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根木头,几根竹竿,胡乱搭起来。搓些草绳,把豆藤引上去。不过半月,藤蔓爬满了架子,绿油油一片,比那正经凉亭还透气凉快。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提着小凳,铺张凉席,摇着蒲扇,都聚在豆棚底下。说朝报的,扯闲篇的,讲古的,啥都有。男人们爱嚼舌根,说谁家婆娘贤惠,谁家婆娘
天热得邪乎,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庄稼叶子蔫头耷脑,人走在道上,汗珠子砸进土里,“滋”一声就没了影儿。村头那架豆棚,倒成了好去处。
几根木头,几根竹竿,胡乱搭起来。搓些草绳,把豆藤引上去。不过半月,藤蔓爬满了架子,绿油油一片,比那正经凉亭还透气凉快。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提着小凳,铺张凉席,摇着蒲扇,都聚在豆棚底下。说朝报的,扯闲篇的,讲古的,啥都有。男人们爱嚼舌根,说谁家婆娘贤惠,谁家婆娘是个醋坛子,说来说去,贤惠的少,吃醋的多。女人们也凑一堆,数落自家男人好坏。可见这“妒”字,像根刺,扎在男男女女心坎上。
一个老汉清清嗓子:“今日咱也别说别的,就掰扯掰扯这个‘妒’字,才不枉搭了这豆棚子。”
众人催他快讲。老汉呷了口粗茶,便说开了。
头一件,说的是春秋年间晋国的事。晋献公宠个妃子叫骊姬,害得太子申生丢了性命,又要害二儿子重耳。重耳没辙,只能逃命。他身边有个大臣叫介之推,年纪轻轻,刚娶了媳妇,是大夫石吁的女儿,叫石尤。这小两口,郎才女貌,蜜里调油。
重耳逃得急,介之推是侍卫,二话不说跟着就走,连家都没顾上回。这一走就是十九年,风餐露宿,吃尽苦头。有一回躲进深山,七天没粒米下肚,重耳饿得快不行了。介之推一咬牙,从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煮了汤给重耳灌下去,才捡回条命。
后来重耳回国当了晋文公,封赏功臣。那几个一路跟着熬过来的都得了高官厚禄,唯独介之推,念着家里妻子,一路虽跟着文公,心却像拴在了家里。一回国就打听妻子下落,得知她早已搬去绵竹山里了。介之推赶紧进山寻访。
石氏在家这些年,日子可不好过。丈夫一走杳无音信,她心里又苦又恨,疑心丈夫有了外遇把自己撇了。哭过,闹过,咒骂过,痴想过,恨不能把介之推揪回来咬碎嚼烂了咽下去!日子久了,这恨意竟在胸口凝成个硬疙瘩,像块石头,化不开了,医家管这叫“妒块”。
她气不过,用泥巴捏了个丈夫模样,整日里打打骂骂出气。忽然间丈夫真回来了,两人都已鬓染霜华,差点认不出。待明白前因后果,石氏哪里肯信?只当是假言搪塞。不由分说,照着介之推又抓又咬,撞头踢脚一顿好打。介之推像个败军之将,垂头丧气,半句不敢分辩,想着等她气消了再温存,总还要出去做官光宗耀祖的。
哪知石氏心肠狠硬,早有准备。她翻箱倒柜,取出一条红锦九股套索,往介之推脖子上一套,扣得死死的,寸步不离。她说:“我也不图金印紫绶,天涯流浪。只愿在家两两相对,粗茶淡饭厮守,补回我十九年的相思债!那些当官发财的梦,让别人做去!”
