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丹麦人因斯一边开车一边吐槽昨天他在吉萨金字塔的受骗经历——他有一架如今已不太常见的佳能EOS 350D单反相机,此刻就静静地躺在我身边的后排坐垫上。昨天傍晚他举着这台高龄单反咔咔咔拍夕阳的时候,一位制服大叔拦住他,说使用专业相机拍照需要另外购票,于是他就乖乖地
“那家伙太可恶了,不知从哪儿顺了一套制服就来找我骗钱!”
丹麦人因斯一边开车一边吐槽昨天他在吉萨金字塔的受骗经历——他有一架如今已不太常见的佳能EOS 350D单反相机,此刻就静静地躺在我身边的后排坐垫上。昨天傍晚他举着这台高龄单反咔咔咔拍夕阳的时候,一位制服大叔拦住他,说使用专业相机拍照需要另外购票,于是他就乖乖地摸出了一千埃及镑(约合150元人民币)付给对方,回头才知道受骗了。
他的老板——爱尔兰人米哈尔——坐在副驾,乐呵呵地补刀:“他付完钱后看见我,还一本正经地规劝我也去买张照相票呢……”
五月下旬,响晴白日,我冒着47摄氏度的高温,从地中海东南部的亚历山大港出发,前往二战时期的北非要隘阿拉曼,在战地博物馆遇见了这对欧洲游客——他们来亚历山大港安装设备,利用周末开着皮卡四处兜风,我便搭上了他们的便车,通过探访分布于广袤古战场的三座战地墓园来重温扭转二战北非局势的阿拉曼之战。
辙乱旗靡——意大利率先登场
阿拉曼镇位于亚历山大港以西约一百公里,坐落于一段弧形海岸线的拐点处。为了吸引欧洲度假客,这里仿照墨西哥度假胜地坎昆,沿着潟湖建造了体量巨大的度假村集群,千篇一律、无边无际的独栋小屋在干旱酷热的五月罕有住客,寂静地铺陈在地中海与潟湖之间的漫长堤岸上。
亚历山大港则得名于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乃是古代地中海世界的交通枢纽之一,至今仍是埃及第一大港。它距离苏伊士运河北口的塞得港约180海里,是地中海—红海—印度洋航线的关键节点。在今天“一带一路”的蓝图上,满载中国商品的集装箱货轮通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后,常速航行约8小时即可到达亚历山大港,由此既可以向西横穿地中海,出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也可以北上纵贯地中海,在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登陆,改道铁路货运穿过巴尔干半岛,经塞匈铁路深入欧洲腹地。
而在八十多年前的二战时期,亚历山大港除了作为贯通欧亚海运航线的重要枢纽以外,还是英国控制下的埃及西部门户,一旦失去此港以西的荒漠地带作为屏障,平坦的尼罗河三角洲即无险可守;更进一步来看,当时占据阿拉伯世界政治经济中心地位的埃及一旦易主,其东北方的黎凡特地区和东南方的阿拉伯半岛随即门户洞开,波斯湾的油田亦近在咫尺——这正是轴心国垂涎已久的战略目标。
由此可见,攻下埃及苏伊士运河是轴心国的共识,也是它们同气连枝称霸世界的生命线,而具体承担这一任务的起初是自诩为地中海霸主的意大利法西斯政权。于是,我们三人决定先去意大利战地墓园看看。
保罗·卡恰·多米尼奥尼铜像 供图 王在田
意大利阵亡将士墓园是阿拉曼三座战地墓园中最靠西的一座,也是最宏伟的一座。高耸的纪念塔拔地而起,塔顶飘扬着意大利国旗,塔身以浅色石材砌成,线条简洁有力,正面镌刻着“AI CADUTI ITALIANI”(意为“献给意大利阵亡将士”),沉稳肃然地昭示着数万灵魂在此长眠。
