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哥哥李卫国推开家门时,我正在给他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念念讲故事。那一刻,我长达五年的、冒名顶替的人生,像个被戳破的肥皂泡,碎了。
当哥哥李卫国推开家门时,我正在给他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念念讲故事。那一刻,我长达五年的、冒名顶替的人生,像个被戳破的肥皂泡,碎了。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用哥哥的身份,给了嫂子一个家,给了自己一个梦。我修好了他没来得及修的屋顶,教会了他的女儿写第一个字,我在每一个深夜被罪恶感惊醒,又在每一个清晨被她脸上的笑容治愈。
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甚至……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我骗自己说,这是在替他尽责,是在守护这个家。
可现在,他就站在门口,风尘仆仆,像个来自过去的幽灵。而故事,要从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说起。
第1章 大雪封门
七年前,我哥李卫国,提着一个旧帆布包,在家门口的雪地里站了很久。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穿着军装走出去的人,是爹娘挂在嘴边的骄傲。
那年他回来探亲,顺便把新婚的妻子陈淑雅带回了家。
我第一次见嫂子,是在灶房里。她正弯着腰,帮娘往灶里添柴,火光跳跃着,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像是镀了一层温暖的蜜。她抬起头冲我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心里那片常年积雪的荒地,好像有阳光照了进来。
哥很爱嫂子,那种爱是外放的,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会当着我们的面,把碗里最大的那块肉夹给嫂子,会把嫂子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捂着。而嫂子,总是微微红着脸,眼里的光,亮得能把人溺毙。
我,李卫军,只是个影子。我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但从记事起,哥就是太阳,我就是跟在太阳后面的那点可有可无的阴影。他成绩好,身体棒,会说话,所有人都喜欢他。我呢,闷葫芦一个,书读得半吊子,农活也干得不如他利索。爹娘总说,卫国是顶梁柱,卫军嘛,守好家就行。
哥在家待了不到一个月,部队一封电报就把他催走了。临走前夜,他拉着我的手,喝得满脸通红。
“卫军,家里就交给你了。爹娘年纪大了,淑雅……淑雅她刚嫁过来,你多照应着点。等我,我一定混出个人样来,把你们都接到城里去!”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我点头答应的,不只是照顾家人,还有照顾他的妻子。那种照顾,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见不得光的心思。
哥走了,就像一颗石头沉进了大海,最初的两年,还有信,还有他寄回来的津贴。嫂子每晚都会在煤油灯下,把那些信翻来覆去地看,嘴边带着笑,眼里却含着泪。
两年后,信断了。
又过了一年,部队派人送来一张通知,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得像块碑。通知上说,李卫国同志在一次“特殊任务”中失踪,下落不明,经组织认定,追授烈士。
那张纸,嫂子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娘当场就瘫倒在地,再也没能站起来。爹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像是被霜打过的枯草。
家里的天,塌了。
办完爹娘的丧事,这个家就只剩下我和嫂子,还有一个在她肚子里刚刚三个月的小生命。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揣测。流言蜚语像冬日里的寒风,无孔不入。有人劝嫂子,趁着年轻,把孩子打了,改嫁吧。
嫂子只是摇头,抱着哥留下的那件旧军大衣,整夜整夜地哭。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人却一天天消瘦下去,好像所有的生气都被肚子里的孩子吸走了。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疼得像被刀子剜。我开始学着哥的样子,把饭做好端到她床边,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笨拙地安慰她:“嫂子,你放心,有我呢。哥不在了,我就是这个家的男人,我养你和孩子。”
那天晚上,外面又下起了大雪,跟哥走的那晚一模一样。嫂子难产,疼得在床上死去活来。接生婆说情况不好,问保大还是保小。
我站在门外,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感觉自己的心也要被撕碎了。我冲进去,抓住接生婆的胳膊,眼睛通红:“两个都要保!多少钱我都给!”
