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你啥时候的火车票?我跟建军去接你。”我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一只手笨拙地给怀里刚喝完奶的女儿拍嗝。小家伙软得像一团刚发好的面,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妈,你啥时候的火车票?我跟建军去接你。”我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一只手笨拙地给怀里刚喝完奶的女儿拍嗝。小家伙软得像一团刚发好的面,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背景里有我哥家电视机的声音,是那种午后新闻联播的调子。然后是我妈有点含糊的声音:“小兰啊……那个,妈可能……去不了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女儿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僵硬,不满地哼唧了两声。我赶紧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怎么了妈?出什么事了?”
“唉,你别急。”我妈叹了口气,那口气隔着几百公里的电话线传过来,都带着一股子疲惫,“前两天,下雨地滑,妈出门买菜,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腿给崴了。挺严重的,医生说得躺床上好好养着,一百天呢,动不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崴了腿?动不了?
我月子刚开始三天。我和建军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举目无亲。我妈来照顾我坐月子,是我们俩从我一怀孕就盼着的事。建军一个大男人,连饭都做不利索,更别提照顾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了。我妈是我们的主心骨,是定海神神针。现在,针断了。
“严重吗?去医院拍片子了吗?哪个医院啊?哥呢?我哥怎么不跟我说?”一连串的问题从我嘴里蹦出来,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音。
“拍了拍了,你哥陪着去的。就是骨头有点裂,不碍事,养着就行。”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像是在安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别担心我,我这有你哥你嫂子呢。你那边,就辛苦建军一点。或者,你看看请个保姆?家里给你打点钱过去。”
我没说话,只是抱着女儿,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请保姆?说得轻巧。这个年代,一个好月嫂比什么都难找,价钱也高得吓人。我们俩刚买了这套小房子,每个月还着房贷,手里哪有那么多活钱。
“妈,你把电话给我哥。”我想听听我哥怎么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捂着话筒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哥才接了电话,声音闷闷的:“喂,小兰。”
“哥,妈的腿到底怎么样了?”
“就……就那样,医生说养着,别下地。”我哥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但这次,我总觉得他的话里藏着点别的东西。
“那你和嫂子能照顾好妈吗?我……”
“行了,你别操心家里了。”我哥打断我,“你坐你的月子,养好身体最重要。家里有我呢,放心吧。”
电话挂了。我抱着女儿,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建军下班回来,看到我红着眼睛,一问情况,也傻了眼。那个晚上,女儿哭,我也跟着哭。建军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笨拙地哄着,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屋子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稳定假象就这么碎了。我以为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来自母亲的港湾,一夜之间,因为一场意外的雨,一次意外的滑倒,离我远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混乱的战争。
建军请了一周的假,学着给我做月子餐。他从网上找来菜谱,照着上面写的,把各种据说“下奶”的食材炖在一锅里。那汤油腻腻的,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捏着鼻子往下灌,心里想着,为了女儿的口粮,忍了。
可他毕竟要去上班。他一走,这间不大的屋子就只剩下我和女儿。我像一个孤岛,被无尽的琐碎和疲惫包围。女儿吃了睡,睡了拉,拉了哭。我几乎没有完整的睡眠时间,刚躺下,她的哭声就像号角一样响起。换尿布,喂奶,拍嗝,哄睡,一套流程下来,天又快亮了。我的腰像要断了一样,伤口也隐隐作痛。
最难熬的是晚上。建军睡得沉,女儿一哭,我得第一时间爬起来。黑暗中,我摸索着开一盏小夜灯,借着昏黄的光,看着女儿憋红的小脸。有时候喂着奶,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女儿的襁G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疼,是累,还是委屈。
我给家里打电话,想听听我妈的声音。每次都是我哥接。他说妈在睡觉,或者在歇着,不方便接电话。
“妈好点了吗?”我问。
“好多了,你别惦记。”我哥总是这么说。
可我妈一次都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就要打个电话来,问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现在,她自己躺在床上,我在这边过着人生中最难的一道坎,我们母女俩,却像是隔了一条银河。
我请过一个钟点工,一个快五十岁的大姐。她手脚麻利,但话里话外总带着一股子打探的意味。“闺女坐月子,当妈的怎么能不来呢?腿摔了?哎哟,那可真是巧了。”她一边拖地一边说,眼睛瞟着我。
我心里不舒服,没几天就把她辞了。我宁愿自己累点,也不想让外人来揣测我家的事。
建军看我实在撑不住,眼窝深陷,脾气也越来越差。有一天晚上,他给我端来一碗他自己摸索着做的酒酿圆子,小心翼翼地说:“小兰,要不……我把我妈接来?”
