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发布过一个调查数据:我国6-16岁在校学生中,精神障碍的患病率高达17.5%。这只是确诊数据,被心理问题、情绪问题困住的孩子还有更多。摘要:投向了这些因情绪问题而休学的孩子。她用了三年时间,走进家庭、学校、社会教育机构和精神医疗机构,沉浸式采访了这些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教师、医生与心理咨询师,试图呈现出当代中国青少年的心理图景。他们面临的困境,比单纯的“不想上学”严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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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躺平怎么办?”“怎么劝孩子去上学?”的讨论越来越多,但 我们更应该问的或许是, 为什么这么多孩子活得如此痛苦、不得不走进精神科?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梁庄三部曲”的作者梁鸿把目光
投向了这些因情绪问题而休学的孩子。她用了三年时间,走进家庭、学校、社会教育机构和精神医疗机构,沉浸式采访了这些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教师、医生与心理咨询师,试图呈现出当代中国青少年的心理图景。他们面临的困境,比单纯的“不想上学”严重得多。下文摘录了书中的几个片段。
一部分是“海淀妈妈”陈清画的视角,她带着抑郁的儿子吴用四处寻医,被愧疚和无力折磨,也感到困惑—— 如果孩子们只能以吃药来控制情绪,那谁来追究背后的原因?一部分是孩子吴用对母亲的自述,他严肃、直接地告诉母亲:
“ 你让我过度暴露在教育的创伤下,但你对这个创伤的了解并不是很多 。”
“ 我现在能稳定地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是我不再幻想和你们有真正的交流 。”
“
我的创伤是整个社会和整个文明的创伤,与存在和时间相关,不是简单的海淀区青少年的创伤,并不是可疗愈的东西。”这是接近控诉的表达,但却让母亲看到了一点希望, 一些难以叙说的复杂情感被慢慢梳理出来。她对孩子 说:“
你说我们之间没有联结,没有温暖,我非常伤心,但是,我又想,你可能有更深的意思,并且,这是一个现实,我必须得接受, 我只有承认了,不回避了,才有可能往下走。 ”这些真实的故事也是一种追问:我们是否在日常的话语、表情与行为中,制造了看不见的创伤? 在文化与观念的深层,又有多少习焉不察的惯性,正在背离我们对孩子的爱?妈妈:
我失职了吗?
那段时间,陈清画经常哭。她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她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能让同事们知道,绝对不能。她跑到卫生间,拿水冲脸,眼泪和着水一起往下流,她怎么也止不住。
她经常无意识地翻手机簿,想找个人诉说,可是,她找不到。她不想轻易暴露她的情况,她绝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内部的千疮百孔。
她想起那天的崩溃,她对着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号啕大哭,就觉得羞耻不堪。羞 耻不单在于她的失控,还在于,她在突发情境下暴露出了自己孩子生病的事实。这里面有巨大的风险。她的孩子将有可能因此被另眼相待,被孤立,被拒绝,会影响他的性格、他的具体生活以及未来的职业和人生道路等等。
她应该尽力保护好孩子,不让孩子将来受到更大的伤害。可是,她失职了。她的内心已经无法承载她的痛苦,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崩溃。
她也无法和丈夫吴扬平商量儿子吴用的事情。她能感知到吴扬平极为反感和愤怒她的眼泪,他不愿听她的倾诉,总是一句简短的回答, “ 管他干什么 ” ,然后, “ 啪 ” 挂了电话。
她最终只能选择不依赖吴扬平,自己渡过难关。
01. 穿着校服的孩子挤满了精神科,
看完病要马上回学校上课
她对吴扬平有怨,在她最为深重的痛苦时刻,他作为丈夫,作为最亲密的人,没有帮助她,甚至,正是他的回避加重了她的无依无靠感。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弥合的裂缝。
