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3年的秋天,风里带着一股铁锈和萧瑟的味道。我们那座小城的日子,就像厂区里那棵老槐树,一圈圈年轮,刻着波澜不惊的安稳。直到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下岗通知书”被丈夫陈峰从帆布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饭桌上,我才听见,安稳碎裂的声音。
93年,丈夫下岗携小姨子赴上海闯荡,一年后我带儿子去探望惊呆
01
1993年的秋天,风里带着一股铁锈和萧瑟的味道。我们那座小城的日子,就像厂区里那棵老槐树,一圈圈年轮,刻着波澜不惊的安稳。直到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下岗通知书”被丈夫陈峰从帆布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饭桌上,我才听见,安稳碎裂的声音。
陈峰是我们那一片儿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是红旗机床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我嫁给他的时候,人人都说我,林薇,有福气,守着这么个铁饭碗,一辈子吃喝不愁。
可那张薄薄的纸,比铁还硬,砸碎了我们的“铁饭碗”。
那晚,儿子童童睡得很沉,我和陈峰坐在客厅里,没开灯,窗外路灯的光斜斜地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只有他一下接一下的抽烟声,烟头忽明忽灭,像他心里挣扎的火。
“薇薇,我想出去闯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去哪?”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上海。”
上海,多遥远,多虚幻的一个词。在我们的世界里,它只存在于电视和画报上,是高楼大厦,是霓虹闪烁,是跟我们这种小城生活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星球。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张通知书叠好,收进抽屉。我害怕,像一只习惯了笼子的鸟,突然被告知笼门要开了,可外面是未知的狂风暴雨。
02
家里沉闷的气氛持续了半个多月。陈峰四处托人,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那个年代,一个厂倒了,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一大片。
打破僵局的是我妹妹林玥。她刚从职高毕业,学的是服装设计,在我们这个连百货公司都只有两家的小城,她的专业毫无用武之地。她年轻,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那天晚饭,她突然说:“姐夫,我跟你去上海!”
我一口汤差点喷出来,筷子都惊掉了。“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林玥把碗一放,眼睛亮得惊人,“上海肯定有服装厂,有批发市场。姐夫懂技术,我懂设计,咱们兄妹俩一起去,总比一个人强!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儿,剪剪裤边,缝缝补补。”
陈峰一直低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眼里那点快要熄灭的火星,似乎又被风吹亮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恐慌攥住了我。让丈夫和一个年轻未婚的小姨子去那么远的地方,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家淹死。更何况,那是我唯一的妹妹。
我激烈地反对:“不行!绝对不行!你一个小姑娘家,跟着去像什么话?你们俩吃什么住什么?”
“姐,”林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滚烫,“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再守着那些老规矩,咱家就要喝西北风了。姐夫一个人去,我们更不放心。我在,好歹有个照应。”
陈峰看着我,眼神里是恳求,是挣扎,还有一丝被我反对刺伤的落寞。“薇薇,玥玥说得对。我一个人,心里没底。玥玥脑子活,我们……我们就是去探探路。”
那晚,我们又是一夜无话。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他压抑的叹息,心像被泡在又酸又涩的苦水里。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生活。生活的磨盘转起来,谁知道会把人碾成什么样。
我还是妥协了。我看着陈峰一夜之间冒出的白发,看着妹妹眼里对未来的憧憬,我还能说什么?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一共三千二百块钱,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塞给了陈峰。
我说:“到了地方,安顿好了,立刻给我来信。别省钱,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玥玥。”
他重重地点头,眼圈红了。
03
他们走的那天,是个阴天。我和母亲带着四岁的童童去火车站送行。绿皮火车呜呜地响,站台上挤满了南下的人潮,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相似的迷茫和渴望。
林玥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冲我挥手,笑得灿烂:“姐,等我们发了财,接你和童童去上海住大房子!”
陈峰没怎么说话,只是紧紧抱了抱我和儿子,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火车开动,我抱着童童,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绿色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感觉脸上一片冰凉。
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而空旷。我白天在街道工厂上班,做些糊纸盒的零活,一个月挣一百多块钱,勉强维持开销。晚上回到家,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空落落的。
流言蜚语还是传来了。邻居张婶子在水池边洗衣,拐弯抹角地问我:“薇薇你心可真大,就这么让你家老陈带着小姨子去花花世界?”