我看着他,没说话。他妈身体不好,我们结婚时就说好了,两边老人都不麻烦。现在他提出来,是实在没办法了。
“算了,”我摇摇头,“她来了,我还得照顾她。就这么着吧,月子总有坐完的一天。”
我把那碗甜得发腻的圆子吃完,心里却比黄连还苦。我开始一遍遍地回想我妈摔倒的细节,可我什么细节都不知道,一切都来自于我哥的转述。那场雨,那片湿滑的地,那根裂了缝的骨头,在我脑子里成了一个模糊而固执的符号,它代表着我应得的却失去了的温暖和依靠。
这个月子,我瘦了二十斤。出月子的那天,我抱着女儿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头发枯黄,面色憔悴的女人,觉得陌生又心疼。女儿在我怀里睡得香甜,小嘴巴砸吧着,好像在做什么美梦。我摸了摸她柔软的脸蛋,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这样了,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那个疑问,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月子一过,建军就催我回娘家看看。他说:“你这么惦记,回去亲眼看看才放心。我请年假,陪你一起回去。”
我点头。我也想回去。我想看看我妈的腿到底怎么样了,也想当面问问她,这一个月,她有没有想过我。
我们买了北上的火车票。那是我女儿第一次出远门。小小的软软的一团,被我用背带裹在胸前,像一只树袋熊。火车是绿皮的,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女儿大概是不适应,哭闹个不停。我抱着她在车厢连接处来回走动,建军跟在我身后,一脸的担忧。
我的心情很复杂。近乡情怯。我既渴望见到我妈,又害怕见到她。我怕看到她缠着厚厚石膏的腿,怕看到她因为疼痛而憔悴的脸。我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我们见面的场景,我要怎么抱着她,怎么跟她说我这一个月的辛苦。也许,她见到我和孩子,会抱着我们,流下眼泪。
火车咣当咣当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们那个北方小城。我哥来接的站。他瘦了些,也黑了些,看到我们,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哥。”我喊他。
“回来了。”他点点头,伸手想抱孩子,又缩了回去,大概是怕自己手重,“快上车吧,爸妈在家等着呢。”
一路上,我哥开车,话很少。我问他:“妈的腿能下地了吗?”
“嗯,能了,拄着拐杖能走两步。”他目视前方,声音平平的。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能下地就好,说明在恢复。
车子在我熟悉的家属院门口停下。这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邻居家的那棵大槐树,枝繁叶茂。我深吸一口气,抱着女儿,和建军一起,跟着我哥上了楼。
我家在三楼。我哥掏出钥匙开门。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股浓郁的鸡汤味混着红糖和生姜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太熟悉了,是北方女人坐月子时,家里才会有的味道。
我愣了一下,心想,难道是邻居家在做月子餐?
我哥堵在门口,没有立刻让我们进去的意思,他回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哥?”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我抱着女儿,走了进去。
客厅里没人。那股味道更浓了。我爸不在,他应该去楼下棋牌室了。我妈呢?在卧室躺着吗?
