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愤怒或羞辱,只是轻轻拿走了信纸,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复杂到让人心碎的笑容。
1987年的夏天,教室里弥漫着汗水和油墨的味道。
我手中的信纸被汗水浸湿,字迹模糊,那是写给许知夏老师的。
她站在讲台前,光线从窗外洒进来,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
她发现了。
她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愤怒或羞辱,只是轻轻拿走了信纸,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复杂到让人心碎的笑容。
“孟绍辉,你先考上重点再说。”那句话,像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承诺,决定了我整个高三的命运。

I 01
我叫孟绍辉。那年我十七岁,人生最美好的幻想都集中在了我们高三班的班主任,许知夏老师身上。
1987年,我们所在的北方小县城,一切都显得缓慢而又充满着尘土的气息。
高考,是这里唯一的出路。
许知夏是那年九月份新来的老师,刚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二十二岁,一袭白衬衫,一条素色的长裙,干净得像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人。
在那之前,我们班的班主任是教导主任,一个留着地中海、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
许知夏的到来,就像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突然点燃了一盏带着清香的油灯。
她教语文。
她的声音温润,讲李清照的婉约,讲鲁迅的犀利,总能把那些刻板的文字讲出生命力。
我不是班里最差的学生,但绝对不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一个总是被阳光遗忘的角落。
自从许知夏来了之后,我开始努力让自己被她看见。
最初,只是学习上的靠近。
我的语文成绩一直不错,但我会故意把作文写得晦涩难懂,然后拿着它去办公室请教。
办公室里总是很安静,只有许知夏那一桌,堆满了卷子和教材。
“孟绍辉,你的文笔很有灵气,但用词太老气了,像个小老头。”她会笑着指出我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一种独特的、让人心安的暖意。
我低着头,心跳得像要冲破胸腔。
“许老师,我…我不太会写那种青春阳光的东西。”
她抬起头,目光认真地看着我:“青春不是强行阳光,是真诚。你写什么,就写你真正感受到的东西。”
我感受到的东西,是我对她的迷恋,是少年人那种无处安放的,带着火星的暗恋。
我当然不能写出来。
我把这份情感,转化成了学习的动力。
我开始疯狂地背诵诗词,阅读她推荐的书籍,甚至模仿她批改作业的字体。
我的同桌,赵思远,一个留着长长刘海,一心想考美院的艺术生,早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绍辉,你最近不对劲啊,以前你数学物理比谁都积极,现在怎么天天捧着一本《红楼梦》?”
我装作平静地翻了一页:“陶冶情操,高考又不是只考理科。”
赵思远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压低声音说:“得了吧,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那目光,恨不得把许老师给吞了。”
我猛地合上了书,脸颊发烫。
“胡说什么!许老师是我的恩师!”
“恩师?”赵思远嗤笑一声,指了指我桌角压着的一张纸条,“你的‘恩师’,连她喜欢喝什么茶都知道,你比她亲儿子都清楚。”
那张纸条上,记着许知夏偶尔提到的一些生活习惯:喜欢茉莉花茶,对粉笔灰过敏,每天中午会去操场走一圈。
我一把抓过纸条,揉成团塞进了口袋。
那年头的暗恋,是卑微的,是藏在笔尖下的秘密。
我们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只有写满心事的日记本,和偷偷塞进她抽屉里的,被我精心挑选的小卡片。
我开始观察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毛衣,她早上是不是没睡好,她批改作业时皱眉的样子。
我为她的一切心动,为她的一切痛苦。
有一次,许老师感冒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课间,我特意跑出学校,在街角的小药店买了感冒冲剂。
我小心翼翼地把药包放在一个崭新的信封里,趁着她去上厕所的间隙,偷偷塞进了她桌上的茶杯旁。
我回到座位上,心跳加速,既期待她发现,又害怕她发现。
她回来了,拿起茶杯时看到了信封。
她打开,看到了里面的冲剂。
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终停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温柔的无奈。
她没有当众拆穿,只是在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她叫我去了办公室。
“孟绍辉,这药是你买的吗?”她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支支吾吾:“许老师,您…您感冒了,这个冲剂效果挺好的。”
她笑了,那个笑容很浅,但足以让我眩晕。
“谢谢你,但下次不要再为我跑腿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准备高考。”
她的话很疏远,却又很温暖。
她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犯错的学生,而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
我以为这是我暗恋的顶峰,直到那封信被发现。
I 02
许知夏的“先考上重点再说”这句话,成了我高三后半段的魔咒,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
