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一个右派平反回城,把住了八年的五七干校打扫干净才离开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25 14:42 1

摘要:“顾老师,恭喜啊!”小赵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遭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

那张盖着红印的纸,被场部的通讯员小赵塞到我手里时,还是温的。

像是揣了块刚出炉的烙铁,烫得我指尖都在发颤。

“顾老师,恭喜啊!”小赵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遭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

平反。

回城。

这两个词,像两只冬眠许久的虫,在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苏醒过来,把一团乱麻的思绪搅得更乱。

周围的“老伙计”们,有的投来羡慕的目光,有的低下头,掩饰着眼里的失落,也有的,像老李,只是远远地瞥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像是苦笑又像是讥讽的弧度,然后继续低头侍弄他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辣椒。

八年了。

从意气风发的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到这个黄土朝天、碱蓬遍地的“五七干校”学员,我以为这辈子,就要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

“顾老师,明儿一早就有去县城的车,您今晚收拾收拾,别误了点。”小赵又叮嘱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催促。

是啊,该走了。谁不是得了消息,恨不得插上翅膀,一夜之间就飞回那个阔别已久的家?

我捏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谢谢你,小赵。”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风沙磨过的旧牛皮。

小赵点点头,转身轻快地走了,像一只完成了送信任务的鸽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没有立刻回到我那间土坯小屋,而是绕到了干校的后坡上。

这里能看到炊烟,看到大片的田野,看到天边那条浑黄的河。

八年前,我就是从那条河的渡口被送来的。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泥土和草根的气息。

这八年,像一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默片,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闪过。

开荒、种地、养猪、挑水……那双曾经只握笔和书本的手,如今布满了厚茧和裂口,一个冬天过去,旧的裂口还没长好,新的又开了,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心里的伤疤呢?大概也一样。

我以为我会恨这里。

恨这片夺走了我八年光阴的土地,恨这日复一日磨掉我所有棱角的劳动,恨这看不到尽头的沉寂。

可当“离开”这两个字真的砸到头上时,我心里涌起的,却不是狂喜。

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像一个潜水很久的人,突然被猛地拽出水面,阳光刺眼,空气稀薄,竟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那间我住了八年的小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汗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我的“家”。

一张用木板和土坯搭起来的床,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草席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

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是我用捡来的木料自己钉的,桌面上刻着几道深深浅浅的印痕,那是我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用指甲无意识划下的。

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插着一枝干枯的狗尾巴草。

整个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家徒四壁,这个词,我如今才算有了最真切的体会。

许多得了消息的人,已经开始疯狂地收拾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更像是丢弃。

那些在这里用了好几年的破旧脸盆、打了补丁的衣服、缺了口的碗……此刻都成了累赘,被毫不留情地扔在门外。

大家都在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与这里的一切做切割。

仿佛只要丢掉这些东西,就能把这八年的记忆也一并丢掉。

老李从我门口经过,看我呆呆地站着,便停下脚步。

“老顾,发什么愣?还不赶紧收拾?”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网兜,里面是他所有的家当,几件衣服,一本书。

我摇摇头,“不急。”

“还不急?”老李瞪大了眼睛,“明早的车,走了可就没了!你还想在这儿扎根啊?”

我看着他,忽然问:“老李,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留下来过年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这里的好东西,我一样都带不走。这里的坏东西,我一样也不想带走。”

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回城里,我请你喝真正的二锅头。”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朝场部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佝偻,却又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轻快。

是啊,谁都想快点离开这个“坏地方”。

可我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小屋,心里却冒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我要把它打扫干净。

像八年前,我刚来的时候那样,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离开。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按捺不住。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想给这八年的岁月,一个正式的告别。

或许,是想告诉自己,也告诉这间小屋,我在这里,不是一个囚徒,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