我下意识地往我妈的房间走去。
“小兰……”我哥在后面叫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我没有停步。我太想见我妈了。
我推开主卧的门。
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床上没有人。我心里“咯噔”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从阳台传来的,压抑的、细微的说话声。是我妈的声音。
“……你放心吃,锅里还有。这老母鸡是我托人从乡下买的,最补身子……”
我走到阳台门口,掀开帘子。
阳台上,我妈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背对着我,面前是一个小煤炉,炉子上炖着一锅汤。她正拿着勺子,往一个保温桶里舀汤。
她的腿上没有石膏,没有绷带,穿着一条普通的家常裤子,行动自如。
而在她对面的躺椅上,躺着一个女人。是我嫂子。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棉睡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泛着红光,看起来养尊处优。
她也在坐月子。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
我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慢慢地回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看到我怀里抱着的孩子时,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手里的汤勺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鸡汤洒了一地。
她张着嘴,眼睛里全是惊慌和错愕,像是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小……小兰……你……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完好无损的腿,又看了看躺椅上神色同样有些不自然的嫂子,再闻闻这满屋子我本该享用的月子餐的味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原来,没有下雨地滑,没有摔跤崴脚,没有一百天的卧床不起。
只有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场为了我嫂子,为了我哥刚出生的儿子,而精心编织的,牺牲了我这个女儿的谎言。
我站在那里,抱着我的女儿,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嫂子大概是觉得尴尬,挣扎着从躺椅上坐起来,对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兰回来了啊……快,快坐。”
我哥也从客厅冲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脸色变得铁青,他一把拉住我妈的胳膊,低声说:“妈!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
我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小马扎上,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愧疚,有躲闪,还有一丝……理所当然?
我什么都没说。我转身,抱着女儿,走回客厅,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建军跟在我身后,脸色同样难看,他握住我的手,很凉。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锅鸡汤还在小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一阵反胃。
原来,我坐月子时喝的那些油腻腻的,毫无营养的速食汤,和我妈亲手为嫂子炖的这锅老母鸡汤,隔着的不是几百公里的距离,而是一颗心的偏向。
我哥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声音压得很低:“小兰,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解释妈的腿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奇迹般痊愈的?还是解释为什么嫂子也在这里坐月子,而我这个亲生女儿却只能接到一个腿摔了的电话?”
我哥的脸涨得通红,他搓着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候,我爸回来了。他大概是听邻居说我们回来了,一脸喜气地推开门:“哎呀,我的大外孙女回来啦!”
当他看到屋子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从阳台走出来的我妈和我嫂子,立刻明白了什么。他把手里的钥匙往鞋柜上一扔,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你们……你们糊涂啊!”他指着我妈和我哥,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我妈终于撑不住了,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没有让我感到一丝心软。我的心,在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的那一刻,就已经冷了,硬了。
那个晚上,我们家进行了一场迟来的,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沉默的一次“家庭会议”。
我嫂子抱着她刚满月的儿子,早早地回了房间。建军带着我女儿,也睡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
我爸点了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雾缭绕。
我妈坐在我对面,眼睛红肿,一直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我哥坐在她旁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说吧,”我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哥看了我妈一眼,见她不说话,只能自己开口。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简单到有些荒谬。
我嫂子的预产期本来比我晚半个月。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提前发动了,就在我生下女儿的第二天。她生了个儿子,我哥的第一个孩子,我们老林家的第一个孙子。
我妈,在接到我生了女儿的报喜电话之后,紧接着就接到了儿媳妇进了产房的电话。
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外孙女,一边是即将出世的宝贝孙子。
她甚至没有犹豫。
“小兰,你别怪妈。”我妈终于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你嫂子她……她身子弱。再说,她生的是个儿子,是给咱家传宗接代的。我这个当婆婆的,要是不管,你哥在他们家,腰杆子都挺不直。”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愧疚。可是没有。她有的只是为难,一种“我也没有办法”的为难。
“所以,就骗我?”我问,“编一个腿摔了的谎话,让我一个人在月子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妈的眼泪又下来了,“我也惦记你。我天天晚上睡不着,想着你和孩子。可我……我走不开啊。你哥这边一摊子事,你嫂子又是个娇气的,我……”
“你走不开,可以跟我说实话。”我打断她,“你可以告诉我,嫂子也生了,你需要两头兼顾。你可以告诉我,你得先紧着孙子那边。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意打发,用一个谎言就能安抚住的傻子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客厅里。
“我们……我们是怕你想多了。”我哥替我妈辩解,“怕你知道了心里不舒服。”
“我现在心里就很舒服吗?”我反问他。
我哥不说话了。
我爸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糊涂!简直是糊涂透顶!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怎么能这么干!女儿就不是你们的孩子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妈突然激动起来,冲着我爸喊,“我是当婆婆的!我不伺候儿媳妇月子,以后人家戳的是谁的脊梁骨?说的是谁的闲话?说我这个婆婆苛待儿媳!小兰她不一样,她是我女儿,她能体谅我!”
