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夜读时分的恍惚里，总觉着窗外不是二十一世纪的车水马龙，倒像是百年前那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胡同。路灯明晃晃的，照得柏油路泛着青白的光，比月光还要亮几分，却照不进某些角落里的影。

这灯火，我大约是见过的。

夜读时分的恍惚里，总觉着窗外不是二十一世纪的车水马龙，倒像是百年前那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胡同。路灯明晃晃的，照得柏油路泛着青白的光，比月光还要亮几分，却照不进某些角落里的影。

这光景让我想起许多事来。如今人人掌中都擎着一方小窗，指尖轻点，五湖四海的声响便涌到眼前来。热闹是热闹极了，各样的声音，各样的面孔，各样的道理，走马灯似的转。有时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在眼前飞，竟分不清是人在说话，还是话在说人。当年我们在《新青年》上呐喊，字字句句都要蘸着心血写；如今这漫天飞舞的字符，倒像是秋风里的落叶，看着铺天盖地，拾起一片，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前些日子，见一群青年人在街上走，个个低着头，盯着掌中的亮光。我忽然想起闰土来——那个在月光下带着银项圈的少年，他看星星的眼睛，是闪着光的。如今这些青年，眼睛也被方寸之间的亮光占满了，不知还记不记得头顶真有星空。

有人对我说：“先生，时代不同了。如今是太平年月，不必再写那些刺人的文字了。”

我点起一支烟——这习惯竟也跟着我到了这新时代——看青灰色的烟圈缓缓上升，散在灯光里。太平自然是好的，我们当年在漫漫长夜里奔走，求的不就是后人的太平么？可是太平久了，人便容易睡着，在温软的床上做着甜腻的梦。梦里有各样的享乐，各样的消遣，各样的热闹，独独少了些清醒。

记得在厦门教书时，夜里总爱去海边走走。海是黑的，天也是黑的，只有浪花在礁石上撞出些白沫。那无边无际的黑，反倒让人头脑清明。如今这世界太亮了，亮得人睁不开眼，亮得人忘了黑暗的存在。

但黑暗果真不存在了么？

那些藏在算法背后的算计，那些包装在糖衣里的谎言，那些用美丽辞藻堆砌的空洞，不都是新的黑暗么？只是这黑暗穿着光明的外衣，比 黑暗中 的黑暗更教人难防。

有个年轻作家送我他的新书，装帧精美，纸张雪白，翻开来，字里行间却寻不见一丝真血肉。我问他：“你为何写作？”他答得流利：“为了读者，为了市场，为了传播正能量。”独独忘了说“为了心里的真”。

我想起阿Q来。他有一套精神胜利的法子，挨了打，便说是儿子打老子，心里便舒坦了。如今有些人，把真实的苦难粉饰成励志的故事，把深刻的问题简化为正能量的口号，这何尝不是一种新的“精神胜利法”呢？

然而我终究是不合时宜的。在这个人人追求“快乐”的时代，偏要说起“痛苦”的必要；在这个崇尚“简单”的年头，偏要揭示“复杂”的价值。就像当年在铁屋子里，第一个醒来的人，总要承受最大的煎熬。

可是啊，我依然相信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就像枣树，不管栽在怎样的花盆里，总要伸出倔强的枝干；就像野草，不管烧了多少遍，春风一吹，又绿了天涯。

深夜写完这些字，推开窗，晚风带着都市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高楼的灯光连成一片，恍若白昼。我知道，在这片人造的白昼之下，依然有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寻找真正的光。

这便够了。

来源：心海拾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