介之推被捆成个粽子,上不能奏明朝廷,下不能托人劝解。晋文公也不知他流落何方。同他一起逃难的几个人,见介之推迟迟不露面,朝廷也不问,心里过意不去。有个聪明的,编了首四句俚语,写在宫门木板上:
有龙矫矫,顿失其所。五蛇从之,周流天下。
龙饥乏食,一蛇割股。龙返于渊,安其壤土。
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
这诗很快在宫中传开,奏到文公那里。文公羞愧难当,立刻派大将魏犨(chōu)四处寻找介之推。介之推被捆得结实,哪里出得来?魏犨是个武夫,没耐心搜山,绵竹山方圆几百里,实在难找。他眼珠一转:“不如四下放火!烧得急了,怕他不跑出来?”那时正是初春,草木干枯,魏犨叫人顺风点火,霎时间烈焰冲天。
介之推在屋里看见四面火起,心知是魏犨在搜救。可他如今成了藤缠的螃蟹,草缚的团鱼,动弹不得。就算见了魏犨,自己这般狼狈模样,哪还有半点朝廷命官的体面?一时悲愤涌上心头,不如死了干净!趁着石氏睡熟,他也点起一把无情火。那火借了风势,起初不过几缕烟,搅着石缝里的微光。没多久火苗蹿上树枝,松油柏节遇火就着,风助火威,火仗风势,从空卷下,就地滚来。眨眼间,百道金蛇昂头摆尾,千群赤马纵鬣长嘶。四壁厢噼噼啪啪之声,赛过元宵爆竹;半空里腾腾闪闪之焰,不减三月咸阳烈火。逃出来的狐狸,跳不动的麂鹿,都成肉烂皮焦;叫不响的乌鸦,飞不动的鸾鹤,尽皆毛摧羽烁。
石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火势四面逼来,她一把抱住介之推哭道:“往后再不妒了!”可惜悔之晚矣。眼看烈焰扑到,她却毫不慌张,只愿与丈夫相抱相偎,毫无退悔。火势虽狂,这两口子到底纹丝不动。不多时,双双化作灰烬。
后来魏犨搜山,找到两具焦尸,才知介之推夫妇已死。正要收拾骸骨,却见一堆余火未熄。魏犨上前细看,那火不青不红,不紫不绿,幽幽一团,甚是奇异。拨开未燃尽的树枝,露出一块斗大的鹅卵石,滚来滚去。火光渐微,石中放出一道黑气,直冲霄汉,风吹不断。魏犨心下惊异,写了奏章,将这异石呈给文公,只说介之推高士,自甘焚死。记载那日,正是清明前一日。文公心中恻然,遣官遥祭,又下令全国,那日家家门首插柳,不许举火,只吃冷食——这便是“寒食节”的由来。
那石头被送进后宫,不料竟是祸胎。自从入宫,嫔妃们争风吃醋,闹得鸡犬不宁。后来文公知道是此物作祟,无法可解,直到从周天子的老库里请出一柄百炼降魔破妒的金刚宝锤,一锤下去,打得那石头粉粉碎,化作万斛微尘,散落民间。那黑气却还时常显现,此是后话。
老汉讲得口干舌燥,棚下众人听得唏嘘不已。这时天上乌云压顶,眼看要下雨。众人急忙拱手道谢,一哄而散,各自归家,心里都想着明日再来听古。
第二日,众人早早又聚在豆棚下,备了粗茶,催老汉再讲个新故事。
老汉眯眼道:“昨日说了妒妇,今日说个才色双全,又有好结果的奇女子。”
众人来了精神,都道:“好好好!让咱们男人也开开眼界。”
老汉却摇头:“天地间难有十全事。红颜薄命,自古皆然。夏商周三代,开国时虽有几个贤后,才貌德行也未闻有全备的。亡国时倒常出个妖物,偏是才色兼备。”
众人忙问:“兴夏禹王的是哪个?”