我把这句话解读成了:如果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们之间就有可能。
这种解读是危险且偏执的,但我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自己从枯燥的题海中挣脱出来。
那封信,是我在一次模拟考成绩大幅下滑后,情绪失控写下的。
我把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对她的爱慕,都倾注在了那几页纸上。
我没有署名,但字迹是我的。
我原本打算把它烧掉,但鬼使神差地,我把它塞进了我那本《高中生优秀作文选》里。
那天下午,许知夏把我的作文选借走了,她说想看看我最近的阅读情况。
当我意识到那封信还在书里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雷击中一般。
我冲到办公室,但她已经不在了。
我坐在教室里,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
我知道,我的秘密,我的心事,即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晚自习开始后,许知夏才姗姗来迟。
她径直走到我的桌子旁,把我叫了出去。
走廊里,只有昏黄的灯光和偶尔传来的翻书声。
她把那封信递给了我,信纸被展平了,但边缘有些褶皱。
“绍辉,你看看你写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低着头,不敢看她。
“许老师,对不起,我…”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我知道你喜欢我,不只是作为老师的喜欢。”
被她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我感觉血液都要凝固了。
我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绝望。
我没有否认,也没有躲闪。
“许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
她没有责备我,只是叹了口气。
“孟绍辉,你是个好孩子,有才华,有天赋。但你现在才高三,你的人生刚刚开始。”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而坚定。
“你现在这种状态,会影响你的学习,甚至影响你的一辈子。”
我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保证,我不会影响学习的,我只是…我只是希望您知道。”
她看着我,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怜悯,是无奈,但唯独没有厌恶。
“好。”她突然笑了,就是引子中那个让我心神不宁的笑容。
“如果你真的想证明什么,那就去考。等你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们再来谈论这些。”
“重点大学?”我重复着这几个字。
“是的,省内最好的那几所,或者首都的名校。”她语气认真,像在布置一道必须完成的数学题。
“如果你能做到,证明你足够优秀,足够成熟,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那我们再来讨论,你所谓的‘喜欢’,究竟是什么。”
这个条件很苛刻,但对我来说,却像是一道圣旨。
它不是拒绝,而是延迟的审判。
它给了我一个目标,一个希望,让我可以把这份暗恋,转化成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现实可能性。
“许老师,我一定会做到!”我语气坚定,几乎是宣誓。
“好,老师相信你。”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我,那份温暖通过校服传递过来,让我瞬间充满了力量。
从那天起,许知夏对我采取了一种微妙的态度。
她没有疏远我,但她的关心,更加克制和隐晦。
她会在批改我的试卷时,多写一句鼓励的话。
她会在我做题做到深夜时,悄悄给我放一杯热水。
这些小小的举动,在我眼中,都成了“爱的证明”。
I 03
为了考上重点大学,我开始进入一种近乎疯狂的学习状态。
我不再是那个沉浸在文学世界里,情绪敏感的少年。
我成了一台只知道吸收知识的机器。
我的成绩,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
特别是我的弱项——数学和物理,在许知夏的“重点目标”压力下,突飞猛进。
这期间,许知夏对我的关注,也引起了其他老师和一些多嘴学生的注意。
“许老师对孟绍辉是不是太偏心了?”
“他俩经常在办公室单独聊题,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流言蜚语在校园里总是传得最快。
虽然没有人敢当面说,但那种异样的眼神,已经让我感受到了压力。
许知夏自然也感受到了。
她是个年轻的老师,非常在意自己的声誉。
有一次,她在班会上,特别强调了师生关系的重要性。
“老师对所有的同学都是一视同仁的。但对于那些肯努力、有冲劲的同学,我当然会多花一些精力辅导。这是我的责任。”
她说完,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在我这里停顿了一下。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和警告。
我明白了,她是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我更加小心翼翼,尽量减少去办公室的次数。
我把问题写在纸条上,趁着下课间隙,迅速递给她。
我们的交流,变成了一种隐秘的“地下活动”。
赵思远看着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学习,既佩服又担心。
“绍辉,你这样下去会累垮的。”
“累不垮。”我头也不抬,正在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我现在有目标。”
“目标?重点大学?你不会真相信许老师说的,考上了重点,她就…”赵思远没有把话说完,但他担忧地看着我。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这是我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我连一个目标都达不到,我凭什么奢望能和她有未来?”