那一夜,我守在产房外,像一尊雕塑。当听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时,我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孩子是个女孩,嫂子给她取名叫念念,李念。她说,是思念的念。
我知道,她思念的是我哥,李卫国。
可从那天起,我心里那个魔鬼,开始疯狂地滋长。我看着嫂子抱着孩子时温柔的侧脸,看着念念那张酷似我和哥哥的脸,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才是陪在她身边的人,我才是念念的“父亲”。为什么我不能取代他?我们本来就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吗?
第2章 偷来的时光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拔除。
起初,我只是在行为上模仿哥哥。他喜欢在饭后抽一支烟,站在院子里看天,我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呛得眼泪直流,也要摆出那副深沉的姿态。他走路习惯左手插兜,右手微微摆动,我也对着窗户的倒影练了很久。
嫂子陈淑雅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初为人母的忙乱中,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她只是偶尔会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恍惚,轻声说:“卫军,你跟你哥……真是越来越像了。”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既有谎言被看穿的恐惧,又有一种病态的满足。
转折点发生在念念一周岁生日那天。
那天我特地去镇上扯了红布,给念念做了身新衣裳,还奢侈地割了二两肉,包了顿饺子。晚上,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桌上点着一根红蜡烛,火苗跳动着,映得屋里暖洋洋的。
嫂子喝了点我偷偷酿的米酒,脸颊泛着红晕,眼眶也红了。她抱着念念,一遍遍地亲吻孩子的小脸,喃喃自语:“念念,快看,这是你爸爸……要是你爸爸在就好了……”
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
我的心揪成一团。那一刻,我分不清自己是心疼她,还是嫉妒那个已经“死去”的哥哥。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覆在她放在桌上的手上。
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去。
“嫂子,”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别难过了。以后,我就是念念的爸爸。”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烛光下,她的眼神迷离又脆弱,像一只迷路的羔羊。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哥哥的影子。我们太像了,像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卫军……”她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没有给她思考和拒绝的机会。我凑过去,用我还带着饺子馅味道的嘴,笨拙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但没有推开我。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咸涩的味道在我嘴里蔓延开来。我知道,这眼泪里,有对我哥的思念,有对现实的无助,或许,还有一丝对我这个“替代品”的默许。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但某种禁忌的平衡被打破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李卫军,我开始努力成为李卫国。
我把哥哥留下的那件旧军大衣穿在身上,学着他说话的语气,甚至学着他看她的眼神——那种专注的、带着点霸道的温柔。我告诉念念,我就是爸爸。孩子还小,分不清那么多,只知道这个每天抱着她、喂她吃饭的男人,就是“爸爸”。
嫂子,或者说,淑雅,她没有戳穿我。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知道这根浮木并不坚固,也不愿放手。她需要一个男人支撑这个家,念念需要一个父亲。而我,恰好长着一张和我哥一模一样的脸。
我们成了一种奇怪的共生关系。白天,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李卫军,是念念口中的“叔叔”;到了晚上,关上房门,在黑暗的掩护下,我才能成为她的“卫国”。
这种分裂的生活让我备受煎熬。每一次拥抱她,我心里都充满了罪恶感和满足感交织的狂喜。我偷来了哥哥的人生,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家里的光景渐渐好了起来。我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去城里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我把挣来的钱一分不剩地交给淑雅,看着她把钱小心翼翼地收进那个铁皮盒子里时满足的表情,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们给家里添了新的家具,给念念买了漂亮的花裙子。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同情和揣测,变成了羡慕。他们都说,淑雅命好,小叔子是个有情有义的,把嫂子和侄女照顾得这么好。
他们夸我“有情有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情义背后,藏着怎样龌龊的私心。
我最怕的,是淑雅偶尔的失神。有时候,她会看着我的脸,久久不说话,眼神会穿过我,飘向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她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有一次,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吵了嘴。我忘了是什么事,大概是关于念念的教育问题。我当时在外面干活累了一天,心情烦躁,说话声音大了点。
她突然就哭了,指着我说:“你不是他!你永远都不是他!卫国从来不会这么大声跟我说话!”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努力,在那一刻轰然倒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我不是他。我只是一个卑劣的窃贼,一个活在他影子里的冒牌货。
那晚,我第一次主动睡到了外屋的沙发上。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一夜无眠。我以为,这个谎言编织的家,就要散了。
可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发现身上多了一床被子。淑雅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她没有再提昨晚的事,我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我们都害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哪怕这安稳,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念念长大了,上了小学,会歪歪扭扭地在作业本上写下“爸爸”的名字。每次家长会,都是我顶着“李卫国”的名字去参加。老师夸念念聪明懂事,我笑得比谁都开心,仿佛我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我几乎要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我们都老了,这个秘密会随着我们一起烂在土里。
我甚至开始模糊了自己和哥哥的界限。有时候看着镜子,我都会问自己,我到底是谁?是李卫军,还是李卫国?
