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顾老师,恭喜啊!”小赵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遭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
那张盖着红印的纸,被场部的通讯员小赵塞到我手里时,还是温的。
像是揣了块刚出炉的烙铁,烫得我指尖都在发颤。
“顾老师,恭喜啊!”小赵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遭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
平反。
回城。
这两个词,像两只冬眠许久的虫,在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苏醒过来,把一团乱麻的思绪搅得更乱。
周围的“老伙计”们,有的投来羡慕的目光,有的低下头,掩饰着眼里的失落,也有的,像老李,只是远远地瞥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像是苦笑又像是讥讽的弧度,然后继续低头侍弄他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辣椒。
八年了。
从意气风发的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到这个黄土朝天、碱蓬遍地的“五七干校”学员,我以为这辈子,就要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
“顾老师,明儿一早就有去县城的车,您今晚收拾收拾,别误了点。”小赵又叮嘱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催促。
是啊,该走了。谁不是得了消息,恨不得插上翅膀,一夜之间就飞回那个阔别已久的家?
我捏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谢谢你,小赵。”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风沙磨过的旧牛皮。
小赵点点头,转身轻快地走了,像一只完成了送信任务的鸽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没有立刻回到我那间土坯小屋,而是绕到了干校的后坡上。
这里能看到炊烟,看到大片的田野,看到天边那条浑黄的河。
八年前,我就是从那条河的渡口被送来的。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泥土和草根的气息。
这八年,像一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默片,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闪过。
开荒、种地、养猪、挑水……那双曾经只握笔和书本的手,如今布满了厚茧和裂口,一个冬天过去,旧的裂口还没长好,新的又开了,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心里的伤疤呢?大概也一样。
我以为我会恨这里。
恨这片夺走了我八年光阴的土地,恨这日复一日磨掉我所有棱角的劳动,恨这看不到尽头的沉寂。
可当“离开”这两个字真的砸到头上时,我心里涌起的,却不是狂喜。
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像一个潜水很久的人,突然被猛地拽出水面,阳光刺眼,空气稀薄,竟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那间我住了八年的小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汗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我的“家”。
一张用木板和土坯搭起来的床,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草席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
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是我用捡来的木料自己钉的,桌面上刻着几道深深浅浅的印痕,那是我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用指甲无意识划下的。
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插着一枝干枯的狗尾巴草。
整个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家徒四壁,这个词,我如今才算有了最真切的体会。
许多得了消息的人,已经开始疯狂地收拾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更像是丢弃。
那些在这里用了好几年的破旧脸盆、打了补丁的衣服、缺了口的碗……此刻都成了累赘,被毫不留情地扔在门外。
大家都在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与这里的一切做切割。
仿佛只要丢掉这些东西,就能把这八年的记忆也一并丢掉。
老李从我门口经过,看我呆呆地站着,便停下脚步。
“老顾,发什么愣?还不赶紧收拾?”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网兜,里面是他所有的家当,几件衣服,一本书。
我摇摇头,“不急。”
“还不急?”老李瞪大了眼睛,“明早的车,走了可就没了!你还想在这儿扎根啊?”