纪念塔内是一座纪念堂,石壁以浅色大理石覆盖,四周分布着长廊与壁龛,壁龛上排列石板,刻写着阵亡将士的姓名与籍贯,象征碑铭;纪念堂中央设有祭坛与十字架,常年摆放花圈,左右各有一面意大利国旗与埃及国旗;穹顶高耸,阳光从塔顶洒落,形成一道光束,可能象征着灵魂升华,也可能寓意从黑暗走向光明——这座墓园是由阿拉曼战役老兵,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作家、画家、工程师暨工兵部队军官保罗·卡恰·多米尼奥尼设计并主持建造。他曾耗费近二十年时间在此收集战殒者骸骨,其半身像如今矗立在纪念堂入口,代表阿拉曼战役中幸存的意大利老兵迎接来自天南海北的参观者。
纪念塔前一条漫长的甬道笔直延伸,两侧排列着椰枣树与棕榈树,花坛里点缀着盛开的三角梅,将一抹抹鲜艳的红色泼洒在沙漠与海风之间,它或许象征着生命与牺牲的交织吧——我们三人对意大利人的设计水平都是相当服膺的。
意大利墓园 摄影 王在田
墓园门前竖着一块梯形纪念碑,用意大利语写着Manco la fortuna, non il valore,下面写着1~7~1942——那是第一次阿拉曼战役爆发日期的欧式写法。底部写着“亚历山大111”,指的是著名的意大利第111伞兵营,它所隶属的“雷电”伞兵师在阿拉曼战役最后关头殊死抵抗,几乎全军覆没,但为友军撤退争取了时间,也为以“鱼腩部队”著称的意军赢得了难得的荣誉。
我和米哈尔都不懂意大利语,只能猜出碑铭中幸运(fortuna)和勇敢(valore)两个词,停完车后赶来的因斯给我们翻译了这句话:并非缺少勇气,只是少了运气。
听完之后我有点哭笑不得,这句话送给111伞兵营也就罢了,但作为整个北非意军的碑铭……艺术范满满的意大利人未免……太有意思了!
意大利二战退役伞兵与“勇气碑”合影。 供图 王在田
早在19世纪末,德国铁血首相俾斯麦就曾刻薄地讽刺意大利殖民者:“他们带着满嘴蛀牙和极大的胃口,来到非洲大陆”——他指的是意大利远征军在1896年阿杜瓦战役中完败于埃塞俄比亚军,一万七千意军伤亡一万一千人,被俘四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到了二战前夕,德国军界流行着一个更加刻薄的段子:战争爆发后意大利最好保持中立,这样它或许能牵制敌方10个师;如果它投向敌人,我们只需要5个师就可将其击溃;但如果它加入我方,则我军反而要用20个师保护它——不过后来的战史证明,这个段子一点儿都不夸张。
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一方面梦想恢复古罗马的荣光,再次将地中海变成自家内海,一方面又哀叹意大利被英国皇家海军所束缚,只有砸开“亚历山大港和直布罗陀这一东一西两把大锁”,意大利才能获得自由。到了1940年6月初,英法盟军在西欧战场惨败,英军通过敦刻尔克大撤退狼狈逃回英伦三岛。墨索里尼意识到砸开两把大锁的机会来了,遂于一周后的6月11日向英法宣战。
直布罗陀毕竟隔得太远,他命令驻守利比亚的意军大举进攻埃及,意图先拿下亚历山大港。当时北非意军将近24万人,驻埃及英军不到7万人,而且英军在欧洲新败,正处于战略收缩态势,北非英军很难获得来自英伦本土的补给,就在这样的悬殊对比之下,意军居然大败亏输,不仅没有打开亚历山大港这把大锁,还被英军反攻进入意属利比亚,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托布鲁克要塞拱手让给了英国人。要不是丘吉尔将北非英军调到希腊战场去抵抗德军入侵,北非意军很可能在1940年底就被赶下了地中海。
正是由于盟友的无能表现,纳粹德国不得不延缓突袭苏联的巴巴罗萨计划,抽调宝贵的装甲部队去北非帮墨索里尼救火,这就是德、意、英三国在阿拉曼鏖战的缘起。
阿拉曼战地博物馆沙盘 供图 王在田
夫战,勇气也——非洲军团的反客为主
阿拉曼战役前后历时四个多月,可以细分为三次战役,而我们通常提到的“阿拉曼战役”其实是指最后一次战役,也就是第二次阿拉曼战役——读者是不是被绕晕了,容笔者按照起承转合的顺序分四步来讲清楚其间关系。
