬天……冬天有厚厚的白雪。这些我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她眼里,却成了风景。
那天上午,我好像忘了自己还要赶路回家。我带着她,把县城这条唯一的主街来来回回逛了好几遍。我们看了新华书店里崭新的书,看了百货商店橱窗里漂亮的布料,还看到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在墙上刷着我们看不太懂的标语。
她对什么都好奇,拉着我的袖子,不停地问这问那。她的笑容,像冬日的阳光,明亮而不刺眼,把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照得暖洋洋的。
我甚至有了一个冲动的念头:要不,我带她回我们陈家坳吧。我们那里虽然穷,但山清水秀,没人会逼她嫁人。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掐灭了。我凭什么带她回去?我自己都还没个着落,父亲的腿还伤着,家里还有一桩说好了的亲事在等着我。
我,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第3章 车站与地址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当太阳升到头顶,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
“我……我该走了。”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林晓萍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们默默地走回通顺大车店。我从院子里拉出我的板车,车上是空的,感觉轻飘飘的,就像我此刻的心情,空落落的。
“你……真的要回去吗?”我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
她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我还能去哪儿呢?总不能一直在外面漂着。”她的声音里带着认命的无奈。
我心里堵得难受。我看着她那双清澈又无助的眼睛,很想说“你跟我走吧”,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我连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靠着父亲的庇护过活。
“你……你家在哪儿?”她忽然问。
“陈家坳。”
“哪个公社的?”
“石门公社,你往大山里走,最远那个就是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铅笔头,和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香烟盒纸,趴在我的板车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写完,她把纸条递给我,说:“这是我家的地址。红旗公社,林家铺子。你找供销社,问林会计就行,那是我爹。”
我接过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那是我第一次,手里握着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的未来,感觉沉甸甸的。
“志远哥,”她抬起头,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你……以后要是来县城,或者路过我们公社,能……能来看看我吗?”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看着她充满期盼的眼神,几乎是脱口而出:“能!我一定去看你!”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拿什么去看她?石门公社和红旗公社,一个在县城东边,一个在西边,隔着几十里地。我一年到头也难得下一次山。
可看着她因为我的回答而瞬间绽放的笑脸,我觉得,就算这是个谎言,也是值得的。
“那你把你的地址也给我。”她说。
我愣住了。我们陈家坳,哪有什么正经地址。我找她要来铅笔头,也在一张纸片上写下:“秦岭石门公社陈家坳,陈大山家。”陈大山是我父亲的名字,在十里八乡,提我爹的名字比提我的好使。
我们交换了地址,像是完成了一个某种神圣的仪式。
车站就在不远处。去红旗公社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中午发车。我陪她走到车站。那是一个简陋的站台,几条长凳,已经有几个背着行李的人在等车了。
“我……我走了。”她站在车门口,回头看着我。
“嗯,路上小心。”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志远哥,你是个好人。”她说完,像是怕自己会哭出来,转身就上了车。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破旧的客车,喷出一股黑烟,突突地发动起来,然后缓缓驶离了车站。林晓萍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把窗户打开,探出半个身子,朝我用力地挥着手。
我也抬起手,朝她挥了挥。
车越开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连同那辆车,一起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那辆车一起带走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她写给我的地址,那张小小的香烟盒纸,被我的手心攥出了汗。红旗公社,林家铺子,林会计。这几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
板车是空的,我的脚步却异常沉重。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晓萍的样子。她的叹息,她的眼泪,她的笑,还有她最后在车窗里挥着手的样子。
我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我不是山里一个穷小子,如果我有点本事,是不是就可以把她留下?是不是就可以给她一个去处?
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母亲看到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拉着我问长问短。父亲则躺在炕上,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
“木材卖了?”
“卖了。”
“钱呢?”