我看着他,忽然问:“老李,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留下来过年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这里的好东西,我一样都带不走。这里的坏东西,我一样也不想带走。”
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回城里,我请你喝真正的二锅头。”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朝场部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佝偻,却又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轻快。
是啊,谁都想快点离开这个“坏地方”。
可我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小屋,心里却冒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我要把它打扫干净。
像八年前,我刚来的时候那样,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离开。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按捺不住。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想给这八年的岁月,一个正式的告别。
或许,是想告诉自己,也告诉这间小屋,我在这里,不是一个囚徒,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
我来时,清清白白。
走时,也想干干净净。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床上的稻草全部抱出去。
这些稻草,陪我度过了两千九百多个夜晚。
夏天,它们是汗水的积蓄池,冬天,它们是我唯一的温暖来源。
我一抱一抱地把它们搬到屋外的空地上,阳光下,陈年的草屑和灰尘四散飞扬,在空气中形成一片金色的薄雾。
我闻到了一股太阳的味道。
很熟悉,很温暖。
我想起刚来的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发的被子薄得像纸片。我整夜整夜地冻得睡不着,骨头缝里都像是钻着冰碴子。
后来,是一位同在这里改造的老农,教我用干透的稻草铺床。
他说:“先生,别小看这草,它比棉花还贴心,能把你的热乎气儿都兜住。”
那天晚上,我躺在厚厚的稻草上,身上盖着薄被,第一次感觉到了暖意。
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踏实的温暖。
那一刻,我对这位不识字的老农,充满了敬意。
书本教给了我历史的兴衰更替,却没教我,如何在寒夜里取暖。
是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教会了我。
抱完了稻草,光秃秃的床板露了出来。
那是我和几位“难友”一起,去山里砍了树,自己刨平,拼接起来的。
床板上,有几处深色的印记。
我用手指摩挲着其中一处,那是一次夜里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省,喝水时,碗没端稳,洒出来的药汤留下的痕迹。
那天晚上,是老李守了我一夜。
他用自己的津贴,给我换了点红糖,熬了姜汤,一勺一勺地喂我。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像是我母亲的手,在轻轻拍着我的背。
第二天我醒来,看到老李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头发上落满了清晨的露水。
他比我大十岁,学物理的,来得比我早两年。
我们俩,一个是文科的“臭老九”,一个是理科的“反动权威”,在这片土地上,成了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我找来一块破布,打了盆清水,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拭床板。
水很凉,刺得我手上的旧伤口隐隐作痛。
但我擦得很慢,很仔细。
仿佛在擦拭的,不是一块木板,而是一段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每擦去一处污渍,就有一个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擦到床头的位置,我看到那里刻着一个小小的“纾”字。
是我用碎瓦片,一笔一画刻上去的。
纾,是我的妻子,林纾。
刻下这个字的那天,是我和她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那天,场里改善伙食,每人多发了一个窝头。
我把那个窝头揣在怀里,一直等到晚上,所有人都睡着了,才摸黑拿出来。
就着清冷的月光,我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个已经变得冰冷干硬的窝头。
我对着墙上那个模糊的“纾”字,轻声说:“阿纾,十年了。等我回去。”
那一刻,窝头是甜的,月光是暖的,连心里的苦,都暂时被压了下去。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快五年没有通过信了。
不是她不写,也不是我不写。
是我们的信,像石沉大海,再也到不了对方的手里。
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信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庭深,好好活着。我等你。”
就这七个字,支撑着我走过了最难熬的岁月。
活着。
像一棵树,无论风吹雨打,只要根还在土里,就得站直了,好好活着。
我把床板擦得干干净净,亮得能映出窗外灰白的天光。
然后,我开始收拾那张桌子。
桌子的一条腿有些短,我用一块石头垫着。
我把石头拿开,桌子立刻晃了一下。
我把桌子搬到屋外,找来刨子和砂纸。
刨子是我用一把废弃的镰刀磨的,砂纸是偷偷攒下来的包装纸。
我想把这条腿刨得和其他三条一样平。
正刨着,场部的年轻人小赵又溜达过来了。
他看我满头大汗地跟一条桌子腿较劲,一脸的不可思议。
“顾老师,您这是干嘛呢?都要走了,还弄这些个破烂玩意儿干嘛?”