“禹王之父伯鲧(gǔn),娶有莘氏女修己。见流星贯昴(mǎo),感应怀孕,在石纽乡生下禹王。那时洪水滔天,禹娶涂山氏为妻,刚四日,因他父亲治水无功,被尧帝杀在羽山。虞舜保举禹王治水,禹即刻出门。在外十三年,自家门口走过三趟,竟一次没进去看看妻子。涂山氏也晓得丈夫性子孤拐,并不出门探望。后来洪水平定,尧帝赐禹玄圭(一种玉器),告成其功。虞舜又把天下让与他,涂山氏做了皇后。她算有才有德,可当时也没人说她如何标致。圣贤之君,重德不重貌啊。”
“传到十六七代,出了个履癸,就是暴君夏桀(jié)。他力能敌万,双手能伸铁钩。贪虐荒淫,残害百姓。有一次去讨伐有施氏。有施氏见桀王无道,又打不过,只好献上自己美貌多才的女儿妹喜。桀王一见魂都没了,言听计从。搜刮百姓钱财,如水般花去;堆起珍馐百味,肉山相似。造下美酒倾在池中,船都能通行;酒糟堆成堤岸,人在上面能望十里。每次游宴,上面鼓声一响,下面的人就低头到池边像牛饮水般痛饮,叫做‘牛饮’,一次不下三千人,妹喜以此为乐。如此荒淫,万民嗟怨。幸亏成汤起兵,杀了妹喜,把桀王流放南巢(今安徽巢县)。”
“商朝传到二十八代,纣王登基。他天资聪明,做事利落,勇力能敌猛兽。说出的话出人意料,谁想劝他,他倒先拿话堵住你的嘴。自己干了坏事,他更有无数巧言搪塞。终日大兴土木,造舆马车驾,穷奢极侈。他爱上个诸侯有苏氏的女儿,名妲己,宠爱异常。纣王模仿夏桀,也做起酒池肉林。又叫宫中男女赤身嬉戏,随地淫乱,不怕触怒天地。宫里开了九处集市,长夜酣歌,沉迷不散,不理朝政,四方怨声载道。妲己见人心不服,威令不行,加重刑罚。用火烧红熨斗叫人拿着,手立刻烂掉;立根铜柱,炭火逼红,叫人抱柱,顷刻焦枯,名为‘炮烙之刑’。还有更多惨刑,难以尽述。纣王只要妲己欢喜,哪顾后来?周武王起兵伐纣,纣王自焚而死。”
“那妲己若有美色没恶才,也不至于此。又是个有色有才的妖物!”
“后来周幽王时,又出个褒姒(sì),比夏商的更邪乎,差点把周家八百年江山断送了!”
众人听得入神。有个后生插嘴:“前日在村里看戏,演了本《浣纱记》。那西施住在苎萝山下,范蠡(lǐ)前访后访,戏里唱‘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可见越国能复国称霸,全靠西施头功!后来她和范大夫泛舟五湖,都成了神仙。这岂不是才色双全,功业圆满,又有好结果?”
老汉“嗤”地一笑:“戏文虽那么说,人却另有个意思。你看那功成名就的人,遇到猜忌之主,不知急流勇退,像文种大夫,到底被勾践杀了。戏里说他成仙,不过是想打动那些富贵功名中人,身处高位时,学个急流勇退的样子。哪有真正成仙的道理?”
“我在一本野史上看的,倒大不相同。说那西施本是若耶溪边一个村姑。范蠡看腻了富贵人家女子打扮,脂粉堆砌,高髻宫妆。一日山行,偶然遇见个淡雅新妆的俏丽女子,便道标致极了。其实不过平常姿色,只因小门深巷里,周围多是粗丑村妇,她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雅,又会说几句应景话,范蠡就动了心。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怎会平白与陌生男子施礼说话?说得投机就分一缕所洗的纱作表记?还晓得什么相思害病?一别三年,别人早丢在脑后,她倒痴心等着,熬成心病。及至相逢,范蠡拿国势倾颓、要靠她出力的话一说,她就呆呆跟他走了。可见她平日在家,父母管束不严,才敢与陌生男子搭话,跟着没下落的男人走路。”
“到了越国,学些吹弹歌舞的伎俩,送入吴邦。吴王是个苏州纨绔,只要几句肉麻奉承。他手下那些帮闲篾片(清客),更把三分说成十分。加上太宰伯嚭(pǐ)暗中受贿,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衬?吴王没主意,众人捧得昏了,自然一见留心,珍宝一般。古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吴王待你如此恩情,你本该从中调和越王归国,两不相犯。一面扶持吴王做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才是千古奇女子!何苦先委身于范蠡,后又当礼物送与吴王?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明日采莲,耗费百姓钱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怨。兵入内地,瞅个空子抽身便走,把那个共枕同衾的知己抛在汪洋大海。你道这心如何过得?希图回到越国,仗着半老风姿,再逞功劳,摆娇宠架子,要压过越国夫人,受用富贵。哪知范蠡一腔心事也是侥幸成功。万一夫差是个精细的,不听伯嚭谗言,信了伍子胥(xū)的好话,这败局也未见得。又万一阴谋败露,勾践短命,那‘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工夫也到不了这地步。况且阴谋诡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话头;下贱卑污,有许多令人不忍见的光景。到那吴国残破之日,范蠡年纪也大了,怕西施回国又把旧日套子,断送越国;又怕越王复兴霸业,猛然想起他往日勾当,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话。