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总觉着,霜降是二十四节气里最有风骨的一个。这风骨,不是春分的温润,不是夏至的恣意,也不是大雪的铺张,而是一种行至水穷、坐看云起前的清冽与沉静。它像一位行至中年、将世事看淡的君子,将那一口积攒了三季的郁勃之气,在秋的尽头,凝成一层薄薄的、闪着寒光的锋刃,轻轻地
霜降有怀
序临霜降感秋深,欲访城西旧巷阴。
刀走石痕参造化,心随节气悟浮沉。
悬知冷韵能砭骨,偏向寒时试匠心。
莫道萧疏无胜景,欲将玄理刻千寻。
我总觉着,霜降是二十四节气里最有风骨的一个。这风骨,不是春分的温润,不是夏至的恣意,也不是大雪的铺张,而是一种行至水穷、坐看云起前的清冽与沉静。它像一位行至中年、将世事看淡的君子,将那一口积攒了三季的郁勃之气,在秋的尽头,凝成一层薄薄的、闪着寒光的锋刃,轻轻地、却又不容置喙地,搁在天地与你的肌肤之上。
这情怀,年年此时,便不由分说地漫上心头。而引着这情怀走出来的,总是一个人,和一方小小的印。
那人是我的一位忘年交,也算是我的老师吧,姓沈,我总唤他沈先生。他住在城西一条老巷的尽头,一所墙皮斑驳的老房子里。他的书房,是我顶爱去的地方。那里没有如今时兴的亮堂,总是幽暗的,空气里浮着墨香、纸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石头气味。那便是印石的味道了。沈先生是个篆刻家,或者说,是个活在当代的古人。他的世界,就在那一方方青田、寿山的石头里,在一柄刻刀与无数道笔画的交错呼吸里。
霜降前三日,午后,我又踱步到了他那里。天色是浑沌的,是一种将雨未雨、将晴未晴的闷着的灰白。巷子里的梧桐,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几片阔大的,黄得没有精神,边缘卷着,像写给天空的、待寄却又无言的残信。风过时,它们便“沙沙”地响,那声音干干的,脆脆的,不似夏日绿叶的欢唱,倒像是老人清理喉咙时低沉的絮语。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沈先生正伏在临窗的旧书案上,就着那片天光,端详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听见我进来,他略抬了抬眼,脸上是惯常的那种淡远的笑意,只说了句:“你来了,正好。”便又低下头去。
我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中是一方还未完成的印。印石是素净的芙蓉石,温润如凝脂。印面已用墨笔反书了两个字,是“听霜”。那字是小篆,笔画圆劲,布局舒朗,静静地卧在那里,仿佛两个沉睡的精灵,只等着刻刀来唤醒。
“听霜?”我低声念出,心里微微一动。
“嗯,”他应着,拿起案头那柄磨得锃亮的刻刀,用拇指轻轻试了试刀锋,“霜降节气到了,总得留个念想。别的节气,或看花,或听雨,或赏雪,都热闹。唯有这霜降,它是‘听’的。”
这话说得有些玄妙。我便不言语,在他身旁的一张旧藤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将印石在印床上固定好,便运起了刀。那刀走的极慢,极稳,不是削,不是凿,倒像是在石头上行走,是“走刀”。刀锋过处,石屑应声而起,是极细的白,像更微小的雪。那“嗤嗤”的声响,绵长而坚定,在这寂静的屋里,便成了唯一的音乐。我看着那笔画在刀下渐渐清晰、深刻,那“霜”字里的复杂结构,在他手下,竟被安排得那般妥帖,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这刀声,飘了出去。我想起《淮南子·天文训》里的句子:“至于季秋之月,霜乃始降,百工休焉。”古人将霜降看作一个休止的符号,天地间的“百工”都要歇息了。这“休”,不是终结,而是一种收敛,一种蓄养。如同这刻印,每一刀的推进,不也是在坚硬的石质上,做一种果断的“休止”与“舍弃”么?舍弃了多余的石料,那文字的精神,才得以凸显。天地以此法雕刻万物,到了深秋,便舍弃了繁华、喧闹与秾丽,只留下最精炼的骨骼,最本质的线条。