但是,当她提出给吴用找心理咨询师时,吴扬平没有丝毫犹豫地同意了。心理咨询师随后要求他们夫妇俩也去做家庭咨询,他也去了。实际上,陈清画和吴扬平都被心理咨询师的话给镇住了,心理咨询师说, 孩子出现问题,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你们的家庭关系出了问题 。孩子的问题,百分百有父母的问题。
陈清画看向吴扬平,发现他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在碰到她的眼神后,他马上闪了过去。陈清画突然意识到,他的回避正说明他内心的痛苦。他或许比她更迷茫,更害怕。他留下她一个人面对,以上班的名义,以她过于焦虑没事找事为借口,自己逃跑了。
心理咨询师说并不是说你们的行为导致了孩子的情绪问题,而是你们作为其中的一环,参与了孩子的情绪发展。 你们家庭内部没有家暴、没有冷漠,并不意味着没有问题,相反,问题或许更为隐蔽,也更为严重 ,应该引起重视。
当陈清画第一次站到精神科的候诊大厅时,震惊地发现, 太多太多孩子了 。候诊区的椅子上坐得满满的,每个医生的诊室外都站得满满的。有些孩子和吴用一样,穿着式样颜色不同的校服,看来也是 看完病就要马上再去学校上学 。
他们挂的是一个普通号,一个小时后就叫到他们了。这是一位年轻的医生,娃娃脸,看起来几乎还未成年,陈清画有本能的不信任。
后来,在他们换了好几位医生后,她才意识到,第一位医生虽然经验不丰富,但应该是最值得信任的,他愿意花十几分钟详细询问吴用的情况,也非常认真地给陈清画解释一些基础问题。当然,他也并没有为陈清画和吴用分析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他不是心理咨询师, 他是精神科医生,他负责问症,开药,至于原因,解开一些情绪郁结,那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
这是后来陈清画才了解到的,也是她始终不能接受的。孩子产生精神问题,肯定与他的精神状态有关,单是吃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他的问题,而他的精神缘由不能解决,吃再多的药也只能缓解,而很难治愈。但是,所有人都说,首先,精神科不负责这个事情,除非这位医生同时有心理咨询的资质,但也只能另约时间;其次, 病人太多了,精神科医生不可能给每个人多少时间 。
“ 病人太多了。 ” 他们说的是青少年病人。 在这之前,陈清画从来不知道这些。她查了资料,发现官方给予的统计数字就已经触目惊心,一年年比例大幅度增长,这应该还不包括像吴用这样只处于潜伏状态、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病人。
从进到医生办公室到出来,共二十分钟左右。陈清画带着吴用到医院其他科室去做各种检测。每一处都是长长、长长的队伍,队伍里有一多半是家长和学生。她和吴用各排一个队伍。
她前面有一位中年男性,提着公文包,四处张望,看到陈清画带着孩子过来,就非常积极地转过来,说,也是带孩子来的?你看我家的孩子,就站在那边的那个,他不愿意排队,他都好几个月不洗澡了,不出门,也不让我进,房间都臭了。中年男性边说边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陈清画诧异于这位家长那么强烈的说话欲望,只好朝着他努嘴的方向看,一个微胖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头朝向墙站着,头发很长,一绺绺的,前面盖着眼睛,后面披在肩膀上。他应该能听到父亲的话,但他没有任何反应。
大厅里喧闹混乱,人声嗡嗡。黑色电子屏上滚动着红色的字,上面是病人的名字以及要去的科室,电子音一遍遍以刺耳、高亢的声音叫着病人的名字,好像要把它们拿出来示众一番。
02.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子啊
陈清画和吴用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和一个下午的时间,终于做完了医生要求的各项检查。
在最后返回给吴用的病历本上,医生这样写:
主诉及现病史:初三下学期开始,出现亢奋,想法多,想做竞赛题,精力好,总喝咖啡让自己更兴奋,情绪容易激动,最多持续一个月,此后有七八次亢奋状态。近半年情绪消沉,行动缓慢,饮食、睡眠紊乱,不想做事。成绩下降明显。
精神检查: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反应慢,最近有不自主感,觉得自己应该写作业,但是动不了。否认有自杀自伤观念。
现状:甲功、电解质、生化未见明显异常。红外,偏执可能。脑电图正常。支持双相。抑郁自测量表( SDS )和焦虑自评量表( SAS )均为重度。
处置意见: 1. 咨询。 2. 嘱定期相关化验检查。 3. 随诊。
药方:舍曲林 50mg qd; 阿立哌唑 7.5mg qn ;优菲 7.5mg bid 。
