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的声音客气又冰冷,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听得见,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项目完成的庆功宴,我没去。
人事一个电话打过来,告诉我,我被解雇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客气又冰冷,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听得见,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我“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夕阳正把整座城市切割成明暗两半,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金光,像一片片冰冷的鳞片。
我工作了三年的地方,就在那片最亮的鳞片里。
第二天我去公司办离职。
老板王总,他们都叫他老王,在办公室叫住了我。
他的办公室永远像个恒温的玻璃盒子,大叶绿植的叶片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他靠在昂贵的皮质老板椅里,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咔哒,咔哒,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人的心上。
“东西都收拾好了?”他问,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
“这个项目,你辛苦了。”他说,像在念一句提前背好的台词。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办公桌上那个新摆上的奖杯。项目一等奖,公司的名字烫得金光闪闪,设计师那一栏,没有我的名字。
“走之前,我问你个事。”老王终于抬起头,那双总是精明计算的眼睛里,此刻带着一丝探究,“你手上那些重要的客户,跟了你这么久的,还剩多少?”
他担心我带走公司的资源。
我懂。
空气里有他泡的武夷山大红袍的香气,浓郁,醇厚,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很认真地回答他。
“二十二个。”
老王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盘核桃的手也停了。
二十二个?
这个数字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以为我最多能撬走三五个,没想到是这个数量级。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像是被人当面抽了一记耳光。
“行,我知道了。”他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你可以走了。”
我抱着我的纸箱子,转身离开。
箱子不重,只有几本书,一个用了很久的马克杯,还有一叠厚厚的素描本。
走出那栋闪着金光的大楼,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知道,老王永远不会明白那二十二个“客户”是谁。
他们,是我的债,也是我的光。
这事儿得从一年前说起。
当时我还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设计师,每天的工作就是画图,改图,再画图,再改图。
像一只被关在格子间里的工蚁,重复,麻木。
直到老王把我叫进办公室,扔给我一个项目。
“城南,有个叫‘蓝溪里’的老街区要改造,我们公司接了。公益性质的,你去做负责人。”
他话说得轻描淡淡,我却心里一沉。
公益项目,还是老街区改造,一听就是个烫手山芋。
钱少,事儿多,牵扯复杂,吃力不讨好。
说白了,就是把我这个没什么背景又有点想法的“刺头”,发配边疆。
我没得选。
第一次去蓝溪里,是个下着小雨的下午。
车开不进去,我只能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自己撑着伞走进去。
巷子很窄,两边的老房子斑驳陆离,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
空气里混杂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潮湿的泥土味,有老木头发霉的气息,还有不知道哪家窗户里飘出来的,炖肉的香气。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在这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手里择着菜,看见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姑娘,找人啊?”
我点点头,说我是负责这里改造项目的设计师。
她“哦”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嘴里念叨着:“又要改咯,不知道要改成什么样……”
她的声音里,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茫然。
那天下午,我在蓝溪里转了很久。
这里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有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的老人,有三五成群追逐打闹的孩子,有趴在墙头懒洋洋打哈欠的猫。
阳光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慢悠悠的。
这个项目,公司给的定位很明确:打造一个网红打卡地。
要复古,要有情调,要能吸引年轻人来拍照消费。
我看着手里的设计草案,上面画着千篇一律的咖啡馆、文创店、精品民宿。
那些冰冷的效果图,和眼前这一切,格格不入。
我把公司的方案,扔进了垃圾桶。
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在挑战老王的权威。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决定,要为住在这里的人,设计一个家。
不是一个供人参观的景点,而是一个真正能让他们安享晚年的,家。
我开始挨家挨户地拜访。