我攥紧了手里的棒槌,指节发白,嘴上却淡淡地说:“张婶,他们是去讨生活,不是去游山玩水。玥玥是我亲妹妹,我不信她,还能信谁?”
话是这么说,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胡思乱想。他们的信半个月才来一封,写得很简短。陈峰总是说“一切都好,勿念”,玥玥的字里行间倒是雀跃,说上海多大多繁华,说她见识了好多新潮的衣服。
他们从不提困难,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我给他们汇过两次钱,每次两百,都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陈峰在回信里说,不要再寄了,他们已经找到了活儿,能养活自己了。
童童总是问:“爸爸和姨姨什么时候回来?”
我摸着他的头,说:“等爸爸挣了好多好多钱,就回来接我们了。”
可我心里没底。信上的字迹是冷的,电话里的声音隔着电流也显得失真。他们口中的“上海”,和我之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也隔着一层我看不透的纱。
04
转眼一年过去了。94年的夏天格外热,街道工厂的订单也少了,我的收入越来越不稳定。童童马上要上学前班,开销也大了。
那天,我收到陈峰的一封信,信纸皱巴巴的,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薇薇,一切安好。最近在忙一个摊位的事,勿挂。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信的末尾,他的签名显得有些潦草无力。我盯着那几个字,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什么叫“摊位”?不是说在工厂里找到了工作吗?为什么听起来那么不稳定?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破土而出:我要去上海看看。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她坚决反对。“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你怎么收场?”
我懂母亲的顾虑,可我更怕自己被蒙在鼓里,怕我们这个家,在无声无息中散了。
“妈,我必须去。是好是坏,我得亲眼看看。这个家不能光靠他一个人在外面扛着,我在家也不能干等着。”我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决心已定。
我跟厂里请了长假,又找亲戚凑了五百块钱,揣着地图和那个我早已背熟的地址,牵着童童的手,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05
四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童童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从兴奋到烦躁,最后蔫蔫地靠在我怀里。
终于,广播里传来“上海站”三个字时,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走出车站,巨大的、陌生的人潮和车流像要把我们吞没。我紧紧攥着童童的手,按照地址,七拐八拐,问了无数个人,终于找到了那条叫“虬江路”的巷子。
信上的地址是“虬江路XX弄3号亭子间”。
眼前的景象,和我幻想中高楼林立的上海,判若两人。狭窄的巷子,两边是密密麻麻的老式石库门房子,头顶是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晾晒的衣服像万国旗一样飘着。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饭菜的油烟味和各种我说不出的味道。
我牵着童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找到了3号。一个胖胖的阿姨正在门口洗菜,她打量了我一眼,指了指楼梯旁一个又黑又小的门洞:“亭子间?喏,那对兄妹住那儿。”
06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彻底惊呆了。
这不是一个“房间”。这是一个楼梯转角下隔出来的小空间,最多五六个平方。一张木板床占去了一大半地方,床底下塞满了各种杂物。另一边,用几块木板搭了个简易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电炉和锅碗瓢盆。唯一的窗户又高又小,透进来的光线微弱得可怜。
屋里没有人。
我呆立在门口,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就是陈峰信里说的“一切都好”?这就是玥玥信里说的“繁华上海”?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关于背叛、关于享乐的猜忌,瞬间被眼前这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我以为他们过得很好,好到忘了家;我甚至偷偷想过最坏的可能,是他们有了新的生活。可我从没想过,他们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妈妈,这里好小啊……”童童怯怯地拉着我的衣角。
我蹲下来,抱住他,说不出话。心疼、愧疚、自责……各种情绪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07
我们在门口等了很久,直到傍晚,巷口才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我看到陈峰和林玥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回来,车上架着锅灶,还有一些没卖完的馄饨和面条。
陈峰瘦了,黑了,背也有些驼了,脸上刻着掩不住的疲惫。林玥也褪去了小姑娘的娇气,剪了短发,皮肤晒得黝黑,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他们看到我和童童,也愣住了,像被点了穴一样。