1941年2月,迫于北非意军节节败退,即将被英联邦军队(含英国本土部队、澳大利亚军、新西兰军、印度军、南非军以及加拿大空军,以下简称“英军”)歼灭,纳粹德国派出一名优秀的指挥官率领区区一个轻型装甲师增援意属利比亚,这名指挥官在1940年的西线闪击战中以推进神速著称,其装甲师被盟军绝望地称为“幽灵师”,以不到一千人的阵亡与失踪战损俘获了近十万敌军,那就是隆美尔。在北非,隆美尔总共只待了两年一个月,不仅因军功从中将被连升两级晋升为德军最年轻的陆军元帅,还为自己赢得了“沙漠之狐”的名号,几乎独力挽救了轴心国在北非战场的危局。
平心而论,隆美尔并非运筹帷幄的战略操盘手,而是一位惯于亲历矢石的战术大师,而且是小部队战术大师。无论是在一战中指挥步兵连还是在法国战役中指挥装甲师,他的作战特点是敢打敢冲,使敌军陷入慌乱,进而在乱战中歼灭之。他有一句名言:“在遭遇战中,哪一方先开枪,往往就是哪一方获胜!”他的这种招牌战术令人想起我国同样倡导“猛打猛冲”的战术大师——林彪,两人都强调出其不意、速战速决;都善于在局部战场调动有限乃至弱势兵力,形成局部优势;都以亲临一线指挥而闻名;也都是步兵指挥官出身的突击天才,只是隆美尔有机会在现代化战争中成长为装甲突击大师而已。
登陆伊始的隆美尔对北非轴心国部队的战力无疑是相当失望的,他对意军的评价是:“只够应付一个殖民地性质的战争,最多能剿灭一些叛乱民族”,“他们的战车和装甲车都太轻了,引擎马力不足,行动半径也太短。炮兵所使用的火炮都是一战旧货,射程极短。反坦克炮和高射炮都不多,甚至于步枪和机关枪也都是旧式的”,“不过最糟的,却是意大利陆军中的绝大部分,都还是非摩托化的步兵。在北非的沙漠地区中……非摩托化的军队其实毫无用处”;而在德军方面,最初他只有一个轻型装甲师,后来又陆续补充了两个装甲师——整个阿拉曼战役前后,隆美尔手下拢共不超过三个装甲师,而且其装甲厚度与穿甲能力都不如英军坦克,更不如战役后期美军提供的新型谢尔曼坦克。
德国非洲军团(Deutsches Afrikakorps)的兵力之所以如此捉襟见肘,装备之所以相对落后,是因为德军主力部队都被部署到了苏德前线。德国军方给隆美尔的任务仅仅是协助北非意军顶住英军攻势,尽量苟延残喘,保住轴心国在北非的据点而已,德国陆军参谋总长哈尔德上将甚至认为在非洲作战纯属政治需要,没有军事上的意义。
但隆美尔并不是一个甘心坐守战壕的将军,即便身处劣势,隆美尔也总是以攻为守,时时处处谋求战术先机与战略主动。抵达北非以后,他迅速领悟了沙漠装甲战的精要,那就是利用沙漠地形和德军的机动性优势,大范围迂回到敌军侧面甚至背后,攻击其装甲车辆的薄弱点——因为当时的坦克装甲主要配置在前部;此外,他还率先推广了将88毫米高射炮放平充当反坦克炮的新颖战法,能够远距离射穿英军主战坦克的前装甲,弥补了德军坦克从数量到性能的不足。这两大战法同步提升了非洲军团的进攻与防御能力。
隆美尔仅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全面整合德意部队兵力,彻底扭转北非意军步步退守的不利局势,将战线重新推回到意属利比亚与埃及边境附近。之所以能够以弱胜强反败为胜,除了他独特的战术战法之外,隆美尔也得益于意外的情报因素:英方以图灵为首的数学团队于1941年前后破解了德国的Enigma密码体系,使盟军得以掌握德军的重要指令;德国军方对非洲军团的指示一直是保守防御,避免轻兵突进被英军吃掉,因此英军总是以为以坚决服从命令著称的德军将会停止进攻固守现有防线;可是信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隆美尔一次又一次地置上级命令于不顾,完全根据自己的判断来掌控进攻节奏,这就导致因循守旧的英军处处陷入被动,频频遭到奇袭——事实证明,忠实盲从德军最高统帅部命令的不是隆美尔,而恰恰是被德军绕着打围着打追着打的可怜英军。