况且范蠡出身,是楚国三户人氏(今吴江县),吴国之民做了越国之臣,代谋吴国,在越是忠,在吴是逆。越王虽在颠沛流离之中,那君臣大义,却明白在心里。归国后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都不在心,单单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万一猜忌之主,无意中触犯,一朝追究,岂不害了身家?故此陡发念头,寻条船,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那五湖不过七八百里开阔,岂无人迹?人都说越王长颈鸟喙(huì),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哪知范蠡句句说着自家本相。他做官时处处藏下金银宝贝,后来改名陶朱公,‘陶朱’就是‘逃诛’(躲避诛杀)的意思。没几年,成了巨富,都是当年积蓄。他有何点石成金的本事?那些昧心肠的事,只有西施知道。西施不免撒娇做痴,要吴国娘娘旧时派头。范蠡心思却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索,不如仍用谋国手段,只说请西施起观月色。西施晚妆才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蠡有心算计,觑个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通一声,直往水晶宫去了。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后生不服:“范大夫湖心做的事,谁作证?你怎说得如此?”
老汉道:“我也不是证见。只是《野艇新闻》上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里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篇,都是证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jīng),水里还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不是明证?他若不葬在水里,为何改名鸱(chī)夷子皮?鸱是枭,夷是害。西施又名夷光。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也洗不干净了!”
一人口占苏东坡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
老汉道:“这坡老见得西湖景致好,没得赞赏,偶然把古来美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西施,其中另有深意。西湖紧靠杭州城,游人如织。无论外来客商、本地浪子,到此总要破费些花酒钱。富室子弟不知收敛,日日游湖,耗费无数。前人将西湖比西子,正是说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人只重东坡才名,爱看西湖景致,未曾参透此意。有个推官胡来朝在湖心寺题过一对联: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地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妙处,还要嫌那胡推官道学气哩。”
“还有个小小故事。近日有个读书人,特选骏马,径到苎萝山边。见山明水秀,游兴未尽,哼哼唧唧做起诗来,把西施捧上天仙。还要寻媒人选聘女子,沾些西施风味。正四处打听,走出个乡老,说得极妙:‘你道西施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不过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去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若真绝色奇姿,怎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读书人讨个没趣,即刻起身走了。”
众人哄堂大笑。老汉道:“那乡老倒有志气占高地步,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正说着,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势。众人拱手称谢,各自散去。
豆棚故事越传越广,连城里人都听说了。这天,一个穿道袍、戴方巾的先生,摇摇晃晃走出城门,挨村打听:“听说此处有位窦朋友讲书,特来请教。”东问西问,都摇头不知。直问到豆棚所在村子,才有人笑道:“先生差矣!此地没有姓窦的朋友会讲书,只有村里搭个豆棚,聚些闲人谈古论今,都是乡学究的见闻。”
那先生一拍脑袋:“在下误矣!”走到豆棚下,见众人坐定,也挨身挤进去。棚内有人认得,低声道:“此老是城里陈斋长,姓陈名刚,字无欲,号‘陈无鬼’。性子刚方,议论偏拗。五十多岁,胸无书不读,说起天地道理口若悬河,没人辩得过他。不知谁引他到这乡下来的?”
陈斋长朝众人拱拱手:“闻得此地有位大学问的朋友讲古论今,陈某不辞数十里,特来求教!”