我把自己逼到了极限。
那段时间,我瘦了很多,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许知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知道,这股力量源自我对她的情感,她既欣慰我的进步,又为这份不成熟的暗恋感到忧心。
到了第二年春天,距离高考只剩下两个月。
那段时间,学校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我们班的成绩在全年级遥遥领先,许知夏成了学校里的明星教师。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是周一,升旗仪式后,校长在广播里宣布了一件事。
“鉴于许知夏老师在教学工作中的突出表现,市教育局决定,调许知夏老师于六月高考结束后,前往市重点中学担任教学骨干,进行为期一年的交流学习。”
听到“调离”两个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喧哗声瞬间消失了。
交流学习?
市重点中学?
高考在六月七号,她六月就走。
她之前从未对我提过这件事!
我猛地转头看向站在队伍前方的许知夏。
她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向着主席台微微点头,似乎对这个调令心满意足。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朝着一个共同的未来努力。
我努力学习,她等待我的成功。
但现在看来,她的人生轨迹,早就脱离了我的预想。
她根本没有等我的打算。
她只是想利用我的这份情感,让我考上重点大学,然后她可以全身而退,去追求她更好的事业发展。
我感觉受到了欺骗。
那份支撑了我大半年的信念,在那一刻,轰然崩塌。

I 04
接下来的几天,我沉浸在巨大的失落和愤怒中。
我不再去关心许知夏的任何事情,我甚至开始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我的学习效率直线下滑,模拟考试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许知夏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一天晚自习后,她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这次,她的表情不再是温柔的,而是带着一丝严肃和担忧。
“绍辉,你最近是怎么了?状态很不好。”
我低着头,声音沙哑:“没什么,学习压力大。”
“是压力大,还是因为老师调动的事情?”她直接问,目光锐利。
我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质问和受伤。
“许老师,您早就知道您要调走了,对吗?”
她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是的,这个调令是年前就定下来的,但学校要求保密,等到高考临近再公布。”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声音有些颤抖,“您不是说,让我考上重点,我们再谈吗?”
“我说了,等你考上重点。”许知夏强调了这句话,“我没有说,你考上重点之后,我就会留在原地等你。”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扎进了我的心窝。
“您只是想利用我,对吗?”我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语气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委屈和绝望。
“利用?”许知夏皱紧了眉头,声音提高了些许,“孟绍辉,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我只是不想让你错失改变人生的机会。”
“我的人生机会,难道就是用您未来的不确定性来绑架的吗?您给了我一个希望,让我以为,只要我做到了,就可以和您有…”我没有说出“爱情”两个字,但意思不言而喻。
许知夏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绍辉,你现在还太年轻,你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我哪里简单了?我只是知道,我喜欢您!”我冲动地喊了出来。
她转过身,直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奈。
“你喜欢我,这我知道。但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我愣住了。
“我喜欢一个能与我并肩而立,而不是需要我用谎言和承诺去支撑的男人。我喜欢一个成熟到可以理解,师生之间的界限,是不可逾越的男人。”
她的语气很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给你设下‘重点大学’这个目标,不是为了给你一个虚假的未来,而是为了让你明白,你的未来,远比一段不成熟的感情重要得多。”
“我调离,是我的事业规划,与任何人无关。如果你因为我的调离就放弃学习,那证明你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前途放在心上,你只是在用我的存在,来逃避你自己的努力。”
我被她的话震慑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走近我,伸手整理了一下我凌乱的衣领。
“记住,重点大学是你人生的敲门砖,不是我给你的奖励。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做到最好,让我为你骄傲,而不是让我为你现在这种状态感到失望。”
她的话,让我瞬间清醒了。
她没有否认我的感情,但她把我拉回了现实。
高考临近,我不能再任性了。
我必须证明,即使没有她的“承诺”,我依然能够成功。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许老师,我明白了。”
“好孩子。”她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但您答应我,高考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能不能…见一面,好好聊聊?”
我需要一个明确的句号,或者一个真正的开始。
许知夏看着我,沉默了许久。
“好,高考结束后,我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但前提是,你必须全力以赴,考出你的最好成绩。”
这个新的约定,再次把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后的考验。
我回到教室,重新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但我的心底,始终有一个疑问在盘旋:许知夏,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丝丝,动过心?
