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联系殡仪馆,到选墓地,再到通知那些八百年不联系的亲戚,都是我跑前跑后。
奶奶的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
从联系殡仪馆,到选墓地,再到通知那些八百年不联系的亲戚,都是我跑前跑后。
大伯和三叔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露个面,递根烟,说几句场面话。
我爸,老实人一个,除了抹眼泪,啥也帮不上。
送走奶奶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憋了一场哭不出来的大雨。
空气里有烧纸的烟火味,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栀子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奶奶生前最喜欢栀子花。
她说那花闻着干净。
葬礼结束,亲戚们散了,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那种空,不是没人,是没了魂。
我爸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就是奶奶以前常坐的那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大伯清了清嗓子,把我和三叔叫进了堂屋。
堂屋正墙上,还挂着奶奶那张笑得有点腼腆的黑白照片。
她看着我们,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懒得说。
“老二家的,这次辛苦你了。”大伯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摇摇头,“应该的。”
三叔在一旁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皮鞋尖。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墙上那只老掉牙的挂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像是随时要断气的声音。
“关于妈留下来的这点东西……”大伯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干。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奶奶走得突然,没留遗嘱。她名下就这套老房子,还有几万块的存款。
按理说,三家平分,天经地义。
我爸妈早就商量好了,我们家条件还行,房子就给大伯和三叔,我们拿点现金就行。
“房子,你们两家分。”大伯看着我爸和三叔,“存款,一共是二十三万六千。”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个账本。
“丧葬费,一共花了三万二,都是我先垫的。”
“这笔钱,从存款里扣。”
“剩下的二十万零四千,我们三家分。”
我爸和三叔都点头,没意见。
我心里也盘算着,一家差不多能分六万八。
“不过,”大伯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想了想,这么分不公平。”
我心里一紧。
三叔也抬起了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我爸更是紧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身体前倾,等着大伯的下文。
“老二家的,这次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忙活,你爸妈身体不好,我和你三叔……也各有各的事。”
大伯的声音很沉,每个字都像是在地上砸了个小坑。
“所以,我想着,从我的那份里,还有老三的那份里,各拿出五万,凑个十万,单独给你家。”
屋里瞬间比刚才更静了。
连那只老挂钟的“咔哒”声都好像被掐断了。
十万。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爸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大哥,这不行!绝对不行!办后事是小辈该做的,怎么能要钱?”
我妈也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劲儿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我当时也懵了。
我以为大伯说的“不公平”,是要多扣我们家的钱,或者找个由头少分给我们。
毕竟这些年,我们家和大伯家、三叔家,走动得并不算亲近。
大家面上客客气气,但心里都隔着一层。
可他现在,竟然要主动多给我们十万。
最让我意外的,是三叔。
三叔家里条件最一般,他儿子马上要结婚,正是用钱的时候。
我以为他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可他只是抬眼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我,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没意见。”
他说。
“我同意大哥的。”
这下,轮到我爸妈彻底傻眼了。
他们看看大伯,又看看三叔,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大伯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爸面前,语气不容置疑。
“就这么定了。密码是妈的生日。”
“你们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大哥的。”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爸的肩膀,走了。
三叔也跟着站起来,对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走了。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我爸妈,还有桌上那张薄薄的银行卡。
卡里,是奶奶的遗产,还有那笔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十万块。
我爸拿着那张卡,手都在抖。
“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他喃喃自语。
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咋回事。
事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大伯不是个慷慨的人,三叔更是把钱看得比命重。
他们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大方”?
这十万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我觉得,这钱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关于奶奶,关于我们这个家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我留在老房子里,帮着整理奶奶的遗物。
房子很旧了,墙角有青苔,空气里总飘着一股老木头和旧书报混合的味道。
我打开奶奶的衣柜,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
衣服不多,都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最下面的,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匣子。
那个木匣子我很眼熟。
小时候,我总看见奶奶摩挲它,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问她里面是什么,她总是笑笑,说:“是奶奶的秘密。”
我把木匣子拿出来,晃了晃,里面有轻微的“哗啦”声。
锁是那种很老式的铜锁,钥匙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拿着匣子去找我爸。
我爸看了看,摇摇头,“不知道,你奶奶宝贝得很,从来不让我们碰。”
我又去问大叔和三叔。
大伯正在院子里修剪那棵栀子树,听我问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花。
他的手顿了一下,头也没抬。
“不知道。”
声音冷冰冰的,像冬天结了冰的河面。
三叔的反应更奇怪。
他一看见那个木匣子,脸色“唰”地就白了,眼神躲躲闪闪,像见了鬼一样。
“这……这东西怎么还在?”他结结巴巴地说,“烧了,赶紧烧了!”