直到那天,一封来自边防部队的信,打破了我们五年来自欺欺人的平静。
第3章 一封远信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淑雅在院子里洗衣服,白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念念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写作业,不时抬起头,问我一个字的写法。
我靠在门框上,抽着烟,看着这幅恬静的画面,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五年来,我用汗水和谎言,终于把这个破碎的家,一点点粘合了起来,砌成了一座温暖的堡垒。
邮递员老王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
“卫军,有你家的信!”老王扯着嗓子喊。
我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这些年,除了几家远房亲戚偶尔的问候,我们家几乎不通书信。
我走出去,接过那封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角落盖着一个模糊的红色印戳,上面有五角星的图案。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哪儿来的?”淑雅擦着手走过来,好奇地问。
“不……不知道。”我把信捏在手里,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信封上,收信人写的是“陈淑雅(李卫国之妻)”,寄信地址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位于遥远边疆的部队番号。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已经被追认为烈士了。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谁的信啊?”淑雅看我脸色不对,伸手就要拿。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信藏到身后,声音都变了调:“没什么,可能是部队搞错了,抚恤金的事吧。”
我的反应太激烈了,淑雅的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怀疑。她定定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但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让我无所遁形。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把那封信锁在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像锁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砸在胸口,又重又急。
淑雅背对着我,身体绷得紧紧的。我知道,她也没睡。
黑暗中,我们维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空气里充满了猜忌和恐惧,我们共同守护了五年的那个脆弱的壳,似乎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
第二天,我揣着那封信,借口去镇上买农具,一个人躲到了村外的小河边。秋风萧瑟,吹得河边的芦苇沙沙作响。我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却苍劲有力,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刻上去的。
“淑雅,吾妻……”
只看了这四个字,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这字迹,我太熟悉了。从小到大,我和哥一起练字,他的字总是比我写得好,方正有力,就像他的人一样。
信的内容不长,却像一把重锤,将我彻底击垮。
他说,他没死。那次任务,他所在的整个小队都遭遇了伏击,他受了重伤,被当地一个少数民族的牧民救了。因为伤势太重,加上失忆,他在那里养了整整三年伤。一年前,他才恢复记忆,但因为通讯不便和任务的保密性,他无法与外界联系。直到最近,他才被救援队找到,回到了部队。
他说,部队正在为他办理手续,他很快,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说,他很想她,很想家,很想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信的最后,他写道:“淑雅,等我回家。卫国,亲笔。”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浑身冰冷,像是坠入了冰窟。
他要回来了。
李卫国要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苦心经营了五年的生活,我偷来的幸福,我深爱的女人和孩子,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我该怎么办?
告诉淑雅?告诉她,她思念了五年的丈夫没有死,他要回来了。而我,李卫军,只是一个趁虚而入的骗子,一个卑鄙无耻的替代品。她会怎么看我?她会恨我,会唾弃我,会带着念念毫不犹豫地回到我哥身边。
不告诉她?把这封信烧掉,就当它从未出现过。然后呢?等到某一天,李卫国活生生地出现在家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我这个冒牌货?那样的下场,只会更惨。
我坐在河边,从中午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河水被映得像血一样红。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李卫国回不来呢?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李卫军,你怎么能这么想?那是你亲哥!是把你从小护到大的亲哥!