我来时,清清白白。

走时,也想干干净净。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床上的稻草全部抱出去。

这些稻草,陪我度过了两千九百多个夜晚。

夏天,它们是汗水的积蓄池,冬天,它们是我唯一的温暖来源。

我一抱一抱地把它们搬到屋外的空地上,阳光下,陈年的草屑和灰尘四散飞扬,在空气中形成一片金色的薄雾。

我闻到了一股太阳的味道。

很熟悉,很温暖。

我想起刚来的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发的被子薄得像纸片。我整夜整夜地冻得睡不着,骨头缝里都像是钻着冰碴子。

后来,是一位同在这里改造的老农,教我用干透的稻草铺床。

他说:“先生,别小看这草,它比棉花还贴心,能把你的热乎气儿都兜住。”

那天晚上,我躺在厚厚的稻草上,身上盖着薄被,第一次感觉到了暖意。

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踏实的温暖。

那一刻,我对这位不识字的老农,充满了敬意。

书本教给了我历史的兴衰更替,却没教我,如何在寒夜里取暖。

是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教会了我。

抱完了稻草,光秃秃的床板露了出来。

那是我和几位“难友”一起,去山里砍了树,自己刨平,拼接起来的。

床板上,有几处深色的印记。

我用手指摩挲着其中一处,那是一次夜里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省,喝水时,碗没端稳,洒出来的药汤留下的痕迹。

那天晚上,是老李守了我一夜。

他用自己的津贴,给我换了点红糖,熬了姜汤,一勺一勺地喂我。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像是我母亲的手,在轻轻拍着我的背。

第二天我醒来,看到老李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头发上落满了清晨的露水。

他比我大十岁,学物理的,来得比我早两年。

我们俩,一个是文科的“臭老九”,一个是理科的“反动权威”,在这片土地上,成了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我找来一块破布,打了盆清水,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拭床板。

水很凉,刺得我手上的旧伤口隐隐作痛。

但我擦得很慢,很仔细。

仿佛在擦拭的,不是一块木板,而是一段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每擦去一处污渍,就有一个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擦到床头的位置,我看到那里刻着一个小小的“纾”字。

是我用碎瓦片,一笔一画刻上去的。

纾,是我的妻子,林纾。

刻下这个字的那天,是我和她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那天,场里改善伙食,每人多发了一个窝头。

我把那个窝头揣在怀里,一直等到晚上,所有人都睡着了,才摸黑拿出来。

就着清冷的月光,我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个已经变得冰冷干硬的窝头。

我对着墙上那个模糊的“纾”字,轻声说:“阿纾,十年了。等我回去。”

那一刻,窝头是甜的,月光是暖的,连心里的苦,都暂时被压了下去。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快五年没有通过信了。

不是她不写,也不是我不写。

是我们的信,像石沉大海,再也到不了对方的手里。

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信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庭深,好好活着。我等你。”

就这七个字,支撑着我走过了最难熬的岁月。

活着。

像一棵树,无论风吹雨打,只要根还在土里,就得站直了,好好活着。

我把床板擦得干干净净,亮得能映出窗外灰白的天光。

然后,我开始收拾那张桌子。

桌子的一条腿有些短,我用一块石头垫着。

我把石头拿开,桌子立刻晃了一下。

我把桌子搬到屋外,找来刨子和砂纸。

刨子是我用一把废弃的镰刀磨的,砂纸是偷偷攒下来的包装纸。

我想把这条腿刨得和其他三条一样平。

正刨着,场部的年轻人小赵又溜达过来了。

他看我满头大汗地跟一条桌子腿较劲,一脸的不可思议。

“顾老师,您这是干嘛呢?都要走了,还弄这些个破烂玩意儿干嘛?”