在拿到药、回到家后,陈清画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做好吃药的准备。
就吴用是否需要吃药这件事,陈清画和吴扬平似乎从来没有探讨过。 他们彼此欲言又止,无法对视,只能各自痛苦着 。
在吴用吃药将近一个月后,吴扬平通过关系找到一位在这方面更为知名的专家。专家平时在总院非常忙,很难挂号,但每周会在郊区分院值班,那个关系和专家已经联系好,建议他们到郊区分院去,他可以加号给他们。
也许是专家太疲倦了,也许是吴扬平找的关系其实和专家关系并不怎么样,专家并没有对吴扬平一家更加和蔼,而是很平淡地询问吴用的情况。吴用说自己前一天喝了点茶,总想活动,感到脾气稍微大一些,并且,有时会情绪不好,感到虚无,感受不到更多自己的情绪。吴用在那里讲,专家在看他以往的检查和病历。然后,他给吴用换了药。阿立哌唑和舍曲林继续服用,加了碳酸锂,第一周每天晚上一片,第二周每天晚上两片。
从进去到出来,陈清画看了下时间,十二分钟左右。专家的表情一直非常严肃、冷淡,吴扬平在进去时介绍了自己是谁,提了那个关系的名字,专家愣了一下,之后,便没有更多表情。
在陈清画反复问药的副作用时,他流露出些许不耐烦,陈清画便怯懦地闭了嘴,她想可能专家看过太多家长这样愚蠢无知的表情。这些家长的问话千篇一律,没有新意,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吴用对碳酸锂的反应很大,呕吐、恶心,眼眶颤抖,手颤抖,无法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更无法专心听课或做作业,他不得不在课间或午休时在学校走廊里来回疾走。周六周日的培训班和竞赛班他还在上,在这些小班里面,吴用始终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他坚持听完老师的课,尽量做一些题,在十几个孩子中保持着自己的中上水平。
但是, 在一次次考试中,他的心理越来越脆弱 ,他对自己的成绩极端紧张,也极端不满,他觉得他应该更好。
在吃药三个月后,吴用第一次缺了竞赛班的课。早晨九点半钟,他的房门还紧紧闭着,没有任何声响。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在这之前,无论如何难受,在周日早晨,他都能做到七点半准时起床,八点出发去上竞赛班的课,他对自己通过竞赛上北大还抱有很大的希望,陈清画也还抱着期待,他的竞赛老师、周边家长也都不断给他以某种幻象。如果连竞赛课程他都难以为继,那将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信号。
第一次晚起之后,吴用开始经常早晨迟到,但他能坚持在十点前到竞赛班地点上课。这个时间是上午考试时间,下午会按照这张卷子来讲试题,并且,老师会给学生一一纠错,所以, 他必须得做这张卷子,否则,下午他将没有任何机会参与进去 。
陈清画和吴用的心理咨询师交流这一问题,心理咨询师告诉陈清画,在药物方面,他没有资格发言,还是尽量按照医嘱来。他认为吴用内心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家庭问题、学习问题都有。
他有狂妄的成分,比如认为自己要学习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所以有时会显得轻躁,但当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完成这一目标时,又会陷入低落,这看似是双相情感障碍的症状,但有时也是青少年对自我期许过高的正常表现,不能轻易就说这是精神分裂的妄想状态。但这个时候,确实需要家长高度关注,有时医疗手段也可以用一些。
他又一次意味深长地对陈清画说, 只要家长放松了,孩子就好了 。他说你一定记住这句话,看病就看病,不要灾难化后果;痛苦就痛苦,不要夸大它,孩子健康第一位,所有事情在孩子的健康面前都要靠后。
陈清画能体会这句话,她看了很多公众号上的文章,也听了很多直播,连线上的家长往往都处于崩溃状态,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他以前不是这样子啊 。
咨询师往往会说,家长,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处理孩子的问题,是先处理你的问题。话是这样说的,但是,在山塌下来的时候,家长总是最先承受重量的人。
03. 如果孩子这么轻易被送进精神科,
那谁来追究背后的原因?
在吴用从开始到医院看病吃药到结束吃药的那两年时间里,陈清画最大的疑问是:精神科医生是在哪种意义上界定孩子的病情的?吴用到底只是严重的情绪问题还是已经成为典型性的精神病症?是在什么界限下被要求必须介入药物的?