可是,一想到要失去淑雅和念念,我的心就像被万千蚂蚁啃噬一样,痛苦不堪。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现在,物主回来了,我这个小偷,是不是就该把一切都还给他?
我不甘心。
这五年,是我在照顾这个家。是我在淑雅最绝望的时候陪着她,是我一口屎一口尿把念念拉扯大,是我在工地上流血流汗挣钱养活她们母女。凭什么他一回来,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这一切?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我回到家,借着酒劲,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了淑雅。
“淑雅,”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嘶哑,“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
她身体一僵,随即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卫军,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别离开我……”
我没有把信的事告诉她。我选择了最懦弱,也最自私的一种方式——拖延。我在心里祈祷,祈祷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或者,祈祷我哥回家的路,能走得再慢一点,慢到让我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然而,命运从来不会因为你的祈祷而改变它的轨迹。
半个月后,那个我既恐惧又“期盼”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第4章 门外的陌生人
那半个月,我过得如同行尸走肉。
白天,我强颜欢笑,努力扮演着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但内心深处的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我变得异常敏感,村口传来一点狗叫声,我都会心惊肉跳地跑出去看。晚上,我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见哥哥站在床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我:“卫军,我的家呢?”
淑雅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她试探着问过我几次,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难事。我总是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张力,谁也不去点破,但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我甚至开始在家里强调我的“存在感”。我把我和淑雅、念念的合影,悄悄换到了屋子最显眼的位置,把哥哥那张穿着军装的单人照,收进了相册的最底层。我做着这些徒劳而可笑的挣扎,企图用这五年的痕迹,去对抗那个即将归来的人。
那天,和往常一样,是个普通的黄昏。
我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念念像只小燕子一样扑进我怀里,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淑雅在厨房里做饭,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人间烟火,是我这辈子最贪恋的味道。
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梦。
就在我抱着念念,准备进屋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形清瘦,背挺得笔直,像一棵饱经风霜的白杨。他的脸上布满了沧桑,一道浅浅的疤痕从左边眉骨划到颧骨,让他原本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多了一丝凌厉和陌生。他的眼神,深邃而疲惫,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尘土气息。
他站在那里,目光越过我,直直地望向厨房门口的淑雅。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厨房里,淑雅端着一盘菜走出来,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门口那个男人的瞬间,凝固了。她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菜汤溅了她一身,她却毫无知觉。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狂喜。
“卫……卫国?”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男人笑了,眼角堆起了深深的皱纹。他的声音,比记忆中要沙哑许多,带着一丝颤抖。
“淑雅,我回来了。”
我怀里的念念,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又看看我,小声问:“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他怎么……跟你长得一样?”
“爸爸”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耳朵。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抱着念念,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判了死刑的雕像。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句话: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我所有的侥幸和祈祷,都成了笑话。
哥哥李卫国,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淑雅,那眼神里,有愧疚,有思念,有失而复得的激动。
他走到淑雅面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
淑雅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她的目光,终于从李卫国的脸上,移到了我的脸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混乱、震惊和一种我无法读懂的恐惧。她看看我,又看看李卫国,仿佛在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李卫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顺着淑雅的目光,也看向了我。
当他看到我怀里抱着念念,看到我身上穿着他留下的那件旧军大G大衣,看到我那张和他一模一样、却比他年轻光滑的脸时,他眼中的激动和喜悦,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和审视。
“卫军?”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会……”他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了被我紧紧抱在怀里的念念身上,“这孩子……是……”
空气,安静得可怕。
院子里的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念念突然挣脱我的怀抱,跑到淑雅身边,拉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指着李卫国,问出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
“妈妈,这个叔叔是谁?他为什么叫我爸爸的名字?”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们三个人之间轰然引爆。
淑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混乱,而是逐渐清晰的、冰冷的绝望。
而我哥李卫国,他不是傻子。他看着淑雅的反应,看着我的沉默,看着那个管我叫“爸爸”的孩子,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再到一种被最亲的人背叛的、滔天的愤怒。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那道疤痕在他的脸上扭曲着,显得有些狰狞。
“李卫军,”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5章 坍塌的世界
“解释?”