他的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纯粹的不解。

是啊,在任何人看来,我此刻的行为,都无异于疯子。

一个马上要离开牢笼的鸟,却在精心修补自己的笼子。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

“小赵,这桌子陪了我八年。”我说。

“我知道啊,可您要回城了,城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稀罕这个?”小赵说着,用脚踢了踢桌子腿,“您看,都快散架了。”

我笑了笑,“它没散架。它只是有点不舒服,我给它治治。”

小赵挠了挠头,更糊涂了。

“您真是个怪人。”他嘟囔了一句,但没再劝我,只是蹲在一旁,看我忙活。

我没再理他,专心致志地刨着那条桌腿。

木屑纷飞,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我的思绪,也跟着这香气,飘回到了许多个在这张桌子前度过的夜晚。

这张桌子,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书房”。

白天劳动改造,晚上,我就趴在这张桌子上,偷偷地看几页“禁书”。

那些书,都是我冒着风险藏下来的。

有的藏在床下的土坑里,用油布包着。有的,就拆散了,一页一页地贴在墙上,再用报纸糊上一层。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点上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映着我贪婪的目光。

《史记》、《资治通鉴》、唐诗、宋词……

那些曾经在大学课堂上被我讲了无数遍的文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成了我唯一的精神食粮。

我像一个饥饿的旅人,在荒漠中发现了泉眼,拼命地汲取着那一点点甘霖。

我甚至在这张桌子上,偷偷地写东西。

不是写检查,也不是写思想汇报。

是写我的“历史笔记”。

我没有纸,就写在烟盒纸上,写在包装纸的背面,写在任何能找到的白色空隙里。

我用自制的墨水——锅底灰加水——记录下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我记录下那位教我铺稻草的老农,他的手巧得能用麦秆编出活灵活现的蚂蚱。

我记录下老李,他会在下雨天,用物理学原理解释天边的彩虹,尽管我们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记录下一个叫小张的年轻人,他是我们这批人里最年轻的,刚满二十岁,是从北京一所大学里直接送下来的。

小张很聪明,也很有才气,会拉小提琴。

他没有琴,就用一根木棍,几根铁丝,自己做了一把。

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拉上一段。

那琴声,不成调,甚至有些刺耳。

但在我们听来,却像是天籁。

那琴声里,有他的不甘,有他的迷茫,也有他对未来的憧憬。

后来,小张因为偷偷给家里写信,信里抱怨了几句这里的伙食,被人揭发,被定性为“思想改造不彻底”,被送去了更偏远、更艰苦的地方。

他走的那天,没有人去送他。

我站在我的小屋门口,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那把简陋的小提琴,被他留了下来,就挂在我这间小屋的墙上。

这些,我都写了下来。

我把那些写满字的纸片,卷成细细的卷,藏在墙壁的缝隙里。

我告诉自己,历史,不应该被遗忘。

无论是宏大的叙事,还是个体的命运,都应该被记录下来。

我是一个历史研究者。

就算我被剥夺了讲台,被剥夺了笔,我也不能放弃我的天职。

“嘿,顾老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小赵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低头一看,桌腿已经被我刨得差不多了。

我用手摸了摸,很平整。

我把桌子翻过来,四条腿稳稳地立在地上,再也不晃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小赵看着那张稳当当的桌子,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除了不解,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您……还真是个能人。”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我笑了。

“走吧,去擦窗户。”我对他说。

小赵“啊?”了一声,但还是跟了上来。

窗户很小,只有半尺见方,糊着一层厚厚的纸。

纸已经发黄变脆,上面布满了油污和灰尘。

八年来,我几乎没有看过窗外的世界。

因为那层纸,把一切都隔绝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旧纸撕下来,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鼻而来。

然后,我用湿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小小的木头窗框。

窗框的木料已经有些腐朽,但我擦得很轻柔。

擦着擦着,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她不是我们干校的,是附近村子里的。

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很大,很亮。

有一年秋天,我因为营养不良,得了夜盲症。

一到晚上,眼前就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走路经常摔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有一天傍晚,我从地里收工回来,天色已经暗了。

我摸索着往回走,一不小心,踩进了一个水坑,摔了个结结实实。

就在我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时候,一双温暖的小手扶住了我。

是那个女孩。

她手里提着一盏马灯,灯光昏黄,却照亮了我眼前的路。

“大叔,您没事吧?”她的声音像山泉一样清脆。

我摇摇头,狼狈地从泥水里爬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举着马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直把我送到了小屋门口。