我心里更疑惑了。
一个普通的木匣子,至于让他们这么大反应吗?
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匣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决定自己想办法打开它。
我翻遍了奶奶所有的抽屉,柜子,甚至把她床上的旧棉被都拆了,也没找到钥匙。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奶奶枕头底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疙瘩。
我打开红布,里面是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铜锈的钥匙。
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拿着钥匙,回到房间,关上门。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打开了木匣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房产地契。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娟秀,但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已经模糊不清。
最上面,压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很英俊,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书卷气。
但他不是我爷爷。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我拿起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展开。
信的开头写着:
“清栀吾爱。”
清栀。
我愣住了。
奶奶的名字,叫李秀莲。
村里人都叫她秀莲。
清栀是谁?
我继续往下看。
“见字如面。沪上一别,月余,思念未减分毫,反如江潮,日夜奔涌。你走后,院中栀子花开,满园皆香,却无人共赏,殊为憾事……”
信的落款,是“文楷”。
日期是,一九五八年。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一个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原来,奶奶不叫李秀莲。
她的本名,叫林清栀。
她出生在南方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大学教授。
她从小读书,会写诗,会画画,还会弹一曲动听的钢琴。
照片上那个叫文楷的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初恋。
他们是当时校园里人人都羡慕的一对璧人,早就私定了终身。
信里,文楷叫她“清栀”,她叫他“文楷先生”。
他们谈论诗歌,谈论理想,谈论未来。
文楷说,等毕业了,要带她去法国,去塞纳河畔写生。
清栀说,好,她要为他洗手作羹汤,生一双儿女。
字里行间,全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含蓄又热烈的爱意。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坐在窗前,就着月光,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些滚烫的文字。
她的脸上,一定带着幸福的微笑。
可这一切,都在一九五八年的夏天,戛然而止。
那一年,奶奶的父亲,我的外曾祖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山村。
奶奶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也被迫中断了学业,跟着一起来到了这里。
她和文楷,就此失去了联系。
在村里,他们一家受尽了白眼和欺凌。
外曾祖父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了这种苦,没过两年,就病逝了。
临终前,他把奶奶托付给了当时村里唯一对他们还算友善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
但他善良,心疼这个城里来的,像画里走出来一样的姑娘。
他用自己壮实的肩膀,为奶奶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
奶奶,林清栀,为了活下去,嫁给了爷爷。
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秀莲。
李秀莲,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用这个方式,告别了过去,告别了那个叫林清栀的,会写诗会画画的姑娘。
她烧掉了自己所有的书和画,只留下了这个装满信件和一张照片的木匣子。
她开始学着下地干活,学着纺纱织布,学着像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她生了三个儿子。
大伯,我爸,还有三叔。
她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了他们身上。
她教他们识字,背诗。
在那个所有人都觉得读书无用的年代,她坚持让三个儿子都上了学。
为此,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信里没有写。
但我能想象。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是如何用那双本该弹钢琴的手,在粗糙的农具上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老茧。
我看到最后一封信,信纸已经脆得像一张枯叶。
那是文楷写的,时间是一九七九年。
那一年,高考恢复,他也得到了平反,回到了上海的大学教书。
他一直在找她。
他写道:“清栀,我找了你二十年。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请一定来上海找我。我未娶,一直在等你。”
信的末尾,是一个详细的地址。
我不知道奶奶有没有收到这封信。
但我知道,她没有去找他。
因为那一年,大伯正在准备考大学,我爸高中,三叔也上了初中。
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走不开。
我合上信,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终于明白,奶奶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棵栀子树发呆。
她不是在发呆。
她是在思念。
思念那个叫文楷的男人,思念那个叫林清栀的自己。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伯和三叔,会对这个木匣子有那么大的反应。
他们,一定是知道这个秘密的。
我拿着木匣子,走出了房间。
大伯和三叔正坐在院子里抽烟,我爸在一旁唉声叹气。
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他们的表情都僵住了。
“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问,声音因为哭过,有些沙哑。
大伯沉默了。
三叔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像是要摁碎什么。
还是我爸,一脸茫然地问:“知道什么?”
