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大队民兵营长提干到县粮食局,是许多知青做梦都想的好事。村里人都说我周建国走了大运,可只有素芳知道,这一切始于两年前那个雪夜。
回乡婚变
"住手!不能结婚!那孩子是周建国的!"素芳抱着襁褓闯入大队礼堂,满屋亲朋戛然而止。
我和新娘李巧云僵在八仙桌前,红纸剪花簌簌飘落。
那是一九七一年的腊月,北风呼啸的日子。我从县城回来办婚事,村里比往年热闹了许多。
从大队民兵营长提干到县粮食局,是许多知青做梦都想的好事。村里人都说我周建国走了大运,可只有素芳知道,这一切始于两年前那个雪夜。
"建国,你出去这几年,村里修了新渠,一队的麦子亩产翻了番呢。"我爹周长河在炕头擦拭着那台"红灯"收音机,院子里飘来饺子的香味。
几位叔伯坐在堂屋里,一边喝着高粱酒,一边谈论县里的事务。他们手里的烟卷冒着袅袅青烟,炕桌上放着几碟花生米和咸菜,这在物资紧缺的年代,已是难得的待客礼数。
"长河啊,你儿子可是咱们大队第一个提干的知青,今儿个摆酒席,可得多来两瓶'北京特制'。"大伯抿了口酒,眯着眼睛笑道。
"可不是嘛,建国有出息,咱这当爹的脸上也有光。"我爹笑得合不拢嘴,转头朝厨房喊道,"他娘,把那瓶酒拿出来!"
我娘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挂着笑意,手里还拿着擀面杖:"急啥急,客人们才刚到,急得跟猴子摘桃似的。"
我和李巧云是在粮站认识的。那时候她穿一身藏青工装,头戴印有"公粮"字样的布帽,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得飞快。
那是去年夏天,我去县里办事,赶上了大雨。躲在粮站屋檐下,看见她忙里忙外地搬运麻袋,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角。我帮了她一把,她对我笑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县城姑娘念过高中,说话带着一股书卷气,对我这个泥腿子格外客气。随后几个月,我借着送报表的机会,常去粮站看她。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侧脸上,衬得那张脸格外温柔。
春节去她家提亲,墙上挂着几张大学毕业照,想必是她的兄长姐姐。李家在县城算是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在百货公司工作。
岳父听说我调到县里工作,又是基层干部出身,便点了头。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慢条斯理地说:"小周同志,我看你为人踏实,工作积极,是个好苗子,我们家巧云跟了你,我和她妈也放心。"
可谁能想到,在婚礼这天,素芳会闯进来。她穿着陈旧的蓝色棉袄,怀里抱着个不到半岁的孩子,披头散发地冲进礼堂,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闯入我的生活。
素芳,我们村的上海知青。她比我大两岁,一九六八年随上海第一批知青来到我们村。初到村里那天,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制服,背着印有"毛主席万岁"的书包,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那股子城里人的清高劲儿,让村里人议论纷纷。但生产队长分配她和我同一个小组干活,我们便成了朝夕相处的伙伴。我们在同一个田垄里插秧、收割。夏日里,她常偷偷给我留一瓢井水;冬夜里,我们挤在村口的大喇叭下听广播。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我和素芳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将来肯定是一家人。村里的大婶看到我们一起走过田埂,总会笑着打趣:"建国啊,啥时候把你们俩的喜事办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她教我背英语单词,我帮她修缮屋顶的漏洞。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却从未越过那条界线。
"那年你上山打柴摔断了腿,是我在山上背你下来的!"素芳声音哽咽,眼泪夺眶而出,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嚎啕大哭起来。
"白天下暴雨,你高烧三天三夜,是我守在你身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微微发抖。"周建国,你怎么能这么绝情?"