从那天起,每天傍晚,她都会提着马灯,等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为我照亮回家的路。

后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只是害羞地笑,摇摇头,跑开了。

再后来,我的夜盲症好了。

她也再没有出现过。

但我一直记得她。

记得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和那盏在黑暗中为我引路的马灯。

她是这片灰暗土地上,一抹温暖的亮色。

我把窗框擦干净,又找来一张新的白纸,仔仔细细地糊了上去。

我用剪刀,在纸的中央,剪出了一个海棠花的形状。

阿纾最喜欢海棠花。

我们家的院子里,就种着一棵海棠树。

每年春天,花开满树,像一片灿烂的云霞。

她总喜欢在树下看书,或者画画。

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美得像一幅画。

我剪得很慢,很投入。

小赵在旁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等我剪完,他才凑过来看。

“顾老师,您这手艺,绝了!这是……什么花?”

“海棠。”我说。

“海棠……”他念叨着,若有所思。

糊好了窗户,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阳光透过那个海棠花的镂空,在地上投下一个美丽的光斑。

我看着那个光斑,仿佛看到了阿纾的笑脸。

我的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阿纾,我就要回去了。

你还在等我吗?

我们的家,还在吗?

那棵海棠树,还在开花吗?

我不敢想下去。

我怕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接下来,是打扫地面。

屋里的地,是夯实的泥地。

八年的踩踏,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找来扫帚,一点一点地扫。

灰尘很大,呛得我直咳嗽。

小赵看不过去,抢过我手里的扫帚。

“顾老师,我来吧!您这身子骨,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他很年轻,手脚麻利,几下就把地面扫得差不多了。

我没跟他争,只是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他忙活。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眯着眼睛,看着尘土在光柱中飞舞,像一群金色的精灵。

扫着扫着,小赵突然“咦”了一声。

“顾老师,您看这是什么?”

他从墙角扫出来一个东西,捡起来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用麦秆编的蚂蚱。

已经有些干瘪,颜色也褪了,但依然能看出编织者的巧思。

是那位老农送给我的。

他说,蚂蚱,也叫“飞蝗”,能跳得很高,蹦得很远。

他把这个送给我,是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跳出这个地方,去到更远的地方。

我捏着那只小小的蚂蚱,心里一阵发酸。

那位老农,在我来干校的第三年,就病逝了。

他没有等到平反的那一天。

他就像这片土地上无数的野草一样,默默地生,又默默地死。

没有人会记得他。

除了我。

我把他写进了我的历史笔记里。

我把小蚂蚱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这是我唯一想从这里带走的东西。

扫完了地,小赵又帮我打了水,把整个地面都洒了一遍。

这样,灰尘就不会再扬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

很清新。

像雨后的田野。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擦黑了。

小赵累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顾老师,我总算明白您为什么要打扫了。”他喘着气说。

我看着他,“哦?你明白了什么?”

“说不上来。”他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敬佩,“就觉得,您跟别人不一样。他们走,是逃。您走,是……是回家。”

回家。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锁。

是啊,我不是在逃离。

我只是要回家了。

我是在跟我的另一个“家”,做最后的告别。

我把这个住了八年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个远行的游子,在离开前,总要把自己住过的房间整理好。

这是一种体面。

也是一种尊重。

尊重这片土地,尊重这段岁月,也尊重我自己。

晚上,我没有去食堂吃饭。

我把下午剩下的半个窝头,放在那张刚修好的桌子上。

又用那个豁了口的瓦罐,烧了一罐热水。

这就是我的“散伙饭”。

我坐在桌前,看着窗户上那个海棠花的剪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墙角,挂着小张留下的那把简陋的小提琴。