他的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纯粹的不解。
是啊,在任何人看来,我此刻的行为,都无异于疯子。
一个马上要离开牢笼的鸟,却在精心修补自己的笼子。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
“小赵,这桌子陪了我八年。”我说。
“我知道啊,可您要回城了,城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稀罕这个?”小赵说着,用脚踢了踢桌子腿,“您看,都快散架了。”
我笑了笑,“它没散架。它只是有点不舒服,我给它治治。”
小赵挠了挠头,更糊涂了。
“您真是个怪人。”他嘟囔了一句,但没再劝我,只是蹲在一旁,看我忙活。
我没再理他,专心致志地刨着那条桌腿。
木屑纷飞,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我的思绪,也跟着这香气,飘回到了许多个在这张桌子前度过的夜晚。
这张桌子,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书房”。
白天劳动改造,晚上,我就趴在这张桌子上,偷偷地看几页“禁书”。
那些书,都是我冒着风险藏下来的。
有的藏在床下的土坑里,用油布包着。有的,就拆散了,一页一页地贴在墙上,再用报纸糊上一层。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点上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映着我贪婪的目光。
《史记》、《资治通鉴》、唐诗、宋词……
那些曾经在大学课堂上被我讲了无数遍的文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成了我唯一的精神食粮。
我像一个饥饿的旅人,在荒漠中发现了泉眼,拼命地汲取着那一点点甘霖。
我甚至在这张桌子上,偷偷地写东西。
不是写检查,也不是写思想汇报。
是写我的“历史笔记”。
我没有纸,就写在烟盒纸上,写在包装纸的背面,写在任何能找到的白色空隙里。
我用自制的墨水——锅底灰加水——记录下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我记录下那位教我铺稻草的老农,他的手巧得能用麦秆编出活灵活现的蚂蚱。
我记录下老李,他会在下雨天,用物理学原理解释天边的彩虹,尽管我们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记录下一个叫小张的年轻人,他是我们这批人里最年轻的,刚满二十岁,是从北京一所大学里直接送下来的。
小张很聪明,也很有才气,会拉小提琴。
他没有琴,就用一根木棍,几根铁丝,自己做了一把。
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拉上一段。
那琴声,不成调,甚至有些刺耳。
但在我们听来,却像是天籁。
那琴声里,有他的不甘,有他的迷茫,也有他对未来的憧憬。
后来,小张因为偷偷给家里写信,信里抱怨了几句这里的伙食,被人揭发,被定性为“思想改造不彻底”,被送去了更偏远、更艰苦的地方。
他走的那天,没有人去送他。
我站在我的小屋门口,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那把简陋的小提琴,被他留了下来,就挂在我这间小屋的墙上。
这些,我都写了下来。
我把那些写满字的纸片,卷成细细的卷,藏在墙壁的缝隙里。
我告诉自己,历史,不应该被遗忘。
无论是宏大的叙事,还是个体的命运,都应该被记录下来。
我是一个历史研究者。
就算我被剥夺了讲台,被剥夺了笔,我也不能放弃我的天职。
“嘿,顾老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小赵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低头一看,桌腿已经被我刨得差不多了。
我用手摸了摸,很平整。
我把桌子翻过来,四条腿稳稳地立在地上,再也不晃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小赵看着那张稳当当的桌子,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除了不解,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您……还真是个能人。”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我笑了。
“走吧,去擦窗户。”我对他说。
小赵“啊?”了一声,但还是跟了上来。
窗户很小,只有半尺见方,糊着一层厚厚的纸。
纸已经发黄变脆,上面布满了油污和灰尘。
八年来,我几乎没有看过窗外的世界。
因为那层纸,把一切都隔绝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旧纸撕下来,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鼻而来。
然后,我用湿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小小的木头窗框。
窗框的木料已经有些腐朽,但我擦得很轻柔。
擦着擦着,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她不是我们干校的,是附近村子里的。
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很大,很亮。
有一年秋天,我因为营养不良,得了夜盲症。
一到晚上,眼前就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走路经常摔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有一天傍晚,我从地里收工回来,天色已经暗了。
我摸索着往回走,一不小心,踩进了一个水坑,摔了个结结实实。
就在我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时候,一双温暖的小手扶住了我。
是那个女孩。
她手里提着一盏马灯,灯光昏黄,却照亮了我眼前的路。
“大叔,您没事吧?”她的声音像山泉一样清脆。
我摇摇头,狼狈地从泥水里爬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举着马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直把我送到了小屋门口。
从那天起,每天傍晚,她都会提着马灯,等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为我照亮回家的路。
后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只是害羞地笑,摇摇头,跑开了。
再后来,我的夜盲症好了。
她也再没有出现过。
但我一直记得她。
记得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和那盏在黑暗中为我引路的马灯。
她是这片灰暗土地上,一抹温暖的亮色。
我把窗框擦干净,又找来一张新的白纸,仔仔细细地糊了上去。
我用剪刀,在纸的中央,剪出了一个海棠花的形状。
阿纾最喜欢海棠花。
我们家的院子里,就种着一棵海棠树。
每年春天,花开满树,像一片灿烂的云霞。
她总喜欢在树下看书,或者画画。
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美得像一幅画。
我剪得很慢,很投入。
小赵在旁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等我剪完,他才凑过来看。
“顾老师,您这手艺,绝了!这是……什么花?”
