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边境战火刚歇,权倾朝野的丞相裴寂,便毫不犹豫地将我——天齐的三公主,当作战败国的质子,送去了北厉。
边境战火刚歇,权倾朝野的丞相裴寂,便毫不犹豫地将我——天齐的三公主,当作战败国的质子,送去了北厉。
他此举,只为换回那位被俘的忠烈之后,林宛如。
我曾听闻,他身边的心腹不解地问他:“三公主殿下对您一往情深,您为何偏偏选中了她?”
裴寂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记忆传来,一如既往地清冷:“她太聒噪了,我不过是,想图个耳根清净。”
就为这一句“耳根清净”,我在北厉的冰窟雪地里,熬过了整整三个年头,受尽了旁人无法想象的践踏与折磨。
如今,他大发慈悲,终于记起我,将我接了回来。
物是人非。再相见时,我已成了他期望的那个安静模样,再不敢,也不愿靠近他半分。
可笑的是,那个曾经对我厌恶至极的男人,如今却猩红着眼,求我再爱他一次。
时隔三年,当我这个废弃的质子,重新被迎回天齐皇宫时,恍如隔世。
揽云殿,这座我自幼居住的宫殿,殿前的鎏金匾额依旧,可我踏入的每一步,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恍惚与疏离。
我正对着殿内熟悉的陈设发怔,一个陌生的宫女悄然近前,奉上了一杯热茶:“殿下,您刚回宫,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那茶盏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壁传来,竟是超乎想象的滚烫。
我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泼洒半寸,险些将整个杯子摔碎。
“抱歉。”我狼狈地将茶盏按在桌上,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低声说,“我手有些不稳,先不喝了。”
谁知,我话音未落,那宫女竟“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随即毫不犹豫地扬手,给了自己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公主殿下饶命!奴婢该死!是奴婢没有试好水温!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公主殿下不要责罚奴婢!”她磕头如捣蒜,声音里满是惊恐。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嗓音,如寒冰般从殿门外刺入。
“何事在此喧哗?”
仅仅四个字,我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被彻底冻结。我僵硬地转过头,果然,那个我刻入骨血的身影,正立于光影交界处。
裴寂。我曾经倾注了所有爱意,也是三年前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的男人。
他的目光在那瑟瑟发抖的宫女脸上一扫而过,随即不耐地挥了挥手:“都退下。”
殿内转瞬只剩我们二人,压抑的沉默几乎令人窒息。
“我准许你回宫,是以·为你在北厉那三年,总算学会了何为规矩。”他背对着我,欣赏着窗外的残冬,声音里是不带一丝温度的冷漠,“未曾想,你还是和从前一般骄纵妄为,不知……”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有些意外,终于转过身来,那双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
“我知道的。”我重复了一遍,垂下眼帘,“我会听话,我会守规矩,不会再犯任何错。”
空气凝滞了片刻。
“就这样?”他似乎在等我更多的表示。
还要什么?像从前那样哭闹,还是卑微地祈求?
如今早已时过境迁。皇兄早逝,年幼的侄儿登基,这天齐的江山,早已尽数掌控在眼前这个男人手中。他难道还认为,我能掀起什么风浪吗?
也许,他是担心我报复林宛如吧。
毕竟,当初他就是为了那个女人,才牺牲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气愈发谦卑:“我保证,从今往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给宫中任何人添麻烦。”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这个答案显然让他还算满意。
“看来北厉那地方,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让你在言语上,懂得了收敛……”他抬脚,朝我缓缓走近。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龙涎香袭来,我几乎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仓皇后退了一步。
他的脚步顿住了。
我的反应让他极不悦,我赶忙垂首:“丞相大人政务繁忙,实在不必在我这荒废了许久的揽云殿耽搁时间。”
“你叫我什么?”他果然蹙起了眉头,语气陡然转厉。
四目相对,我太熟悉他这个眼神了——这是他不悦的征兆,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唤他“阿寂”,他想必也绝不会允许。
可除了“丞相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更合规矩、更疏远的称呼。
显然,他还是不满意。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低垂着眼,结结巴巴地开口:“丞相大人……想让奴……我想让我如何称呼,我便……如何称呼。”
该死!我差点又将在北厉那三年养成的、自称“奴婢”的卑贱习惯带了出来。
在北厉,只要我忘了自称奴婢,那个三皇子便会用鞭子抽得我遍体鳞伤。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他就那样盯了我许久,久到我几乎快要站不稳,他才忽然开口:“累了?”
“也罢,你舟车劳顿,是我疏忽了。”他忽然上前一步,竟抬手将我发髻上本就歪斜的珠钗扶正,“瞧你,发髻都散了,早些歇息吧。”
那瞬间的触碰,让我如遭电击。
他走到门口,却又倏然停步回头。
“你的手,”他的目光落在我不自觉藏在袖中的双手上,“是在路上冻伤了?我让内务府送些上好的冻疮膏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不是冻伤。
那是在北厉的三年,被滚烫的汤药、炙热的烙铁、冰冷的雪水反复折磨后,落下的病根。只要一碰到过烫的东西,便会立刻红肿,痛如针刺。
我,司徒鸢,曾是天齐最受宠的三公主。父皇老来得女,皇兄将我捧在手心,我在宫中几乎是横着走,人称“小霸王”。
我以为这世间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直到我遇见了裴寂。
惊鸿一瞥,误了终身。
我迷恋上了那个清冷孤高的年轻丞相。我收敛了所有骄纵,为他放下公主的身段,学着给他绣荷包、写情诗,甚至亲自洗手作羹汤,日日跟在他身后,只盼着能用我满腔的热忱融化他那颗冰冷的心。
殊不知,我这飞蛾扑火般的爱意,正是我万劫不复的开端。
三年前,皇兄猝然薨逝,十岁的新帝登基,朝堂动荡。
也就在那时,林大将军之女林宛如,私自跑到北厉游玩,竟失手误杀了北厉的三皇子妃,两国战火一点即燃。
林宛如顺理成章地成了北厉的人质。
战事胶着,林将军为国捐躯,临终遗愿便是希望朝廷能救回爱女林宛如。
林家三代忠良,满门英烈。作为主和派的丞相裴寂,亲自出使北厉谈判。
谈判的结果很快传回宫中——北厉同意休战,但要用天齐的嫡公主,换回林宛如,并且要质押三年,以示诚意。
当我知道那个被选中的“嫡公主”就是我时,我疯了一样冲向丞相府。
可刚到他的书房外,我就隔着门板,听到了他与幕僚的对话。
“大人,三公主殿下对您情根深种,您当真要选她?此去北厉,九死一生啊。”
门内,他品着茶,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实在太吵了。我不过是,想清静几年。”
我的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浑身冰冷。
里面的人还在继续:“况且,林宛如于我有救命之恩。当年那场伏击战,我重伤垂危,是她拼死将我救回。”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阿寂!你弄错了!不是她救的你,是我!当年救你的人,是我啊!”