I 05
最后的冲刺阶段,我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支撑。
我的学习不再是为了许知夏的承诺,而是为了证明我配得上她的期望。
我把自己关在书本里,白天在学校,晚上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做题。
许知夏兑现了她的承诺,她没有再单独叫我去办公室,但她对我的关注,却从未停止。
她会在晚自习巡视时,悄悄走到我身边,放下一张写着“坚持住,还有几天”的纸条。
她会在我遇到难题时,用眼神给我鼓励,或者在黑板上写下一句看似无关的诗句,我知道,那是写给我的。
高考前三天,学校放假,让学生在家调整状态。
那天下午,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时,许知夏叫住了我。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绍辉,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些资料,里面有我整理的作文素材和一些解题思路。”她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我接过纸袋,感觉沉甸甸的。
“谢谢您,许老师。”我低声说。
她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不用谢。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最后?”我的心又是一紧。
“是的,我明天就要去市里开会,参加调动前的培训。等你高考结束,我可能就不在学校了。”
她的话很平静,但对我来说,却是巨大的冲击。
“那…我们的约定呢?高考后见面?”我急切地问。
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当然算数。你考完试,给我写一封信,寄到学校。我会让赵思远转告我新的地址。”
信?
为什么不是电话?
1987年,电话不普及,信件是唯一的联系方式。
“好。”我努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安。
“绍辉,”她突然语气变得柔和,带着一丝自责,“我必须要跟你说实话。”
我紧张地看着她,预感到了什么。
“当年我给你设置那个条件,不仅仅是为了你的学习。”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当时我刚毕业,对师生关系处理得不够成熟。我发现你的情感时,我很慌乱。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你,又不伤害你。”
“我怕直接拒绝,你会一蹶不振。所以我选择了拖延,选择了给你一个看似有希望,实则遥不可及的目标。”
我的脸色渐渐变白。
原来,那一切的努力,都建立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基础上。
“我没想到你会做得这么好,我更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所以,您从未考虑过,和我在一起?”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这个残酷的问题。
许知夏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绍辉,我的人生,早就有了规划。”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知夏,准备好了吗?车在外面等你。”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带着一股浓浓的知识分子气息。
他看到我,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主权者的姿态。
“这位是…你班里的学生吧?”男人问许知夏。
“是的,我的高材生,孟绍辉。”许知夏语气平静地介绍道。
“绍辉,这位是周敬言,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一样,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终于明白了她所有的克制和界限,明白了她所谓的“人生规划”。
我看着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再看看我手中这叠厚厚的复习资料,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周敬言走过来,自然地揽住了许知夏的肩膀。
“知夏,走吧,别耽误了时间。这位同学,好好考试,祝你金榜题名。”
我站在原地,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许知夏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最后的歉意和一丝恳求,似乎在说:原谅我。
她跟着周敬言走出了办公室。
我听到他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听到周敬言温柔的询问:“这孩子看起来很紧张,你又给他开小灶了?”
许知夏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清晰地传了过来:
“他是个好孩子,我只是希望他能考好。毕竟,他是我最后一个班的学生了。”
最后一个班的学生。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彻底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我捏紧了手中的资料袋,指关节泛白。
未婚夫?
调离?
她的人生,已经板上钉钉,而我,只是她人生中,一个短暂的、需要被引导的学生。
那句“考上重点再说”,从来不是承诺,而是她给我的救赎,也是给自己的解脱。
高考在即,我该怎么办?
是彻底放弃,还是带着这份绝望,完成最后的战斗?
我猛地打开牛皮纸袋。
最上面,压着一张许知夏的字条。
上面写着一句话:
“你已经证明了你的优秀,现在,去证明你的成熟。”
在这句话的下面,是她用钢笔写下的一行小字,那是她平时从未表露过的,关于她内心的秘密。
我看着那句话,身体的血液几乎停止了流动,我终于知道了她隐藏了许久的,关于她的人生困境和不为人知的心酸。

I 06
那张字条的下面,许知夏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
“绍辉,周敬言不是我的良人,但他是我的选择。我需要离开这个小地方。”
这句话,瞬间颠覆了我对她的所有认知。
不是良人?
但却是选择?