我解开内衣的扣子,从缝死的口袋里,掏出那叠被汗浸得有些潮的钱。我抽出三毛钱,那是两碗阳春面的钱,剩下的,全都交给了父亲。
“二十七块二毛。”
父亲接过钱,一张张地点了三遍,然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嗯,不错。没少。”
他把钱递给母亲,让她收好。然后又看向我:“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就好。累了吧,让你娘给你下碗面条,好好歇歇。”
那一晚,我躺在自家的土炕上,闻着熟悉的烟火气,却翻来覆覆地睡不着。通顺大车店里那个夜晚,那句“你是哪里人”,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我悄悄从衣服里拿出那张写着地址的香烟盒纸,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看。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要去找她。
第4章 父与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魂不守舍。
白天跟着村里人上山打柴,心里却总想着红旗公社林家铺子。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林晓萍那双又亮又忧愁的眼睛。
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被我用布包了好几层,藏在了枕头底下最隐秘的角落。那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父亲的脚渐渐好了,能下地走路了。家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一天晚饭,一家人围着炕桌吃饭,父亲喝着苞谷酒,忽然开口了。
“志远,你也二十了,开春,就把你和张家闺女的亲事办了吧。”
我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张家闺女,叫张秀莲,是邻村的。我和她见过几面,是个很勤快的姑娘,长得也周正,只是话不多,见了人总是低着头。我知道这门亲事是父亲早就定下的,也知道我们两家门当户对。在去县城之前,我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我觉得,娶妻生子,过日子,不都这样吗?
可现在,我心里装了一个林晓萍,再听到“张家闺女”四个字,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胀。
“爹……”我放下筷子,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我……我还不想成亲。”
炕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母亲惊讶地看着我,想说什么,被父亲一个眼神制止了。
父亲没看我,他慢悠悠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才抬起眼皮,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为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我还想……想再等两年。”我不敢说实话,只能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等两年?”父亲冷笑了一声,“等两年,张家闺女就成老姑娘了。人家等得起,我们陈家的脸等不起。这事早就说好了的,你现在说不等,是想让我陈大山当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爹,我就是觉得……觉得还早。”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早了。”父亲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满地跑了。男人,早点成家,心就定了。心定了,才能好好过日子,撑起这个家。”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父亲打断了我,声音严厉起来,“这事,就这么定了!开春就办!”
说完,他不再理我,自顾自地吃着菜。母亲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不停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别再犟了。
那一顿饭,我再也吃不下一口。
夜里,我躺在炕上,心里像着了火一样。父亲的话,像一把大锁,把我心里刚刚萌生出的那点念想,锁得死死的。我能想象,如果我跟他说,我在县城认识了一个姑娘,想去找她,他会是什么反应。他大概会觉得我疯了,甚至会抄起扁担打断我的腿。
在他看来,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外地姑娘,怎么比得上知根知底、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邻村媳妇?那不是过日子,那是“瞎胡闹”。
可我就是不甘心。
第二天,我揣着那个秘密,又上山了。我故意挑了一条远路,一直走到山梁上。从那里,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通往县城的方向。
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远方,心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父亲不容置疑的命令,是作为一个儿子对家庭的责任;另一边,是林晓萍那双含泪的眼睛,是我对她许下的那个“一定去看你”的承诺。
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内心激烈斗争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父亲。
他拄着一根树枝,一步一步,慢慢地爬了上来。他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有些跛。
他在我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烟锅,装上烟丝,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向远方的群山。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沉默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父亲才开口,声音很平静:“还在想昨天的事?”
我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志远,”父亲看着远方,缓缓地说,“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你跟爹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县城里,遇上啥事了?”