那年,他还是军师,出征时中了埋伏。我听闻消息,不惜装病一个月,用尽了所有办法偷溜出宫,在雪地里找了他三天三夜,才找到奄奄一息的他,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从不想用这份恩情去要挟他的感情,我只盼他能平安。
我更怕当时本就病重的皇兄,知晓我私自出宫会龙颜大怒,所以此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谁曾想,这份天大的功劳,竟被林宛如轻飘飘地冒领了去。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能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恍然。然而,我只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厌恶与鄙夷。
“公主殿下,真是越来越没有半分皇家威仪。”他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冷冷开口,“你自小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如今国难当头,不愿为国分忧也就罢了,竟还想出如此荒唐的借口,妄图抢占他人之功?”
“不是的!阿寂,你信我!真的是我,我瞒着皇兄偷跑出去的……”我慌乱地解释,试图唤醒他的记忆。
“够了!”他厉声打断我,“林宛如是将门虎女,胆识过人,她能救本官,合情合理。”
他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公主殿下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拿什么救本官?”
他最后那声冷笑,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希望:“殿下平日里爱编排故事,也别把本官当傻子戏耍。”
于是,就这样,我被我最爱的人,亲手送往了北厉,送进了地狱。
我抵达北厉的当晚,那个因丧妻而癫狂的三皇子,便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在了我身上。他看我的眼神,根本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件泄愤的工具。
我被直接扔进了阴冷刺骨的水牢。
若非天齐再度派来使者,他大概已经忘了水牢里还关着我。
而那次代表天齐出使北厉,前来“探望”我的,赫然竟是林宛如。
她早已不是阶下囚,回到天齐后,裴寂力排众议,为她一个女子在朝中谋了官职,风光无限。
她来时,我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尽全力写了一封血书,诉说我在北厉的真实遭遇,乞求她转交给裴寂。
林宛如接过那封信,笑得温婉和煦:“殿下放心,这信,我一定亲手交到裴大人手上。”
我满怀憧憬,以为裴寂看到信后,得知北厉背信弃义、如此虐待天齐公主,定会顾及两国颜面,接我回去。
可我没有等来救我回朝的马车,却等来了三皇子更疯狂的暴怒和更狠毒的鞭子。
那天,我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他拽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按在冰冷的地面上,狞笑着告诉我真相:
“你还敢告状?你以为,是谁让本王这么对你的?”
“你被送来的第一天,裴寂就托林宛如给本王带了口信!他说,你这个公主,就是送来让本王随意发泄的!”
“他还让本王,‘好好地’教教你,什么叫作真正的‘听话’!”
一鞭,又一鞭,滚烫的烙铁印在我的背上。
我的心,比身上的伤口更疼,疼到最后,便麻木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裴寂是这般地恨我,厌我。
我明明,只是那么那么喜欢他啊。
我为他学刺绣,十指被扎得没有一块好肉,只为给他绣一方最精致的荷包。
他胃不好,时常为公务熬夜,我便守着小厨房的炉火,为他炖上一夜的暖汤。
我知道他喜静,我便收起自己所有爱玩爱闹的性子,安静地陪他看书、磨墨。
连皇兄都曾吃醋,说我待他比待亲哥哥还上心。
我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只求他能回头看我一眼。
他若不喜我,烦我,他大可以直接推开我,告诉我,让我滚。
可他没有。他只是沉默地享受着我的付出,最后,却因为嫌我“聒噪”,便用了如此狠毒的手段,要将我彻底毁掉。
北厉皇宫里有一种秘药,涂在伤口上剧痛钻心,却能让伤口快速愈合,不留一丝疤痕。
这样,就算我想寻死,也拿不出任何被虐待的证据。
于是,我在“受伤、涂药、再受伤”的无尽循环中,在日复一日的绝望里,终于被“教乖”了。
我忘记了自己是司徒鸢,忘记了自己是公主,我乖乖地自称“奴婢”,成了三皇子身边一条会伺候人的狗。
他心情阴晴不定,稍有不悦,抬脚便会踹向我的心口。
为了少挨些打,我学会了在他发怒前先自扇耳光,学会了如何卑微地摇尾乞怜。
三皇子对我的转变非常满意。
他抚摸着我的头,夸我,真是一条听话的好狗。
我本以为,我会烂死在北厉的宫里,裴寂永远不会再想起我。
可偏偏,三年期满,他派人来了,将我这条只剩半口气的“好狗”接回了天齐。
我想不通他此举何意。或许,是我这个公主的身份,还可以作为礼物,再送给哪个权贵?
又或许,他听闻三皇子已将我驯服得无比听话,所以好奇,想亲眼看看我如今卑贱的模样?
但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这具被掏空了的皮囊,也活不了太久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宫人便来通传,说要为我举办接风宴。
侍女打开了我的衣柜。
“今日是接风宴,殿下想穿哪件?”
柜子里挂着的,都是我三年前最喜欢的明艳款式。
我随手指向一件淡绿色的罗裙:“就它吧。”
谁知,那侍女却站着没动,反而掩唇轻笑。
“殿下许久不在宫中,有所不知,”她语带讥讽,“林小姐最是钟爱绿色,殿下还是莫要穿这个颜色,惹林小姐不快了。”
我转而指向别的亮色,侍女们皆用“那是林小姐喜欢的”为由,一一驳回。
言下之意,这些曾属于我的衣裙,如今,我一件都碰不得。
我知道,这些侍女早已被林宛如收服。
她虽无皇室之名,却和裴寂一同住在宫中。如今陛下年幼,后宫无主,裴寂便将所有宫中事务,都交由她代管。
昨天的“耳光”是下马威,今天的刁难,亦是常态。
天齐的宫装本就繁复,侍女们摆明了袖手旁观,我根本无法独自穿戴整齐。
我沉默片刻,转身从我带回来的、破旧的行李箱中,翻出了一套在北厉常穿的灰色素服。
那几个侍女鄙夷地瞥了一眼,便结伴去殿外嗑瓜子闲聊了。
我自己费力地穿好衣服,独自走向了大殿。
我刚踏入殿门,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上首的裴寂一看到我这身装扮,眉头便紧紧蹙起。
“内务府不是给你送了新制的宫装吗?”他不悦地质问,声音不大,却透着压迫感,“好端端的接风宴,你穿成这样,是又在闹什么脾气?”