“海棠。”我说。
“海棠……”他念叨着,若有所思。
糊好了窗户,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阳光透过那个海棠花的镂空,在地上投下一个美丽的光斑。
我看着那个光斑,仿佛看到了阿纾的笑脸。
我的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阿纾,我就要回去了。
你还在等我吗?
我们的家,还在吗?
那棵海棠树,还在开花吗?
我不敢想下去。
我怕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接下来,是打扫地面。
屋里的地,是夯实的泥地。
八年的踩踏,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找来扫帚,一点一点地扫。
灰尘很大,呛得我直咳嗽。
小赵看不过去,抢过我手里的扫帚。
“顾老师,我来吧!您这身子骨,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他很年轻,手脚麻利,几下就把地面扫得差不多了。
我没跟他争,只是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他忙活。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眯着眼睛,看着尘土在光柱中飞舞,像一群金色的精灵。
扫着扫着,小赵突然“咦”了一声。
“顾老师,您看这是什么?”
他从墙角扫出来一个东西,捡起来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用麦秆编的蚂蚱。
已经有些干瘪,颜色也褪了,但依然能看出编织者的巧思。
是那位老农送给我的。
他说,蚂蚱,也叫“飞蝗”,能跳得很高,蹦得很远。
他把这个送给我,是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跳出这个地方,去到更远的地方。
我捏着那只小小的蚂蚱,心里一阵发酸。
那位老农,在我来干校的第三年,就病逝了。
他没有等到平反的那一天。
他就像这片土地上无数的野草一样,默默地生,又默默地死。
没有人会记得他。
除了我。
我把他写进了我的历史笔记里。
我把小蚂蚱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这是我唯一想从这里带走的东西。
扫完了地,小赵又帮我打了水,把整个地面都洒了一遍。
这样,灰尘就不会再扬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
很清新。
像雨后的田野。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擦黑了。
小赵累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顾老师,我总算明白您为什么要打扫了。”他喘着气说。
我看着他,“哦?你明白了什么?”