但是,这些问题在医生看来几乎无意义,不值得回答。当然,也可能太专业,无法在有限时间内简单回答。
有朋友告诉她,现在精神类药物是相对安全的,就像感冒药一样,不必太过恐惧。陈清画所担忧的不是这些, 如果孩子们就这么轻易地被送进精神科,以吃药来控制情绪,那谁来追究背后的原因,谁又肯进行真正的反思? 她隐隐觉得这不太对头。
在查阅无数信息之后,陈清画查到了一个在网上评分非常高的医生,病友的评价是耐心、细致、专业,这似乎更适合吴用的情况。花了高价,陈清画挂了这位医生的号。
他们中午十二点半到达医院,预约的号下午一点钟。等到候诊大厅时,陈清画发现一个医生诊室门口还围着好几位病人,她过去看了看墙上钉的名牌,正是那位医生。
她上午的诊疗还没结束,自己也还没有吃上饭。围在门口的病人都是青少年及其家长,其中一位家长拉着箱子,她们从外地赶来,直接从车站到医院这里,她焦急于医生上午是否马上要停诊,她们下午还预约了另外一家医院。旁边站着的孩子头低着,表情麻木,对母亲表现出的焦虑和倾诉欲毫无反应。
陈清画回看候诊大厅,孩子们或者低头打手机,或者趴在前面椅子的靠背上,谁也不看,他们都是 “ 病人 ” ,彼此不愿意交流,也不愿意和父母交流。 他们沉默不语,等着命运的叫号 。
在不断出入医院的过程中,陈清画看到种种类型的父母,他们和孩子说话的方式,包括处理突发状况的方式(这在医院的候诊大厅很常见),她都感到非常不适。
她看到父母的问题,那种 让人窒息的关注 ,那种 无奈的忍让 ,那种 迷茫的恐惧 ,包括脸上 深重的焦虑 ,在这些反应下,孩子的问题必然很难好转。每看到一个例子,她都会反观自己,她绝望地发现,似乎 每一种症状在她身上都有显示 。
孩子:
我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当母子间的对话进行到这一地步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人类最悲伤的时刻。
这是深夜, 2024 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陈清画和吴用从晚上七点钟一直聊到凌晨三四点钟,一开始两个人处于相互辩解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陈清画的声音越来越低,吴用的声音越来越稳定,无力感又一次深深地侵袭陈清画。
吴扬平在隔壁卧室,一开始还过来看看,试图参与母子间的对话,但是,很快,他就被房间里过于严肃的氛围给吓退了。他选择了休息。
窗帘紧闭,能听到外面的风呼啸来去。可这风声竟然使得房间内更加安静。那些蛰伏在深渊里的真相慢慢爬行了出来,开始肆意横行,施展它的暴力,给那些摇摇欲坠的关系以彻底的摧毁。
没有人经得起这样的审视。没有一种家庭关系经得住这样的安静时刻。
01. 家庭成了学校的延续,
哪有什么家庭的温馨?
我现在在这里坐着,我只是觉得这房子怪好的。我回到家,只是觉得住着挺爽的,这是一个吃喝可以集成的空间。你得接受创伤是真实的存在。 再说母亲和儿子的关系已经没有意义,我们只能坐在这儿理性地聊更广泛的关系 。这是有意义的,但也是最糟糕的。
你们整个家庭把我抛弃了,你根本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有多大的被抛弃感,遭受了多大的创伤。从高一到大一,我觉得你们都把我抛弃了,你们没有给我任何的情感支持。妈妈,你不要觉得你很伤心, 我只能用这种绝对的具有破坏性的话语来让你们意识到你们对我的抛弃 。
小时候,我经常觉得你和芳姐、玉姐的关系比和我好得多,虽然我知道她们被你找来是照顾我的,但是,我感觉你们聊得更好,你们在一起更开心,你们也不带我玩,只和我说学习如何如何,我只能自己玩。我的生活只是上学、写作业,你们的生活却有另外的内容,聊这个剧那个剧,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能一个人在那里写作业。
所以, 虽然我们在一个空间里,却没有共同,我只有打游戏 。你们组成一个堡垒,我进不去。我很羡慕你们,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我现在看见女生和女生玩就特别羡慕,我想或许你们这种关系更吸引人。你们的共同比我多,我感到很孤独。即使你们经常带我去爬山,出去吃饭,我还是加入不了你们。
本来家庭应该成为一家人抱团取暖的地方,我在学校累了,回来可以休息一下,可是, 回到家里比在学校遭受的打击还大 。你总说咱们家里氛围还挺温馨的,我没有这方面感受,我的感觉是家里从来都是冷冰冰的。
你想想, 我一进家门,看到的就是你那张担心我写不完作业的脸 。你的表情沉重,已经预见了我晚上作业又写不完,你用你的表情让我及早就范,乖乖进到房间写作业。最终,家庭成了学校的延续。 在学校听课写作业,回来还是写作业 。爸爸妈妈甚至比学校老师更严厉,哪有什么家庭的温馨?