沈先生忽然停了刀,用一把小刷子轻轻拂去石屑,对着光仔细地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刻印这回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的是一股‘气’。下刀时要狠,要准,不能犹豫,一犹豫,气就断了,笔画就软了,神就散了。你看这霜,”他用刀尖虚点着那个“霜”字,“它下来时,何尝问过叶子的意思?它只是按着天地的道理,该来,便来了。这就是它的‘狠’与‘准’。我们做人做事,有时缺的,就是这一股‘霜降之气’。”
我听着,心里仿佛被那刀尖轻轻划了一下。是了,这“霜降之气”,不正是一种勇于做减法的决断么?是一种在绚烂之极后,归于平淡清寂的勇气么?我们总在追逐,在添加,在堆砌,生怕拥有的不够多,声势不够壮。却忘了,生命到了某个阶段,更需要的是如霜的笔法,将那些枝蔓的、虚荣的、累赘的,一一剔除,留下最核心、最真实的“我”。这过程,或许如受刀刑,是痛的,是冷的,但唯有经过这番寒彻,灵魂的纹理,才能如此清晰地显露出来。
这时,窗外忽然起了风,比先前更疾了些,带着尖利的哨音。我扭头望去,竟发现不知何时,那浑沌的天色清朗了些,透出一种冷冷的、湖水般的湛蓝。而更令我惊奇的是,对面屋宇的青黑色瓦楞上,竟似乎敷上了一层极淡极淡的白,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闪着一种羞涩的、珍珠似的光。
“下霜了?”我几乎要叫出声。
沈先生也抬起头,望了一眼,脸上那淡远的笑意,此刻仿佛被那微光点亮了些。“是了,是降霜了。”他重又低下头,将最后几刀走完。然后,他小心地取下印石,蘸了殷红的印泥,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郑重地钤下。
“听霜”。
两个朱红印下的白色的字,赫然跳入眼帘。那红色和白色,在白纸上,显得那般饱满,那般精神,又那般孤峭。它们不像盖上去的,倒像是从纸的纤维深处,自己生长出来的魂魄。笔画之间,还带着刻刀行走时那种斩钉截铁的力道,一股清刚之气,扑面而来。
我凝视着这方印蜕,再抬头看看窗外瓦上那层渐浓的薄霜,心里忽然一片澄明。我方才所想的“减法”,或许还是浅了。这霜,它何尝只是在做减法?它肃杀了草木,却也雕琢了山川;它带来了寒冷,却也预告了冬天的沉眠与来年春日的重生。它是一种冷酷的创造。如同这方印,刻刀摧毁了石头完整的表面,却创造了一个足以流传久远的、精神的世界。
沈先生将这方新印放在案头,与那些他历年刻下的“惊蛰”、“芒种”、“白露”放在一起。他笑着说:“又一年了。”
我离开他那小院时,夜已经降下来了。霜华更重,脚踏在巷子的青石板上,发出“嘎吱”的微响。空气是凛冽的,吸入肺中,有一种被洗涤过的清甜。我不再觉得这寒是一种萧杀了,反倒觉得它是一种难得的恩赐。它让你头脑清醒,步履坚实。
又是一年霜降时。我走在灯火初上的街市,看着熙攘的人流,心里却怀揣着方才从那方小印里得来的、一整个清寂而坚硬的秋天。这或许便是我的霜降情怀了——它不教你沉溺于逝去的感伤,而是赠你以冷峻的笔刀,教你在自己的人生印石上,也学着剔除浮华,刻下那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几笔。那笔画,或许简单,却因这风霜的淬炼,而有了金石般的重量与恒久。
听霜铭
刻尽繁华见本真,金石有魄自通神。
三秋气象归方寸,一夜冰霜铸道心。
删繁未觉空庭寂,守朴方知大巧淳。
且看朱文钤素纸,分明天地旧诗痕。
来源:一品姑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