众人面面相觑。昨日说书的老汉起身道:“老朽多时不来,棚下冷清了。虽有众人讲些故事,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老伯年高德劭,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能否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年不敢作践五谷,平素也爱惜身子。”
陈斋长道:“若说当初光景,吓煞你们!记得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辽东变乱。泰昌皇帝登基一月便亡,转天启皇帝即位,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世事。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国库弄得空虚。彼时战事尚在山海关外,内地还算平静。不料换了崇祯皇帝(1627年即位),命运更差。天时不是连年大旱,就是洪水横流;不是瘟疫流行,就是蝗虫满地。加上他生性吝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官儿,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夫马匹钱粮尽行裁革。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断了生路,结党成群,做起强盗来。”
“起初人不多,不过打家劫舍。后来官府派兵围剿,强盗们啸聚山林,或结寨水泊。那时若有位有胆有谋的将帅招安,未必不能消弭。不料国运将尽,用了个袁崇焕经略辽东。他先在朝廷夸口,五年可平辽东。后来收不了场,定计先杀了东江毛文龙。毛文龙手下千余兵丁,原去陕西买马,听得主帅被杀,无依无靠,半路就反了。四方饥民云集,成了大气候。流窜不定,叫‘流贼’。”
“起初还有几个头目假仁假义,哄骗愚民。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关内土地辽阔,州县无兵防守,又无山险可据。丢了城池村镇,抢了牛马牲畜。不论情由,朝廷发下厂卫(特务机构),缇骑(tí qí, 捕快)捉去,就判了死罪。地方官为保命,多投降流贼做了头目。那时路上听人唱一支边调曲儿,就晓得天下万民怨恨:‘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强盗头子名号五花八门:大傻子刘通、王老虎王国权、老回回马进孝、过天星徐世福、闯王高汝景、闯将李自成、没遮拦阎洪、扫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贺景、闯塌天韩国基、草天王贺一龙、混十万刘国龙、活阎罗马守应、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寿、赛金刚薛有功、红狼刘希尧、巴山虎李园、草上飞徐世宝、紫金梁冯进孝、鬼子母董国贤、草里眼孙仁、金翅鸟王国曜、曹操罗汝才、九条龙郭大成、一斗谷孙承恩、独脚虎刘兴子、金钱豹柳夫成、莽张飞杨世威、蝎子块白广恩、八大王张献忠、李公子李严、邓天王邓廷臣、阎王鼻刘越、云里虎张得功、三猴儿李超、老当家坤一魁……这些人在没有城池、乡兵、寨堡的地方横行。兵马一到,老小跟着走。力气大的,抢得牲口,收得小弟多的,就当管队。四十岁以上男女一概杀掉,只留十二三到二十四五岁的当作宝贝,结义做弟兄,拜认父子。为何不要老的?因年纪大,牵挂家小财产,恐生外心。小伙子血气方刚,无牵无挂,不知天高地厚。打仗不避生死,前面死了,后面涌上。遇坚固城池,小伙子扛云梯、遮阳板、挠钩、套索,搭上去一个个攀爬。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白天一队队轮番攻打,夜间有专挖地洞的,在城壕外一二里,用卷地蜈蚣(地道工具)、穿山铁甲(钻地器械),绕地而进。找到空隙,加上炸药,轰隆一声,城墙倒塌,一拥入城。城内百姓杀戮之外,剩下小子都带走。起初破城,只掳钱财女人;后来贼首下令,牲口上带银五十两、两个女人的即行枭首。荒凉地方抛弃的元宝不计其数。贪心人偷偷埋藏,指望日后掘取,谁知性命不保,哪轮得到?日子一久埋没,听天由命罢了。”