“体谅?”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妈,你就是仗着我能体谅你,仗着我是你女儿,所以你才心安理得地牺牲我,对不对?”
因为我是女儿,所以我受点委屈是应该的。因为我是女儿,所以我比不上能为家里传宗接代的儿媳妇。因为我是女儿,所以我必须懂事,必须体谅。
这是什么逻辑?
我一直以为,我是我妈最疼爱的女儿。她会把最大最好的苹果留给我,会在我每次离家时偷偷往我包里塞钱。我以为那份爱是纯粹的,是不需要任何条件和比较的。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份爱,在“孙子”和“传宗接代”这几个字面前,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累了。
我不想再争辩下去了。没有意义。我妈的世界里,有她的那套根深蒂固的生存法则。在那套法则里,儿子和孙子,永远排在第一位。我争不赢,也不想争了。
我站起来,对我爸说:“爸,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这么快?”我爸愣住了。
“嗯。”我点点头,“公司里还有事。建军的假也快休完了。”
我妈也站了起来,想拉我的手,被我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小兰,你……你是不是还在生妈的气?”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妈,我不生气。我只是……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件事带来的痛苦和委屈,我开始主动地去思考。我思考的不再是“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是一个公平的、不被比较的爱。但现在看来,这是一种奢求。
那么,我该如何面对?
我不能改变我妈,也不能改变我哥。我唯一能做的,是改变我自己。改变我对这个家的期待和依赖。
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一夜无眠。建军在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别想了,”他说,“以后,有我呢。”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哭。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不能再像个小女孩一样,一有委屈就指望妈妈的怀抱了。我的家,是我和建军,还有我们的女儿。我们三个人,才是最紧密的共同体。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
我妈也起得很早。她像从前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为我们准备早餐。是小米粥,配着她自己腌的小咸菜。这是我从小最爱吃的。
她把粥端到我面前,讨好地看着我:“小兰,快吃,还热着。”
我拿起勺子,默默地喝着粥。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但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吃完饭,建军去收拾行李。我把我妈拉到一边。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
她捏了捏,很厚。她惊愕地看着我:“小兰,你这是干什么?”