“薇薇……童童……你们怎么来了?”陈峰的声音在发抖,他下意识地想把三轮车往身后藏。
林玥最先反应过来,她扔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抱住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姐!姐你怎么来了!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她的哭声里,有惊,有喜,更有无尽的委屈。
那一刻,所有的隔阂和猜疑都烟消云散。
08
那天晚上,我们五个人,挤在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
林玥一边飞快地给我们下馄饨,一边抢着说。原来,他们来上海后,工作根本不好找。陈峰的技术在小厂用不上,大厂又进不去。他们俩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最难的时候,一天只啃一个馒头。
后来,林玥发现这附近有个服装批发市场,就动了心思。她求着一个摊主,免费帮忙干活,学着怎么进货、怎么吆喝。陈峰则用最后一点钱,置办了这个小吃摊,每天凌晨三四点起来和面、调馅,天一亮就出摊。
“姐,我跟你说,姐夫可厉害了,他调的馅儿最好吃,好多回头客呢!”林玥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在苦水里泡出来,却依旧清澈的光。
陈峰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给我和童童夹馄饨,把碗里最大的都给了我们。他自己碗里,是些煮破了皮的。
我看着他粗糙的手,上面有好几处烫伤的新疤旧痕,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等童童和林玥在床上挤着睡着后,陈峰拉着我,走到外面狭窄的过道上。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头顶是上海一方小小的、被楼房切割得不成形状的天空,挂着几颗疏星。
“薇薇,对不起。”他靠着墙,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没本事,让你和孩子受苦了。我不敢跟你们说实话,怕你们担心,也……也怕你瞧不起我。”
他声音哽咽:“我总想着,等我混出个名堂,赚到钱了,就风风光光地回去接你们。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陈峰,”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我只是害怕。我怕你离我越来越远。现在我不怕了。”
“你是我的丈夫,是童童的爸爸。不管你是技术骨干,还是路边摊老板,你都是。这个家,有我,有你,有童童,才叫家。钱,我们可以一起挣。苦,我们也可以一起吃。”
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滚烫地砸在我的手背上。他一把将我紧紧搂进怀里,那是我一年多以来,最踏实的一个拥抱。
09
我没有立刻回去。我把回程票退了,在上海多待了半个月。
白天,陈峰和林玥出摊,我就带着童童,把亭子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用带来的钱,买了新的床单被褥,买了两个小板凳,还买了一盏明亮的台灯。晚上那盏灯一开,小小的亭子间,瞬间就有了家的温度。
下午,我去他们的摊位帮忙。我学着包馄饨,学着给客人找零。上海话我听不懂,就跟人比划,笑着说“谢谢”。
林玥悄悄跟我说:“姐,你来了真好。姐夫这两个月话都少了,天天愁眉苦脸的。你来了,他又开始笑了。”
我看着不远处,陈峰正满头大汗地给客人煮面,他的动作麻利而熟练,吆喝声也格外响亮。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
我忽然觉得,此刻的丈夫,比当年在工厂里穿着蓝色工服的他,要高大一百倍。
10
半个月后,我带着童童回了家。临走时,陈峰和林玥来送我们。陈峰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沓钱,说:“拿着,给童童交学费,剩下的给家里添置点东西。以后我每个月都寄。”
林玥抱着我,悄悄说:“姐,等我们盘个小店面,就把你也接过来。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我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回去的火车上,童童问我:“妈妈,我们以后还去上海看爸爸和姨姨吗?”
“去。”我抱着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心里无比坚定,“等下次去,我们就不是去探望了,我们是一起,去过日子。”
回到小城,我辞去了街道工厂的零活,用陈峰给的钱,在学校门口盘下一个小门脸,开了一家文具店。
我们的通信没有断,电话也打得勤了。电话两头,不再是小心翼翼的问候和报喜不报忧的隐瞒,而是实实在在的商量。他问我店里生意怎么样,我问他摊位有没有被城管赶。我们分享着各自的辛苦,也分享着每一个微小的进步。
那一年的上海之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婚姻里最坚固的那把锁。我惊呆于他们生活的窘迫,更惊叹于他们在绝境中生出的韧性。我明白了,真正的夫妻,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仰望和等待,而是在生活的泥潭里,愿意弯下腰,伸手拉对方一把,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93年的那阵风,吹散了我的铁饭碗,却也吹走了我心里的围墙,让我看到了生活最真实、也最温情的样子。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我们一家人的心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
来源:穿梭历史长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