我心里一惊,猛地看向他。他的眼睛,浑浊却锐利,好像能看穿我心里的一切。
我犹豫了。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告诉他林晓萍有多可怜,告诉她有多想读书,告诉我是多么想帮她。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是个务实到骨子里的人。他的一生,都在跟土地和贫穷作斗争。在他眼里,生存是第一位的,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对生活的不负责任。
“没……没什么事。”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撒谎。
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志远,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他把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把烟灰磕掉,“爹给你讲个事吧。”
“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心高气傲。那时候,我跟着你爷爷去更远的地方贩山货,见过外面的世界,也动过心思,不想一辈子窝在这山沟里。我还……认识过一个女娃,不是你娘。”
我震惊地看着父亲。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自己的过去。
“那女娃是城里的,有文化,会唱戏。我当时,也是像你现在这样,魂都被勾走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带着点苦涩的温柔,“我跟她说,等我,我一定会出去闯出个名堂,然后回去娶她。”
“那后来呢?”我急切地问。
“后来?”父亲自嘲地笑了笑,“后来,你爷爷病倒了,家里断了粮。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你叔你姑。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留下来,扛起这个家。我娶了你娘,你娘家陪嫁了两袋粮食,才让咱们家熬过了那个冬天。”
他顿了顿,继续说:“至于那个城里女娃,我再也没见过。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嫁了什么人,过得好不好。刚开始几年,我心里也难受,也觉得对不住她。可看着你和你姐一个个出生,看着这个家慢慢好起来,我就想明白了。”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人这一辈子,不能光想着自己心里舒坦。肩膀上,还有责任。我们这样的人家,经不起一点风浪。娶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两家人的事。张家闺女,人老实,能干活,进了咱家门,能跟你娘处得来,能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这比啥都重要。”
“志远,爹不是逼你。爹是怕你走错路,将来后悔。”
父亲说完,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的话,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却也让我……冷静了下来。
是啊,我凭什么?我连自己的家都还没撑起来,我有什么能力去对另一个女孩的未来负责?我那个“一定去看你”的承诺,现在看来,是多么的轻率和可笑。
我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从怀里掏出来。那张被我体温捂热的纸,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手。
风从山谷里吹过,纸条在风中猎猎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被吹走。
我坐在山梁上,从中午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晚霞把天空烧得通红,也把我的脸映得通红。
最终,我站起身,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我做出了决定。
第5章 婚事与尘封的信
开春后,冰雪消融,山里的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
我们家和张家的婚事,就在一片忙碌和喜庆中,提上了日程。我没有再反抗,或者说,我把所有的反抗,都埋在了心里。
父亲看我“想通了”,很是高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母亲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给我准备新被褥,张罗着酒席要请的人。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们推着往前走。换庚帖,过彩礼,定日子,一切都按部就班。
我和张秀莲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她还是那么沉默寡言,每次见到我,都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偶尔抬眼飞快地看我一下,又迅速低下。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孝顺,勤快,村里人都夸她。娶了她,我这辈子会过得很安稳。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拿出那张香烟盒纸。上面的字迹,因为被我反复摩挲,已经有些模糊了。红旗公社,林家铺子。这几个字,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食言了。我没有去看她。
我甚至不敢去想,她是不是还在等我。或许,她早就认命,嫁给了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又或许,她还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为了自己的命运挣扎着。
婚礼那天,村里很热闹。唢呐吹得震天响,乡亲们围着我们说笑。我穿着一身新衣服,胸前戴着大红花,机械地笑着,给来客敬酒。
张秀莲,不,从那天起,她叫秀莲了。她穿着红色的嫁衣,盖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炕上。
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挤满了屋子,起着哄,让我们做各种难为情的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想把自己灌醉。只有醉了,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那个角落。
夜深了,客人都散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秀莲。
她依然安静地坐在炕边,我能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声。我走过去,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轻轻掀开了她的盖头。
灯光下,她的脸红得像块布。她不敢看我,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着。
“累了一天了,早点歇着吧。”我说。
她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即将与我共度一生的女人,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
从那天起,我努力地扮演一个好丈夫的角色。我跟父亲学着打理家里的田地,学着上山伐木,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秀莲也确实是个好妻子,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孝敬公婆,对我体贴入微。我们的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河,平淡,却也安稳地向前流淌。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陈国栋。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许多欢乐,也让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如何让妻儿过上好日子的事情上。
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被我锁进了一个小木盒里,放在了箱子底。我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想,那段记忆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褪色,最终消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
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我和秀莲之间,没有太多激情澎湃的爱情,却在日复一日的共同劳作和互相扶持中,生出了一种无法割舍的亲情。我们一起经历了丰收的喜悦,也一起扛过了灾年的艰难。她会在我深夜归家时,给我留一盏灯,端一碗热汤;我会在她生病时,翻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给她抓药。我们成了彼此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
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觉得,这就是我陈志远该有的人生。
直到国栋十岁那年。
那天,家里的大木箱子坏了,我把它拖出来修理。在整理箱底的东西时,我摸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小木盒。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它。
那张香烟盒纸,静静地躺在里面。因为保管得好,虽然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奔涌而出。1975年的那个冬天,通顺大车店,那句“你是哪里人”,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那个在车站用力挥手的姑娘……
一切都恍如昨日。
就在我失神的时候,秀莲从外面走了进来。
“国栋他爹,你找啥呢?”