更有甚者,颇有二战史家将新加坡乃至缅甸的失守归因于隆美尔的凶狠突击——从1941年末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到攻陷新加坡有两个月时间,再到英军抛下缅甸战场上的中国友军逃回印度则有五个多月时间,按理说从空间到时间上都足以重整军备抵御日军进攻,但为了确保中东战区的安全,英国早已将有限的战争资源从远东调配到北非以抵挡隆美尔的凌厉攻势,从而牺牲了整个东南亚战场,对英国而言造成了“大英帝国史上最惨痛的军事失败之一”——亦即失去了印度洋航路东端的新加坡,对中国而言则导致第一次中国远征军伤亡惨重,滇西南也遭到日军入侵,日后付出极大代价方予克复。
说回北非战场,当时唯一能够遏止非洲军团攻势的因素,是轴心国的补给线,也就是从意大利越过地中海向意属利比亚首府的黎波里输送战略物资的海上交通线,以及从的黎波里向前线输送给养的公路交通线。
从亚平宁半岛经西西里岛通往的黎波里的航道上,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小岛:马耳他,距离西西里岛仅60海里,足以威胁任何出港船只。敦刻尔克大撤退后,意军猛烈空袭马耳他,兵力紧张的英军判断无法守住这个小岛,便撤出了守军,拱手将航道让给意军。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五个月过去了,意军居然没有出兵占领马耳他,而是像守财奴一样把保全舰队作为最高理想,因此不愿意多事去攻打实际上是一座孤岛+空城的马耳他。等到缓过劲来的英军迅速出击,付出巨大代价将海陆空三军重新部署到马耳他,从此以后德意运输船队的噩梦就开始了——在最窘迫的时候,轴心国甚至只能使用意军潜艇向北非运送一点可怜巴巴的给养。
对于快速推进的隆美尔来说,缺乏油料,缺乏弹药,缺乏战车和卡车补充,他就无法越过意属利比亚边界进攻埃及——非洲军团被补给线捆住了手脚。
一鼓作气——第一次阿拉曼战役
隆美尔的解决方案是以战养战,攻下托布鲁克要塞。
托布鲁克距离埃及边境约一百公里,是利比亚东部的重要港口,也是意军斥巨资建造的坚固堡垒,但在1940年末意军兵败如山倒的五百英里大溃退中轻易易手。隆美尔在收复利比亚东部的战役中绕过托布鲁克直插边境,将英军主力赶回埃及,然后调头回来包围由南非部队为主的英军偏师坚守的托布鲁克要塞。
隆美尔看中托布鲁克有两个目的:首先,这里贮存着大量英军物资,可以用于补给急需给养的德军;同样重要的是,拿下托布鲁克港后,非洲军团的陆地补给线可望大大缩短,就不用从的黎波里港穿过几乎整个利比亚海岸线向埃及前线运送给养了。出于类似的考虑,英军没有在主力部队撤退时摧毁托布鲁克港口与物资,这是因为从英国内阁到英军第八集团军司令部都将托布鲁克视为难以攻克的堡垒与留在敌后的毒刺,可以用来牵制轴心国本就有限的兵力。英军给托布鲁克储存了足够三万人坚持90天的军需物资,认为可以在三个月内打回来解围——据说英军在仓皇撤离意属利比亚时在司令部大门上用粉笔写道:“请保持整洁,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隆美尔于1942年6月20日清晨五点半对托布鲁克要塞发动总攻,只用了不到24小时就迫使三万三千名英军投降,缴获了海量物资,包括30辆完整的坦克(比当时非洲军团剩下的所有坦克还多)、大量卡车和上万吨汽油。当时,德军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得到过军需补给了,而隆美尔通过缴获英军物资得以继续追击英军,向埃及挺进。正是由于他以劣势兵力收复意属利比亚并攻克托布鲁克要塞,希特勒在狂喜之下决定将他火线晋升为元帅。而隆美尔对此的反应是:“我宁可他再给我一师的兵力,而不想要这个空头衔。”
在占领托布鲁克的当天下午,隆美尔一面指挥部下抢运物资,一面下达了进军埃及的命令。命令结尾写道:“现在正是完全歼灭敌人的时候。在没有把英国第八集团军的最后残余兵力扫荡完毕之前,我们还不能休息。在未来的时日中,我要求大家再次尽最大的努力,达到胜利的目标!”