他话音刚落,坐在他下首的林宛如立刻起身,柔声笑道:“阿寂,你可别错怪了公主。这料子瞧着倒像是北厉那边的样式,想来……是公主殿下住惯了北厉,一时半会儿,还改不回来呢。”
满座哗然。
裴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目光冷得像刀子。
“只是……”林宛如忽然故作惊讶地指着我的腰间,“哎呀,殿下这裙带系得也太松垮了些,这……在咱们天齐,总归是有些失仪呀……”
殿内的世家贵女们立刻开始窃窃私语。
“这系法,怕是北厉那边的风俗吧?”
“何止失仪,我瞧着,咱们这儿的勾栏女子,都不敢如此穿着出门……”
裴寂的脸色已经铁青。
我的手早被打断过,接骨时也没人管,落下了病根,根本使不上力气,确实系不紧这繁复的裙带。
可我若是解释,在裴寂听来,定然又是“矫情”、“找借口”。
他从来,都不会信我。
在北厉养成的本能,让我立刻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阿鸢的错,扰了诸位的雅兴。我……我这就回去。”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我知道他们为何惊讶。若是三年前那个骄纵跋扈的三公主,此刻怕是已经掀了桌子。
可我早就不再是她了。
这世上,也早没有那个会把我捧在手心的人了。
上首许久没有动静,年幼的皇帝紧张地看了看身旁的裴寂,大气不敢出。
我想,沉默便是默许。我应该更自觉一些。
我撑着地面缓缓起身,低着头,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场合。
谁知,刚转过身,身后便传来一声冷厉的呵斥。
“站住!”
我身形一僵,正要重新跪下,裴寂却已大步走了下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拽了回去。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粗暴地将我腰间松垮的带子,狠狠系紧。
“谁准你走了?”他低声怒道,“这是你的接风宴,过去!坐着!”
以前的我,最爱热闹,最喜宴饮。
但现在的我,却无比恐惧这样的场合。
因为在北厉,三皇子也喜欢带我赴宴,他一喝醉,就会以折磨我为乐,让我在众人面前学狗叫。
我沉默地坐在角落,低头喝茶,只盼着这场宴会赶紧结束。
可裴寂的心情,显然极差。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连林宛如几次讨好地同他说话,他也只是淡淡地“嗯”一声。
他的视线时不时扫过我,一次比一次冰冷。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果然,惩罚很快就来了。
在裴寂的默许,甚至可以说是示意下,不断有人上前来向我敬酒。
他们端来的,是天齐最烈的烧刀子。我在北厉常年食不果腹,有时甚至要吃馊饭,胃早已被糟蹋得脆弱不堪。
这些烈酒灌下去,怕是会要了我半条命。
可我不能拒绝。我知道,只要裴寂一个眼神,就算我拒绝了,也会有人按着我的头灌下去。
我想着,反正也活不久了,喝死,总比在北厉被折磨死,要体面些。
我面不改色,一杯接着一杯,尽数饮下。
有人甚至大声夸赞:“公主殿下当真是海量!”
是啊,我以前是爱喝酒。我还记得有一次喝醉了,借着酒胆跑到裴寂歇息的院子里,隔着墙大喊“裴寂,我喜欢你”。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厌烦我了吧。
胃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灼烧得我阵阵痉挛。
这时,林宛如摇曳生姿地端着酒杯,笑盈盈地走到了我面前。
“说起来,我才是最该敬殿下的人。”她高声道,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感谢殿下仁德,当年主动提出替宛如去了北厉,这份恩情,宛如永世不忘。”
殿内立刻响起一片对她的赞美之声。
“不愧是将门之后,知恩图报,心怀大义!”
“林小姐高义,实乃我辈楷模也。”
“为表谢意,咱们喝三杯,如何?”她笑着,亲自为我斟满了酒。
我下意识地看向裴寂,他正冷冷地注视着我,没有开口,便是默许。
可我,真的陪不起她这三杯了。
胃部一阵剧痛袭来,我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再次睁眼时,人已经回了揽云殿的床上。
屏风之外,传来压抑的交谈声。
“……情况如何?”
“回丞相的话,殿下这身子,万万不能再饮烈酒了。这次还算及时,若再有下次,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啊。”
“性命之忧?”裴寂的声音里满是意外和不信,“怎么会?她从前,最爱与人拼酒。”
“这……下官也诊不明白,但殿下的脉象虚浮,胃府受损严重,很像是……很像是常年饥饱不均,饱受饿饭之苦的人。总之,确实再不能碰任何辛辣刺激之物了。”
短暂的沉默。
“北厉与我天齐饮食差异巨大,估摸着是她在那里挑食挑得厉害,自己把胃折腾坏了。”裴寂的声音淡淡的,下了结论,“毕竟,她一向娇纵任性。”
我躺在床上,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嘲讽。
是啊,他当然不知道。
我刚到北厉时,也曾“娇纵任性”地绝食。
后来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甚至去和三皇子养的那条恶犬抢食。
那条狗,狠狠地咬穿了我的胳膊。三皇子嫌血腥,命人给我用了那秘药,我疼得晕死过去,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去了半条命。
从那以后,别说狗食,就是馊了的饭菜,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医官很快离开了,裴寂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
“时隔三年,你还是有本事,成为宴会上的笑柄。”
“扰了丞相大人的兴致,是我的错。”我闭着眼,虚弱地回应。
“以后不能喝,就早些说。”他语气依旧淡漠,“若真在宴会上喝酒喝死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我在心里冷笑。
难道我一个堂堂公主,因为痴恋一个人,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就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吗?
“……知道了。”
空气又一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回来之后,你话少了很多。”
“以前的你,在宴会上总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在我面前,更是聒噪。”
“少说话,才能不惹人烦。”我轻声说。
“我记得有一年我去江南公干,离京两月。回来时,隔着宫门老远,便看到你站在风口等着,穿得红红绿绿,扎眼得很……”他竟轻笑了一声。
“那时候不懂事,给大人添了太多麻烦。”我打断了他的回忆,“以后,一定不会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分开三年,你就真的,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又问。
我愣住了。
说什么?