如果现在一定要回到当初,找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的话,也许,爸爸能够加入我的生活中,会好很多。那时候,爸爸天天忙,我几乎见不到他。 在我的印象中, 他似乎从来没有参与到我的生活中,他是不在场的 。我对他印象不深刻。
在历史性的选择中,你们都没有选择我。你并没有很好地起到一个社会中介的作用, 你让我过度暴露在教育的创伤下,但你对这个创伤的了解并不是很多 。不只是竞赛,从你费尽心力让我上北京市最好的小学这件事就开始了。
其实,那是错误的开始,这是你技术性失误的一点,你应该意识到,但是你没有意识到,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包括你经常说我是有福的孩子,我都感到一种极大的无可奈何。我觉得我太没有福了。 我觉得我整个在受苦 。我唯一的福气就是我对受苦是无所谓的。
我和爸爸之间也完全没有情感联结,他也对我所说的这种创伤完全不认同,也不接受。
02. 我现在能稳定地坐着和你说话,
是因为我不再幻想和你们有真正的交流
创伤就是一种断裂,情感联结的断裂,欲望的断裂,你没有认识到。你不可能从创伤的角度和我共鸣,因为你没有这个创伤。为什么我让你学东西,至少你知道我的创伤是什么样子,你可以理解创伤。
你把思想和创伤割开来,其实,思想就是创伤。我只有保持创伤,创伤就是我。我的生活组织起来的方式就是创伤。
你始终想把我的创伤排除在外 。你的话语中还透露着对整全关系的幻想,就是 对又整体又全面的那种美好关系的幻想,其实这种关系根本不可能有的 。你只有意识到这一点,可能才会对我所说的创伤有所理解。这是某种救赎性的。我并不认为有那种原始的、未经创伤的关系的存在。
亲情这条线已经断得太彻底了,无法修好了,在我想修复的年龄你们意识不到,现在我不打算修了。现在修的话是对我的情感的背叛。我要存在,我必须和它们断了联结。因为我意识到, 我现在能稳定地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是我不再幻想和你们有真正的交流 ,再也没有情感共振的可能,我才愿意用爱去交流,是对你们的爱。它意味着创伤的不可修复,不是意味着家庭温暖的再现。
你们还在试图维系整全的家庭关系,这与物理距离的远近没有关系。
你觉得“我要把我儿子从某种被困状态中拉一把”,但 你没有意识到你自己就处于被困状态 。你的感觉是你在不断生各种办法抓住我,让我恢复你所想的“正常”,就是好好上学,认真学习。但是,你抓的完全是错的。那时候,我的问题其实不是上不上学的问题。
我当时给你表述的是我要学习,不是我要上学,我只有在学习中才能获取某种安宁,但是你们一直觉得这违背了规则和常规,这是绝对的焦点。你们没有意识到,我只有在纯粹的学习状态中,才能从初中就开始的那种绝望中拯救出来。 我整个的生存是基于学习的热情存在的,不是上学 。你一次次觉得我的决定违背了实际的生存规则,那样没有未来。 我不需要什么未来。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未来?