我把木匣子放在石桌上,把那些信,那张照片,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我把奶奶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我爸听。
讲到奶奶为了他们三兄弟,放弃了去找那个等了她二十年的男人时,我爸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他捶着自己的胸口,一遍一遍地说:“我不知道,我咋就不知道呢……”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大伯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是爸临走前,告诉我们的。”
爷爷是十年前去世的。
临终前,他把大伯和三叔叫到床前,把奶奶的秘密,告诉了他们。
爷爷说:“你妈,这辈子太苦了。她本不该是咱这种人家的人。是我,耽误了她一辈子。”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千万别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还有,”爷爷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木匣子,“这是你妈的命根子。等她百年之后,记得把这个,跟她一起烧了。让她下辈子,别再活得这么累了。”
大伯说,从那天起,他和三叔再看自己的母亲,眼神就不一样了。
以前,他们只觉得,她是个普通的,甚至有点唠叨的农村老太太。
但从那天起,他们才知道,这个瘦小的身躯里,藏着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灵魂。
她放弃了爱情,放弃了理想,放弃了优渥的生活,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奉献给了他们三个儿子。
“我们欠她的。”大伯看着奶奶的黑白照片,眼圈红了。
“我们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三叔也哭了,他抹了一把脸,说:“大哥说得对。妈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一天。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们。”
“她教我们读书,让我们走出这个山沟。可她自己,却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我们三兄弟,能有今天,都是她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我终于明白了。
那多出来的十万块,不是什么补偿。
那是愧疚。
是感恩。
是两个儿子,对自己母亲迟到了几十年的,一份沉甸甸的,无以言表的爱。
他们知道,我们家条件相对差一些。
他们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替自己的母亲,补偿我们家。
或者说,他们是在替自己赎罪。
赎那个,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母亲一辈子牺牲的罪。
“那……那个叫文楷的人呢?”我爸抽噎着问。
大伯摇了摇头。
“不知道。妈从来没提过。”
“爸说,有一年,妈去了一趟上海,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那个匣子。”
我想,奶奶应该是去找过他了。
或许,她只是想去远远地看他一眼。
看看那个她爱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的男人,过得好不好。
至于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她回来了,继续当她的李秀莲,当三个孩子的母亲,当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她把林清栀,永远地锁在了那个木匣子里。
那天下午,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聊了很久。
我们聊奶奶的过去,聊那些我们从未知道的,关于她的点点滴滴。
原来,奶奶喜欢吃甜的,但为了省糖给孩子们,她总说自己不爱吃。
原来,奶奶晚上总睡不着,她不是失眠,她是在想心事。
原来,奶奶每年栀子花开的时候,都会剪下一朵,夹在书里。那本书,是她唯一留下的一本泰戈尔诗集。
我们越聊,就越觉得,我们对奶奶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我们只知道她是我们奶奶,却不知道,她也曾是一个有梦想,有爱情的少女。
我们享受着她的付出,却从未想过,她为此放弃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奶奶穿着一身漂亮的旗袍,站在一棵开满栀子花的树下。
她对我笑,笑得像照片上那个叫文楷的男人一样,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对我说:“傻孩子,别哭。奶奶不苦。”
“奶奶这辈子,有你们,值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天已经亮了。
院子里的那棵栀子树,经过一夜的雨,花瓣上沾满了水珠,在晨光下,晶莹剔透。
那股冷香,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我起身,走到院子里。
我爸,大伯,三叔,都已经起来了。
他们三个,正围在石桌旁,看着那个打开的木匣子,谁也没有说话。
阳光照在他们斑白的头发上,我第一次发现,他们,也老了。
“哥,三弟。”我爸先开了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这钱,我不能要。”
他把那张银行卡,推到大伯面前。
“妈是咱们三个人的妈。她为这个家付出,不是为了让我们分个你我。”
“你们要是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这钱,拿出来,用妈的名义,给村里的小学,修个图书馆吧。”
我爸看着他们,眼神无比坚定。
“妈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读书。她要是知道,她能让更多的孩子有书读,她一定比谁都高兴。”
大-伯和三叔对视了一眼。