告诉他,在他的授意下,北厉的三皇子是如何将我当成玩物,折磨得我生不如死吗?
还是告诉他,我的身体已经毁了,其实活不了多久了?
然后,再换来他一句“编故事也别把本官当傻子哄”?
我早就学乖了。我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期冀。
希望越大,摔得越惨。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
“再过两月,是我生辰。”他忽然道,“你从前送我的那只荷包,用得久了,前几日破了。”
我猛地睁开眼,不解地看向他。
我不明白他提这个做什么。
“是……是我当初技艺不精,绣得粗糙。大人身份贵重,再寻个好的用便是……”
“宫里的绣娘,没有会‘天绣’的。”他打断我,那双深沉的眼眸牢牢锁住我。
“可……我的手……已经废了,缝不了东西了……”
“不过是冻伤罢了,养一阵子总会好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我的痛苦不值一提,“关键在于,你想不想为我绣。”
“送别的,可以吗?”我是真的,再也拿不稳那根绣花针了。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骤然沉了下来,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除了荷包,你觉得,你如今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可以取悦我的东西?” 他一字一句,残忍至极,“司徒鸢,在北厉待了三年,你是不是连那颗爱我的心,也一并丢在那儿了?”
我瞬间明白了。
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荷包。
他要的是我像从前那样,卑微地、满心满眼地爱着他,任他践踏。他不可忍受,他亲手驯服的“狗”,居然有了忤逆他的心思。
我以前讨好他,是出于爱恋。
而现在,我讨好他,只是为了活命。
复杂的鸳鸯戏水,我是万万绣不出了。
可若是简单的竹叶花草,或许,拼尽全力还可以试试。
只是我这双手,如今连握针都万分艰难,绣一针,便要疼得歇半天。为了赶在裴寂生辰前交差,我只能不眠不休,整夜整夜地熬着。
这天夜半,我正对着烛火出神,窗棂处却突然传来“叩叩”的轻响。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以为是裴寂派人来监视,白着脸打开窗,却瞬间被一个黑影捂住了口鼻,拖到了暗处。
“唔……”
“别怕,是我。”一个压抑着激动的、熟悉的轻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惊得瞪大了眼。
“阿瑾?”
“阿鸢。”他笑着扯下了蒙面巾,露出一张清秀却苍白的脸,“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阿瑾。
阿瑾,是我在北厉那座人间炼狱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点光亮。
我记得刚到北厉时,我被三皇子折磨得不成人形,万念俱灰,半夜寻了白绫上吊。
是他,这个同为奴仆的小太监,救下了我。
他陪着我聊了一整晚。我知道了他本是北厉前太傅之子,因父亲获罪,他被连坐,受了宫刑,送入宫中,受尽欺辱。
他的处境,不比我好多少,却总是省下自己那份本就可怜的口粮,偷偷塞给我,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鼓励我活下去。
他是我在那片黑暗中,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我们原本已经制定好了周密的计划,要一起逃离北厉皇宫。可谁知,就在计划实施的前两天,我却被裴寂的人强行带回了天齐。
“阿瑾,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我激动地抓住他的衣袖,声音都在颤抖。
“我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从北厉那个鬼地方逃了出来。”他咧嘴一笑,眼眶却有些红,“我想着,要找到你,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混进天齐的皇宫。所以,我就又当了一次太监。”
我愣住了。
“你……你是傻瓜吗?!”我忍不住捶打着他的胸口,“你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为什么又要跳进这个火坑里来?!”
“我承诺过你的啊。”他握住我的手,笑容一如既望的温暖,“我答应过你,无论是在北厉,还是在天齐,我都会带你离开这座牢笼,去过我们想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不值得的,阿瑾……我这样的人,早就不值得你这么做了……”
“不。”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将我轻轻拥入怀中,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阿鸢,别再说自己不值得。”
“在我心里,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从那晚起,阿瑾便成了我新的盼头。
揽云殿的侍女们巴不得我这个主子早点死,从不愿为我守夜,这反而给了阿瑾便利,他总是能在深夜时分,悄悄潜来看我。
他见我绣那荷包绣得双眼通红,十指颤抖,便主动接了过去,每晚都来帮我绣。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做过这般精细的活计,几天下来,把自己扎得满手是血。
我心疼地给他包扎,他却笑着说,就当是放血了,还能去去火。
“你先忍忍,别忤逆他。”他一边笨拙地穿针,一边安慰我,“等时机成熟,我一定带你逃出这里。”
我从未想过,在这天齐的皇宫里,我还能有这样安心的时刻。我靠在他的肩头,看着窗外的星月,听他讲那些在书上读到的、宫墙之外的奇闻异事。
一天,他神神秘秘地递给我一个包袱,说要送我礼物。
打开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小奶猫,眼睛还是蓝色的,正“喵喵”地叫着。
我惊喜得捂住了嘴:“天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冷宫那边,御猫生的小崽子,管事的太监们时常喂着。我今天路过,就偷偷抱了一只回来。”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这样,白天我不能来陪你的时候,起码还有它陪着你,你也不会太孤单。”
我将小猫藏在被褥间,那些侍女从不进我内室,自然也发现不了。
有了阿瑾,有了小猫,这死寂的日子,似乎又透进了一丝光。
转眼,到了裴寂生辰的前一日。傍晚时分,林宛如却不请自来,径直闯入了我的揽云殿。
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个即将完工的荷包。
“天哪,殿下,您这是绣的什么啊?”她捏起荷包,故作夸张地大叫,“这针脚歪七扭八的,也配叫‘天绣’?您这是绣出来,故意恶心阿寂的吧?”
“还给我。”我冷冷地伸出手。
“哎呀……”她忽然惊呼一声,手一松,那只我和阿瑾熬了无数个夜晚才绣成的荷包,竟直直地掉进了桌旁取暖的炭火盆里!
火苗“噌”地一下窜起,荷包瞬间被点燃,很快便焦黑一团。
“殿下,你怎么不接住呢?”她反倒倒打一耙,一脸无辜又生气地指责我,“我可是好好递给您了呀!您是不是因为自己绣得太丑,怕阿寂怪罪,所以故意让荷包掉进火盆,好把这罪名栽赃到我头上?”