你的想法是我自己学习读书学不出什么东西,还得通过系统的教育,觉得休学会使我更封闭。妈妈,你知道,在那时候,当我被迫去学各种东西时,我学到东西了吗?你觉得我真的学到东西了?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你不可能共情我。你天天和我吵,我觉得你很多时候只是觉得你儿子有情绪问题要休息一下,你并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在哪儿。这当然是好的,对我也是有利条件,但是从根本上你没有接纳我。
我最大的背弃感来自哪里?你对我根本没有情感共鸣。 我知道你不理解,如果你真理解我,你就会支持我。
你让我那样学习,我觉得我当时死了就行。如果你能共鸣,老实说,如果你当时同意我休学在家学习,可能我就不休学了,这个事情也可能就过去了。或者,我休息一下就好了。那是一种绝对的、巨大的背叛。
我以为我们出去一趟只是休息,没想到你是给我找学校。你费尽你的关系,到各处去找私立的、公立的学校。当找到学校后,你说我高兴得不得了,其实是你快把我逼疯了,我同意在这个学校上,这样至少我可以摆脱绝望的境地。
因为我当时的情形是在南方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热得不行,睡不着觉,浑身难受,还要天天和你一起去找学校,能找到一个学校也算有交代了。不然,我还要面对你天天哭,说你一个家长的社会责任什么的。你不要否认,你对着我大哭,你说你儿子要上学,如果你儿子不上学,你就是失败的。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 你拿这种哭泣来表演你的伤心并且试图让我屈服,这是对我绝对的背弃 。我当时完全不想和社会接触。我理解你作为妈妈的立场,但是,你的立场对我是倾轧式的,我完全没有能力应对,我只有毁灭感。
因为你只是看到我打游戏,所以,你对我休学并不信任。你想什么,就只能看到我做什么, 你对我从来没有信任感 。所以,你只看到我休学的负面,而不去从总体上来衡量。
我每天只学四个小时,也比在学校待一天学的东西要多得多。更何况,你们不停地给我制造创伤,我得不停地运转我的大脑去应对这种情况。我的脑子要比正常人的脑子运转更多倍数,多更多回路。
03. 妈妈,你得继续学习,
我的创伤不是简单的海淀青少年的创伤
我是想强调,你出于一种广泛社会规则下的成熟决定,对当时的我来说,都是绝对的背弃,是一种毁灭。 你的正确是对我的思想的一种毁灭 。
其实,你一直觉得自己很正确,你不要否认,你到现在还认为你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你摸着你内心想一想是不是。你从来没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我的想法。即使现在,我们只是看似在进行一场成人间的、平等的对话,你心里还是不以为然的。 这才是真正让人绝望的。
我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尊重。学校、老师和所有人也都是这样的。所以,我说 我的创伤是一种世界性的、文明的、制度的创伤 。在更小时候,我没有能力想清楚这一点,只感觉到绝望、愤怒,所以表现出来的就是生病了,抑郁了,没法上学了。
你的拒斥立场一直没有消失。你要知道,我完全理解你所有的立场、你作为一个成人的责任和社会规则,我所有的情绪和选择是知道你这种情况才做出的。你始终还是把我作为一个小孩子来看待。我看不起你的这种想法。我这种姿态是没办法的。
你把我逼疯了,逼死了,我只有重新开始,一件一件把这些事情克服才能活下来。 我理解你的焦虑,但我不能接受你的焦虑,你的焦虑行为对我来说是毁灭性的 ,它把我的情感再次创伤化了。
我现在没有立场,因为我发现这是必然的社会伤害,你只是社会的一个代表,跟你也没关系了。
以前,我在家的时候跟你有关系,但是你没有做得更好,现在我长大了,跟你也没关系了。我只能自己把它解决掉,这是我的政治性责任。我觉得将来我一定要进行社会改革,去改变这种状况,至少不让其他孩子再受这份苦。我还是得上大学,努力掌握知识,最终去改变人们的思想。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去改变,但我会学习,也许是通过学术,通过从政,通过思想的传播,或者具体的社会运动,我还在探索。
今年暑假那两次吵架,我清晰地表达出我的痛苦。我说你要再这样的话,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我感觉那之后,你真的在做出改变,不再逼我做一些事情,认真倾听我的内心,也真的认识到我的创伤的存在,我感觉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比较顺畅了。
但是,“你是我妈妈”的那种温暖感仍然很少,这一点似乎很难改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妈妈,你得继续学习,你得知道人类创伤的复杂性和必然性。我的创伤是整个社会和整个文明的创伤,与存在和时间相关,不是简单的海淀区青少年的创伤,并不是可疗愈的东西。