我看着哥哥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觉得无比荒谬。我该怎么解释?
说我因为垂涎嫂子的美貌,趁你“死”了,就鸠占鹊巢?说我偷了你的人生,睡了你的老婆,还让你女儿管我叫爸爸?
我说不出口。任何语言在这样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的沉默,无疑是默认。
“!”
李卫国嘶吼一声,一记带着风声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脸上。
我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嘴角瞬间破裂,一股铁锈味的腥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脸颊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爸爸!”念念被吓得大哭起来,扑过来想扶我。
“别叫他爸爸!他不是你爸爸!”李卫国红着眼睛,冲着念念吼道。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念念被他狰狞的样子吓住了,愣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不敢再靠近我。
“卫国,你别吓着孩子!”淑雅终于反应过来,她冲过去把念念紧紧地抱在怀里,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李卫国,仿佛想把自己和孩子从这个残酷的修罗场里剥离出去。
“我吓着她?陈淑雅,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卫国转向她,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质问,“我死了?部队的通知是这么说的?所以你就……你就跟他……”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比说出来更伤人。
淑雅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地转过身,抬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李卫国,眼神里是彻骨的悲凉。
“是,部队说你牺牲了。我们给你立了衣冠冢,我给你守了两年寡。”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把小刀,凌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可我能怎么办?爹娘走了,我一个女人,怀着孩子,我怎么活?村里人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个克夫的扫把星!是卫军,是他撑起了这个家!是你弟弟,在我最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歇斯底里:“你以为我愿意吗?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我看着他这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是在骗自己,我骗自己你没有死,你只是换了种方式陪在我身边!我有什么错!”
淑雅的这番话,让李卫国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痛苦。
是啊,他能怪谁呢?怪命运弄人?怪战争无情?还是怪这个女人不够忠贞,怪这个弟弟不够本分?
他颓然地退后两步,靠在院墙上,这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硬汉,此刻眼眶却红了。他失去了五年,回来时,却发现自己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我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脸上的疼痛让我清醒了许多。
事到如今,再多的辩解都是徒劳。错,就是错了。
我走到李卫国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哥,你打我,骂我,都行。是我对不起你。跟嫂子没关系,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我,在爹娘去世,嫂子最无助的时候,没安好心。是我,看着你跟嫂子的照片,动了歪心思。是我,骗她说,我会像你一样对她好,一辈子照顾她和念念。这五年来,我们……我们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
我每说一句,李卫国的脸色就白一分。而淑雅的哭声,就更绝望一分。
我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她。她是被动的,是被我这个骗子蒙蔽的。这样,或许我哥还能原谅她,他们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至于我,我早就万劫不复了。
“夫妻?”李卫国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怆和自嘲,“好,好一个‘夫妻’!李卫军,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他猛地收住笑,上前一步,揪住我的衣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念念呢?念念是谁的孩子?你告诉我,她是谁的孩子!”
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剑,悬在我们所有人的头顶。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念念,是哥走后才怀上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是李卫国的亲生女儿。
可是,这五年来,是我教她说话,是我扶她走路,是我在她生病的时候背着她跑几十里山路去看医生。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我,李卫军,就是她的父亲。
这个真相,要怎么说出口?