“妈,这是五千块钱。”我说,“我知道,你照顾嫂子,哥肯定没给你钱。你拿着,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买件新衣服。别总舍不得。”
这笔钱,是我和建军攒了很久,准备用来给家里添个大件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妈的手像被烫了一下,要把信封推回来:“我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我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妈,你拿着。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我替我女儿给你的。她满月,你这个姥姥没能到场,这是她给你的改口费。”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死死地攥着那个信封,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的话很重,像刀子。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还有,”我继续说,“以后,我可能不会经常回来了。工作忙,孩子也小。你自己多保重身体。”
我不是在赌气。我说的是实话。这个家,已经让我感到陌生和疲惫。我需要时间和距离,来重新审视我和它的关系。
我哥站在一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或许觉得我小题大做,或许觉得我无理取闹。但都无所谓了。
我们走的时候,我妈追到楼下。她想抱抱我女儿,孩子却因为陌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妈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把女儿抱回来,对她说:“妈,回去吧。外面风大。”
说完,我抱着女儿,和建军一起,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我没有回头看。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心软。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女儿在我怀里睡得很沉。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建军握着我的手,说:“回家就好了。”
是啊,回家。回到我们自己的那个小家。
在娘家的那短短两天,像一场高烧,烧尽了我对母亲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曾经以为,母爱是天性,是本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母爱也是有条件的,是会被各种现实因素所左右的。我妈,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在传统观念和复杂家庭关系中挣扎的女人,然后,她才是我的“母亲”。
她选择照顾儿媳和孙子,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因为在她的价值排序里,维护儿子家庭的稳定、延续家族的香火,比女儿一时的委屈更重要。这是她那一代人的局限,也是她的悲哀。
我不再怨恨她了。怨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我自己陷入痛苦的泥潭。我选择理解,或者说,我选择接受。我接受她是一个不完美的母亲,接受我们之间那份不再纯粹的爱。
这种接受,不是原谅,而是一种解脱。我把我对她的期待,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调整到了一个平等对话的成年人。我不再向她索取,也就不再会因为得不到而失望。
我给她的那五千块钱,是我为我们母女关系划下的一条界线。从今往后,我们是亲人,但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我会尽我做女儿的孝道,给她物质上的支持,但我的情感,我的软肋,不会再轻易地向她展露。
这是一种残酷的成长。就像一棵树,被生生剥去了一层皮,虽然痛苦,但也会长出更坚硬的木质。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家,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没有了对娘家的依赖和盼望,我反而变得更强大了。我和建军的分工越来越明确。他负责买菜做饭和所有体力活,我负责照顾女儿的日常起居。我们像两只合作筑巢的鸟,虽然辛苦,但每一点一滴的付出,都让这个小家变得更温暖,更坚固。
我开始学着做饭,从最简单的煮面条开始,到后来能做几道像样的家常菜。我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从只会哭闹的小肉团,到会对我笑,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她每一个小小的变化,都给我带来巨大的欣喜。
我妈偶尔会打电话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好不好,孩子好不好。我们的对话很客气,像久未联系的老朋友。她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我也不问。我们都默契地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和平。
我知道,那根刺,永远都在。它不会消失,只是被我们用时间和距离包裹了起来,不再那么扎人了。
一年后,我哥带着我嫂子和侄子来我们这儿旅游。
我尽了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了饭,带他们逛了逛这个城市的景点。
我嫂子抱着我一岁多的女儿,爱不释手。“小丫头长得真俊,”她说,“比我们家那臭小子好看多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吃饭的时候,我哥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他端着酒杯,对我说:“小兰,过去的事,是哥不对。哥给你赔个不是。”
我给他也倒了一杯酒,碰了一下杯:“哥,都过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他一口把酒干了,眼睛有点红。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愧疚,还是只是场面上的客套。但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送他们去火车站的时候,我侄子,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小家伙,抓着我的衣角不放。他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那一刻,我心里很平静。
我对这个孩子,没有丝毫的迁怒。他是无辜的。错的不是他,而是那些陈旧的、固执的观念。
我看着我哥和我嫂子抱着孩子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其实也挺可怜的。他们被那种“必须生儿子”的观念绑架着,活得并不比我轻松。我哥为了在丈母娘家挺直腰杆,我嫂子为了在婆家站稳脚跟,他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巨大的家庭伦理网络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身不由己。
而我,因为那场残酷的真相,反而提前挣脱了。
我带着女儿回家。建军正在拖地,看到我们回来,笑着说:“回来了?看我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