这道命令正式揭开了第一次阿拉曼战役的序幕:德军的意图是一鼓作气追歼英军,占领亚历山大港,再以此为补给基地进占整个埃及。
随着轴心国军队侵入埃及,英国皇家海军立即撤出了亚历山大港,经苏伊士运河驶入红海避难,埃及首都开罗上空则燃起了浓烈的黑烟,日以继夜经久不散——那是英国人在焚毁文件档案,未能燃尽的纸灰如黑雪般缓缓飘落在开罗的街市上、尼罗河的航船上,乃至蚁集于火车站逃难民众的肩头上,恍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确切地说,所有人都以为英国人在埃及的末日即将来临。
远在伦敦的英国首相暨国防大臣丘吉尔多次致电英军指挥官奥金莱克上将,严令他立刻停止撤退,节节布防,阻击德军攻势,但经历了利比亚惨败的奥金莱克对丘吉尔的命令置若罔闻,一路狂奔到阿拉曼才停了下来。
要知道,奥金莱克是北非战场最被史家低估的英军名将,并不是一位懦弱的长腿将军,那么他为什么要长途撤退,又为什么会选择阿拉曼来重建防线呢?
奥金莱克的策略可以用他的敌人隆美尔的理论来解释:“沙漠中的机动战争,其实很像在海洋中的战斗”——丘吉尔命令奥金莱克坚守防线,这种战法在当前俄乌冲突的阵地战中是胜败关键,但在海洋与沙漠中作战,前进多少或者后退多少并不重要,制胜的关键在于摧毁对方的有生力量,以及占领或捍卫补给点——对于海战来说是重要岛屿,对于北非战场来说则是港口。如果不能消灭敌方舰(军)队,名义上占领广袤的海洋(沙漠)面积并没有多少意义,一旦遭到敌方打击失利的话还是要拱手还给敌人的。
沙漠与海洋作战的另一条共有规律是补给水平决定战争胜负,这条规律的衍生结果是防御方占据优势:一支跨越重洋的远征舰队与一支背靠陆地易于获得补给的防御舰队作战——比如日俄对马海战中的沙俄第二太平洋舰队与日本联合舰队作战,防御一方的日军显然占有优势;在非洲军团对英军的沙漠追击战中,英军退得越远,补给线就越短,德军的补给线则越拉越长,必然存在一个临界点,德军将无力继续推进,英军即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对于隆美尔来说,推进越远固然补给越困难,但一旦攻下亚历山大港,就有望掠取英军物资,并将港口作为己方新的海上补给点,亦即将漫长的陆上补给线重新归零,因此必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务必推进到亚历山大港,否则之前的长途跃进就会沦为徒劳。
那么为什么奥金莱克选择固守阿拉曼呢?首先当然是因为这里距离亚历山大港只剩一百余公里,再退就危及埃及腹地了,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阿拉曼以南是一个巨大的盆地,沙漠松软,还发育了不少沼泽湿地,不利于装甲部队通行。前文介绍过,隆美尔最拿手的沙漠战法就是迂回包抄,如果英军在阿拉曼以西设置滨海防线,很容易被隆美尔向南迂回到其侧翼或背后两面夹击,击穿英军防线;但阿拉曼北面是大海,南面是难以穿越的洼地,形成了一个狭长的沿海隘口,英军就有信心在此阻击德军追兵了。
1942年6月30日,兵力不足的隆美尔花了一个白天在阿拉曼以西休整,等待姗姗来迟的意军,为英军提供了宝贵的布防时间。7月1日上午,德意军队开始猛攻阿拉曼防线,但连续三天都未能突破。此时的非洲军团已是强弩之末,坦克只剩下26辆,在英军反击下开始支撑不住,善于把握战场形势的隆美尔只得及时率军撤退,这场历时三天未能奏效的进攻战就是第一次阿拉曼战役。