然后,大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就按你说的办。”
三叔也说:“我没意见。”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三个,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那层隔阂,好像消失了。
他们不再是大哥,二哥,三弟。
他们只是三个,同样深爱着自己母亲的,儿子。
后来,我们用那笔钱,在村里的小学,建了一座小小的图书馆。
图书馆揭牌那天,我们给它取名叫,“清栀书屋”。
我把奶奶的那些信,和那张照片,重新放回了木匣子里。
我没有烧掉它。
我想,这不该是一个需要被销毁的秘密。
这是一个女人,用一生写下的,关于爱,关于牺牲,也关于选择的,最动人的诗篇。
我把它,放在了“清栀书屋”最显眼的那个书架上。
我希望,每一个走进这个书屋的孩子,都能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位奶奶。
她叫林清栀,也叫李秀莲。
她的一生,像极了院子里那棵栀子树。
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扎根,拼命生长。
然后在某一个夏天,毫无保留地,为她所爱的人们,献上自己所有的芬芳。
那香气,清冷,持久,穿越了漫长的岁月,直到今天,依然萦绕在我们心间。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大伯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家庭会议上发号施令的“大家长”,三叔也不再是那个斤斤计较、满腹牢骚的“小市民”。
他们开始频繁地来我们家。
有时候,大伯会提着两条鱼,说是在市场上看到新鲜,顺手买的。
有时候,三叔会拎着一袋水果,说是单位发的,自己吃不完。
他们来了,也不说什么大事,就坐在院子里,跟我爸喝茶,聊天。
聊年轻时候的糗事,聊谁家的孩子又考上了大学,聊村东头那棵老槐树,今年是不是又开了满枝的花。
我妈就在厨房里忙活,做他们最爱吃的红烧肉,炖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
饭桌上,他们会给我夹菜,会问我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谈男朋友。
那种感觉,很奇怪,又很温暖。
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疏远过。
好像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亲密的一家人。
我知道,是奶奶。
是奶奶用她一生的秘密,把我们重新凝聚到了一起。
她走了,但她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我们心里。
有一年清明,我们三家约好,一起去给奶奶上坟。
奶奶的墓,就在村后的那片山坡上,面朝一片开阔的田野。
我们拔掉坟头的杂草,摆上新鲜的水果和点心。
大伯点燃了一沓纸钱,火光映着他沧桑的脸。
“妈,我们来看你了。”他低声说,“我们都好,你放心吧。”
三叔在一旁,眼圈又红了。
“妈,你看见了吗?村里那个‘清栀书屋’,现在可好了。每天都有好多孩子去看书。”
“他们都说,要谢谢你这个好心的奶奶。”
我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奶奶的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像孩子一样,在自己母亲的坟前,说着心里话。
一阵风吹过,山坡上的野花轻轻摇曳。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冷的栀子花香。
我抬头,看向远方。
田野里,麦苗已经返青,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我想,奶奶如果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欣慰吧。
她用一生的孤独,换来了我们这一辈的团圆和幸福。
这份爱,比山高,比海深。
我们永远,都还不清。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奶奶的墓碑旁,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栀子树苗。
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我想,明年夏天,它就会开出第一朵花吧。
那花,一定很白,很香。
就像奶奶,就像那个叫林清栀的姑娘,一样。
干净,又美好。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几年。
大伯的儿子,我的堂哥,从外地调了回来,就在我们市里工作。
三叔的儿子也结了婚,生了个大胖小子,三叔三婶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我们家的生活,也平淡而安稳。
“清栀书屋”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吸引了一些城里的志愿者,定期来给孩子们讲课,做活动。
那座小小的书屋,成了村里最热闹,也最有希望的地方。
每年栀子花开的季节,我都会回老家住上几天。
那棵老栀子树,一年比一年开得茂盛。
我会摘下几朵,放在奶奶的照片前。
我也会去“清栀书屋”坐坐,翻一翻那个小小的木匣子。
信纸更黄了,照片的边角也已经磨损。
但上面承载的故事,却因为时间的沉淀,愈发显得厚重。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奶奶没有选择嫁给爷爷,而是回到了上海,找到了文楷先生,她会过上怎样的一生?
也许,她会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或者是一个优雅的钢琴师。
她会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看塞纳河的日落,会拥有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家。
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光景。
她会幸福吗?
会的吧。
但她会像现在这样,被她的三个儿子,被她的孙辈,如此深刻地爱着和怀念着吗?