“说不上来。”他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敬佩,“就觉得,您跟别人不一样。他们走,是逃。您走,是……是回家。”
回家。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锁。
是啊,我不是在逃离。
我只是要回家了。
我是在跟我的另一个“家”,做最后的告别。
我把这个住了八年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个远行的游子,在离开前,总要把自己住过的房间整理好。
这是一种体面。
也是一种尊重。
尊重这片土地,尊重这段岁月,也尊重我自己。
晚上,我没有去食堂吃饭。
我把下午剩下的半个窝头,放在那张刚修好的桌子上。
又用那个豁了口的瓦罐,烧了一罐热水。
这就是我的“散伙饭”。
我坐在桌前,看着窗户上那个海棠花的剪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墙角,挂着小张留下的那把简陋的小提琴。
我站起来,把它取了下来。
我不会拉琴。
但我用手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那几根生了锈的铁丝。
“嗡——”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回响,在寂静的小屋里荡开。
仿佛是小张在另一个世界,对我无声的诉说。
我对着那把琴,轻声说:“小张,我要走了。我要替你,回到那个我们都想回去的世界。我会去看你的父母,告诉他们,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我把琴,重新挂回了墙上。
我不会带走它。
就让它留在这里,陪着这间小屋,也陪着那些像小张一样,被遗忘在这里的灵魂。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没有做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穿上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
这是阿纾在我离开前,亲手为我做的。
我把那个麦秆编的小蚂蚱,小心地放在上衣的口袋里。
然后,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屋。
床板是干净的,桌子是稳当的,窗户是明亮的,地面是整洁的。
一切都井井有条。
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我轻轻地带上门。
那扇吱呀作响的门,今天却异常地安静。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场部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大部分人已经上了车,挤在车厢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焦急。
我看到了老李。
他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快点。
我走到车旁,却没有急着上去。
小赵站在车下,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我。
“顾老师,路上喝。”
我接过来,水壶还是温的。
“谢谢你,小赵。”我由衷地说。
“您……多保重。”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以后有机会,回来看……不,您别回来了。”
他自己先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笑了。
“你也是,保重。”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踩着车厢的踏板,爬了上去。
车子发动了。
在巨大的轰鸣声和一阵剧烈的颠簸中,缓缓驶离了这片我生活了八年的土地。
车厢里,有人开始欢呼,有人开始唱歌,有人开始低声地哭泣。
悲喜交加的情绪,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碰撞。
我没有回头去看那渐行渐远的干校。
我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路两旁的白杨树,在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为我们送行。
天边,太阳正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向大地。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个小小的蚂蚁,仿佛能感受到那位老农掌心的温度。
我又想起了那个为我提灯的女孩,想起了她的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还想起了老李,想起了小张,想起了这八年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
那些苦难、挣扎、忍耐,那些微小的善意、温暖和希望……
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的这八年。
它们是刻在我生命里的年轮,无法抹去,也不该被抹去。
它们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历史,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人”。
车子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县城。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
南下的,北上的,归乡的,远行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故事。
这是一个时代的转折点。
无数人的命运,将从这里,重新开始。
我买了一张回北京的火车票。
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我从怀里掏出纸和笔。
这是我问小赵要的。
我想给阿纾写一封信。
八年了,我第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她写信。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她说。
但提笔的瞬间,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纸上的三个字。
“阿纾,我……”
我顿住了。
我什么?
我回来了?
我很好?
我没有。
这八年,我老了,病了,也伤了。
我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顾庭深了。
我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沧桑的“老农”。
我甚至不知道,她见到我时,还能不能认出我。
我更不知道,我的归来,对她而言,是喜悦,还是……负担。
我心里一阵刺痛。
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算了,不写了。
等我回去了,当着她的面,亲口对她说。
火车进站了。
我随着人流,挤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车厢里,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
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物开始慢慢向后退去。
我看着那些陌生的田野、村庄、城市……心里却异常地平静。
八年的隔绝,让我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疏离感。
仿佛我是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时代。
火车上,有人在兴奋地谈论着“高考”,有人在讨论着“返城”,有人在畅想着未来的生活。
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骚动的年代。
而我,只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两天一夜的颠簸后,火车终于抵达了北京。
当我走出火车站,看到“北京”那两个熟悉的大字时,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我凭着记忆,向家的方向走去。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胡同还是那个胡同。
但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墙上,旧的标语被新的标语覆盖,孩子们的笑闹声,似乎也比从前更响亮了。
我走到我们家那个熟悉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是朱红色的,漆皮已经有些剥落。
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锁上了?
家里没人?
阿纾呢?她去哪儿了?
各种不好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那把冰冷的锁。
就在这时,隔壁的王大妈从院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了我半天。
“您……您是……”
“王大妈,是我,顾庭深。”我的声音沙哑。
“哎哟!”王大妈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菜撒了一地,“是……是小顾?!”