虽然这次战役往往被后世忽略,但奥金莱克将军凭借此战成功遏阻了非洲军团的凌厉攻势,粉碎了隆美尔占领亚历山大港的企图。既然此后两次阿拉曼战役隆美尔同样再也未能实现这个目标,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第一次阿拉曼战役就可以被视为北非战场的转折点。
英军陵园 供图 王在田
再而衰——阿拉姆哈勒法之战
阿拉曼的英军陵园位于战地博物馆的马路斜对面,其西北角是澳新军人纪念碑,中央是呈阵列分布、中轴对称的墓碑群,墓碑上刻着阵亡将士的姓名、军衔、所属部队与阵亡日期,无名烈士墓碑上则镌刻“Known unto God(唯有上帝知晓)”;陵园中央的纪念墙上写着“Their name liveth for evermore(烈士英名永垂不朽)”,南侧是高大的十字架纪念碑,下面的基座是一座拱廊结构的纪念堂,详尽地介绍了英联邦方面的战史与观点。
我曾探访过一战时期的加利波利古战场,那里也有大片英军与澳新军队阵亡将士公墓,同阿拉曼的英军陵园一样由英联邦战争公墓委员会统一修建与维护,因此其形制保持一致,有标准化的白色墓碑、绿植花园、十字架纪念碑和石制祭坛等等,只是一战时期的墓碑数目比二战高一个数量级,但埋葬的还是这几拨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印度人……看着这些年轻人的墓碑,跳进我脑海的一句话是:人类真是不长记性啊!
英军战殒人员结构 供图 王在田
可是对于成功化解德军攻势,迫使隆美尔全军退却的英军指挥官奥金莱克,英国朝野却都清楚地记得他接连败退四百公里的“劣迹”,国人皆曰可杀;丘吉尔虽说事后理解了他的正确战略,但迫于压力还是将他调离了埃及,改派原拟与美军联合指挥北非登陆作战(地点是当时的法属摩洛哥与法属阿尔及利亚)的亚历山大上将担任英军最高指挥官,再由蒙哥马利将军接替亚历山大负责北非登陆;然而,只过了一天,拟接任英国第八集团军指挥官的人选意外死于坠机,于是蒙哥马利又被选中接手第八集团军——美军统帅艾森豪威尔在两天内被两次告知与自己搭班的英军指挥官人事变动,曾经颇为克制地询问英方联络官伊斯梅将军:对于北非登陆行动,你们是认真的吗?
阿拉曼大捷第一功臣蒙哥马利就是这样意外入职的。
根据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记载,当伊斯梅将军通知蒙哥马利,后者即将被调往埃及战场与如日中天的隆美尔对阵时,蒙哥马利语气平缓地向伊斯梅作了一大段心灵独白:有一位军人毕生从事军务,长年累月孜孜不倦;命运之神终于开始青睐他,他赢得了胜利,举世闻名;然而,命运又突然背弃了他,一次失败让他毕生成就化为泡影,这也许并非他的过错,但他还是得承担所有的恶果……
伊斯梅中将不知道蒙哥马利是在同情倒霉的奥金莱克还是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只得安慰他说:别把情况看得那么糟糕,第八集团军是一支优秀的部队,你是不会遭遇不测的。
丘吉尔接着写道,“蒙哥马利坐在汽车里大声喊道: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隆美尔啊!”