堂屋顿时乱成一锅粥。亲朋好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我岳父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村支书大步上前,把素芳拉开,新娘李巧云脸色惨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情要从那年冬天说起。生产队分到山上砍柴,天黑路滑,我不慎摔下山崖。是素芳找到我,背着我走了五里山路。那时候她看上去柔弱得很,却硬是把我一步一步背回了村。在她家破旧的土坯房里,我发着高烧躺了三天三夜,用的是她积攒了半年的红糖。
当时村里医疗条件差,公社卫生院又远,素芳便用从城里带来的医书,照着上面的方子给我熬药、敷草药。她一边给我擦汗,一边轻声念叨着上海的事情,说那里的马路又宽又直,电灯通宵亮着,还有电影院可以看戏。
那几天,我恍恍惚惚听她讲了许多故事,她小时候住在石库门,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放风筝;她爸爸是工厂技术员,会修各种各样的机器;她妈妈给她织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说等她回上海时再戴。
可我压根不记得有什么越界之事。烧退后,我向她道谢,她却摆摆手说:"咱们是知青,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孩子确实不是建国的!"这时,大队书记马明生站出来说话了。他梳着大背头,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素芳的丈夫郑根生去年去鞍山探亲,出了车祸。她受了刺激,这才闹得不像样子。"
这才想起,素芳去年确实嫁给了邻村的郑根生,一个比她大十岁的拖拉机手。那是春节刚过,我已调到县里工作。听说郑根生是个老实人,在农机站修拖拉机,是农村难得的技术人才。婚礼很简单,连个像样的酒席都没有,就在郑家的堂屋里摆了几桌饺子,请了两个大队的干部和知青代表。
当时我刚接到提干通知,忙着交接工作,没能参加她的婚礼。只记得临出门前,给她送了一条围巾作为结婚礼物。她接过来,笑了笑,说:"谢谢。"就再没多说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这时来闹,更不明白她为何说孩子是我的。礼堂里哄然,指责声四起。
"臭不要脸的,自己嫁了人,生了孩子,还来破坏人家婚事!"有村里大婶站出来骂道。
"这女知青就是水性杨花,怪不得人家上海不要她!"又有人添油加醋。
素芳站在人群中央,像座孤岛。我突然看见她眼中那股熟悉的倔强,那是在一九六八年初到村里时的眼神。她被村里的妇女们围着,被要求脱掉城里的衣服,穿上粗布衣裳,那时她就是这样倔强地望着前方,任凭眼泪往下掉。
"素芳同志,你这是诬陷!"马书记一拍桌子,木桌发出"咚"的一声响,"要不是看在你丈夫为国牺牲,你今天就得挨批判!"
周围的人群更加愤怒,指指点点,眼神中充满了敌意。素芳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她手足无措地拍着孩子的背,眼神在人群中游移,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角落。
忽然,素芳的母亲——那位沉默的上海老太太推开人群走进来。她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面色蜡黄,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灰色棉袄。这位城里来的知青家属,从不与村里人多交谈,只是默默地帮女儿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闺女,咱们回家。"她轻声说,拉着素芳的手慢慢走出了礼堂。
孩子的哭声渐渐远去,礼堂里的议论声却更大了。我的岳父把我拉到一旁,眼神严厉:"建国,你老实说,你和那个上海女知青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急忙摇头:"叔,我和她清清白白,就是普通知青关系,没有半点越轨!"
"那她为什么说孩子是你的?"岳父眉头紧锁。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我如实回答,"那天她背我下山是真的,但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发生什么。"
岳父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点点头:"行,我相信你。不过这事得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人家姑娘白白受委屈。"
婚礼继续进行。我看着李巧云苍白的面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她的眼睛红红的,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我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她却轻轻躲开了。
拜堂时,她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送入洞房时,她始终低着头,不愿与我对视。我知道,这件事给她造成了伤害,也给我们的婚姻蒙上了一层阴影。
晚上,我们俩坐在新房的炕上,相对无言。屋外传来知青们嬉闹的声音,他们在放鞭炮,唱着《知青之歌》。李巧云突然开口:"你真的和她没有关系吗?"
我握住她的手:"巧云,我对天发誓,我和素芳之间清清白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明白。"
李巧云静静地看着我,良久,她叹了口气:"我相信你。但这事得有个说法,不然我以后在县里、在你们村里,怎么做人?"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素芳家。她住在村东头的一间土坯房里,那是生产队专门分给知青的房子,简陋狭小,冬冷夏热。
推开门,看见素芳正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见我进来,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哄孩子。
"素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站在门口,不敢贸然靠近。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建国,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吗?"
"记得,你救了我的命。"我点点头。
"那天晚上,你发高烧,说了很多胡话。"素芳轻声说,"你说你喜欢我,说等你当了干部,就回来娶我。"
我愣住了,那段记忆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气。
"我以为你是认真的。"素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来你去了县里,再也没回来看过我。我等了一年,等到生产队长说你要和县里的姑娘结婚了。"
"可你嫁给了郑根生。"我不解地问。
"你不要我了,我能怎么办?"素芳苦笑一声,"郑根生是个好人,他知道我的心思,却还是愿意娶我。他说,只要我嫁给他,他就会好好对我,不提过去的事。"
我沉默了。素芳继续说:"他去鞍山探亲,是去见他的父母。回来的路上,火车出了事故。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别再等你了,说你不会回来的。"
"那孩子......"我犹豫着问。
"是郑根生的。"素芳抚摸着孩子的脸颊,"我想着,你既然能辜负我,我就让你在全村人面前难堪一次。"
我长出一口气,既是释然,又有些心酸。
素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建国,我不恨你。我只是不甘心,凭什么城里姑娘就能嫁给提干的知青,而我们这些乡下人,就只能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过一辈子?"