为什么很多哲学家要把这个世界重新解释一遍,是因为他们没办法接受这个事情,他们意识到创伤是这个世界绝对的裂缝,他们不得不把这个世界重新构建出来,否则,人就没办法活着。所以,哲学都是创伤性的。这是烂大街老掉牙的话,在精神分析出现之后,人们经常用,但很有道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普通人,大家各有各的轨迹,你非要认为有一种广泛的相同的社会轨迹,有一种必然的社会归属,这种观念会折磨你,最终也会折磨我。社会上每个人都在受折磨。 你认为有一种无创伤的家庭,这是你的幻想 。每个人都是一个个的人,你得意识到这一点。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
反过来,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譬如我们有着共同的志向,作为一个朋友,说说心里话。当然,这一前提必须建构在你认识到创伤存在的基础上和不断学习的基础上。你一定要认识到,所有家庭都是创伤性的,没有一个完美的、整全的家庭。所以,为什么说社会改革是必然的,因为你没有办法通过自我救赎来完成。
只有不回避了,
才有可能往下走。
夜越来越深,风声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万籁俱静。房间里呼吸声和对话声被兀现出来,散发出某种本质气息。陈清画明显感觉到,吴用说话的音调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似乎有些倦怠,但却是因为理解。
谈话最初时那种激烈的对抗变为互相倾诉, 他们的身份倒了过来 。儿子成了解释者和劝说者,母亲在抗辩的同时更多地在理解和认同儿子, 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通道,一些难以叙说的复杂情感被慢慢梳理出来 。陈清画看到了希望。
她看着吴用,内心产生极为柔软的情感,她的儿子正在长大。他试图理解自己的母亲,也试图从更宽广意义上去理解人类的情感和社会的结构。创伤变成他思考的起点和前行的动力。
虽然陈清画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是这样。因为那创伤是恶魔般的存在,一不留神就把人给吞噬了,吴用过往遭受的痛苦、内心的动荡都是因它而产生,她宁肯吴用平安、快乐。 但她珍惜这样的时刻,珍惜这样的夜晚。
她紧紧盯着吴用的眼睛,慢慢地说:
“儿子,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创伤不可改变,也很难改变,我的希望是怀着这种创伤,我们还能够构成联结。像你所说,找到创伤的真实感,以产生真正的改变。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出一种努力,我这种努力不是说把创伤回避过去,而是打开这个创伤,让它呈现出来,去看到其内部更加细微的东西,因为叙说本身也是一种很重要的弥合方式。
我还是希望我们母子之间有更深沉的联系 ,不管是温暖也罢,志同道合也罢,我希望我们之间有一种真正的联结。哪怕我现在五十岁了,我还是不放弃这种努力。也许我们以后还会有冲突和矛盾,我还是希望尽量不要断裂。
我们换一种方式,因为我们都是成人了,现在我们可以敞开来说话,可以聊很多东西。我是希望你知道我在努力。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诉我,我觉得你哪点不好,我也可以坦诚地说。
譬如今天晚上其实我很伤心,你说我们之间没有联结,没有温暖,我非常伤心,但是,我又想,你可能有更深的意思,并且, 这是一个现实,我必须得接受,我只有承认了,不回避了,才有可能往下走 。我在不断调试,还是希望建立更深的母子联结,我不想放弃这种情感。
我不想有一天我老了,你到了三四十岁,你说我和我母亲之间从来没有联结,如果到那时候,我觉得我这一生真挺可悲的。我希望在你我之间有这种深沉联结。这也许是我过度焦虑和过度关注的原因之一。
因为我自己有过缺失,所以老想有一种你说的整全概念。但是,不管怎样,在我们的母子关系上,我不希望留下什么遗憾,至于创伤带来思考的动力和经验,那是另外一个。 ”
吴用低低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罕见的羞涩的表情,也许是陈清画太真挚了,也许是他们之间太少有这种真情流露的对话,这不是大家习惯的方式。这是很好的开始,是新的希望诞生的前提。
陈清画又想骄傲了,她觉得她真不错,能够和儿子进行这么有情感、有深度的对话,但她马上告诫自己,这是一种虚荣,它会带来偏差,要警醒自己。
看着吴用站起来,往书房外走的高大身形,她突然泪眼模糊,她感受到了一种珍贵的回馈, 她的儿子正以自己艰难的成长作为基础,向母亲提出“你要学习”的要求 。他们之间似乎有了并肩前行的可能,既是母子,也是朋友。
来源:小镇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