一股压抑了三年的怒火,猛地冲上了我的头顶。
那不是给裴寂的礼物,那是阿瑾的心血!
在那一瞬间,我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和隐忍,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林宛如彻底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竟敢动手。
她尖叫一声,正要还手,藏在我床上的小猫许是受了惊,猛地一跃而起,扑到了她身上,在她手背上挠了一下。
“啊——!”她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裴寂来得很快。
他一进门,林宛如就扑了过去,哭得梨花带雨:“阿寂!我知道公主殿下怨我,怨她替我去了北厉……殿下想怎么罚我都行,可……可她为何要迁怒你,连你生辰的荷包都要亲手烧了啊……”
裴寂的目光扫过火盆里那团焦黑,脸色阴沉得可怕。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转头,冷冷地质问我。
我不能在这里出事。我不能被关起来,我还要等阿瑾带我走。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恨意。认错,是我唯一的活路。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林宛如,然后抱着受惊的小猫,缓缓跪了下去。
“是我的失误,没有接稳荷包。也是我……迁怒了林小姐。”
“还请丞相大人,看在我初犯,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次。”
裴寂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重新审视我。
“阿寂!”林宛如见状,哭得更凶了,她跪着拉住裴寂的衣角,“都怪我,都怪我!我今日只是想来看看殿下,怕她缺了什么……你将宫中事务交给我,我总想着要尽心尽力……”
“她去北厉做质,与你无关。”裴寂忽然冷冷地说。
是啊,从来都与她无关。
是我太吵,是他厌烦我,所以才将我送走的。
“今晚,再绣一只出来。”他忽然对我下令。
我猛地抬起头。今晚?
“我……我做不到。”我绝望地摇头。
“做不到,还是根本就不想给本官做?”他的声音瞬间冷了八度。
他猛地蹲下,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司徒鸢,你的喜欢,就是这么廉价的东西吗?!”
“当年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一生一世,这才短短三年,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
眼前这张我曾深爱过的脸,忽然和北厉三皇子那张狰狞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对不起!”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浑身颤抖,我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别打我……”
裴寂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
“啊!阿寂!”就在这时,林宛如突然又哭叫起来,“我的手……被猫抓到的地方,好疼,好疼啊……”
“猫?”裴寂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他皱眉,盯上了我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猫崽。
“不是的!”我顾不上自己的恐惧,慌忙将小猫护得更紧,“它还小,爪子都还没长硬,不可能抓伤林小姐的!它只是……只是不小心跳出来……”
“我何时允许你在揽云殿养猫了?”裴寂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这畜·生,谁给你的?”
“我……”我不能说出阿瑾。
“来人。”他懒得再问,转身下令。
“将这只畜·生,给本官当场摔死。”
“不!!”我疯了一样护住小猫,眼泪决堤而出,“不要!裴寂!求你了!别杀它!求你了!”
这是阿瑾送我的,是我在宫里唯一的陪伴!
我的哭喊让裴寂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又蹲了下来,竟伸出手,用指腹粗暴地擦去我的眼泪。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不过一个畜·生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宝贝?”
“它没有错啊……它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了……”我卑微地乞求。
“畜·生伤了主子,这就是它的错。”他盯着我的眼睛,“你这般喜欢它,更是它的错。”
“……什么?”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忽然冷笑一声,猛地出手,一把从我怀里将那只弱小的小猫夺了过去!
他高高地举起那只挣扎的小猫,凑到我眼前,一字一顿地问我: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司徒鸢。”
“你是不是忘了,你到底,应该喜欢谁?”
“啪——”
血花,溅在了我的脸上。
那只雪白的小猫,在我面前,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冰冷的石阶上。
小猫的惨死,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夜,我便发起高烧,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
裴寂下令将我禁足在揽云殿,门口换上了他自己的心腹,日夜看守。
阿瑾,再也无法来看我了。
我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却从门外侍卫的闲聊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他们说,林小姐的手背被猫抓伤,裴寂大发雷霆,怕那“畜·生”的爪子有毒,更怕林小姐娇嫩的皮肤上留下疤痕,竟花重金,从民间请来了一位极难请动的神医骆先生。
可我分明记得,那只小猫,连爪子都还没长全,只是不小心扑了她一下。
这天,我正烧得迷迷糊糊,房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骆神医,您请。卧在床上的,便是我朝三公主殿下。”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正对上一双错愕的眼睛。
“是你?!”
“是你?”
我们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几个陌生的医女上前,在我手腕上系上红绳,用于悬丝诊脉。而那位骆鸣神医,则在不远处的桌边坐下,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竟不知,你原来是当朝公主?怪道那次分别后,我派人寻了许久,也再寻不到你。”
他说的那次,便是我当年为了救裴寂,得知他寒毒攻心,药石无医,于是孤身一人爬上雪山,跪求这位隐居的骆神医,为裴寂求取那枚“九转救命丸”的往事。
“当年事急,多谢先生赠药。”我虚弱地苦笑,“只是我后来匆匆回宫,无法亲自登门道谢,只能托人将那些俗物作为谢礼送达,还望先生勿怪。”
“你当年独自闯入雪山,冰天雪地,我给你的那枚‘烈阳驱寒丸’,你后来可曾服下?”
我轻轻摇头:“我当年急着救人,拿着药丸回去时,发现他……他身中寒气太重,已近油尽灯枯。我便……便将先生赠我的那枚驱寒丸先喂他服下,护住心脉,随后又给他吃了那颗‘救命丸’,这才……这才将他的命拉了回来。”
骆鸣沉默了,他起身走近,不再悬丝,而是伸出手,亲自为我搭脉。
只是,他的手指刚一触碰到我的手腕,脸色便骤然大变!
“你这身子?!”他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震惊,“你这三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宫中有人虐待你?!”
我怔住了。
“我……我在北厉为质时,受过些伤……你……你诊得出来?”
用了那种秘药,连宫中经验最老道的御医都诊不出来,只当我是体虚。
“北厉秘药!”他沉声说,面色铁青,“此药霸道无比,专毁内腑!外表虽可愈合如初,但五脏六腑……”
“但是,已经烂透了,活不了多久了。”我平静地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他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你都知道?既知晓,为何不早日医治?!”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裴丞相……他可知晓此事?”
我摇头。
“当年,”他死死地盯着我,“你拼死上雪山,求药所救之人……是不是就是他?”
