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沉默的荣耀》播出,余皑磊饰演的「保密局」特务谷正文成了整部剧最亮眼的角色之一。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活到97岁,因策划多起暗杀行动被称为「活阎王」。而回到戏外,因为演得太真,余皑磊的社交平台涌入许多骂声,最多的一句就是「出门注意安全」。
最近,《沉默的荣耀》播出,余皑磊饰演的「保密局」特务谷正文成了整部剧最亮眼的角色之一。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活到97岁,因策划多起暗杀行动被称为「活阎王」。而回到戏外,因为演得太真,余皑磊的社交平台涌入许多骂声,最多的一句就是「出门注意安全」。
出道二十多年,余皑磊总是演反派。他是《解救吾先生》里的冷血绑匪阿仓,《喊山》里残暴的丈夫,《扬名立万》中「踩灭火苗」的西装客,也是《长安十二时辰》中工于心计的元载。导演张黎评价他,「余皑磊演反派,不需要解释过去。」
和那些阴鸷暴戾的角色不同,生活中的余皑磊性格温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他还是个老二次元,「B站大会员我都充到2030年了」。今年7月,他接受B站up主的采访,一上来就表演「玛奇玛的狗」,一边涮着火锅,一边自嘲,「最扯的是我只记得把床头的『芙莉莲』(手办)带上,就是忘了带手机充电线」。
10月中旬,《人物》和余皑磊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大多数时候,他说话直言直语,带着内娱不常见的「活人感」。工作之余,他过着具体的生活,喜欢攀岩、潜水、滑雪,拼高达模型,以及雷打不动的追番。前不久他去日本看了《链锯人》的剧场版,看完之后久久不能平复,和朋友聊了一路。
很长时间里,余皑磊习惯藏在角色背后。他真正被看到,是在2014年上映的电影《白日焰火》里,饰演刑警小王。接到剧本,经纪人曾劝过他,「剧本非常好,导演非常好,但你这个角色实在是没意思,太功能性了,还要占用那么多时间,还没钱。」但余皑磊坚信自己能为这个角色开凿出空间。
也正是这种近乎执拗的性格让他走了很远。有网友统计过,出道至今,他一共饰演过104个角色。
对余皑磊来说,表演始终是一件好玩儿的事。即使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不好玩的戏他照样拒绝。就着从邻居家顺来的一根葱、一把面、一滴芝麻油,就是一顿饭。偶尔也会觉得难,但回忆起来挺美好,「你坐那就发呆,看天上一只小鸟过来飞着,然后一只猫。唉,挺可爱的,唉,但还是饿啊」。
他承认自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每部戏都尽力了,「放过我吧」。而相比余皑磊这个名字被记住,他更渴望大家记住的是一部又一部的作品,「虽然我不能让你看到一张帅帅美美的脸,但是我永远可以给你新鲜感」。
以下是余皑磊的讲述——
文|王青
编辑|楚明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供图
「又要演坏蛋,又要被骂死」
《沉默的荣耀》播出后,很多人恨谷正文,我早就猜到了。上一回收到「刀片」的角色还是《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元载。我本身不太喜欢玩社交媒体,留着微博主要是合同上有宣发的职责。之前我也没深究过社交软件的这些功能,但那次在私信里看到非常多恶劣的话,甚至有诅咒我父母的,我父母本身年纪很大了,不知道哪天就要再见了。后来我研究了下,就把私信关掉了。
演反派就是这样,演得不好要挨骂,演得好了也挨骂,怎么都不对。所以大家会在一些采访里看到有些角色找到哪个演员,那人不愿意来。为啥不愿意来?因为观众会不喜欢。
我本身不具备先天的条件,就是我的形象,往这一站,没人觉得我是英雄。之前我也演过我军的指战员、连长,很多观众不接受,就觉得军人哪有长成这样的?包括我公司的一些同事也会说,你居然能演军人?