起初,他们都用一种审视和怀疑的眼光看我。
他们不相信一个穿着光鲜的年轻姑娘,能真正明白他们需要什么。
“姑娘,我们这儿啊,别的都好,就是下雨天出门,路太滑。”
“我们家老头子腿脚不好,就想有个地方,能让他坐着晒晒太阳。”
“我啊,就想有个小院子,能种点葱,种点蒜。”
他们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在我听来,那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关于“家”的梦想。
我拿出了我的素描本,开始给他们画画。
我不是画房子,是画人。
我给他们每个人,都画了一张素描。
第一位,是陈奶奶。
她就是我第一天来蓝溪里时,遇到的那个在屋檐下择菜的老人。
她一辈子没出过蓝溪里,丈夫走得早,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
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要接她去住,她不去。
“住不惯那高楼,邻居是谁都不知道。还是这儿好,出门喊一嗓子,都有人应。”
我给她画画的时候,她特意换上了一件蓝色的土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坐在自家门口的老藤椅上,身后是爬满了牵牛花的墙。
她有些拘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跟她聊天,聊她的过去,聊她对未来的期望。
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新房子里能有一扇大大的窗户。
“朝南的,亮堂的。这样,冬天我坐在窗户底下晒太阳,打个盹,就舒坦了。”
我把这句话,重重地记在了本子上。
旁边写上:陈奶奶,一扇朝南的大窗户。
这是我的第一位“客户”。
第二位,是李大爷。
他是个退休的木匠,沉默寡言,但手巧得很。
他家里的桌子、椅子、柜子,全是他自己做的。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给邻居家的小孩修一个木头小马。
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手里的刻刀上下翻飞,木屑飘飘扬扬,像金色的雪。
他说,他什么都不求,就希望新社区里能有个地方,让他摆弄他那些工具。
“有个小工坊,能让我敲敲打打,给街坊邻居做点小东西,就行了。”
我给他画了一张速描,背景就是他那个堆满了木料和工具的小院。
我在本子上记下:李大爷,一间社区木工房。
第三位,是一对老夫妻,张爷爷和王奶奶。
他们是巷子里出了名的“神仙眷侣”,结婚六十年,从没红过脸。
张爷爷喜欢下棋,王奶奶喜欢听戏。
每天下午,张爷爷就会在巷口的石桌上摆好棋盘,等着他的老棋友。
王奶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打开她的半导体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腔,就飘满了整个巷子。
他们的愿望很简单。
“有个能下棋能听戏的亭子,就行。”张爷爷说。
“亭子边上,最好能种几棵桂花树。”王奶奶补充道,“到了秋天,闻着桂花香,听着戏,那日子,美得很。”
我记下:张爷爷和王奶奶,一个带桂花树的凉亭。
就这样,我一个一个地去聊,一个一个地去画。
我画了在巷口卖豆腐脑的刘奶奶,她希望有个干净整洁的摊位,不用再风吹日晒。
我画了独居的吴爷爷,他是个老兵,最大的爱好是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他想要一个小花园。
我画了总是笑呵呵的孙大妈,她喜欢热闹,希望有个能让大家一起跳广场舞的小广场。
……
整整二十二户人家。
二十二个家庭,二十二个故事,二十二个关于未来的,朴素的愿望。
我的素描本上,画满了二十二张笑脸。
每一张脸,都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眼神里,都透着对生活的,最真诚的期盼。
这二十二张素描,就是我的设计图纸。
我把这些愿望,一点点地,揉进了我的设计方案里。
我设计的不是一栋栋冰冷的建筑,而是一个有温度的社区。
有超大的落地窗,让阳光能毫无保留地洒进来。
有共享的社区工坊,让老手艺人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有种着桂花树的凉亭,有专门为花草开辟的花园,有能让大家一起热闹的广场。
我还设计了很多细节。
比如,所有公共区域的地面,都用防滑材料。
所有的楼梯和走廊,都安装了双层扶手,方便老人起身和行走。
甚至,每一户的门铃旁边,我都预留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可以贴上主人的照片和名字,就像以前那样,谁家住哪儿,一目了然。
我把这个方案,命名为“归来”。
我希望那些被迫搬离的老人,能重新找回“家”的感觉。
我熬了无数个通宵,把方案做得尽善尽美。
当我把厚厚一摞设计图和那二十二张素描一起放到老王面前时,我甚至有些激动。
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责任。
老王很耐心地听完了我的阐述。
他没有看那些饱含情感的素描,只是翻了翻那些冷冰冰的预算表。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商人的笑。
“小陈啊,想法是好的,很有情怀。”他把方案推回到我面前,“但是,不切实际。”
“我们是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做公益,也是为了名声,为了以后能接到更大的商业项目。你这个方案,成本太高了。”
他说:“落地窗?改成普通窗户,一扇能省好几千。”
“社区工坊?花园?凉亭?这些都没必要,改成商铺租出去,还能赚钱。”
“防滑地面?双层扶手?这些细节,谁会注意?用最普通的材料就行,把表面功夫做好,能拿奖就行。”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刀,把我那个温暖的梦,切割得支离破碎。
“王总,这不是表面功夫。”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是他们未来要生活几十年的地方,这些细节,关乎他们的安全和幸福。”
“幸福?”老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陈,你太年轻了。对他们来说,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哪有资格谈幸福?”