“所以那会儿小子们看钱财如粪土,只要抢些吃的、女人,作践一番。更有狠心的,将有孕妇人剖腹猜男女取乐。还有割人心肺,整串熏干下酒。酷刑如活剥皮、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yuè)脚指,折磨人的法子不知多少!粗粗说来,也叫人在太平时节想想乱离苦楚,凡事退让收敛些。”
“前日有客人从陕西、河南回湖广,路上行人常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双手的,看着心惊。后来见得多了,不以为怪。还有个受伤的人,说来难信。人缺胳膊少腿还能活命,只那头颅砍了,登时就死,没法补救。河南府洛阳县荒村,有人骑马遇疾风暴雨,无处躲,求借屋檐暂避。大雨滂沱,到晚不止,只得求宿。屋主是个老者,说:‘舍弟在内,不便同居。’客人道:‘既是令弟单身在内,有何不便?’老者道:‘穷途相逢也是奇缘,但你见了莫怕。’客人道:‘我走江湖二十年,什么凶险没见过?怎会怕?’跟着老者进屋。抬头一看,门左侧立着个没头的人!客人魂飞魄散,大叫:‘有鬼!’两脚一软,瘫倒在地。老者扶起:‘事先说过莫怕。’客人半天才问:‘怎么回事?’老者道:‘坐下慢慢说。’指着没头人道:‘这是舍弟,在潼关贩布。前年被流贼追赶逃回,离家三十里,被土贼一刀砍了头。夜里豺狼啃尸,轮到舍弟尸首时,他魂灵听见耳边喝道:‘畜生快走!督阵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少顷见人马簇拥而来,将阵亡一一验过。点到舍弟,簿上无名。另换簿子查看,是受伤不死,尚有阳寿四年。次日舍弟清醒,摸那头上,只一条颈骨挺出。当夜我躲在僻处,听见有人敲门,是舍弟声音。荒村无灯火,黑地里扶进屋。他说清遇害经过。挨到天亮,见他没头,却原来与没头的说了半夜话。起初我也吓一跳,见他身子尚暖,手足不僵,喉咙里唧唧有声,用匙挑些面糊、米汤喂进,吃饱就没声了。如此一年多。近来学得织席手艺,每日做些卖钱度日。’客人听了,心下稍安,终究怕得一夜没睡。”
“这也是古今奇事,说是活人不得,说是死人也不能。如今再说一个分明是死人,倒做了活人的事。陕西延安府安塞县,有个党一元。性子刚直,膂力过人,家业富足。地方有不平事,他就出头剪除。穷人受难,他捐资助人。一两载,声名远播,赛过及时雨宋江。那时流寇尚未大起,州县闻有贼警,乡绅百姓纠集庄丁,备粮械固守。朝廷下令,凡流贼作乱地方,公举智勇兼备之人,在郡城为都统,州县为团练,村堡为防守。党一元被推举为团练,凡城守事务,调度得宜。”
“延安府清涧县也有个团练,姓南名正中,乡绅子弟,家业富厚。平素好弄枪棒,做些假仁仗义之事。只是性好渔色,见了美色女子,魂不守舍,不惜钱财弄到手。因他平日专结市井无赖,地方稍有不平,便聚众闹事。人人惧怕,背地叫他‘花太岁’。一日他操练庄丁,在城外打扫演武厅。选了日子,鲜明旗帜,锋利刀枪,大吹大擂,摆列行伍,一路招摇到教场。市镇人家有请亲戚住下,门前垂帘看热闹。南团练骑马经过,望进帘内,见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勒住马,故意道:‘前队兵丁稀少!’叫营中师爷取花名册查点,吩咐地方速备围屏公座,正对着帘内。摆布停当,下马坐定,叫师爷逐名唱过。他眼只盯帘内,扭捏作态,费了两三个时辰才到教场,虚应故事便回衙。日夜思想,正没头路,手下有个李三,绰号‘铁里蛀虫’,晓得本官意思,摘两朵玫瑰花道:‘小的在张乡宦宅内采来,一朵献老爷,一朵献奶奶。’团练道:‘我有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够?’李三道:‘这花不多得,老爷送得意的奶奶戴罢。’团练道:‘昨日见个十分得意,却难到手。’李三问:‘何处?’团练说了住处。李三道:‘是本县儒学斋长朱伯甫相公之妻党氏,党团练的妹子。如何得手?’团练道:‘为我设个计!’李三贪赏,想了三日,对团练附耳低言。团练大喜,留朱伯甫吃酒,聘他做幕宾。朱伯甫是个酒糊涂,喜滋滋应承。南团练又与他结拜兄弟,哄他将妻子接来同住。党氏觉得南团练轻狂,不肯同住,只在城内亲眷处赁房住下。南团练看得光景宽松,便同朱伯甫过门邀请,说是通家兄弟嫂,必要请见。朱伯甫撺掇妻子出来见了。南团练假装恭敬,党氏不觉堕其术中,依他搬入宅内。”