我站起来,把它取了下来。

我不会拉琴。

但我用手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那几根生了锈的铁丝。

“嗡——”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回响,在寂静的小屋里荡开。

仿佛是小张在另一个世界,对我无声的诉说。

我对着那把琴,轻声说:“小张,我要走了。我要替你,回到那个我们都想回去的世界。我会去看你的父母,告诉他们,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我把琴,重新挂回了墙上。

我不会带走它。

就让它留在这里,陪着这间小屋,也陪着那些像小张一样,被遗忘在这里的灵魂。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没有做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穿上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

这是阿纾在我离开前,亲手为我做的。

我把那个麦秆编的小蚂蚱,小心地放在上衣的口袋里。

然后,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屋。

床板是干净的,桌子是稳当的,窗户是明亮的,地面是整洁的。

一切都井井有条。

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我轻轻地带上门。

那扇吱呀作响的门,今天却异常地安静。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场部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大部分人已经上了车,挤在车厢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焦急。

我看到了老李。

他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快点。

我走到车旁,却没有急着上去。

小赵站在车下,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我。

“顾老师,路上喝。”

我接过来,水壶还是温的。

“谢谢你,小赵。”我由衷地说。

“您……多保重。”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以后有机会,回来看……不,您别回来了。”

他自己先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笑了。

“你也是,保重。”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踩着车厢的踏板,爬了上去。

车子发动了。

在巨大的轰鸣声和一阵剧烈的颠簸中,缓缓驶离了这片我生活了八年的土地。

车厢里,有人开始欢呼,有人开始唱歌,有人开始低声地哭泣。

悲喜交加的情绪,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碰撞。

我没有回头去看那渐行渐远的干校。

我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路两旁的白杨树,在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为我们送行。

天边,太阳正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向大地。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个小小的蚂蚁,仿佛能感受到那位老农掌心的温度。

我又想起了那个为我提灯的女孩,想起了她的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还想起了老李,想起了小张,想起了这八年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

那些苦难、挣扎、忍耐,那些微小的善意、温暖和希望……

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的这八年。

它们是刻在我生命里的年轮,无法抹去,也不该被抹去。

它们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历史,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人”。

车子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县城。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

南下的,北上的,归乡的,远行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故事。

这是一个时代的转折点。

无数人的命运,将从这里,重新开始。

我买了一张回北京的火车票。

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我从怀里掏出纸和笔。

这是我问小赵要的。

我想给阿纾写一封信。

八年了,我第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她写信。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她说。

但提笔的瞬间,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纸上的三个字。

“阿纾,我……”

我顿住了。

我什么?

我回来了?

我很好?

我没有。

这八年,我老了,病了,也伤了。

我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顾庭深了。

我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沧桑的“老农”。

我甚至不知道,她见到我时,还能不能认出我。

我更不知道,我的归来,对她而言,是喜悦,还是……负担。

我心里一阵刺痛。

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算了,不写了。

等我回去了,当着她的面,亲口对她说。

火车进站了。

我随着人流,挤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车厢里,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

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物开始慢慢向后退去。

我看着那些陌生的田野、村庄、城市……心里却异常地平静。

八年的隔绝,让我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疏离感。

仿佛我是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时代。

火车上,有人在兴奋地谈论着“高考”,有人在讨论着“返城”,有人在畅想着未来的生活。

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骚动的年代。

而我,只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两天一夜的颠簸后,火车终于抵达了北京。

当我走出火车站,看到“北京”那两个熟悉的大字时,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我凭着记忆,向家的方向走去。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胡同还是那个胡同。

但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墙上,旧的标语被新的标语覆盖,孩子们的笑闹声,似乎也比从前更响亮了。

我走到我们家那个熟悉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是朱红色的,漆皮已经有些剥落。

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锁上了?

家里没人?

阿纾呢?她去哪儿了?

各种不好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那把冰冷的锁。

就在这时,隔壁的王大妈从院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了我半天。

“您……您是……”

“王大妈,是我,顾庭深。”我的声音沙哑。

“哎哟!”王大妈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菜撒了一地,“是……是小顾?!”