“念念……念念当然是你的孩子。”淑雅抱着孩子,颤声说道,“她是你走之前……留下来的。”
李卫国松开我,缓缓地走向淑雅和念念。他蹲下身,想去摸一摸念念的脸,那个他亏欠了整整六年的女儿。
念念却因为刚才的惊吓,害怕地往淑雅怀里缩,小声地哭着:“妈妈,我怕……我不要这个叔叔,我要爸爸……我要我爸爸……”
她一边哭,一边伸出小手,指向我。
那一刻,我看到李卫国的眼神,彻底地暗了下去。
他赢回了名分,却输掉了所有。
这个家,这个他心心念念、支撑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家,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妻子,成了弟媳;女儿,管弟弟叫爸爸。他像一个闯入别人幸福生活的、不合时宜的陌生人。
院子里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我们三个人,三个被命运捉弄得体无完肤的成年人,还有一个被卷入这场风暴、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就这样僵持着。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这个我用谎言和爱意维系了五年的家,在它真正的主人回来的这一天,彻底坍塌了。
第6章 无处安放的我们
那一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我和哥哥睡在了外屋,那张我曾经睡了二十多年的硬板床上。我们一人躺一头,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谁也没有说话。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时而急促,时而压抑,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而我,同样被巨大的罪恶感和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惧包裹着,无法呼吸。
里屋,隐隐约约传来淑雅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念念梦中不安的呓语。
这个小小的三居室,此刻被分割成了三个孤岛,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孤岛上,承受着风暴过后的巨浪。
天快亮的时候,哥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卫军,跟我说说这几年的事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只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坐起身,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看着他模糊的轮廓。我从爹娘的病逝说起,说到淑雅的艰难,说到念念的出生,说到我是如何一步步地取代了他……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像一个忏悔的罪人,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罪行。
我说了很多,说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
“哥,我对不起你。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弟弟,等天亮了,我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碍你们的眼。念念……念念我会按月寄抚养费回来。就当我……就当我替你养了几年女儿。”
李卫国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走?”他突然冷笑了一声,“你走得了吗?李卫军,你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然后想一走了之?你想得太美了。”
他转过身,在黑暗中看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不是喜欢当‘李卫国’吗?好啊,从今天起,这个家,你继续当。你继续当念念的‘爸爸’,继续当陈淑雅的‘丈夫’。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冒牌货,能当到什么时候!”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走了。”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我的女儿。我哪儿也不去。我就住在这儿,看着你们。我要让你,李卫军,每一天都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让你每一分每一秒都记住,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他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这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甚至把我赶出家门,都要残忍一百倍。他要用他的存在,时时刻刻地提醒我,我是一个窃贼。他要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也折磨淑雅。
天亮了。
淑雅顶着两个红肿的核桃眼,默默地做好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一碟咸菜。
饭桌上,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李卫国坐在了主位上,那个过去五年一直属于我的位置。我默默地坐在了侧面。念念看看我,又看看李卫国,怯生生地拉着淑雅的衣角,不敢上桌。
“念念,过来,到爸爸这里来。”李卫国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向女儿招手。
念念却吓得直往淑雅身后躲。
我的心,疼得像被拧了一下。
“让她坐我这儿吧。”我轻声说。
李卫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淑雅看了看我们俩,最终把念念按在了她自己身边的位置上,谁也不挨着。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从那天起,我们三个人,开始了一种畸形的、共处一室的生活。
李卫国说到做到,他真的住了下来。他就住在我睡过的外屋,用着我用过的东西。他不再提过去的事,也不再对我和淑雅恶言相向。
但他就像一根扎在家里的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个家的荒谬。
他会坐在院子里,看着我教念念写字,眼神复杂。他会看着淑雅在厨房忙碌,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淑雅成了最痛苦的人。一边是她名义上的、亏欠良多的丈夫,一边是陪伴了她五年、给了她依靠的“小叔子”。她夹在我和我哥中间,左右为难,日渐憔悴。
她开始刻意地回避我们两个人。她不再和我说话,也不怎么和李卫国交流。这个家里,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压抑。
村里的流言蜚语也传开了。李卫国死而复生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村子。人们看我们家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同情和幸灾乐祸。
“听说了吗?李家那个当兵的大儿子回来了!”
“那他弟弟咋办?这几年可都是他弟弟在照顾嫂子和孩子呢!”