那一刻,我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在他眼里,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朴素的愿望,都只是可以被随意估价和舍弃的,成本。
“这个方案,必须改。”他下了最后通牒,“按照我说的改,把成本给我压到最低。”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收起了我的设计图,还有那二十二张素描。
我知道,战争开始了。
从那天起,我和老王,或者说,我和整个公司的运营模式,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战。
他让我改方案,我就拖。
他找人来接手,我就设置各种技术壁垒,让别人根本看不懂我的设计逻辑。
我白天在公司跟他周旋,晚上就跑到蓝溪里,跟老人们待在一起。
我把设计图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哪里是陈奶奶晒太阳的窗户,哪里是李大爷的木工房,哪里是张爷爷下棋的亭子。
他们看不懂复杂的图纸,但他们能看懂我画的那些画。
他们围着我,七嘴八舌,眼睛里闪着光。
那种光,是我坚持下去的,唯一的动力。
陈奶奶会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绿豆汤,叮嘱我别太累。
李大爷会把他新做的小木凳送给我,让我坐着舒服点。
王奶奶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在他们那里,我不是设计师,不是员工,我只是一个愿意听他们说话的,晚辈。
他们把我当成自家人。
这种温暖,是我在那个冰冷的写字楼里,从未感受过的。
项目拖不下去,总要动工。
老王最终还是妥协了一部分。
因为这个项目有政府背景,他不敢做得太过分。
但材料上,他动了手脚。
我原定设计的,是充满温润质感的实木地板和扶手。
他全部换成了最廉价的复合板材和冷冰冰的不锈钢。
我设计的,是能让阳光透进来的大面积玻璃幕墙。
他为了节省成本,把窗户的尺寸缩小了三分之一。
我设计的,是带有泥土芬芳的社区花园。
他直接铺上了一层毫无生气的塑料草坪。
每一次去工地,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心血,我的承诺,被一点点地扭曲,变得面目全非。
我跟工程队吵,跟采购部吵,跟老王吵。
整个公司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疯子。
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为了一个不赚钱的公益项目,这么拼命。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守护的,不是一个项目,而是二十二个沉甸甸的信任。
有一次,陈奶奶拉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我那扇大窗户,还在吧?”