她快步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你可算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王大妈,阿纾呢?她……”我急切地问。

王大妈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拉着我走到一旁的墙角。

“小顾啊,你……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的心,猛地一揪。

“她……她怎么了?”

“你走后第二年,你家的成分问题……唉,阿纾被单位下放了,去了……去了东北的一个林场。”

东北?林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一个人?”

“是啊,就她一个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把这院子托我照看着。她说,她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让你回来后,就在家等着她,她一有消息,就立马回来。”王大妈说着,擦了擦眼泪。

“她……有来过信吗?”

“有,一开始有。后来……后来就断了。最后一次来信,是三年前了。说那边冷,活也重,但她挺得住。”

三年前……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我回来了。

可她,却不在了。

我们就像两条被命运捉弄的线,完美地错开了。

王大妈看我脸色惨白,不忍心地说:“小顾,你也别太担心。阿纾是个坚强的人,她肯定会没事的。你先……先在我家住下,我们再慢慢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

我摇摇头。

“不了,王大妈。我回自己家。”

我从王大妈那里拿了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推开院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那棵海棠树,竟然还活着。

只是枝叶稀疏,显得有些萧索。

树下,一张石桌,两只石凳,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走进屋里。

所有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

我掀开一张白布,下面是阿纾的书桌。

桌上,还放着她的画笔和颜料。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仿佛她只是出了个门,马上就会回来。

我走到书架前。

我的那些书,一本都不少,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

我随手抽出一本《史记》。

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海棠花瓣。

花瓣下,是阿纾娟秀的字迹:

“庭深,见字如面。待到海棠花开日,便是君归来之时。盼。——纾”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书页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这八年的委屈、思念、痛苦、煎熬……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回来了。

可我的归期,却不是她的花期。

我在家里住了下来。

每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子和屋子打扫一遍。

我把所有的家具都擦得一尘不染。

我给那棵海棠树浇水、施肥、剪去枯枝。

我把这个家,打理得和我离开那间干校小屋时一样,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我在等她回来。

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开始四处打听她的消息。

我去了她原来的单位,去了街道办事处,给所有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亲戚朋友写信。

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那个年代,找一个人,太难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那棵海棠树,光秃秃的,在寒风中矗立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我也像它一样,沉默地守望着。

我的工作问题,也落实了。

还是回原来的大学,继续教历史。

当我重新站上那个阔别了八年的讲台,看着下面一双双年轻而求知若渴的眼睛时,我仿佛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但我知道,我变了。

我的课,不再只是照本宣科。

我会给他们讲我在干校的经历,讲那些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忽略的、普通人的故事。

讲那个会编蚂蚱的老农,讲那个会拉小提琴的年轻人,讲那个在黑夜里为我提灯的女孩……

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历史,是有温度的。

它不是冰冷的文字和数字,它是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用他们的血泪和悲欢构成的。

我们要敬畏历史,更要敬畏生命。

我的课,很受学生欢迎。

他们说,顾老师的课,能听到“人”的味道。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教书,备课,继续寻找阿纾的下落。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火车站。

我站在出站口,看着南来北往的人流,希望能从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但我没有放弃。

我相信,只要我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她。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竟然冒出了新芽。

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舒展开来,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我惊喜地发现,枝头,竟然结出了一些小小的花苞。

它要开花了。

我的心里,也跟着燃起了一丝希望。

海棠花开日,便是君归来之时。

阿纾,这是你说的。

你不会食言的,对吗?