对我来说,演戏最基础的一个意义就是安身立命,是挣钱养活自己的工作。所以我特别感激那些厚爱我的观众,我也不会恨那些讨厌我的观众。我希望那些真正喜欢我的观众朋友,每一次在看我的新作品的时候,都会有惊喜说,哦,他是这么演的,永远会有新鲜感。
虽然我不能让你看到一张帅帅美美的脸,但是我永远可以给你新鲜感。
最初接到谷正文这个角色,是于和伟老师联系我,他是这部戏的监制。我们合作完《悬崖之上》后就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他简单地讲了一下,我很有兴趣,因为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而且知道这段史实的人并不多。
又要演坏蛋,我当时估计就是要被骂死,但是看完剧本,我觉得这个角色很值得,因为他太复杂了。他这一生的变化,最早在北大念书的时候是学运会的领导,完全是积极向上、爱国救国的那一面。后来加入共产党,和张瑞芳老师一个剧团,也是演员出身,到处巡演,宣传抗日。然后又被日本人抓,做过汉奸,最后回到国民党阵营,在戴笠手底下干。戴笠死了之后留下一封信,他才得到毛人凤和蒋介石的重用。到现在你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早就加入了国民党的阵营,被戴笠派过去当了汉奸。
他不见得有坚定的信仰,但也不像有些人说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偏执狂,有一定的反社会属性,而且特别乐于挑战强权。
他很享受站在低谷里,把山峰上的人拽下来的愉悦。所以在追逐吴石将军这件事上,我认为也有这一部分的心理作祟——虽然你官阶比我高那么多,你随时可以把我搞死,但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问题,我就要追踪到底。这是他这个人物身上很特别的地方。
每个人的创作方式不一样。我从来没觉得我在塑造他,我的办法是在喊开机的那一刻后成为他。比如有一场戏是去谢仲豪家里搜查,所有人都急急忙忙的,谷正文反而慢慢悠悠,坐在楼底下吃馄饨。
他是强迫自己慢条斯理,因为一乱,事情就败了,不乱还能有一丝转机。所以每次他慢下来,我心里的设定是他在想对策。对于既定的事实,不生气、不骂人,比如在香港的那场戏,余骁男因为被聂曦阻拦,跟丢了吴石一小段时间,谷正文发现后,只是对他连问三遍,你为什么要去上厕所?不是为了要一个答案,而是他为了压抑怒火,同时寻找一个空隙去想怎么办。
其实中间几次大的事件,他都没有彻底失态,哪怕表情管理出现了问题,都还是尽量在控制,我把彻底的暴怒留在了最后一场——那张「舟山解放」的报纸被吴石看到了。最早看完剧本,我就想好了要把谷正文最彻底的崩溃放在这一幕,因为那一刻,他内心觉得自己输了,输给了共产党人的信仰。其实他也恨透了国民党这帮蠢货,但是他要把事做成,身边不能没有人,所以他就需要打压、安抚、设计这些手下,甚至上司,你看他跟毛人凤也是绕来绕去的。
对谷正文来说,另一个巨大的心理转折点是朱谌之给的。原本在追踪吴石的过程中,他内心是特别笃定地去折磨人,去操控人心,但当他看见朱谌之吞金,完全被震撼了。你想啊,要用牙齿一点点咬碎金镯子,然后吞下去,为了不被发现还要一直忍着痛,那是怎样一种信念?