“您怎么会……”我大惊。
“我今日见他第一面时,便察觉他气息虽强,但根基有损,似是早年受过极重的寒毒大伤,却又被极品丹药强行救回。我当时还在疑惑,我的‘九转救命丸’,何时给过他这号人物。”
他重又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公主,你这身子,并非全无转机。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只要让他去为你寻几味世间罕见的珍奇草药,我再为你细细调理,还是有望……有望恢复康健的。”
我缓缓闭上眼,摇了摇头:“不用了,先生。”
“为什么?!”他不解。
“因为……”我睁开眼,看着头顶那方熟悉的床帐,轻声说:
“因为,他不会信的。”
“况且……”我喉咙发紧,还是说了出来,“当年拍板送我去北厉当质子的,就是他。”
“你当年拼了命去救他,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你不敢说,我来说!”骆鸣气得发抖,“我这辈子最看不得人糟蹋性命,你再这么耗下去,是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和骆鸣的动作同时僵住,一齐回头。
裴寂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门外,脸色苍白。
“她,为什么会死?”
我慌忙扯了扯骆鸣的袖子,拼命对他摇头。
谁知道他真是个火爆脾气,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裴丞相不是都听见了吗?公主殿下当年为了救你,在雪山上就耗尽了心血,她又把身上唯一的驱寒丸给了你,自己落下了病根, 从此身子就跟纸糊的一样,受不得半点损伤。”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雪山?”
“可你呢?你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亲手把她推去了北厉那个狼窝受折磨!”
“折磨?”裴寂怔住了,“什么折磨?两国盟约写得明明白白,她只是去做质。”
骆鸣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阿鸢,”裴寂快步向我走来,想检查我的状况,“你这不是……哪里都好好的……”
“裴丞相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公主和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才火急火燎地把我召进宫来,不是吗?”
骆鸣的声音沉重得像块石头:“北厉宫中有种秘药,上药时剧痛钻心,但能让皮肉光洁如新,半点毒打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公主现在这个样子,所受的折磨,没有一百次也差不多了。”
“她看着是毫发无伤,其实内里早就被掏空了,五脏六腑都如风中残烛。这么下去,她怕是连一年都撑不过去。”
“不可能!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对我天齐的公主……”
“他们怎么不敢?你不是亲自让林宛如传了话,默许的吗?”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没有!我绝没有传过这样的话!”他浑身都在发抖,拼命辩解。
我缓缓伸出我那双曾经最擅女红的手。
“若不是得了天齐丞相的授意,北厉三皇子怎会那般肆无忌惮地折辱我?”
“你知道为什么这双手再也绣不出一个荷包吗?因为这双手在给三皇子洗脚时,水温稍有不慎,他就命人一根一根地打断我的手指, 再给我敷上北厉的秘药,让伤口愈合得天衣无缝。”
“不只是手,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打过。每一处都是结痂,上药,再撕裂,再结痂……一遍一遍地挨打,一遍一遍地上药。”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她给我传话,说你一切安好……”他身形剧晃,狼狈地扶住桌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骆鸣叹了口气,像是在宣判。
“若她本就康健,熬一熬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在雪山受过奇寒,如今除非能找到那几味传说中的稀世药草,才能勉强续命。”
“当年……雪山……”裴寂终于转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我。
“是我,去雪山求了骆先生的药,救了你。”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当年就和你说过,是你不信。”
“但当年救你的人,确实是我。”
“而这件事,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最后悔的事。”
那次摊牌之后,裴寂像是变了个人。
他发了疯似的派人去搜罗那些珍奇药草,处死了所有怠慢过我的宫人侍女,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我殿里。
他甚至不知从哪又寻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像极了我从前那只。
只是,我再也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天,他又来了,在我殿中枯坐了半晌,终于开始自言自语。
“阿鸢,这三年,我其实……很想你。”
“我承认,以前是觉得你有些烦人,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总爱跟在我身后。可你真的走了,我才发现,我早就习惯了你叽叽喳喳的日子。”
“这三年,我时常会想起我们过去。我批阅公文时,你会跑到一旁替我磨墨,可往往坚持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会趴在我身边打瞌睡。”
“可我当时后悔也晚了,三年为质是写在盟约上的,我没法提前接你回来。”
“我以为……你在那边,过得总不至于太差。我怕你怨我送你去做质,又怕你在那边……忘了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回来后,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样子,我真的……受不了,所以我才故意向你发脾气。”
“鸢儿,”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我的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信你。林宛如我已经抓起来了,这件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好不好?”
“我一定会找到那些药草,我一定会治好你。”他抓着我的手,胡乱地亲吻着,像个溺水的人,“你放心,这天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许久,才终于开了口。
“我记得……”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行宫里有处温泉,对伤势有好处。我……可以去吗?”
他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涌上眼底,伸手轻柔地抚摸我的长发。
“当然可以!自然可以!我陪你去。”
裴寂到底没能陪我一起去。
出发那天,宫里忽然传来消息,说陛下(我的侄儿)突然肚子痛,裴寂作为丞相,不得已留了下来。
马车晃晃悠悠行至郊外,我忽然喊停了车夫。
“我头有些晕,想下来透透气。”
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随行的宫人,“让他陪着我就行,其他人在这里候着。人一多,本宫就头疼。”
那宫人低着头,快步跟了上来。
两人并肩走向不远处的树林。
“阿鸢,一会儿我们分头走,在前面的小溪旁汇合。”阿瑾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
我重重地点头,“嗯。”
这条如同迷宫般的小路,阿瑾早就提前踩过点,在这里甩开侍卫,最是稳妥。
两人依计分开后,我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侍卫,然后猛地拉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小溪旁。
阿瑾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
“太好了,”我语无伦次地哭着,“太好了,我们终于……终于自由了。”
他将我冰凉的手握在掌中,不停地哈着热气,“阿鸢,骆先生说的那些药草,我都打听到下落了。你放心,等我们找个安稳的地方住下,我就去帮你把药找齐。”
我眼眶通红,“我不喝药。剩下的日子,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傻阿鸢,”他笑了,露出温柔的梨涡,“你要长命百岁,我才能开心啊。”
他宠溺地弹了弹我的额头,“等我一下,我去拿之前藏好的包袱。”
我在小溪边等了很久,久到溪水都映不出天光。
阿瑾都没有回来。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的心脏,我正打算起身去找他,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我猛地回头,整个人都冻结在了原地。
裴寂骑在马上,逆着光,神情冰冷地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鸢儿,”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要和那个阉人,私奔去哪里?”