可见,蒙哥马利是抱着必胜的信念抵达埃及的。
丘吉尔还记载过一件小事:当时他从莫斯科经开罗飞回伦敦,听说第八集团军在利比亚新败,又经历了指挥官大换血,“充满了沮丧和不稳的情绪”,“许多人左右张望,看看卡车上有没有自己的座位”,随时准备继续向东退却,丘吉尔对此忧心忡忡。时值蒙哥马利入职不久,丘吉尔就在开罗停留期间由亚历山大和蒙哥马利陪同视察前线部队。中午在新西兰第二师防区正值饭点,师长又是丘吉尔一战时期的老相识,遂在该师师部吃了一顿战地便饭,不成想蒙哥马利表示他从不接受下属款待,坚决不肯在师部吃饭。于是,第二师师长陪着首相丘吉尔、战区总司令亚历山大在沙漠凉棚里喝蚝肉汤,而第八集团军总司令蒙哥马利则坐在汽车里,“吃他的无味三明治,喝他的柠檬水”。
这种坚持原则不讲情面的做派给丘吉尔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次日发给内阁的电报上,丘吉尔信心满满地表示:“我们所指挥的是一支充满活力、信心十足、坚韧不拔的部队……凡是能办到的事都已完成或正在完成中;我现在应该归国了,因为我在实际的战斗中起不了什么作用,战斗必须由我们所信任的人员去主持”。
为什么一位坚持原则的指挥官就能让丘吉尔重新充满胜利的信心呢?因为在北非战场上英军对于德意军队始终具有质与量上的绝对优势,只是由于德军指挥官隆美尔的天纵英才,以及英军在组织与战法上存在严重缺陷,才被德意军队扭转战局攻入埃及。随着英军退回其根据地附近,而德意军队的补给线已被拉长至极限,双方的强弱之势再次得到凸显,英军只要稳扎稳打,不犯错误,就可以压倒性优势战胜敌人——因此,此时的英军需要一位善于凝聚人心遵循战争原则的指挥官,凭借不断积聚的大势将强弩之末的德意军队彻底碾碎。
而此时的德意军队确实感受到了大势正在离他们而去。
隆美尔清楚地知道德军在数量上处于劣势,装备质量上他的坦克也不如英军新近获得的美制谢尔曼坦克。他在回国述职时向元首希特勒汇报英军战机如何仅用机炮就能击毁德军战车,德国空军负责人戈林觉得这种战报有损他的颜面,高喊道:“不可能!英国人只懂得如何制造刮胡刀片!”隆美尔愤怒地回敬:“帝国元帅先生,假使我们有那些刀片,我们也同样可以击毁敌人的战车”——饶是如此,隆美尔依然没有得到他所需要的兵员、装备和空中支援。他曾在日记中清晰地分析了这背后的原因:“假使我这个军团能够再增加几个师的兵力,并且保证补给充足,就可以击败在近东地区的整个英军部队。但是实际的情形却完全相反。我们要求增援的请求被拒绝了……从欧洲比较不重要的地区抽出几个机械化师来供我们使用并非不可能。最基本的问题在于他们(指德国统帅部)不了解这种形势,所以不肯动手作任何调动。这实在是‘不为’,而非‘不能’。”
在兵员和装备的劣势下,如果与英军打消耗战,德军毫无胜算,唯一的机会是主动突击,在乱战中创造局部优势,一口一口地吃掉英军偏师。但主动突击的前提条件是补给充足,具备强大的机动性,而非洲军团的补给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首先,意大利海军很不给力,加上英军通过破译Enigma密码而掌握了轴心国运输船队的行动计划,因此这些补给船队屡屡被拦截击沉;其次,德国空军主力压在东线,拱手将北非战场的制空权让给了英军;其三,英国空军重点袭击德意军队的陆上交通线,能够安全登陆北非的军需物资本就寥寥无几,在运往前线的公路上又被英军频频炸毁,非洲军团就更打不动了。