我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想把盒子藏起来。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纸条上。
她走了过来,没有问这是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却有一种让我无所遁形的穿透力。我们夫妻十年,她太了解我了。她一定早就察觉到,我心里藏着事。
我窘迫得满脸通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没……没什么。”我把纸条塞回盒子,想把盖子盖上。
“是……个姑娘吧?”她却轻轻地开口了。
我浑身一震,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苦涩和释然。“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爹……在你结婚前,找我爹谈过一次。”秀莲的声音很轻,“他说,你在外面,心里有人了。他问我,还愿不愿意嫁。如果我不愿意,这门亲事就作罢,他们陈家不会让人说我们张家的闲话。”
我彻底愣住了。这件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那我爹问我,我说,我愿意。”秀莲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久了,总能焐热的。”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一直以为,我对她好,是在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却不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一切,却还是选择了嫁给我,选择了用她的一辈子,来“焐热”我这颗不属于她的心。
“秀莲,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走过来,用她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都过去了。”她说,“把东西收好吧,别让国栋看见了。”
她没有再多问一个字。没有问那个姑娘是谁,长什么样,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只是用她的方式,给了我最大的体谅和尊重。
我把那个小木盒,重新放回了箱子底。
但这一次,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仅仅是愧疚,更多的是一种……被救赎的感觉。秀莲的宽容和善良,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我心里那个阴暗的角落,驱散了多年的尘埃。
我看着眼前这个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女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娶了她,是我陈志远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第6章 故地与变迁
时间是最无情,也是最公平的东西。它把我们从青丝熬到白发,也把整个世界,变成了我们不再熟悉的样子。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父亲和母亲相继离世。我和秀莲,也成了爷爷奶奶辈的人。儿子国栋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走出大山,在县城里站稳了脚跟,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店,娶妻生子,把我们也接到了县城一起生活。
我们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用上了电视、冰箱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陈家坳那个我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山村,年轻人越来越少,渐渐成了只有在记忆里才清晰的地方。
孙女小名叫丫丫,聪明伶利,最喜欢缠着我,让我给她讲过去的故事。
那天,她看电视里演的爱情片,忽然一脸好奇地问我:“爷爷,什么是爱情啊?你和奶奶,是爱情吗?”
我愣住了。
我和秀莲,是什么?是相濡以沫的亲情,是风雨同舟的恩情,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可……是爱情吗?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秀莲为我缝补衣服的身影,也不是她给我端上热饭的笑脸,而是1975年那个寒冷的冬夜,大车店里,那句怯生生的问话:“你是哪里人?”
还有那个叫林晓萍的姑娘。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记忆,已经被我深埋在心底太久太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在此刻,却如此清晰地跳了出来。
我没有回答孙女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几天后,我跟国栋说,我想回老县城东关那一块儿去看看。
国栋有些奇怪:“爹,那片儿早拆了,现在都盖成新的商业区了,您去看啥?”
“随便看看。”我说。
秀莲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准备好了出门的衣服。她好像,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如今的县城,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东关口的位置。
通顺大车店自然是早就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金碧辉煌的购物中心。门口的广场上,音乐喷泉正随着节奏舞动,孩子们在嬉笑打闹。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像是在做梦。这里,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那个充满了汗味和烟草味的大通铺,那些赶车的汉子,那个在深夜里哭泣的姑娘……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了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我顺着记忆中的街道,往前走。那家我带林晓萍去过的面馆,也早已不见。我找了很久,才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找到一家挂着“老字号”招牌的面馆,据说已经开了几十年。
我要了一碗阳春面。
面还是那个面,葱花还是那么绿,可味道,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味道了。
我慢慢地吃着面,心里空落落的。我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是寻找逝去的青春?还是为了给心里那个尘封了四十多年的念想,画上一个句号?