所以后来他才会毫不避讳地跟叶翔之说,没有必要审讯朱谌之,「她能这样,你能吗?」他在问别人时候,其实也是在问自己。
我做演员20多年了,因为我的形象,找过来的角色里大约三分之二都是反派。我不抗拒演反派,要我来说,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正派和反派,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要自洽,如果不想把自己逼疯,那就一定得有自己坚信的东西,才能这样活下去。
吸引我的也从来不是反派本身,而是我能在这个角色身上找出不一样的东西。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接戏原则。我不希望永远在重复上一种演法、上一个发型、上一套妆造。虽然这样重复再重复,是最快能被观众接受的方式,也是最快升咖位、涨片酬的方法,但是我做不到,我就觉得不好玩。
包括之前和孙皓导演拍《庆余年》第二季,邓子越这个人物本身可能没那么吸引人,但他身上有东西吸引我,后来没想到,我和若昀那场戏就爆了。孙皓导演还开玩笑说,这个戏里最感人的感情戏居然是俩男人演的,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你怎么说话语气怪怪的呢?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它的结果是你想不到的。
余皑磊在《沉默的荣耀》中饰演谷正文
故事里不都是好看的人
出道以来,因为形象问题,我没少被人说。最早我父母知道我想学表演,也说,你长成这样,当什么演员?虽然当时我年纪小,但是我也看过《悲惨世界》这样的作品,我就说,电影、电视剧里面也不都是好看的人啊。你看《红楼梦》里有贾宝玉就有贾琏,《三国》里也不都是羽扇纶巾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
那年我19岁,刚中专毕业,因为一次机缘巧合,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是话剧导演,找我客串一个角色。我印象很深,出场的那一幕是我抱着一摞书走上台,就一句台词,「你来了,老陈!」第一天,我怎么也走不过去,导演本来都觉得不行了,我不知道哪来的执拗,跟他说你让我再试一试。第二天我就走过去了,话也说出来了。后来熟了,他们一帮老演员特别喜欢我,跟我说,孩子,你是干这行的料,你应该去北京。
原本我已经准备考个驾驶执照,走上工作岗位了,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待在家里,人生似乎也没什么劲。我出生在河北唐山,7岁多跟家人搬到安徽的马鞍山。那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小到什么地步呢?你会发现所有的角落都隐藏着你认识的人,你在街边待一会儿,就会有人跑过来跟你攀谈,一看他就是卖保险的,结果他说,「我去,余皑磊!」你逛个街,人家拎着个孩子追你,一直追到顶楼一看,「还真是你,余皑磊!」
还有一次,我朋友的母亲年二十九晚上发急病送到医院急救,最后去世了。没办法,大家都在那哭,我去办手续。年二十九医院的值班窗口,里面那哥们儿咔咔咔地,什么女性,咔咔咔,什么太平间,咔咔咔,忽然来了一句,「是你,余皑磊!」我就崩溃了;因为所有行业都充斥着你的熟人。然后大家或者进工厂或者进单位, 每天按部就班。我不觉得那是快乐。
我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意思,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
1997年,我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进修班。我当时只知道这一所学校,甚至都不知道有上戏。在电影学院的那些年,主要就是读书和看片,但看片是很费钱的,买盗版光碟都不便宜,没钱了就开始看书,尤其是盗版,论斤买,八块、十块能买一小箱,省下来的钱就去吃饭。
那几年对我影响最大的反而不是表演系,而是文学系的陈山老师和摄影系外聘来的周传基老师。我印象很深,陈山老师给我们讲中国电影赏析,从早期电影开始讲起。在这个课里面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表演方法也是有时代性的。比如早期电影里,那么棒的表演,如果你放到今天的银幕上,就会觉得过。但为什么放到历史语境里就不觉得过?因为当时所有人都那么演。那时韩国电影刚刚崛起,我一看他们的表演方式,放到别的国家就不成立,但为什么他们觉得好?因为所有人都坚信那一个表演尺度,大家都在这个尺度上演。
那时候我就明白一件事,你不能只演自己,大家保持在一个温度和高度的情绪里,整个表演的气场才是融合的。后来我演《武媚娘传奇》,我的表演就是放大尺度的,眉头一转,计上心来,你不演出来就完蛋了,因为那个戏的整体表演风格都是那样的。你也可以说这是程式化的表演,有些戏就不可以这样,比如你在笑,但其实心里崩溃了,他在哭,可能心里开心极了。不是刻意反着来,而是生活中有时候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复杂。
周传基老师教给我的,是电影最终还是视觉语言。他的观点是演员都是道具,说得非常刻薄,当时有些同学不服气,但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好。我就开始思考另外一件事,表演难道一定要演吗?有些戏是不用演的,故事到这儿了,你把演员放到画面里,它本身就自带情绪了。
比方说《沉默的荣耀》里,有一场戏是我从监狱里放出来,在岸边钓鱼。镜头往那里一摆就很孤独,我要还是在那不停说,就会很恶心,到底要干嘛?包括朱谌之吞金的那场戏,(杨)亚洲导演拍得很克制了,就拍个一前一后,演员不需要演痛苦,演吐血难受,不需要大汗淋漓,那样反而不好看。
所以可以说,从那时开始我对表演就有了自己的认知。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次演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指导老师是个老教员,他点评说我演得不对,要有更多表演信息传递给观众。我问什么信息?他说这时你应该有怎样的表情。我说,老师如果我是那样的话,这个女孩会被我骗吗?