“不是的,”我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后退,“我……我只是带他出来透透气……”
“透气?”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我若是没有及时赶来,你是不是还准备去更远的地方‘透气’?”
“一个从北厉来的阉人,也敢觊觎天齐的公主。刚才直接一刀杀了他,真是便宜他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
“我说,”他利落下马,一步步逼近,解下自己的披风强行给我系好,“我杀了那个意图诱拐你的太监。”
“为什么?!”我疯了一样抓住他的手,“他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逼他的,是我强迫他的啊……”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我看到了他玄色衣角上,那片尚未干涸的、刺眼的血迹。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眼泪瞬间决堤,“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听话,别闹了。”他铁青着脸,伸手想摸我的头,“和我乖乖回去,我兴许……能给他留个全尸。”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
“阿鸢!”他忍无可忍,狠狠地将我箍在怀中,“你给我清醒一点!”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后面扔过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骨碌碌”地滚着,停在了我的脚边。
是阿瑾的头。
“啊——!”我发出了此生最凄厉的尖叫,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就朝裴寂的心口扎去。
“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去死?!裴寂!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伸出手,精准地握住了我拿簪子的手腕。
侍卫见状要上前,被他挥手拦住。
“她对我有怨气,让她都发泄出来。发泄完了,这事才能翻篇。”
我狠狠地打他,掐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嚎,直到最后筋疲力尽。
他面无表情地将瘫软的我抱起,转身往回走。
“阿鸢,你并不恨我。你只是……喜欢我。”
“你以前说过的,你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是我。你只是在北厉待太久,被那个阉人蛊惑了,一时忘记了。”
他低下头,冰冷的唇轻轻地印上我的额头。
“阿鸢,你会忘记他的。”
那之后的日子,我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阿瑾因我而死,这份愧疚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无法原谅自己。
裴寂搜罗来了那些珍奇药草,命人熬了,再亲手一勺一勺逼着我喝下去。
可我似乎又得了另一种病。
我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就是阿瑾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我很害怕,我怕我若是睡着了,再醒来,就会真的如裴寂所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骆鸣也束手无策,他只能对裴寂摇头,说我毫无求生意愿,药石罔效。
裴寂没有办法,只能将年幼的陛请来了我的揽云殿。
那天,我年轻的侄儿来了。
他看着形容枯槁的我,两眼瞬间就红了。
就像小时候我带他放风筝时那样,他一下子冲进了我的怀中,哭得像个孩子。
“姑母,求你,不要死。”
第二日,我开始吃饭,喝药,甚至主动要求去院中晒太阳。
我再也没和任何人提过“阿瑾”这两个字,我甚至颤抖着手,去了小厨房,亲手给裴寂炖了一盅暖汤。
当我将汤端到他面前时,他眼中的惊喜和激动几乎要溢出来。
“阿鸢,”他紧紧将我抱在怀中,“相信我,你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我那天……又做噩梦了。”我轻轻回抱住他,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我梦见,我明明将信给了林宛如,可她没有交给你。她转头却和北厉三皇子传话,让他……让他狠狠地折磨我。”
裴寂抱着我的身子猛地一滞。
“我会给你报仇。”他怜惜地吻着我的发顶,“阿鸢,你受过的苦,她只会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那日之后,裴寂下令,在京郊建了一座和北厉一模一样的水牢,专门用来关押林宛如一人。
她被人用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等伤口快要愈合或者开始腐烂时,再打下一次。
就这样,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永无宁日。
我去了水牢看她。
她双手双脚都被铁链吊着,披头散发,泡在污黑的水里,狼狈得像个水鬼。
看到我,她那双猩红的眼睛里迸发出疯狂的恨意:“我爹是忠良!你们司徒氏背信弃义!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好死?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了笑,“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可没那么快死。”
“我会活着,活得长命百岁,亲眼看着你们每一个人……都下地狱。”
几日后,牢中传来消息,林宛如趁狱卒送饭时,拼尽全力,咬舌自尽了。
原来才三个月,她就受不了了。
可我,却是在那样的地狱里,整整忍了三年。
林宛如死后,裴寂大概觉得我心里的怨气消了,开始每天给我送各种奇珍异宝,并且高调地着手准备我们的亲事。
两个月后,我们在宫中大婚。北厉也派了使团前来贺喜。
宫中夜宴,我在花园透气时,被一个醉醺醺的、我永世难忘的人拦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我那条最听话的小狗吗?”北厉三皇子笑嘻嘻地抬起我的下巴,满嘴酒气,“别说,你走了,本王还真挺想你的。”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假山后,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
我“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求三皇子不要打奴婢!”我立马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会听话的,奴婢一定听话!求三皇子开恩!”
“求求你了!”