她快步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你可算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王大妈,阿纾呢?她……”我急切地问。
王大妈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拉着我走到一旁的墙角。
“小顾啊,你……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的心,猛地一揪。
“她……她怎么了?”
“你走后第二年,你家的成分问题……唉,阿纾被单位下放了,去了……去了东北的一个林场。”
东北?林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一个人?”
“是啊,就她一个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把这院子托我照看着。她说,她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让你回来后,就在家等着她,她一有消息,就立马回来。”王大妈说着,擦了擦眼泪。
“她……有来过信吗?”
“有,一开始有。后来……后来就断了。最后一次来信,是三年前了。说那边冷,活也重,但她挺得住。”
三年前……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我回来了。
可她,却不在了。
我们就像两条被命运捉弄的线,完美地错开了。
王大妈看我脸色惨白,不忍心地说:“小顾,你也别太担心。阿纾是个坚强的人,她肯定会没事的。你先……先在我家住下,我们再慢慢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
我摇摇头。
“不了,王大妈。我回自己家。”
我从王大妈那里拿了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推开院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那棵海棠树,竟然还活着。
只是枝叶稀疏,显得有些萧索。
树下,一张石桌,两只石凳,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走进屋里。
所有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
我掀开一张白布,下面是阿纾的书桌。
桌上,还放着她的画笔和颜料。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仿佛她只是出了个门,马上就会回来。
我走到书架前。
我的那些书,一本都不少,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
我随手抽出一本《史记》。
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海棠花瓣。
花瓣下,是阿纾娟秀的字迹:
“庭深,见字如面。待到海棠花开日,便是君归来之时。盼。——纾”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书页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这八年的委屈、思念、痛苦、煎熬……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回来了。
可我的归期,却不是她的花期。
我在家里住了下来。
每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子和屋子打扫一遍。
我把所有的家具都擦得一尘不染。
我给那棵海棠树浇水、施肥、剪去枯枝。
我把这个家,打理得和我离开那间干校小屋时一样,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我在等她回来。
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开始四处打听她的消息。
我去了她原来的单位,去了街道办事处,给所有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亲戚朋友写信。
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那个年代,找一个人,太难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那棵海棠树,光秃秃的,在寒风中矗立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我也像它一样,沉默地守望着。
我的工作问题,也落实了。
还是回原来的大学,继续教历史。
当我重新站上那个阔别了八年的讲台,看着下面一双双年轻而求知若渴的眼睛时,我仿佛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但我知道,我变了。
我的课,不再只是照本宣科。
我会给他们讲我在干校的经历,讲那些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忽略的、普通人的故事。
讲那个会编蚂蚱的老农,讲那个会拉小提琴的年轻人,讲那个在黑夜里为我提灯的女孩……
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历史,是有温度的。
它不是冰冷的文字和数字,它是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用他们的血泪和悲欢构成的。
我们要敬畏历史,更要敬畏生命。
我的课,很受学生欢迎。
他们说,顾老师的课,能听到“人”的味道。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教书,备课,继续寻找阿纾的下落。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火车站。
我站在出站口,看着南来北往的人流,希望能从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但我没有放弃。
我相信,只要我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她。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竟然冒出了新芽。
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舒展开来,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我惊喜地发现,枝头,竟然结出了一些小小的花苞。
它要开花了。
我的心里,也跟着燃起了一丝希望。
海棠花开日,便是君归来之时。
阿纾,这是你说的。
你不会食言的,对吗?