我演的是个人贩子,我得看起来就是忠厚老实的。老师让我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就要演坏蛋。我说,老师,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在舞台上,这个事件发生了,观众不就自然理解了?否则我勾完脸直接上台不是更好吗?那个时候我就抵触了,开始跟他掰扯这个事。
至于长相这件事情,说实话没太困扰过我。我想过自己能不能做演员,是后来吃不上饭的时候。没活干,跟形象无关,因为我坚信我不好看,但是我也不至于说丑到别人看见我就要跑。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的长相,无所谓美丑,说我平庸也行,当然我肯定没法跟我师哥黄晓明、陈坤比。就不要比,这不是自取其辱吗?但是一个故事里就是有不同的人,难道像《悲惨世界》里卡西莫多这样的角色也需要帅哥来演吗?
我相信一个人的魅力,或者说一个角色的魅力不仅来源于长相。到现在我欣赏的很多演员都是不那么好看,但是极端有魅力的。比如《无耻混蛋》里边饰演「犹太猎人」汉斯的克里斯托弗·瓦尔兹,也是个反派,他太有魅力了,布拉德·皮特我也特别喜欢,但我觉得瓦尔兹比他更有魅力。
再有最简单一个问题,如果长相真给我带来困扰了,我早就去整了,我从来没觉得整个容有啥,你想整,整得漂漂亮亮的,或者帅帅的都没问题,但是我不想,我接受上天给我的东西,我就喜欢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看一只小鸟过来飞着,然后一只猫
很快我就尝到了吃力不讨好的滋味。
1999年,我已经从进修班毕业,在本科班旁听了。我接到的第一部电影是宁瀛导演的《夏日暖洋洋》,后来提名了当年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啥心情?我没啥心情,当时我正在机房里剪片子,还是专题片的制片人拿着一份《北京晚报》过来跟我说,余皑磊,这是你吗?我说啥?他说,电影节提名你最佳男演员。我说啥?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事儿,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没戏拍,开始做各种幕后的事情了。
当时我跟一帮同学在北京合租了一个房子,有摄影系的,摄影系朋友的表弟,一个别人的朋友,还有一个清华大学的计算机学霸,很奇怪的组合,大家住在一起。我还在广告公司上过一段时间的班,做创意文案,后来跟人搞过网站,真的什么都干了。但拿到风投后,原来合作的那帮人一下子嘴脸都变了,想要把我们踢出去,我觉得没意思,不用他们踢,我自己就走了。
我不太想混圈子,首先我是个社恐,其次我这人可能就是那种吃力不讨好,不想演的就不演,宁可做幕后也不演,毕业后我也没怎么经历太长的跑组时光。我做过幕后,我知道跑组这件事挺扯的,如果是你自己去敲门递简历,大概率不会用你。但人家就得在那开个办公室,每天有人上门,然后被那些连副导演都算不上的人调侃,哪个学校啊?哪个老师啊?就挺没劲的。
一直到2003年,我拍了《追你到天边》,导演特别好,也是一个性子比较闲散的人,有时候会拉着我干点别的事儿,带我认识一些人,算是回到了这个圈子。紧接着我又拍了一部电影《武松打我》,拿了布鲁塞尔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
那会儿我又是很恍惚。导演跟我说这个事儿,我说啊?布鲁塞尔在哪儿?我没去过。他说你去吗?人邀请了。这个电影节是艺术家搞的,没有商业赞助,但是含金量很高。我说,所以啥呢?他说,所以你要去的话,就得自己负担机票钱。他们倒是可以给你发邀请函。我说,我哪有钱去欧洲啊?机票得贼贵吧?他说,嗯,挺贵的,我说,那我就不去了,你去吧。