我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像是在解读一道深奥的密码。
周敬言看起来那样优秀,市重点中学的骨干,家境优渥,与许知夏可谓是郎才女貌。
为什么许知夏会说他“不是良人”?
我冷静下来,重新回忆起周敬言刚刚进门时的神态。
他揽着许知夏的肩膀,动作亲密,但许知夏的身体却有一瞬间的僵硬。
这绝不是一个即将新婚的女人,面对未婚夫该有的反应。
我明白了,许知夏的调动和她的婚姻,是一场交易,或者说,是一场迫不得已的逃离。
我把字条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字,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我父亲重病,需要钱。周家能提供市里的房子和最好的医疗资源。我没有退路,绍辉,不要回头看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心疼。
原来,她所承受的压力,远比我这个只知道暗恋的少年要沉重得多。
她不是在追求所谓的“事业规划”,她是在用自己的婚姻,换取父亲的生命。
她给我设置“重点大学”的门槛,不是为了敷衍我,而是为了让我知道,她已经深陷泥潭,而我,必须高飞远走,不能被她拖累。
我终于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
她害怕我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抓住她,所以她用最残酷的方式,逼我成长,逼我独立。
她没有爱我,但她用她的方式,尽了一个老师最大的责任,保护了一个少年敏感而脆弱的梦想。
高考前三天,我没有再陷入低谷。
我把所有的爱慕和心疼,都转化成了力量。
我要考上重点大学,我要让她知道,她没有白白牺牲。
我要证明,即使我无法成为她的爱人,我也能成为一个让她引以为傲的人。
高考如期而至。
那两天,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超然的状态,所有的知识点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不再想着许知夏,我只想着那张写着“去证明你的成熟”的字条。
我拼尽全力,答完了最后一题。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没有兴奋,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
考试结束了,许知夏也离开了。
我回到家,按照许知夏的嘱咐,给她在学校寄了一封信。
我没有写爱慕,没有写遗憾,我只写了我的考试感受,以及我对她选择的理解和祝福。
信的末尾,我写道:“许老师,我不会回头看您,我会向前跑,跑到您能看到我的地方。”
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
我的成绩,超出了预期,达到了首都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线。
我被录取了。
我完成了她的要求。
我跑到学校,找到赵思远。
“许老师的地址,她给你了吗?”我急切地问。
赵思远递给我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市重点中学的地址,以及一个电话号码。
“许老师说,如果你考上了,就让你给她打电话,她会亲自告诉你一切。”
我握着纸条,手心滚烫。
我没有立即打电话,我想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想等自己真正成为一名大学生之后,再与她联系。
终于,八月底,我拿到了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
我走到县城唯一的邮电局,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人接起。
“喂,您好,哪位?”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请问,许知夏老师在吗?”我紧张地问。
“知夏?哦,你是她的学生吧?她现在不在。”
“她去哪里了?”
“她啊,她上个月就出国了,和她爱人一起。听说去深造了。”
我手中的听筒,差点掉落。
出国?
深造?
“她…她去哪个国家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M国吧。她走得很匆忙,只说不再回来了。”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
许知夏,她没有去市重点中学,她选择了更彻底的逃离。
她和周敬言,一起出国了。
我挂了电话,站在邮电局的角落,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突然明白,那张字条上的“逃离”,是多么的决绝。
她不仅要逃离小县城,她甚至要逃离中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为她感到心酸,也为自己的失落感到羞耻。
她用婚姻换取了父亲的救治,用出国,换取了彻底的解脱。
而我,只是她人生列车上,一个短暂的过客。
我没有再联系她。
我把那份暗恋,彻底封存在了1987年的夏天。
带着这份复杂的感情,我踏上了前往首都的列车,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I 07
大学四年,我拼命地学习,努力让自己成为她期望中的“优秀而成熟”的人。
我主修理科,但从未放弃文学。
我开始在校刊上发表文章,主题多是关于时代变迁和个人命运的思考。
我的名字,孟绍辉,开始在小圈子里小有名气。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但在每一个安静的夜晚,我仍然会想起许知夏。
她的微笑,她的鼓励,以及她那句“先考上重点再说”。
我每年都会给她的旧地址寄一张贺卡,里面只有一句简单的问候,和我的近况。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收到,但这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连接。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留在了首都,凭借出色的能力,进入了一家外企工作。
时间来到了 1997 年。
我二十七岁,事业小有成就,也开始谈婚论嫁。
但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结没有解开。
我需要一个真正的,面对面的告别。
那年夏天,我决定辞职,自己创业。
在创业前夕,我决定回一趟老家,去完成我的“十年之约”。
我回到了那个小县城。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找到了赵思远,他没有考上美院,但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廊,生活平淡而知足。
“绍辉,你小子终于回来了!听说你现在是大老板了?”赵思远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
“别提什么大老板,刚起步。”我笑了笑,然后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许老师…有消息吗?”