厨房里飘来红烧肉的香味。
女儿挣脱我的怀抱,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向她爸爸。建军一把将她抱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女儿“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了整个屋子。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眼眶有点湿润。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这里有我想要的一切,温暖,踏实,不需言说的默契,和毫无保留的爱。
我曾经以为,娘家是我的根,是我永远的退路。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家,不是你从哪里来,而是你和谁在一起,你们将要往哪里去。
我妈后来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什么时候能带孩子再回去看看。
我说,等孩子大一点吧,等我们不忙了。
我知道,这只是个托词。或许有一天,我会带女儿回去,但那时的心态,会是“走亲戚”,而不是“回家”。
有些门,一旦走出来了,就很难再回去了。
又过了几年,我女儿上了幼儿园。我们换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小书房。我的工作也走上了正轨,成了一个小小的部门主管。
生活平静而充实。
有一天,我爸突然给我打电话,声音很焦急。他说,我妈病了,住院了,是心脏的问题,需要做手术。
我没有犹豫,立刻请了假,买了最快的机票回去。建军本来要陪我,我让他留下来照顾女儿。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刚从手术室推出来,还处于麻醉状态,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哥守在病床前,眼睛布满了血丝。看到我,他站起来,声音沙哑:“你来了。”
我点点头,走到病床边,握住我妈冰冷的手。她的手很瘦,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
那一刻,所有的隔阂,所有的委屈,好像都消失了。她躺在那里,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她不再是那个偏心的母亲,只是一个需要我照顾的病人。
我在医院陪了她一个星期。
她醒来后,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小兰,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
我给她擦去眼泪,说:“妈,别说了。都过去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她不肯,像是要把积压了这么多年的话都说出来。
她说,那天我走后,她大病了一场。她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爸说她糊涂,说她亲手把女儿推出去了。
她说,我哥和我嫂子,对她虽然孝顺,但总隔着一层。儿媳妇终究是儿媳妇。她有时候想说句贴心话,都不知道跟谁说。
她说,她经常梦到我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小辫,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叫“妈妈”。
“小兰,”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妈知道错了。妈那时候,是鬼迷了心窍。妈觉得,有了孙子,就在这个家里站稳了脚跟,就完成了任务。可我忘了,我最大的任务,是当好你的妈妈啊……”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手背上,滚烫。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趴在她的病床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
我哭我逝去的青春,哭我那一个月孤立无援的月子,哭我们母女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
我妈也哭,她抱着我的头,像我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不哭了,不哭了……是妈不好……是妈的错……”
那场迟到了数年的道歉,终于来了。
虽然晚,但它终究还是来了。
我妈出院后,我把她接到了我家里休养。
我嫂子本来要来照顾,我没让。我说:“我来吧。我是她女儿。”
那段时间,我每天给她熬汤,陪她散步,跟她聊天。我们聊了很多,聊我小时候的趣事,聊她年轻时的辛苦。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最伤人的话题,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正在用这种方式,重新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女儿很喜欢姥姥。她会把自己的玩具拿给姥姥玩,会给姥姥讲幼儿园里发生的故事。我妈抱着她,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满足和慈祥。
有一天,我妈拉着我的手,说:“小兰,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妈就放心了。”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毫无芥蒂的亲密了。那道伤疤,会永远留在那里。但是,它已经不再疼痛了。
它成了一个警醒,提醒着我,在未来,我要如何去做一个母亲。
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再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我会给她全部的、不打折扣的爱。我会告诉她,无论她是女儿还是将来会成为妻子、母亲,她首先是她自己,一个独立的、值得被尊重和珍视的个体。
我妈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后,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她坚持要回去。
“你哥那边也需要我,”她说,“孙子要上学了。”
我没有强留。我知道,她有她的生活,她的责任。
送她去机场那天,她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小兰,”她在耳边对我说,“下辈子,妈还想当你妈。妈一定……一定好好地疼你。”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着她走进安检口的背影,瘦小,蹒跚,我突然觉得,人生就是一场不断和解的过程。和自己和解,和家人和解,和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解。
我没有成为一个完美的女儿,她也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但我们都在努力,努力地去爱,去弥补。
这就够了。
我转身,走向停车场。阳光很好,天空很蓝。建军和女儿正在车里等我。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女儿扑进我怀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我们回家吧。”她说。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笑着说:“好,我们回家。”
来源:笑笑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