导演回来后,我问他,哎呦,有奖杯吗?他说没有,但是有奖状,我说哦,行行行。还有奖金,我说,哎哟,奖金多少钱?他说,奖金换算成人民币,得有2000块钱,我说多少?他说,200欧,我给你换成人民币了,我说行行行。他说,这样吧,哪天咱见面我把钱给你。我说,这样吧,你约一天,把大家都叫上,2000块钱吃饭呗,然后大家吃了个火锅,挺高兴,这事儿就过去了。
其实那几年也不是没戏拍,还是有挺多戏找我的,比如《半路夫妻》《胡同里的波西米亚人》,同期还有《重案六组》《法理人生》。但是有作品不代表你能活下去。
你说干了几个月,拿了1万多块钱,每个月房子还得租着,要不然人家把你东西都扔出去。那个时候北京房租也不便宜,一年下来得1万多块,还不算水电、煤气、电话费这些。有一回人借我电话,我没多想,结果他是给美国打的,那个月光电话费就交了2000多块。那个时候也没有包月多少分钟这一说,1分钟4毛,还得经常漫游,出了北京就更贵了。
就是精神洁癖吧,这可能是相对准确的一个说法。有些戏找过来,我真的瞧不上了,你让我为了钱委屈自己,我觉得脸比钱重要,我可以去借钱生活,我确实也借了,但我相信我只要踏踏实实地干,最终会还上朋友们的钱。只要能吃饱能穿暖,这就够了。
最难的时候,就是买一包榨菜,买一袋盐,买一桶1块8毛的挂面和一小瓶芝麻油。这一袋盐能吃好久,榨菜是偶尔调剂一下。然后去楼道里顺邻居家一根葱,大白菜太明显了,确实穷,顺人一根葱吧,就这一根葱,下一把挂面,放一点,撒一把盐,滴一滴芝麻油,就是一顿饭。然后再把在盗版书店买的5斤书都码在床上,尽量少下床,下床就是上厕所、吃饭,平时就躺床上看书,特别节省体力。
偶尔也觉得难,但更多时候挺乐在其中的。就是你能体会到自己的各种心态,不到那个状态,你是体会不到那是什么样的。你会知道,哪怕你饿,你很穷困,但是有时候还是会有美好。
你坐那儿就发呆,看天上一只小鸟过来飞着,然后一只猫。唉,挺可爱的,唉,但还是饿啊(笑)。
图源电影《武松打我》
「你老是玩儿一样的有啥意思?」
很多人会把《白日焰火》当作我的职业转折点。可能是吧,这部电影的确一下拿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和银熊两个奖,对于国内的影迷来说很振奋人心,我也因为刑警小王这个角色被更多人看到了。
当时拿到剧本,公司劝过我别接,我经纪人说得非常实在,剧本非常好,导演非常好,你这个角色实在是没意思,太功能了,还要占用那么多时间,还没钱。我说,你分析得都对,但是我演的话,我能让他不那么功能。然后就接了。
严格来说我也没有做更多设计,我就是反复问自己,在这个事件当中,小王除了满足剧作上的功能之外,他在想什么?比方说他怎么看廖凡老师演的张自力?他怀不怀疑吴志贞?这些东西想清楚了之后,就有一个特别明晰的情绪表达,比如对张自力,他是我心疼你但我也挺烦你的。你是我大哥,你是警队里边的队长,但你有时候真是挺混蛋的。
我觉得这是一个相对真实的人物关系。不是永远你是我大哥,这一辈子都是我大哥。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当小王做了队长后,他也开始变得像张自力了。我觉得演这种有时间跨度的戏,不光是服装发型和场景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演时间在一个人物身上留下的印记。
图源电影《白日焰火》
印象比较深的一场戏是我们在纪念碑那儿,下边是江面,箱车什么的都停在江面上,我们一边滑冰一边监视他们。演完之后,大家都说演得真好,那种揣着兜滑冰的状态演出来了。我说,那都是因为我冷啊。我滑得好是因为导演不给我围巾、手套,得看着精干一点,结果弄得我每天冻得要死。导演说,你别演得那么冷。我说,老刁,我都冻成这样了,我是真冷。
小王让我被看到了,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一部分观众觉得我不像警察。包括小王牺牲前的那场戏,他抓到梁志军了,一边打电话一边找手铐,没想那么多,结果就疏忽了。观众就觉得,你都要抓到他了,怎么当时松懈下来了?