我每天都去看那棵海棠树,盼着它快点开花。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第一朵海棠花,绽放了。
粉白色的花瓣,娇嫩欲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几天之内,整棵树,都开满了花。
像一片绚烂的云霞,又像一场迟到了八年的梦。
我站在树下,痴痴地看着。
风一吹,花瓣簌簌地落下,像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就在这时,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包袱。
她的身形,比我记忆中消瘦了许多,背也有些驼了。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熟悉。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们俩,都愣在了原地。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她。
是我的阿纾。
她回来了。
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我也想向她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院子的落花,遥遥相望着。
过了许久,她才颤抖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庭……深……”
声音嘶哑,破碎,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再也控制不住,向她冲了过去。
我紧紧地抱住她,抱住这个我思念了八年、寻找了一年的女人。
她的身体,瘦弱得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的骨骼,和剧烈颤抖的身体。
“阿纾……阿纾……”
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要把这八年的思念,都喊出来。
她也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哭声里,有重逢的喜悦,有岁月的委屈,有无尽的辛酸。
我们就这样抱着,在满树的海棠花下,哭得像两个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牵着她的手,走进屋里。
她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看着那棵开得正盛的海棠树,眼泪又流了下来。
“庭深,你……你都打理得这么好。”
“我在等你回来。”我说。
她抚摸着桌子,抚摸着书架,抚摸着这里的一切。
“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她喃喃地说。
我把她拉到身边,让她坐下。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她捧着杯子,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冻疮留下的疤痕。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这些年,你……辛苦了。”我说。
她摇摇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不辛苦。只要能再见到你,就不辛苦。”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她给我讲了她在林场的日子。
零下四十度的冬天,砍树,抬木头,住四面漏风的板房……
她好几次都差点死掉。
有一次,被山上滚下来的木头砸伤了腿,在炕上躺了两个月。
她说,那两个月,她每天都看着窗外,想着我。
是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活了下来。
我也给她讲了我在干校的生活。
讲那片土地,讲那些人,讲我是如何把那间小屋打扫干净再离开的。
她静静地听着,眼里的泪,一直没有干过。
当她听到我把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的小提琴留在了小屋里时,她握紧了我的手。
“庭深,你做得对。”她说,“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是的,我们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那些被时代碾碎的梦想,不能忘记那些在黑暗中闪烁过的人性微光。
晚上,我做了一顿饭。
很简单的四菜一汤。
我们俩,坐在桌前,像许多年前一样。
窗外,月光如水。
屋里,灯光温暖。
海棠花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满室芬芳。
我们吃得很慢。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饭后,她从那个破旧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厚厚的日记。
纸张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这是我……为你写的。”她说。
我翻开日记。
第一页,是我离开的那天。
“庭深走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我要好好活着,等他。”
最后一页,是她踏上回京火车的那天。
“我要回家了。庭深,你还在等我吗?”
整整九年的日记。
三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和等待。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也爬满了皱纹。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残酷的痕迹。
但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在海棠树下,笑靥如花的阿纾。
我合上日记,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阿纾,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
谢谢你,回到了我身边。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
我教书,她操持家务。
我们一起,去看了很多老朋友。
也一起,去祭奠了那些没能等到今天的人。
我们的话不多。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九年的分离,没有让我们变得生疏。
反而让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第二年春天,海棠花又开了。
比去年开得更盛,更美。
我们俩,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泡了一壶茶,静静地看着花开花落。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那么安详,那么美好。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麦秆编的小蚂蚱,放在手心。
阿纾看到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一个朋友送的。”我说。
我给她讲了那个老农的故事。
她听完,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拿起那只小蚂
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
“庭深,把它收好。”她说,“这是你的勋章。”
是啊,这是我的勋章。
它见证了我的那段岁月,也见证了那个时代里,一个普通人的坚守和尊严。
我的人生,被分成了两半。
前半生,是书斋里的风花雪月。
后半生,是土地上的苦辣酸甜。
这两半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我。
我看着身边鬓角斑白的阿纾,看着满树绚烂的海棠花,心里一片宁静。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打扫干净那间小屋再离开。
因为,那不是一段需要被丢弃和遗忘的过去。
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是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告别的,不是苦难。
而是那个在苦难中,曾经迷茫、脆弱、但最终没有被打垮的自己。
我拂去尘埃,是为了看清来时的路。
也是为了,能更好地,走向未来。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