吃完面,我没有立刻回家。我坐上了一辆去往城西方向的公交车。国栋的建材店就在城西,我对这边还算熟悉。
车子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路过一个站牌时,我无意中一瞥,看到了上面的三个字:“红旗路”。
我的心,猛地一跳。
红旗路?是不是就是当年的红旗公社?
一个我压抑了四十多年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我想去林家铺子看看。我想知道,那个叫林晓萍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我几乎是冲动地在下一站下了车。我向路边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老人打听:“大爷,跟您问一下,这附近,以前是不是有个叫林家铺子的地方?”
那大爷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说:“林家铺子?哦,有,有。就是前面那个红旗小区,以前那一整片,都叫林家铺子。后来旧城改造,都拆了盖楼了。”
“那……您知道原来供销社的林会计吗?”我追问道,心脏怦怦直跳。
“林会计?”大爷眯着眼睛回忆了半天,“你说的是林德顺吧?知道啊,老邻居了。不过他家早就搬走了,听说他儿子有出息,在省城当大官,把他接去享福了。”
“那……他家是不是有个女儿?”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女儿?”大爷摇了摇头,“没听说啊。老林家就一个独生子,宝贝得很。哪来的女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没有女儿?怎么会没有女儿?
我不死心,又问了好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林会计家,只有一个儿子,从来就没什么女儿。
我彻底懵了。
难道……难道是我记错了?或者,林晓萍这个名字,连同她的身世,都是假的?她为什么要骗我?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阳光很刺眼,晃得我有些头晕。四十多年的执念,在这一刻,好像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甚至开始怀疑,1975年的那个冬天,通顺大车店里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第7章 一封未寄出的信
带着满腹的疑团和失落,我回了家。
秀莲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走了半天,有点累。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有林晓萍这个人?
我想不通。如果她是为了骗我一顿早饭,那也说不通。那个年代,人心虽然复杂,但多数还是淳朴的。更何况,她那双眼睛里的悲伤和无助,不像是装出来的。
难道是……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到客厅,翻箱倒柜地找那个小木盒。
国栋和秀莲都被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我发什么疯。
我终于在储藏室的箱子底,找到了那个盒子。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它。
那张发黄的香烟盒纸,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把它拿出来,凑到窗前,借着光,仔仔细明地看。
“红旗公社,林家铺子,供销社,林会计。”
字迹娟秀,没有错。
等等……
我忽然发现,在纸条的背面,好像还有字。这张纸太薄了,背面的字迹透了过来,和我正面的记忆混在了一起。因为年代久远,加上我以前从未注意过,所以一直没发现。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翻了过来。
背面,果然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很轻,几乎快要看不清了。
“如寻我,请至红旗公社,知青点,找林晓萍。”
知青点!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她不是林会计的女儿!她是下乡的知青!
她之所以告诉我林会计的地址,可能是因为那是她唯一熟悉的、能定位到那个地方的标志。她怕我找不到知青点,所以给了我一个最明确的目标。而她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个更重要的信息,却写在了背面。
而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傻瓜,四十多年来,竟然一次都没有把这张纸翻过来看一看!