怎么不可能?无论你是啥专业人士,很多时候就是会有这些小疏忽。我当年去医院打点滴,还碰见过更神奇的事情。护士啪啪给我扎,说你这血管没问题,怎么就流不进去呢?扎了好几针,旁边的护士才说,诶,你怎么回事?这吊瓶还放桌上呢。吊瓶根本就没挂上去,它可不是不往血管里流?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比比皆是。
就是说,我不会因为观众要什么,我就非要给什么。我知道这样讨巧,我也可以一路都接小王、元载这样的角色,骂归骂,观众记得可清楚了。你看现在打开一些特别火的戏,除了片名之外没有角色名。比方说《沉默的荣耀》,我是没啥知名度,如果我知名度特别高,就会变成「于和伟余皑磊正邪对决,势不两立」,下一集跳出「余皑磊身陷囹圄,于和伟逃出生天」,每集都是这个,强化演员个人的标签,弱化角色。但这个事儿吧,大家又会因为老看到某些演员,开始跳出来不干了,说怎么哪儿哪儿都是这几个?中国没演员了吗?这不都是吃饱了骂厨子吗?但商业算法就是这样的,你要啥我给你啥,你既然说不要,行,他走。
所以为什么成熟的偶像市场,每年都换新面孔,因为他们知道很快会有人烦,很难做一个能红很多年的组合。但演员就是演员,我们现在是把演员和爱豆这两个职业属性完全不同的工种搞混了,我们非要把爱豆演员化,演员爱豆化,这很不合理。
就我来说,广大观众可能不认可我,但我希望这个职业的从业者能认可我。我也不希望所有人都认可我,否则我就没有我自己的独特性和稀缺性了。我可能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我绝不重复自己,这是我的个人选择。
我有个网名的后半部分叫「安静的拧巴人」。你看很多人都拧巴,跟别人较劲,但我只跟自己拧巴,我只折磨自己,我只要求自己别那么舒服,创作上不能那样。哪怕会过得很辛苦,行,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
那时候跟于和伟老师在《沉默的荣耀》剧组,演着演着我们也会说,这招我用过,这次我不想用这招,这次我想这样。重复自己不好玩,因为我做这行是因为爱,爱你就得认真地玩,你老是玩儿一样的有啥意思?
那种不服气,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这种性格是从哪里来的,肯定跟表演无关,可能从小就有。我父亲是一名高级工程师,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凡事要思考,要有自己的态度,而不是人云亦云。
我父亲是搞机械设计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下班之后永远都在加班画图,画完自己分内的事情,有时候他会瞎画,或者搞点小发明、小创造,他觉得这里边有乐趣。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的那台彩电老了,收不到更多台了。最早电视里基本只有中央台和省台,后来慢慢出现了市级电视台,再后来有线频道越来越多,但我们家电视型号太老,依旧只有8个台。买一台新彩电太贵,电器维修铺出了一个服务,叫给电视装高频头,等于加个外挂,要花300多块钱。
我俩就在琢磨这个事儿,最后我说,爸,你是工程师。我爸说,你将是吧?然后我俩去店里看了看,我记得很清楚,高频头单卖80块,等于说贵在安装费上。后来我俩想半天,因为电视是电子管的显像器,上面写着非专业人员请勿私自拆卸。最后说不接电就没事。我们就单买了高频头,回家后把电线拔了,静置了一段时间,然后穿上全棉的衣服,线路图捋了半天,大概应该这个位置,我俩开始弄。
结果打开后傻了眼,焊接的位置不对,引脚的PCB电路板和高频头对不上。我爸当时就懵了,说这咋办?我说爸,你不是老说得开动脑筋,他说对,我说咱截三根电线,用里面的铜丝把它连上不就行了。试完之后居然真能用,把我爸高兴坏了。这一幕我记得可清楚了。
所以很多事情不试怎么知道,你不能怕失败。