我看着她满是期盼的眼睛,撒了谎。
“在呢,奶奶,又大又亮,保证您冬天晒太阳,暖和得很。”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在滴血。
我不敢告诉她,她梦想中的那扇窗,已经被无情地缩小,透进来的阳光,也打了折扣。
我只能在深夜里,一遍遍地修改图纸,想尽一切办法,在被限定的框架里,为他们争取哪怕多一点点的空间,多一点点的光。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
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整个人像一根被绷紧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掉。
同事们都躲着我走,背地里说我是“设计魔怔人”。
老王找我谈过几次话,话里话外都是敲打。
“小陈,做人要聪明一点。水至清则无鱼,你这么较真,以后在这一行,是混不下去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王总,有些东西,比混下去更重要。”
他大概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项目就在这样不断的争吵和妥协中,艰难地推进着。
最终,还是建成了。
从外观上看,很漂亮,很现代。
公司用这个项目,去参评了那个重要的建筑设计奖。
然后,他们拿奖了。
庆功宴那天,公司里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而我,接到了人事的解雇电话。
意料之中。
一只飞鸟尽了,良弓也该藏了。
我这个不听话的“功臣”,自然不能再留着碍眼。
所以,当老王问我,还剩多少重要客户时。
我告诉他,二十二个。
他以为我说的是那些潜在的商业伙伴,那些能给他带来利润的金主。
他不知道,我的客户,是蓝溪里的二十二户人家。
他们给不了我一分钱,却给了我最宝贵的信任。
他们是我在这个冰冷的商业社会里,遇到的,最温暖的光。
抱着纸箱子走出公司大门,我没有回家。
我打车,去了蓝溪里。
新建好的社区,就在老巷子的旁边。
白墙黛瓦,看起来确实很气派。
但走进去,我就闻到了一股廉价材料混合着油漆的味道,刺鼻,冰冷。
没有了老巷子里那种熟悉的,让人安心的烟火气。
我看到,我为陈奶奶设计的那扇窗户,果然被缩小了。
阳光被切割成一小块,吝啬地铺在地上。
我看到,李大爷的木工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储物间,门口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我看到,张爷爷和王奶奶的凉亭,还在,但旁边的桂花树,变成了几棵不知名的,瘦弱的小树苗。
我为吴爷爷设计的花园,铺上了毫无生机的塑料草坪,上面孤零零地立着几个健身器材。
一切都和我预想的一样,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美,却没有灵魂的躯壳。
是一个合格的“展品”,却不是一个舒适的“家”。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我对他们撒了谎,给了他们一个虚假的希望,最后却交出这样一份令人失望的答卷。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我甚至想转身逃跑。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姑娘,你来啦?”
是陈奶奶。
她和一群老人,正从社区里走出来。
他们看到我,都围了过来。
“姑娘,新房子真好,真亮堂!”
“是啊是啊,比我们那老屋子强多了!”
“多亏了你啊,姑娘,辛苦你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那种笑容,真诚,灿烂,不带一丝阴霾。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奶奶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走,姑娘,去我新家看看。”
她把我拉进她的新家。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她指着那扇被缩小的窗户,兴奋地对我说:“你看,这窗户多好,比以前那小窗户亮堂多了!我今天上午就坐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太阳呢!”
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舒展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我以为他们会失望,会责备我。
可他们没有。
他们看到的,不是被打了折扣的梦想,而是实实在在的,比过去更好的生活。
他们用最质朴的善良和最宽厚的胸怀,包容了我所有的无能为力和愧疚。
李大爷也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姑娘,那个小储物间,我看了,挺好。我跟他们商量了,以后我就在那儿摆弄我的家伙事儿,不碍事。”
张爷爷和王奶奶也笑着说:“那小树苗,我们看着它慢慢长,等它长大了,就能闻到桂花香啦!”
他们每说一句话,都像一股暖流,涌进我冰冷的心里。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为他们付出。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是他们在治愈我。
是他们的淳朴,善良,和对生活最基本的热爱,让我看清了,什么才是设计真正的意义。
不是为了拿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生活在里面的人,能感受到哪怕多一丝的温暖和尊严。
那天中午,我在陈奶奶家吃了一碗面。
很简单的阳春面,只放了点葱花和猪油,却是我那一年里,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临走的时候,二十二户人家,都出来送我。
他们往我手里塞了各种东西。
有自己种的青菜,有刚煮好的茶叶蛋,有亲手纳的鞋底。
东西不贵重,却沉甸甸的。
陈奶奶把一条她亲手织的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姑娘,天冷了,别冻着。”
我抱着那堆东西,脖子上围着温暖的围巾,站在蓝溪里社区的门口,看着他们一张张带笑的脸。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我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对不起。
因为我知道,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回到我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我把纸箱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那叠厚厚的素描本,被我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二十二张笑脸,在台灯的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他们是我的客户。
是我职业生涯里,最重要,也最无可替代的,二十二个客户。
我没有被他们解雇。
我为他们完成了我的承诺,虽然,完成得并不完美。
但他们给了我最高的评价——他们的笑容。
第二天,我开始在网上投简历。
我不再投那些光鲜亮丽的大公司。
我找的,都是一些小而美,注重人文关怀的设计工作室。
面试的时候,我没有展示那些拿过奖的商业项目。
我只带了那本素描本。
我给面试官讲了蓝溪里的故事,讲了那二十二位“客户”的故事。
很多人听完,都沉默了。
有一个工作室的创始人,一个头发花白,很有气质的女士,听完我的故事后,对我说:
“我们这里庙小,给不了你大公司的薪水和光环。但是,我们有和你一样的,对设计的初心。你愿意来吗?”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入职了。
我的新工位,不大,但窗明几净。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我把那二十二张素描,一张张地,贴在了我座位后面的墙上。
它们像二十二个守护神,每天都看着我。
同事们看到了,都很好奇。
“这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是你的家人吗?”