我每天都去看那棵海棠树,盼着它快点开花。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第一朵海棠花,绽放了。

粉白色的花瓣,娇嫩欲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几天之内,整棵树,都开满了花。

像一片绚烂的云霞,又像一场迟到了八年的梦。

我站在树下,痴痴地看着。

风一吹,花瓣簌簌地落下,像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就在这时,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包袱。

她的身形,比我记忆中消瘦了许多,背也有些驼了。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熟悉。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们俩,都愣在了原地。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她。

是我的阿纾。

她回来了。

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我也想向她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院子的落花,遥遥相望着。

过了许久,她才颤抖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庭……深……”

声音嘶哑,破碎,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再也控制不住,向她冲了过去。

我紧紧地抱住她,抱住这个我思念了八年、寻找了一年的女人。

她的身体,瘦弱得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的骨骼,和剧烈颤抖的身体。

“阿纾……阿纾……”

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要把这八年的思念,都喊出来。

她也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哭声里,有重逢的喜悦,有岁月的委屈,有无尽的辛酸。

我们就这样抱着,在满树的海棠花下,哭得像两个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牵着她的手,走进屋里。

她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看着那棵开得正盛的海棠树,眼泪又流了下来。

“庭深,你……你都打理得这么好。”

“我在等你回来。”我说。

她抚摸着桌子,抚摸着书架,抚摸着这里的一切。

“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她喃喃地说。

我把她拉到身边,让她坐下。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她捧着杯子,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冻疮留下的疤痕。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这些年,你……辛苦了。”我说。

她摇摇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不辛苦。只要能再见到你,就不辛苦。”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她给我讲了她在林场的日子。

零下四十度的冬天,砍树,抬木头,住四面漏风的板房……

她好几次都差点死掉。

有一次,被山上滚下来的木头砸伤了腿,在炕上躺了两个月。

她说,那两个月,她每天都看着窗外,想着我。

是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活了下来。

我也给她讲了我在干校的生活。

讲那片土地,讲那些人,讲我是如何把那间小屋打扫干净再离开的。

她静静地听着,眼里的泪,一直没有干过。

当她听到我把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的小提琴留在了小屋里时,她握紧了我的手。

“庭深,你做得对。”她说,“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是的,我们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那些被时代碾碎的梦想,不能忘记那些在黑暗中闪烁过的人性微光。

晚上,我做了一顿饭。

很简单的四菜一汤。

我们俩,坐在桌前,像许多年前一样。

窗外,月光如水。

屋里,灯光温暖。

海棠花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满室芬芳。

我们吃得很慢。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饭后,她从那个破旧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厚厚的日记。

纸张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这是我……为你写的。”她说。

我翻开日记。

第一页,是我离开的那天。

“庭深走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我要好好活着,等他。”

最后一页,是她踏上回京火车的那天。

“我要回家了。庭深,你还在等我吗?”

整整九年的日记。

三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和等待。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也爬满了皱纹。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残酷的痕迹。

但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在海棠树下,笑靥如花的阿纾。

我合上日记,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阿纾,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

谢谢你,回到了我身边。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

我教书,她操持家务。

我们一起,去看了很多老朋友。

也一起,去祭奠了那些没能等到今天的人。

我们的话不多。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九年的分离,没有让我们变得生疏。

反而让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第二年春天,海棠花又开了。

比去年开得更盛,更美。

我们俩,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泡了一壶茶,静静地看着花开花落。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那么安详,那么美好。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麦秆编的小蚂蚱,放在手心。

阿纾看到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一个朋友送的。”我说。

我给她讲了那个老农的故事。

她听完,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拿起那只小蚂

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

“庭深,把它收好。”她说,“这是你的勋章。”

是啊,这是我的勋章。

它见证了我的那段岁月,也见证了那个时代里,一个普通人的坚守和尊严。

我的人生,被分成了两半。

前半生,是书斋里的风花雪月。

后半生,是土地上的苦辣酸甜。

这两半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我。

我看着身边鬓角斑白的阿纾,看着满树绚烂的海棠花,心里一片宁静。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打扫干净那间小屋再离开。

因为,那不是一段需要被丢弃和遗忘的过去。

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是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告别的,不是苦难。

而是那个在苦难中,曾经迷茫、脆弱、但最终没有被打垮的自己。

我拂去尘埃,是为了看清来时的路。

也是为了,能更好地,走向未来。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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