赵思远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有,但不太好。”
我心头一紧:“怎么了?”
“三年前,她回来了。”赵思远叹了口气。
“回来了?她不是出国了吗?周敬言呢?”
“她一个人回来的。听说,她父亲去世后,她和周敬言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周敬言在国外有了新的家庭,把她扔下了。”
我的拳头紧紧攥起。
我猜到了周敬言不是她的良人,但没想到她会遭受这样的对待。
“她现在在哪里?还在市里吗?”
“不在。她回到了她老家,就是隔壁的那个小镇上,在一个私立学校教书。”
赵思远递给我一个地址。
“她过得不太好,绍辉。听说她回来后,一直很低调,几乎不和以前的同事联系。”
我拿着地址,感觉心头百味杂陈。
我终于等到了她,但却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我没有立即去找她。
我花了两天时间,在县城里调整自己的情绪。
我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少年,我必须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去面对她,去面对我们的过去。
第三天,我开车去了那个小镇。
那个私立学校很简陋,校舍老旧,学生不多。
我在办公室找到了她。
十年过去了,她变了很多。
她剪了短发,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然清澈。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衬衫,正在低头批改作业。
她抬起头,看到我,愣住了。
“绍辉?”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I 08
“许老师。”我站在门口,努力保持着平静。
她放下笔,站了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怎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和一丝慌乱。
“我回老家,听赵思远说了您的事情。”我走近她,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庞。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她问,语气带着一个老师对优秀学生的关切。
“很好。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首都,现在准备自己创业。”我把我的名片放在了她的桌上。
她拿起名片,看到上面“某科技公司创始人”的头衔,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
“你做到了,绍辉。”她轻声说,“我为你骄傲。”
“我做到了,但您没有等我。”我没有回避这个话题。
空气瞬间凝固了。
“绍辉…”
“当年您说的‘考上重点再说’,我一直以为,那是您给我的一个机会。”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探究。
她叹了口气,示意我坐下。
“坐吧,我们好好聊聊。十年了,有些事情,是该说清楚了。”
我们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尘埃飞舞的空气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1987年的夏天。
许知夏开始讲述她十年前的故事。
“我给你设置那个目标,是为了让你活下去。那年,我父亲的病已经拖了很久,周敬言是当时唯一能提供帮助的人。”
“他家境很好,但他对我要求也很高。他希望我能放弃教师的工作,专心做全职太太。我不同意,我们为此争吵了很久。”
“我当时对你们学校的调动机会,其实是不屑一顾的。但周敬言用我父亲的病情作为筹码,逼我接受调动,作为他‘安排’我人生的第一步。”
“我当时已经绝望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商品被明码标价。”
她说到这里,眼眶有些湿润。
“所以,当你的那封信出现时,我看到了另一个希望。一个纯粹的、不含任何功利心的希望。”
“但我不能接受你。我不仅比你大五岁,我的人生也已经烂成了一团泥泞。我不能让你也陷进来。”
“我跟你说‘考上重点再说’,是希望你把这份情感,当成你冲刺的燃料。我当时想的是,等你考上了,去了首都,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你就会明白,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不是爱情。”
“至于最后我留给你的那张字条,是我最后的任性。我害怕我走后,你得知真相会放弃。我希望你明白,即使我深陷泥潭,我依然在努力挣扎。”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坚定。
“绍辉,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你。我对你,只有作为老师的责任和关爱。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我听着她平静而残酷的叙述,心里的那团火,渐渐熄灭了。
“周敬言呢?他为什么会答应你出国?”
“那是他给我的‘补偿’。”许知夏苦笑了一声,“他想要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我不是。出国后,他很快就厌倦了我的挣扎,他找到了一个更听话的女人。我用我父亲的遗产,换取了自由,一个人回来了。”
她的故事,比我想象中要凄凉得多。
我看着她,发现我心中的那个“女神”,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经历了生活磨难的女人。
她依然美丽,但那份清冷中,多了一份人间的烟火气和疲惫。
“那您现在…一个人在这里教书?”