我笑着说:“不是家人,是我的客户。”
他们都笑了,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没有解释。
有些东西,不需要解释,懂的人,自然会懂。
在新公司的第一个项目,是为一个残障儿童福利院做室内改造。
预算同样非常有限。
但这一次,没有人跟我说“不切实际”。
我们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我当初在蓝溪里一样,一遍遍地去福利院,跟老师聊天,陪孩子们玩耍。
我们把每一个孩子的需求,都认真地记录下来。
我们为了一个圆角的桌边,一个防撞的墙贴,一个适合轮椅高度的洗手池,反复地讨论,修改方案。
我们把有限的预算,都用在了刀刃上。
没有华丽的装饰,但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关爱。
项目完成的那天,福利院的孩子们,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往我手里塞了一颗糖。
那颗糖,我一直没舍得吃。
我把它放在我的笔筒里,每天看着它,心里就觉得甜。
后来,我听说,老王的公司,因为一次严重的工程质量问题,被告上了法庭。
那个他们引以为傲的获奖项目,被查出偷工减料,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
公司的声誉,一落千丈。
老王焦头烂额,四处求人,却没人愿意帮他。
他那些所谓的“重要客户”,在利益面前,都露出了最真实的面目。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给蓝溪里打电话。
是打给陈奶奶的。
我每个月都会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的近况,听她唠唠家常。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姑娘啊,我跟你说个喜事!张爷爷家旁边那几棵小树,开花了!虽然不是桂花,但香得很呢!”
“还有啊,李大爷那个木工房,现在可热闹了,好多老伙计都去找他学手艺呢!”
“我们那个小广场,现在天天晚上都有人跳舞,可热闹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的都是些社区里的琐事。
我静静地听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知道,那个被打了折扣的社区,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慢慢地,生长出自己的灵魂。
它变得越来越有烟火气,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家。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阳光正好,透过梧桐树的叶子,在我的桌面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墙上,那二十二张笑脸,依旧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了老王。
我想,他大概到最后也不会明白。
一个设计师,或者说,一个人,最重要的客户,到底是谁。
不是那些能给你带来金钱和名利的人。
而是那些,你把他们的信任和期盼,放在心上的人。
哪怕他们只有一个,也足以让你在任何时候,都挺直腰杆。
而我,很幸运。
我有二十二个。
这二十二个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陈奶奶,李大爷,张爷爷,王奶奶,刘奶奶,吴爷爷,孙大妈……
他们是我职业生涯的起点,也是我永远的坐标。
他们教会我,设计,是为了人。
是为了人的生活,人的情感,人的尊严。
这个道理,很简单,也很朴素。
但有太多的人,走着走着,就忘了。
我很庆幸,我在刚起步的时候,就有人帮我牢牢地记住了。
那之后,我的生活和工作,都进入了一种平稳而充实的轨道。
我不再追求那些宏大的叙事和浮华的奖项。
我开始专注于那些小而具体的项目。
一个社区图书馆的改造,一个老旧小学的阅览室设计,一个流浪动物救助站的规划。
这些项目,都赚不了什么大钱,甚至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用爱发电。
但每当看到那些因为我们的设计而变得更美好的空间,看到那些使用者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的那本素描本,也越来越厚。
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
有坐在图书馆窗边安静看书的孩子,有在阅览室里给孙子讲故事的老人,有在救助站里依偎着小猫小狗的义工。
他们都是我的“客户”。
我的客户名单,在不断地增加。
远远不止二十二个。
有时候,我也会路过市中心那片最繁华的CBD。
我会看到老王以前的公司大楼,那栋曾经让我向往也让我失望的,闪着金光的玻璃建筑。
听说,公司后来重组了,换了新的老板,但元气大伤,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
我不知道老王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颗流星,在我的人生中短暂地划过,留下了一道算不上愉快但却深刻的痕ax痕迹。