“这叫什么事啊!兄弟俩一个老婆,啧啧……”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们的心上。
我提出了好几次,让我搬出去。
“哥,你让我走吧。这样下去,对谁都是折磨。”
“走?你想去哪儿?”李卫国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李卫军,这场戏是你开的头,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想让它落幕。”
我明白,这是一种报复。他要亲眼看着我搭建起来的幸福假象,如何在我自己手里,一点点地被摧毁。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念念的一次高烧。
那天半夜,念念突然烧得滚烫,说胡话。我和李卫国同时被惊醒,冲进了里屋。
淑雅抱着孩子,急得六神无主,眼泪直流。
“得赶紧送镇上卫生院!”我当机立断,伸手就要去抱孩子。
“我来!”李卫国一把推开我,从淑雅怀里接过念念。
他抱着孩子,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我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深夜的山路,崎岖难行。李卫国抱着念念,跑得飞快。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而坚实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本该是我的角色,这五年来,一直都是我。
到了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肺炎,需要马上住院。
办手续,交押金,李卫国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钱包,里面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和部队发的补偿金。
那一刻,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为女儿忙前忙后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他才是念念的父亲,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替代品。
在医院的走廊上,李卫国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我谈话。
“卫军,”他看着病房里熟睡的女儿,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7章 迟来的审判
医院走廊里的灯光,白得有些刺眼,将我们兄弟俩的脸照得毫无血色。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冷静得近乎残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重复着哥哥的话,心里涌上一股苦涩的解脱感。
这段时间的畸形共存,像一场漫长的凌迟。每一天,我们都在用沉默和眼神相互伤害,也深深地伤害着淑雅和念念。
“哥,我知道。”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磨损的鞋尖,“你想怎么办,我都听你的。只要……只要对淑雅和念念好。”
李卫国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自己也点上。这是他回来后,我们第一次像从前那样一起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愈发沧桑。
“我回来之前,想过一万种我们重逢的画面。”他缓缓开口,声音被烟熏得有些嘶哑,“我想过你可能已经娶妻生子,想过淑雅可能改嫁了,甚至想过……家里已经没人了。但我唯独没想过,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继续说:“我恨你,卫军。我恨你趁我不在,占了我的位置。可这几天,我也在想,如果换成是我,在你那个位置上,我会怎么做?”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我不知道。也许我没你那么大胆子,也许……我也会犯跟你一样的错。这五年,你把这个家照顾得很好。念念被你教得很好,淑雅……也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这些,我得认。”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这比他打我骂我,更让我无地自容。
“哥,你别这么说。错的就是错的,我没脸给自己找借口。”
“是,你是错了。错得离谱。”他掐灭了烟头,语气重新变得坚定,“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一切,都掰回它本该有的样子。”
第二天,念念退了烧,我们办了出院手续,一起回了家。
一进门,李卫国就把我和淑雅叫到了堂屋,让念念自己回房间玩。
他从里屋搬出两张凳子,让我们坐下。他自己则站在我们面前,像一个法官,准备对我们进行一场迟来的审判。
“淑雅,卫军。”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先是落在淑雅身上,“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是我,李卫国,对不起你。我没能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他对着淑雅,深深地鞠了一躬。
淑雅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现在,我回来了。”李卫国直起身,看着她,眼神恳切,“我问你一句话,你也要真心实意地回答我。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这个死而复生的人,重新开始?只要你点头,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卫军,我会让他离开。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我知道,这是淑雅的选择,也是对我的宣判。
我不敢看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我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点头。这是对她最好的结局,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彻底退出她的人生。
淑雅沉默了很久。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目光在我们兄弟俩的脸上来回逡巡。最后,她摇了摇头。
“卫国,对不起。”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我们耳边炸响。
我和李卫国都愣住了。
“为什么?”李卫国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伤痛,“是因为他吗?你爱上他了?”