三皇子得意地大笑了起来,可他的笑声还没停止,就被一个人影猛地踹中了心口,倒飞出去。
“阿寂!”我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阿寂,我好怕!”我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我……我只是……看到他,甚至只是想到他……我就浑身发冷,我好害怕……”
那晚,裴寂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可我能感觉到,他这个抱着我的人,身子抖得比我还厉害。
我缩在他温暖的怀中,心情却异常平静。
我知道,他在悔恨。
悔恨当年送我远走,悔恨那三年让我受尽折磨。
而他的后悔,他的愧疚,则会成为我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刀剑。
没过几天,便有消息传来。
北厉三皇子在京郊游玩时,不慎失足跌落山崖,死状惨不忍睹。
正值北厉三皇子和B大皇子夺嫡的关键时刻,事发后,裴寂遣人将一份“三皇子意图谋反”的证据,秘密送给了北厉大皇子。
证据是真是假已不可知,但三皇子人已经死了,北厉那边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没多久,北厉大皇子顺利继位,此事便不了了之。
而在骆鸣的精心调理下,我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
连他都忍不住夸我:“你和重逢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求生的意志强了太多啊。”
“是啊,”我浅浅一笑,“为了我喜欢和在意的人,我也不能轻易死掉。”
“裴丞相?”他挑了挑眉。
“对啊。”我顺从地点头。
我的手逐渐恢复了力气,可以做很多事了。我和过去一样,殷勤地给裴寂磨墨,做暖汤,甚至重新拿起了针线,给他绣荷包。
虽然那对鸳鸯绣得歪歪扭扭,丑得可笑,裴寂却对这个荷包十足珍视,日日都带在身边。
这天夜里,我看他一边批阅奏折一边用力地掐着眉心,便忍不住走过去,伸手帮他轻轻按压额角。
“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头疼。”他疲惫地说道。
“那便休息休息啊。”我从身后环抱住他。
他抓住我的手,苦笑,“不行啊,奏折堆积如山,看不完。”
是啊,因为他始终不肯彻底放权,如今的陛下,依旧凡事都需听命于他这个丞相。
他才是一个真正的“隐形”皇帝。
“嘶。”他又难受地捏了捏眉心。
“要不我帮你吧。”我说,“你闭眼休息会儿。我念给你听,然后你说,我来写,帮你批阅。”
他笑了,“字迹不同,会被那些老狐狸看出来的。”
我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拿起来笑着给他看。
“你忘了呀?我以前最喜欢拿你的字当字帖来临摹,最能模仿你的笔迹了。”
这年冬天,裴寂生了一场大病。
自从林宛如那件“救命之恩”的骗局被拆穿后,他就变得敏感多疑,几乎不愿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可他唯独信任我。
我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照顾他,为他擦身喂药,令他感动不已。
“阿鸢,我何其有幸,能有你为妻。”他时常虚弱地抱着我,这样感叹。
病榻上,他开始手把手地教我他的治国之策,教我如何平衡权术,他让我代替他批阅奏折,甚至代替他去接见下臣。
也许是那次病来得太凶,他病愈后,身体也大不如前。
他很想和我要一个孩子。
可我却因为那三年的折磨,身子亏空得太厉害,迟迟没法有孕。
每当太医摇头叹息时,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除了遗憾,更多的是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时间很快,就这么过了五年。
裴寂的身体愈发虚弱,缠绵病榻的时间也愈来愈多。
很多朝中大事,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处理。
而我,在他日复一日、手把手地倾囊相授下,已经可以完美地替他做很多事。
甚至,取而代之。
这年立春那日,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
裴寂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早已无法顾及朝政大事。
我端着温热的药,款款坐在他床边,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
“夫君,该喝药了。”
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睛怔怔地看了我许久。
“阿鸢,”他轻声问,气若游丝,“这五年来,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药?”
四目相对,我轻轻地扯了一下嘴角,笑了。
“夫君,事到如今,你心里不已经都知道了吗?”
毕竟,是我故意让我的心腹医官,把这个秘密“不经意”间泄漏给他的。
若是让他到死都以为我爱他,我怕九泉之下的阿瑾会误会我。
不只是这五年的汤药,就连他喝过的每一盅暖汤里,我都下了微量的、日积月累便可致命的毒药。
“裴寂,你知道吗?”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语,“从我被送到北厉、被折磨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叛、算计,是不是很痛苦?”
“可你知道吗?当初被你亲手推出去、独自扔在北厉的我,比你现在要痛苦百倍、千倍。”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喘不上气。
“你……你一直没有原谅我,对吗?可我……我是真的爱你啊。”他的目光中满是哀求和乞怜。
“你真是太天真了。”我轻笑出声。
“我本来,是想放过你的。我只想和他一起安安静静地走,可你,偏偏杀了他。”
你杀了我人生中,唯一的那一轮明月。
“他就那么好?!”他突然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拉住我的衣袖,“我明明这么爱你!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狠心……”
“因为,我也想清静清静。”我用力甩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
“裴寂,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永远爱阿瑾,也只爱他。”
他木然地看着我,双眼中的光彩逐渐涣散。
“天下……天下……”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我的天下……”
“裴大人又弄错了。”我将空药碗放在一边,俯身看着他,笑意冰冷。
“这天下,姓司徒。”
“从来,就不姓裴。”
殿门打开,我端着空药碗走了出去。
早已等在门外的陛下迎了上来。
“姑母。”
“已经死透了。”我将药碗随意递给一旁的侍卫。
“姑母,真的……要走吗?”年轻的帝王眼中满是不舍。
我点点头,“如今裴寂的党羽势力已经尽数为我们所用,你也早已能独当一面。这江山在你手上,姑母很放心。”
真的要多谢裴寂。这五年,我和陛下在暗中四处布局,正是借着他的手,替我司徒氏铲除异己,彻底巩固了皇权。
有一说一,他倒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
而这五年,在骆鸣的精心照料下,我的身子也逐渐恢复康健,如今再也不受旧疾困扰。
毕竟,我要长命百岁,这样阿瑾在天上看着,才能开心。
陛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
“当年是侄儿无用,未能想办法拖住裴寂,让姑母……未能离开皇宫,还连累了赵瑾公子丢了性命。”
他“扑通”一声跪下,双眼通红,“当年裴寂为让姑母彻底断了念想,不给赵公子安葬,而是命人烧了其仙体。这是侄儿……当年偷偷派人收回来的骨灰, 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亲手交给姑母。”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冰凉的瓷瓶,眼角瞬间一热。
伸手擦了擦溢出的泪水,我将瓷瓶紧紧抱在怀中,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也不知我唤了那人整整五年夫君,阿瑾他……有没有在生我的气?”
那以后,我离开了皇宫,换了身份,走了很多很多地方。
我在大漠看过最壮丽的夜空星河,也去江南听过最缠绵的舞乐丝竹。
我也认识了好多有趣的朋友。
其中不乏有想给我介绍如意公子的热心大娘。
“谢谢您,我有夫君。”我总是笑着这样回答。
我从不感到孤独,也从不寂寞。
因为我知道,阿瑾他,其实从未离开过我。
我的侄儿是个天生的帝王,在他的治理下,天齐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之景。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已是满头银发。
在最后的时刻,已是中年帝王的陛下和他的儿女们,将我接回了宫中,守在我的榻前不眠不休。
恍惚之间,我似乎又看到了阿瑾。
他依旧是那么年轻,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笑起来时眼中有星光,像极了邻家那个最清雅温润的公子。
他微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那一瞬间,我似乎重新成为了那个十七岁的、不顾一切奔向他的少女。
我拉起裙子,笑着向他跑过去,一头冲进了他温暖的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我,声音里满是心疼,他说:
“阿鸢,这么多年,辛苦你一个人了。”
我摇摇头,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从未离开。”
我们相视而笑,紧紧牵着手,一起走向了那条波光粼粼、闪耀着光芒的河。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来源:瑞雪映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