我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手里的纸条,轻飘飘的,却感觉有千斤重。
原来,她没有骗我。她把找到她的方式,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错过了。
如果……如果当年我把这张纸翻过来看一眼,如果我去了知青点,那后面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可是,人生哪有如果。
“国栋他爹,你这是咋了?”秀莲走过来,担忧地扶着我。
我看着她,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秀莲。从1975年的那个夜晚,到我刚刚的发现。这是四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对她完全敞开心扉。
秀莲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过我手里的纸条,看了看。
“这……也许就是命吧。”她说。
她顿了顿,起身走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拿出来一个同样陈旧的小布包。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信纸。信纸都已经泛黄发脆。
“这是……”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是你爹当年,让我交给你的。”秀莲说,“在你结婚前一天,他把我叫过去,给了我这个。他说,这是他年轻时,写给一个城里姑娘的信,但一封都没寄出去。他说,他知道你心里苦,让你看看,也许就明白了。”
“他说,人这一辈子,心里能装下一个人,是好事。但过日子,是另一回事。过日子,是守着身边的人,把眼前的路走好。”
“我当时……没把这些信给你。”秀莲的眼圈红了,“我怕你看了,心里更难受,更过不去那个坎儿。我想,等你老了,等咱们都老了,再告诉你。”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沓信。
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写得很详细,但没有贴邮票。信的内容,是父亲用他那并不算流畅的字迹,写的对那个姑娘的思念,对现实的无奈,以及对未来的期盼。他告诉她,他要担起家里的责任了,他祝她幸福。
一封又一封,全都是未曾寄出的心声。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在山梁上对我说那番话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他不是在简单地教训我,他是在用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选择。
我,和我父亲,我们都曾在人生的路口,遇到过一个让心里泛起涟漪的人。但最终,我们都选择了同一条路——回过头,扛起自己应该扛的担子。
我错过了林晓萍,或许是一种遗憾。但如果我当年真的去找了她,我能给她什么呢?我能不顾家里的亲事,不顾父母的期望,带她回那个贫穷的山沟里受苦吗?
我不能。
我紧紧地握住秀莲的手。她的手,因为常年操劳,布满了老茧,粗糙,却很温暖。
“秀莲,”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这辈子,有你,真好。”
秀莲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第8章 山路与归途
几天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对国栋和秀莲说:“我想回陈家坳看看。”
他们没有反对。国栋开着车,载着我和秀莲,沿着新修的盘山公路,回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老家的房子还在,国栋前几年找人翻修过,青砖黑瓦,比以前气派多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
我推开院门,吱呀一声,仿佛推开了尘封的岁月。
我让秀莲和国栋在院子里歇着,自己一个人,走上了屋后那条通往山梁的小路。
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每一块石头。路边的草木,还是老样子。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父亲拄着树枝,一瘸一拐走在我前面的背影。
我爬上山梁,还是那块大石头。我坐了下来,就像四十多年前那个傍晚一样。
山还是那座山,天还是那片天。只是看山的人,已经老了。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木盒。里面,并排躺着两样东西:一张是林晓萍写给我的香烟盒纸,另一张,是我从父亲的遗物里,找出来的一封他未寄出的信。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我想起了林晓萍。她后来怎么样了呢?她回到知青点,是不是也等了我很久?后来返城政策下来,她是不是也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她有没有考上工人,或者上了大学?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过得幸福吗?
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又想起了父亲。他这一辈子,勤劳,坚韧,沉默如山。他把所有的爱和责任,都给了这个家,却把自己年轻时的那份情愫,悄悄地藏了一辈子。
我,父亲,我们是多么相像。我们都曾有过遥远的梦,但最终,都选择了脚下的路。
我们错了吗?
我看着山下,我们陈家坳的炊烟,看着远处,国栋和秀莲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我忽然觉得,我没有错。父亲也没有错。
人生,本就是一场充满了选择和遗憾的旅程。我们不可能拥有所有,总要有所取舍。我们舍弃了远方的风景,是为了守护身边最重要的人;我们埋葬了青春的悸动,是为了换取一生的安稳和责任的延续。
这可能不是最浪漫的活法,但却是最踏实,最对得起良心的活法。
我站起身,在山梁上,用石头挖了一个小坑。
我把那张香烟盒纸,和父亲的那封信,一起放了进去。
然后,我用土,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埋好。
就让这一切,都留在这座大山里吧。让它们,和我,和父亲的青春一起,长眠于此。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我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转过身,向山下走去。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到,秀莲正站在院门口,朝我挥着手,喊我回家吃饭。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孙女问我的那个问题。
什么是爱情?
或许,爱情不仅仅是年少时那一眼的心动,那一场奋不顾身的奔赴。
爱情,更是此刻,山下院门口那个等我回家的人。是她四十多年不离不弃的陪伴,是她看透我所有心事后的宽容,是她用一生,焐热了我这颗心的那份深情。
我加快了脚步,向她走去。
山路弯弯,归途,就在眼前。
来源:风姿卓越枫叶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