我无言以对。那个年代,知青们有各自的命运。有人提干回城,有人扎根农村,有人找关系调回原籍,有人则在乡下默默老去。素芳和我,原本是同一起点出发,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
素芳摇摇头:"不必道歉。昨天是我一时糊涂,闹了你的婚礼。你回去跟你媳妇解释清楚吧,就说我疯了,神志不清。"
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想起了那个在田间笑靥如花的姑娘,一时间百感交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离开这里。"素芳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给上海的同学写了信,请他们帮忙。我要带着孩子和妈妈回城,重新开始。"
离开素芳家时,已是正午。阳光洒在村子的土路上,照出一条金灿灿的小路。村口的大喇叭正在播放《东方红》,几个孩子在草垛旁堆雪人,不远处的队部前,社员们正排队领取过年的口粮。
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我知道,从我踏上县城的土地那一刻起,这个村子就不再是我的归宿。而素芳,也终将离开这片留不住她的土地。
回到家中,我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李巧云。她听完,久久不语,最后说:"我明白了。"
就这三个字,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只有平静的接受。这让我更加惭愧,也更加珍视这个平凡而坚强的女子。
新婚之夜,我们终于敞开心扉交谈。李巧云告诉我,她其实早就听说过我和素芳的传闻,但她选择相信我。
"在县里,大家都说你是有本事的人,会有出息。"她轻声说,"我爹妈希望我找个有前途的人,我自己也希望能离开那个狭小的粮站。"
她的坦诚让我心生敬意。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的选择往往出于现实考量,而非童话般的爱情。
"我会好好对你的。"我握着她的手承诺。
"我知道。"她笑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们会有个好日子的。"
那一夜,窗外北风呼啸,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实。我在县粮食局工作,负责各公社的粮食调配。李巧云则在县医院找了个配药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但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素芳的事情很快在村里平息下来。人们说她是疯了,说她想攀高枝不成,想毁我的婚事。更多的是对她的可怜,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在农村没有容身之地。
春节过后,素芳如她所说,带着孩子和老母亲离开了村子。据说是找关系调回了上海,具体去向无人知晓。村里人议论了几天,很快又被春耕的忙碌冲淡了记忆。
日子就这样一年年过去。我和李巧云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从县粮食局调到了市里,成了一名处级干部。我们在市里买了房子,有了城市户口,完全融入了城市生活。
十年后的春天,我去省城开会。会议结束后的一天,我陪同事去医院看望他生病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偶然见到了素芳。
她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病历本,正和几个年轻实习医生讨论病例。她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却依然保持着那份清秀。
看见我,她微微一怔,然后平静地点头示意。等送走了实习医生,她才走过来,轻声说:"好久不见。"
"你......现在是医生了?"我有些惊讶。
"嗯,这些年一边工作一边自学,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里。"素芳的声音平静而自信,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忧伤和倔强。
"孩子呢?"我问。
"上初中了,学习很好。"提起孩子,素芳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想考医学院,像我一样当医生。"
我们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坐下,聊起这些年的变化。素芳告诉我,回到上海后,她先是在纺织厂当了工人,晚上自学医学知识。凭着过硬的成绩,她考上了医学院,成为那个年代少有的"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她主动要求到省城工作,成为一名儿科医生。
"你知道吗,建国,那天我只是想告诉所有人,即使最困难的时候,也有人愿意背你走完漫长的路。"素芳突然说道。
我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素芳微微一笑,"现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背着走。"
她站起身来,整了整白大褂,说道:"我还有病人要看,先走了。祝你和家人幸福。"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的走廊尽头,我忽然明白,人生就像一条漫长的河流,有些人只是短暂地同行一段,然后分道扬镳;有些人则可以结伴到终点。素芳和我,或许在某个时刻,本可以走上不同的道路,但命运最终还是将我们引向了各自应该去的方向。
回到家中,我没有向李巧云提起遇见素芳的事。这些年来,她一直是我坚实的后盾,默默支持着我的工作和事业。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她总能变着法子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我加班熬夜时,她总会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在我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她总会耐心地开导我。
那天晚上,看着李巧云在灯下缝补衣物的侧影,我忽然走过去,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了?"她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抱抱你。"我说。
李巧云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这人,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不善表达。"
是啊,我不善表达。无论是对素芳的愧疚,还是对李巧云的感激,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但我知道,人这一生,总有些遗憾和亏欠,无法言说,只能珍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而我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好好走完剩下的路。
北风吹过窗棂,屋内暖炉烧得正旺。我和李巧云依偎在一起,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和点点星光。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们的生活像这屋里的暖炉一样,平凡而温暖。
人世间的每一段缘分,都是一本厚重的书,写满了欢笑与泪水,遗憾与成全。而我与素芳、与李巧云的故事,只不过是这浩瀚书海中微不足道的一页。但正是这些平凡的故事,构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特殊的青春记忆和人生轨迹。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