他让我看清了,我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一次,我在一个行业论坛上,遇到了我以前的一个同事。
他见到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感慨。
“陈,真没想到,你现在做得这么好。”他说,“你那个工作室,现在在圈子里名气可大了,都说你们是‘最有温度的设计’。”
我笑了笑,说:“过奖了。”
“说真的,我们都挺佩服你的。”他顿了顿,说,“当初你走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太傻了,太理想主义了。现在看来,是我们傻。”
他告诉我,自从那次工程事故之后,公司里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走了。
留下来的,也都是混日子,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锐气。
“大家都在说,如果当初听你的,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们聊了很久,聊过去,也聊现在。
临别时,他问我:“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当初你走的时候,王总问你还剩多少客户,你说二十二个。那二十二个,到底是谁啊?后来我们把公司的客户名单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对上这个数。”
我看着他好奇的眼睛,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老王。
我还是没有解释。
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们是我的秘密武器。”
说完,我转身离开。
阳光下,我的影子里,仿佛站着二十二个模糊的身影。
他们是我身后最坚实的依靠。
几年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苍老,但依旧爽朗的声音。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蓝溪里的陈奶奶。”
我怎么会不记得。
“陈奶奶,我当然记得!您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吃得下睡得着!”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好意思,“那个,姑娘,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她说,社区里住了几年,大家都觉得很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以前老巷子里的味道。
他们商量了一下,想在社区里,建一个“记忆馆”。
把以前老巷子的照片,用过的老物件,都收集起来,放在里面。
“我们都老了,记性不好了,怕以后,就忘了以前是啥样了。”
“我们想请你,来帮我们设计这个记忆馆。我们知道你现在是大设计师了,忙得很。我们也没什么钱,就是大家凑了点……”
“奶奶,您别说了。”我打断了她,“这个设计,我做。不要钱。”
放下电话,我立刻推掉了手头所有的事情。
我回到了蓝溪里。
几年不见,这里变了很多。
当初那些瘦弱的小树苗,已经长高了不少,枝繁叶茂。
社区里,处处都能看到生活的痕迹。
阳台上晾晒的衣服,窗台上的花草,还有在小广场上追逐嬉戏的孩子。
这里,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老人们看到我,都特别高兴,像迎接远归的亲人。
他们把我带到他们选好的地方,一间空置的社区活动室。
里面已经堆满了他们收集来的老物件。
一张掉漆的八仙桌,一个生了锈的铁皮暖水瓶,一台需要用手摇的电话,还有好多好多泛黄的老照片。
每一件东西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我看着这些东西,就像看到了蓝溪里跳动的脉搏。
我没有急着动笔画图。
我在蓝溪里住了一个星期。
我每天就跟老人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讲这条巷子是怎么建起来的,讲谁家在这里出生,谁家在这里嫁娶。
讲那些已经消失在时间长河里的,欢笑和泪水。
我的素描本,又一次被填满了。
这一次,我画的不是人,是物,是景,是那些正在被遗忘的,记忆的碎片。
一个星期后,我交出了我的设计稿。
那个记忆馆,我没有用任何花哨的设计。
我只是用最简单,最质朴的方式,把那些老物件和老照片,重新组合,陈列。
我用光影,还原了老巷子清晨和黄昏的模样。
我用声音,播放着我录下来的,巷子里的各种声响:叫卖声,孩子的笑声,邻居的招呼声。
我希望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那个,慢悠悠的,充满人情味的,老蓝溪里。
记忆馆开馆那天,整个社区的人都来了。
老人们在里面,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
他们抚摸着那些熟悉的物件,看着那些黑白的照片,眼眶都湿了。
陈奶奶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像,太像了……跟做梦一样……”