我母亲也轴,他俩完全是两个方向,但又是极端执着的人,轴得都让人绝望。我母亲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那个年代中专生还可以了,但她就不服气,我父亲是大学生,她就自己考。最后我父亲评上高级工程师,她又不服气,开始考会计师,考了好几年,把高级会计师资格证考下来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家空气非常紧张,我爸在那画图,我妈在那备考,卷死了。当时我那么小,我妈拉着我说,你给我查一下「融资」这个词的解释。我说啥?我妈说,这两个字你认识吧,我说认识。你从字典里给我摘出来。我说好。我到现在还没太搞懂融资,但是这个词我记住了。
按理说你先生是高级工程师,跟你是不是高级职称有啥关系呢?对吧?但我母亲那种不服气,我一定要这么做。
长大后,我也是,不走这条路,我一定要走那条路。
那段穷困潦倒的日子里,我也有过这个世界待我不公的感受。我如此努力,我如此有才华,为什么?我想,这是大多人都会有的感受,但很多人可能很快就屈服了,我就不屈服,然后把自己搞得那样,你想买个醉你都没钱买。
就是在这种极端痛苦中,我抑郁了。有一段时间大家谈抑郁色变,后来又有声音,你搞文艺的,好像不抑郁,显得你都不够格。所以以前我懒得提这件事,但严格来说,就是抑郁了,我看了医生,也聊过,吃过几次药,但那些药只是从化学层面抑制了大脑的活动。最后就是说嘴上嘻嘻哈哈的,其实满心想的是推开窗户,能不能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
只能寻求其他的方式。我开始玩户外运动,各种玩儿,在惊险和刺激的生死一线之间去寻找解法。从攀岩到潜水,尤其是潜水,我是无意当中发现,夜潜其实可以极大地舒缓神经。海洋里面有很多生物是夜里才出来的,所以专门有夜潜这么一个门类,你考到AOW(进阶开放水域潜水员)之后就有资格参加夜潜项目训练。
开始夜潜之后,我们要带两个手电下水,潜到一定深度,再把手电关掉,就坐在海底的沙滩上,感觉特别美好,各种鱼来撞你,小丑鱼是最贱的,尼莫是不停地叨你,它想把你赶走,领地意识特别强,还会被那种大海鳗撞上,几米长的大海鳗,「邦」地就划过去了。开始我还觉得害怕,到后来觉得挺好的,海水暗流轻轻地推着你,有时候热有时候凉,像是回到了子宫。
熟了之后,我跟diving master(潜水教练)说,下去之后给我几分钟,别管,我会掉队的,就一个人在海底坐一会儿。那时我已经是很成熟的潜水员了,在海里救过好多次人,他们都说我应该去考教练执照,我说我不用,我拿这个就够了,考执照太浪费时间了。
现在(抑郁)肯定早都走过去了,只是和你这么说,回想起某些瞬间,我觉得挺好的。我这样的人不抑郁才奇怪,因为敏感,又犟。有时候朋友也说,幸好你选择演员这行,要不然你肯定会疯掉,因为演戏真的帮我释放了很多能量。
「我是个老二次元了」
我一直是个对事业没什么野心的人,我没有无穷大的力量。每部戏我都尽力了,我当时能做到的最好,我就会给出来,后来剪掉也好,不用也好,我只能做到这里了,我没有哪部戏不尽全力,放过我吧。
现在的生活肯定比以前舒适了,不再没钱了,不再担心得了病没钱治病了。想出去玩也去得起了,就很开心。我理想的生活状态,肯定是不工作的时候比工作的时候多。
你也知道,我是个老二次元了,B站大会员我都充到2030年了。换句话说,小时候谁又能抗拒动漫呢?那时候我当然最喜欢的是《米老鼠和唐老鸭》,另外就是《铁臂阿童木》《十万马力》啊,可以冲向外星,保护地球,好帅啊。
二次元让我快乐。直到现在,每天睡觉之前我都会挑一部动漫,最近我又重刷了《为美好的世界献上祝福》,很偏门的一个小番,马上要出第四季了,特别可爱。特别累的时候,我会选那种能让自己哈哈大笑的,比方说《碧蓝之海》,啤酒番,有点小色,又不过分。
说到最喜欢的肯定还是《海贼王》,30几岁看的。当时其实已经很久没看日番了,看完一发不可收拾,我之前在B站就说过,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动漫保留了我的童真。我不希望失去这个东西,我不希望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来越腐朽,死气沉沉,我觉得它帮我勇敢。