“是的,这里安静,没有人认识我,挺好的。”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释然。
“您知道吗,我每年都会给您寄贺卡。”
她眼神一亮:“我收到了!虽然收到的时间总是很晚,但我知道是你。你写的内容很简洁,但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您为什么不回复我?”
“我不想打扰你。你已经飞起来了,我不想成为你的牵挂。”
我沉默了。
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对方,也在逃避现实。
“许老师,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当年对您的喜欢,确实是青春期的一种投射,是您把我从平庸中解救出来。您是我的恩师,也是我人生的引路人。”
我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谢谢您,许知夏老师。谢谢您没有接受我,谢谢您用一个看似遥远的承诺,救赎了我的人生。”
I 09
当我真正放下那份执念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不再是那个被暗恋折磨的少年,我是一个拥有自己事业和人生的成年人。
“你现在成熟多了。”许知夏站起来,目光中充满了赞许。
“您说的,去证明我的成熟。”我回答。
“那你现在,找到你真正爱的人了吗?”她问。
我笑了笑:“快了。我有一个很稳定的女朋友,她很善良,也很理解我。”
“那就好。”许知夏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我们又聊了很多关于教育和时代变迁的事情。
我发现,虽然我们相差五岁,但我们在思想上,已经可以平等地交流。
我向她介绍了我的创业计划,她认真地听着,偶尔会给出一些独到的见解。
临走时,我提议带她离开这个小镇。
“许老师,您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您的才华。首都现在发展得很快,我可以为您安排一份更好的工作。”
许知夏摇了摇头,拒绝了我的好意。
“绍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我在外面漂泊了十年,已经厌倦了奔波和喧嚣。”
“我现在很平静。教这些孩子读书,看着他们成长,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
“我不需要被救赎。你已经用你的成功,回报了我的教导。这就够了。”
她的话,让我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愧疚和遗憾。
我们走出了办公室,站在学校的操场上。
“绍辉,你还记得当年,我让你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个下午吗?”她突然问。
“当然记得。”
“其实,当时你走后,我哭了一晚上。”她轻声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
“我不是因为你对我的情感而哭,我是因为我嫉妒你。”
“嫉妒?”
“是的。嫉妒你拥有那种,可以为了一个目标,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力量。而我,却被生活束缚得动弹不得。”
“你是我所有学生里,最特别的一个。你用你的努力,证明了人生的可能性。”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师生的情感,那是对一个独立个体由衷的欣赏。
“所以,我从来没有后悔,给你设定那个目标。它让我看到了,我的教育是有价值的。”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许老师,您保重。”我伸出手。
她也伸出手,与我握在一起。
她的手很温暖,但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你也保重,绍辉。”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回头。
正如我当年在信里写的那样:我不会回头看您,我会向前跑。
I 10
回到首都后,我开始了我的创业。
我的公司发展得很快,我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轨。
两年后,我和我的女友结婚了。
婚礼上,我邀请了赵思远,他带来了许知夏亲手写的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祝福。
“绍辉,很高兴看到你找到了幸福。记住,真正的成熟,不是得到你想要的,而是珍惜你拥有的。祝你新婚快乐。”
我把信仔细收好,它成为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纪念品。
我没有再回那个小镇,也没有再打扰许知夏的生活。
我知道,她需要平静,而我也需要向前看。
五年后,我的公司上市,我成了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张泛黄的、写着“考上重点再说”的字条。
我突然想起,那年我十七岁,许知夏二十二岁。
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其实并没有大到不可逾越。
但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不是年龄,而是人生的选择和境遇。
她选择了责任和逃离,而我选择了成长和追逐。
那份暗恋,是青春对我最好的馈赠。
它没有让我堕落,反而成为了我人生的助推器。
我从未得到过许知夏的爱,但我得到了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一个被她用智慧和爱心,雕刻出来的,全新的我。
如今,我已经四十多岁,我也会给我的孩子讲述我的青春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遥远的1987年,有一个美丽的班主任,以及一句改变我命运的“你先考上重点再说”。
那句话,不仅仅是高考的动员令,更是青春里最美好的,没有兑现的承诺。
来源:城市套路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