李大爷站在一张老照片前,久久没有动。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木匠,正在院子里,给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做一个木头小马。
那个小男孩,是他早已因病去世的儿子。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要触摸照片上的人,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我看到,有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下来。
那一刻,我知道,我做对了。
设计,有时候,不仅仅是创造未来。
更是为了,留住过去。
留住那些,定义了我们是谁的,温暖的记忆。
那天,我在记忆馆的留言簿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献给我的二十二位客户,以及所有珍藏着温暖记忆的人。”
后来,这个小小的社区记忆馆,竟然火了。
被一个记者偶然发现,写了一篇报道,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很多人慕名而来,不只是为了看一个展览,更是为了寻找一种,正在城市里迅速消失的,温暖的连接。
我的工作室,也因此接到了更多的项目。
但无论我走了多远,做了多少个项目。
蓝溪里,永远是我心里,最特殊的地方。
那二十二位老人,是我永远的牵挂。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慢慢地,离开了我们。
第一个走的,是李大爷。
他走得很安详,是在他的那个小木工房里,睡过去的。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没有完工的木梳。
社区的人,自发地为他举办了追悼会。
没有哀乐,只有王奶奶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
那是李大爷生前最喜欢听的。
他的骨灰,按照他的遗愿,撒在了社区那片花园的土壤里。
他说,他要看着这里的花,一年年地开。
后来,吴爷爷也走了。
张爷爷也走了。
……
墙上那二十二张素描,我用一个黑色的相框,把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框了起来。
每次看到,心里都沉甸甸的。
我知道,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
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光里,活得更有尊严,更快乐一些。
去年冬天,陈奶奶也病倒了。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很虚弱了。
她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姑娘,我那扇窗户,真好。我天天都能看到太阳升起来,落下去。”
“我这辈子,没啥遗憾了。”
她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很好。
就像她一直期望的那样。
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她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妈最后这几年,过得这么开心。”
我摇摇头,说:“是奶奶他们,教会了我很多。”
如今,那二十二位老人,还健在的,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蓝溪里社区,也住进了很多新的,年轻的面孔。
但那个记忆馆,还在。
那些故事,还在被流传。
那种温暖的,守望相助的社区精神,还在延续。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那条陈奶奶送我的围巾。
羊毛的,有些旧了,但还是很暖和。
我把它围在脖子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城市。
这个城市很大,很繁华,也很冷漠。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为了生活,为了目标,不停地奔波。
很容易,就在这奔波中,迷失了自己。
我很庆幸,在我职业生涯的最初,遇到了蓝溪里,遇到了那二十二位老人。
他们像二十二座灯塔,在我最迷茫的时候,为我照亮了前行的路。
让我始终记得,我是谁,我为什么出发。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您好,是陈设计师吗?我是在网上看到您的作品,我们是城西一个老旧小区的业主,我们想……想请您,帮我们改造一下我们的小区。”
我听着电话那头,带着一丝紧张和期盼的声音,笑了。
“好的,没问题。”我说,“我们约个时间,我过去看看。不过去之前,我想先跟你们的居民,聊一聊。”
我想听听他们的故事。
我想知道,我的下一批“客户”,他们心里,都藏着什么样的,关于“家”的梦想。
挂了电话,我拿起我的素描本和笔。
新的一页,是空白的。
但我知道,很快,它就会被新的笑脸,新的故事,所填满。
而我墙上那二十二张素描,他们依旧在静静地看着我。
眼神里,是欣慰,是鼓励,是永恒的,温暖的注视。
他们,是我最重要的客户。
永远都是。
来源:热情橙子xefDmv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