去年我去大阪玩,日本桥那边不是有很多卖动漫周边的商场,我逛到天快黑了,往酒店走,遇到一家小店,店前是一个卷闸门,里面昏黄的灯光散射出来,看起来跟周围的气氛非常不契合。我就说这是个啥?里面时不时还传出两声萨克斯,还不是特别标准。我探进去一看,地上都是维修机电的工具,有一些零件。再往深里看,有一个穿着油滋滋工作服的中年人,大概40多岁,特别认真地练萨克斯风,吹得很差,但是他很享受。那一刻我觉得特别浪漫。
我的手机里存着很多这类照片。上一回去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我看见一个父亲靠在一棵棕榈树边,边上放着旅行箱,他把女儿抱在自己怀里,一起在那儿看绘本。就很多这种画面,有的我偷偷拍下来了,有的我就刻在脑海里。
我也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可能是表演带来的,你在生活里会形成一个惯性,不停地去记录,去思考。
在世界各地旅行的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模仿当地人。前年我在罗马采风,找了个当地的中国翻译。最后一天我去跟当地人谈事情,翻译在旁边狂笑,我说你笑啥?她说,你现在越来越像意大利人了。我说我哪有?她说你都没注意到你那个手,说话的时候不停地那样。我一想,还真是,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也就不到五天的时间,我就变成那样了,说话手舞足蹈,一直捏着那个手,大家笑疯了,说确实你这个动作太像意大利人了。
我在泰国也被当成本地人。因为潜水晒得黝黑,最后泰国人跟我说泰语,中国人跟我说英语,最后一聊,哟,你是中国的。你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我说我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中国朋友,直到好几年之后,他去电影院看电影,给我发信息说,哥,你把我骗得好苦,你不是做小生意的吗?我说,我就没好意思说。他一直以为我是专门在东南亚做生意的。
和你讲起这些,我也在想,可能这些也并不是表演带给我的,而是这个行业带给我更多的美学样本,我会不自觉地训练自己对美的认知。我记得有一段时间,连买盗版书都有点贵了,空的时候我就走路去三联书店,去看摄影图册,好的摄影就有构图,构图里面是有故事和情绪的。
前几天夜里,我还在街头碰到一对中国台湾情侣,我笑死了。那是所有人在恋爱中都会碰到的那种情况。男生在那说,我怎么不理你了?我刚才在跟我爸打电话,你没听到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想怎样啦(模仿台湾腔)?我特别想笑,我又不好意思笑。然后那个女生就一直拉着个脸,撅着个嘴往前走。那个男生气得都快炸掉了,但你能想象台湾话那种软绵绵的语气,一边努力表达愤怒,一边特别无力。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这要是换个东北人,得吵成啥样啊?
回到表演这件事,我和朋友聊过这个话题,他认为我做任何事情应该都能做得不错,因为我的个性里面就带着这种坚持。而表演其实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会演,只不过站在镜头面前,很多人就不会了,但在生活当中,是吧,都可会演了。
我在生活里就说不了假话,一说假话,心扑扑地跳,就觉得自己完蛋了。所以能做这个行业也是一份幸运,这个行业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它。然后走到今天,它帮我获得了相对大多数人更舒适的物质生活,也不能说多好,但是已经比大多数人强了,这点我心知肚明。
最近我在组里的时间都不长,所以真没玩什么。时间一长的话,我就要开始捣鼓各种东西了。之前有一部戏我一直练字,练完之后觉得自己没啥天赋,就开始玩高达模型,拼一拼。
如果你不生活,怎么演活生生的人呢?人还是得生活,还是得玩。
来源:安徽乡村振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