“不是爱。”淑雅摇着头,泪水再次涌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习惯,是依赖,是亲情……我分不清了。这五年,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是他,陪着我走过了最难的日子。他是我孩子的‘爸爸’,是我的家人。现在你回来了,让我当着一切都没发生过,把他赶走,再和你做夫妻……卫国,我做不到。”
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决绝。
“卫军,我也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对我的好,默许了这个谎言的存在。我让你活在你哥的影子里,这对你不公平。”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她的决定。
“我谁也不选。”
“这个家,已经碎了,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卫国,你是念念的亲生父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你有权利,也有义务,参与她的成长。卫军,你养了念念五年,这份恩情,我也一辈子都记得。但我们三个人,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了。”
“我要……离婚。”她看着李卫国,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转向我,补充道:“也要和你,断得干干净净。”
“我要带着念念,自己过。”
第8章 没有答案的未来
淑雅的决定,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却也让一切的混乱,有了一个尘埃落定的方向。
离婚。
对于李卫国来说,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词。他九死一生,从遥远的边疆归来,不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的脸上,是震惊,是痛苦,是无法接受的茫然。
而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淑雅没有选择原谅和回归,也没有选择将错就错。她选择了一条最艰难,却也最决绝的路——斩断所有纠缠不清的关系,为自己和孩子,开辟一个新的开始。
这才是陈淑雅。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却无比坚韧的女人。
“我不同意!”李卫国最先反应过来,他激动地站起来,“淑雅,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是夫妻,是受法律保护的!我不同意离婚!”
“卫国,你冷静点。”淑雅的语气异常平静,“我们的婚姻,从你失踪的那一刻起,名义上就已经结束了。现在,不过是把事实摆在台面上而已。你觉得,我们三个人,还能回到过去吗?让念念怎么办?让她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爸爸’之间,如何自处?”
李卫国被问得哑口无言。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我站起身,走到了他们面前。
“我同意嫂……同意淑雅的决定。”
我的话,让李卫国猛地抬起头,怒视着我。
我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淑雅,郑重地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哥,你别逼她了。是我们兄弟俩,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这个家,我来出钱,重新盖个新的。就在旁边这块空地上。”我转头对李卫国说,“你和念念住。我走,我去城里打工,我挣的钱,一半给你和念念当生活费,一半给淑雅,让她能有个傍身的钱,以后想做什么,都能有点底气。”
“至于我……”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样的人,不配有家。”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赎罪方式。
那天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李卫国不再折磨我,也不再逼迫淑雅。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一整天地抽烟。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而我,开始着手兑现我的承诺。
我联系了村里的施工队,拿出了我这几年所有的积蓄,开始在老宅旁边,为哥哥和念念盖一栋新房子。
我每天都在工地上忙碌,用汗水和体力,来麻痹内心的痛苦。看着那栋房子一砖一瓦地建起来,我心里既有酸楚,也有一丝安慰。我毁了哥哥的家,现在,我亲手为他建一个新的。
淑雅也开始为她的未来做准备。她把家里养的鸡鸭都卖了,又去镇上学了裁缝的手艺。她说,她想开个小小的裁缝铺,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念念。
在这期间,最难的,是跟念念解释这一切。
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用孩子能听懂的语言,告诉她,她有两个爱她的爸爸。一个是把她生下来的亲爸爸,李卫国。一个是把她养大的爸爸,李卫军。
念念似懂非懂,她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又看看李卫国,眼里充满了不安。
“那以后……卫军爸爸要去哪里?”她小声地问。
“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挣钱给念念买花裙子。”我摸着她的头,努力地笑着,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李卫国看着这一幕,默默地转过了头。
几个月后,新房子盖好了。搬家的那天,我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打包进了一个旧帆布包里,就像当年哥哥离开家时一样。
我没有让任何人送。
我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新房子和老宅子并排立在那里,像两个沉默的兄弟。李卫国站在新房的门口,看着我。淑雅和念念,站在老宅的屋檐下,也看着我。
阳光下,他们的身影清晰又模糊。
我冲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毅然地转过身,沿着那条走出过村子无数次的小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我用谎言换来的家,但我或许,也找回了那个迷失了五年的自己,李卫军。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哥哥和淑雅的关系,是否会有转圜的余地?念念长大后,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三个大人之间的恩怨?而我,又将在何处安放我这破碎不堪的人生?
没有答案。
也许,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无数没有答案的难题。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犯下错误之后,鼓起勇气去面对,去承担,去用余生,一点一点地去弥补。
走出村口的时候,我回头望去,那个我爱过、恨过、守护过、也背叛过的小院,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远方的天空,很蓝,也很空旷。我知道,前面的路,很难,也很长。
但这一次,我必须一个人走下去了。
来源:完美溪流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