“党氏心知是计,叫丈夫想法脱身。朱伯甫反骂妻子不贤。党氏无奈,写信告知哥哥党团练。党团练大怒,正值新总督上任,他与南团练同去迎接。乘机密差十余名伴当,带了马骡,奔二百余里,直入南宅,将党氏搀扶上马。朱伯甫烂醉如泥,竟自出门。南团练得报,在接官亭上与党团练争嚷起来。李三骑马打探党氏下落。南团练带二三百健丁,直扑党宅,抢了党氏便走。党团练半路闻知,带随从追去百里外,狭路相逢,打了一仗。党团练勇猛,伤了南团练许多人马。南团练无心恋战,抱着党氏先跑。党氏眼看又落贼手,披发狂骂。转到陡险山坡,将身乱挣,马忽惊跳。南团练手一松,党氏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党团练见妹子全节而死,在督台下状告南团练与朱伯甫。督台大怒,差人捉拿。南团练自思罪大,平日就有反心,被李三挑唆,大叫:‘反了罢!’手下如狼似虎,先杀了知县,劫了库银,烧了城楼。一路逢人便杀,裹挟许多难民,十余日拥众六七千。党团练受命领兵二千扑剿。南团练人马虽众,多是乌合之众。党团练熟悉地形,抄小路截击,大杀一阵,杀其十之六七。南团练负伤败入深山,饿了七日。李三早将城中抢掠的财帛牛马,投了流贼老回回营,做个进身之阶。闻南团练兵败,请了五千贼兵接应。南团练得救,便入了贼伙,做前锋。”
“党团练得胜,督台大喜。休整之际,忽报贼兵抵境。党团练披挂迎敌。贼兵千余在前诱敌,党团练不知是计,奋力追赶。转入树林深处,四面砍倒树枝塞路。急待回军,贼兵漫山遍野涌来。党团练奋勇冲杀,自辰时战到酉时,气力耗尽。马失前蹄,跌入山凹。草窠里伸出挠钩,将他捆了,解到老回回大营。”
“老回回升帐,见解到党团练,下座亲解其缚,口称:‘哥哥,小弟有罪了!’党团练怒目大骂:‘逆贼!朝廷何负于你?如此跳梁,又护淫恶之贼,扰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死期不远!’挥拳就打。两边牙爪上前揪住。党团练回身一肘,掀翻几个。老回回喝令:‘捆了,发到剥皮亭,由南团练细细摆布!’南团练得令,换了红袍,摆开公座。牢子喝起堂威,将党团练押进。党团练挺立不跪,骂不绝口。南团练洋洋得意,上前数落。党团练嚼碎舌头,照脸喷去!南团练掩面退回座上,骂道:‘如此性烈,插翅难飞,少不得受我磨折!’话音未落,党团练咽喉气绝,怒气未平。左右报:‘党团练已死,手足冰凉。’南团练走近上下摸看,果然死了。忙备酒席,请弟兄开庆功宴。叫人将党团练坐骑牵来,扶尸首坐马上,把雁翎刀插他怀中。大吹大擂,南团练举杯走到党尸前骂道:‘党贼,往日英雄何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将酒往他脸上一浇!转身回座。那马猛然纵起,领鬃一抖,长嘶一声!党团练眉毛竖了几竖,一手掣出怀中刀!两边惊呼:‘党团练活了!’南团练急回头,雪亮刀光一闪,头颅落地!众人惊呆。党团练僵立之尸才仆倒在地。那马跃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一口将他咬翻在地,心口猛踏几脚。李三当场毙命。那马跳了几下,也死了。”
“众人尽道:‘忠臣义士,至死英灵不灭!这比死后化厉鬼报仇更爽快。’老回回见此,也心惊退兵。后来天下平定,党团练屡屡显灵,乡人盖庙祭祀,香火不绝。”
豆棚下鸦雀无声。老汉讲毕,众人默默散去,心头沉甸甸的。豆棚顶上,豆花悄然收拢。一阵风吹过,几粒青豆在藤叶间轻轻摇晃,像悬着未落的泪。
来源:开心柠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