我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些东西。
奶奶选择了家庭,选择了责任,放弃了爱情和自我。
这个选择,对她个人而言,无疑是残酷的。
但对我们这个家而言,她却是最伟大的奠基者。
她用自己的牺牲,铺就了我们后辈的路。
有一次,我在书屋里,遇到了一个从上海来的女大学生,是来支教的。
她很健谈,我们聊了很多。
聊到最后,她无意中提起,她的外公,是复旦大学的一位退休教授,很有名望。
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叫周文楷。”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了。
周文楷。
我颤抖着,把那个木匣子里的照片,拿给她看。
“你……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笑了。
“认识啊,这就是我外公年轻的时候。”
“不过,他现在老多啦,头发都白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原来,他还活着。
原来,他就在上海。
那个女大学生被我吓了一跳,忙问我怎么了。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
我该告诉她吗?
告诉她,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和我奶奶之间,那段尘封的往事?
告诉她,她的外公,曾经有一个叫林清栀的恋人?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
奶奶也已经安息。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何必再去打扰一份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平静呢?
我只是把那张照片,翻拍了一张,发给了她。
我说:“我奶奶,是你外公的……一个老朋友。她已经去世了。如果你方便,请把这张照片,带给他看看吧。”
“就说,故人一切都好,勿念。”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大学生。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照片带给她的外公。
也不知道,那位叫周文楷的老先生,看到这张照片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还会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在栀子花下,对他笑靥如花的,叫林清栀的姑娘吗?
我想,他会的。
有些人,有些事,是注定要铭记一生的。
就像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奶奶一样。
又是一年清明。
我们照例去给奶奶上坟。
奶奶坟前那棵小栀子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枝头挂满了白色的花苞。
我们刚摆好祭品,就看到山下,缓缓走上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步履有些蹒跚。
在他身边,搀扶着他的,正是那个来支教的女大学生。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
周文楷。
他竟然来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走到了奶奶的墓前。
他看着墓碑上“李秀莲”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然后,他颤抖着,从怀里,也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木匣子。
他打开匣子,里面,同样是一沓泛黄的信,和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温柔。
是年轻时的奶奶。
是林清栀。
“清栀……”
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声音哽咽。
“我来晚了。”
“我找了你一辈子……没想到,再见面,却是这样。”
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
没有人去打扰他。
这是属于他和奶奶的,一场迟到了六十年的重逢。
风吹过,栀子花香,弥漫了整座山坡。
我看到,老人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身前的泥土里。
他和奶奶,终究是错过了。
错过了一生。
但或许,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们已经相遇。
在那个开满了栀子花的,塞纳河畔。
老人待了很久才离开。
临走前,他把那个木匣子,留在了奶奶的墓前。
他说:“让她,陪着你吧。”
我们把两个木匣子,并排放在了一起。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个相依相偎的灵魂。
从此,再也不分离。
这件事,对我们家的触动很大。
我们开始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珍惜身边的亲人。
因为我们知道,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都来之不易。
每一次团聚,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大伯开始学着放下工作,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三叔也不再那么计较得失,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
我爸,更是把“家和万事兴”这五个字,当成了座右铭。
我们这个家,因为奶奶的故事,变得前所未有的团结和温暖。
而我,也从奶奶的故事里,学到了很多。
我学会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选择,什么是无悔。
我开始明白,一个人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她实现了多少梦想,拥有了多少财富。
更在于,她为这个世界,为她所爱的人,留下了什么。
奶奶留下了一座书屋,为孩子们点亮了希望。
她留下了一个温暖的家,让我们懂得了珍惜。
她留下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让我们明白了爱的真谛。
她的一生,虽然平凡,却无比伟大。
她是我心里,永远的,那朵永不凋零的栀-子花。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给我的女儿,取名叫“思栀”。
我希望她,能像她的太奶奶一样,善良,坚韧,心中有爱。
每年,我都会带她回老家,去“清栀书屋”看书,去山坡上看望奶奶。
我会指着墓碑旁那棵枝繁叶茂的栀子树,告诉她:
“看,这就是太奶奶。”
“她一直在这里,看着我们,守护着我们。”
女儿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摘下一朵最白的栀子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
阳光下,她的侧脸,像极了照片里,那个叫林清栀的姑娘。
我想,这就是生命的传承吧。
爱,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延续下去。
永不停息。
而那个关于十万块钱的秘密,也早已不再是秘密。
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提醒。
提醒我们,要永远记得,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提醒我们,要永远感恩,那些为我们默默付出的,亲人。
因为,家,才是我们一生,最温暖的港湾,最坚实的依靠。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