隆美尔始终清楚地意识到补给形势于己不利,英军的优势日益增长,因此德军必须速战速决冲破阿拉曼防线夺取亚历山大港。1942年8月30日,隆美尔在积蓄了两个月的力量后指挥非洲军团对阿拉曼发动了第二次攻势,也是德军在埃及战场的最后一次进攻。这一回他依然寄望于他的拿手好戏迂回包抄,计划从阿拉曼以南的阿拉姆哈勒法山脊越过英军防线南部,从东南方包围英军阵地——这场战役也因此被称为阿拉姆哈勒法战役。然而,由于英军防守得力,德意军队后劲不足,未能突破防线,这次攻势在一周后宣告失败,德意军队转入守势,开始在其防线前大量布设反坦克地雷,说明非洲军团已经无力继续进攻了。
英军没有发动反击,而是继续与德意军队相持。隆美尔以为蒙哥马利过于迟钝,没有把握住机会扩大战果,但蒙哥马利的策略其实是:“我现在不急于迫使隆美尔撤退……首先要让隆美尔愿意坚持和我们打……我们就可同隆美尔在一条很长的、易受攻击的交通线的末端(而我们的交通线则较短)决一雌雄”——亦即拖着德军在对其严重不利的局势下继续消耗其战力,待时机成熟再将其一举击溃。要知道,从轴心国的主要补给港口的黎波里港到阿拉曼前线的公路里程超过两千公里,读者可以匡算一下为了输送一车油料需要在路上消耗多少人力物力。
德军墓园,着白衣者为旅伴因斯与米哈尔。 摄影 王在田
三而竭——第二次阿拉曼战役
德军墓园建在海边的小丘上,远方是蔚蓝的地中海,近海如印象派作品般铺陈着一抹抹淡绿色的珊瑚礁,极为宁静恬美;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德军墓园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由厚重石墙环绕的八边形石堡,远观恍若一座要塞;内部则是圆形空间,宛如一座天井,中间竖着方尖碑,周围的石壁上镌刻着德军战殒者姓名,整体建筑凝重沉稳,一望可知是日耳曼人的风格。
米哈尔总结了三座墓园的各自特点:意大利墓园是塔楼式的纪念堂,设计感满满,突出国家荣誉与宗教情怀;英联邦陵园是一座开放式的墓园,以墓碑为主,强调个人身份与平等;德国墓园则是堡垒结构,沉重肃穆,象征集体主义、牺牲精神与坚忍防御——他是爱尔兰人,骨子里不喜欢英国人,所以最后还加了一句:就数英联邦陵园最为平庸逊色。
不过我可不这么看。从建筑设计来看德意两国墓园各有千秋,但英军陵园的墓碑阵列则是极具震撼力的,推动参观者思考战争与杀戮的意义何在。
英军陵园的墓碑阵 供图 王在田
那么,为什么以善于突击闻名的德国非洲军团,其陵园却要表现坚忍防御呢?
那是因为阿拉曼的最后一战——第二次阿拉曼战役或者阿拉曼会战,是一场由英军进攻,德意军队防御的大决战。
上一节结尾时提到,隆美尔集聚最后的攻击势能猛攻阿拉姆哈勒法山脊不克,被迫转入防守,在阵地前大量布设反坦克地雷。拿丘吉尔的话来概括,这些布雷区“形成强有力的屏障,其所布的地雷质量之高数量之大,都是空前的”,而且“没有侧翼可以包抄,只有较强的并且敢于采取攻势的一方才能突破”。为了突破这些雷区,英军制定了名为“轻足”(Lightfoot)的作战计划,首先派步兵在月圆之夜穿过雷区突袭敌军阵地,然后派工兵扫雷,再出动装甲部队通过雷区——这恰恰与现代战争由坦克开道压制敌方火力再由步兵跟进占领敌方阵地的战法背道而驰。由于步兵的体重不会触发反坦克雷,因此这个逆时代而动的作战计划被命名为“轻足”。
1942年10月23日,利比亚惨败的四个月后,英军首次对德意军队展开大规模进攻,先用近一千门火炮轰击德意军队的炮兵与步兵阵地,然后执行“轻足”行动所制定的多兵种分层进攻计划,对敌军雷区和阵地发动猛攻。
在此之前,英国空军与海军协同扼杀德意军队的海上供应线,击沉了所有的油船,德军前线装甲部队仅剩下3天的油料,基本丧失了作战的机动性,因此未能在英军大规模进攻的第一时间实施反突击;而伴随着给养不足,德意军队生活条件急剧恶化,隆美尔在阿拉姆哈勒法战役中就抱病作战,此时因痢疾与黄疸病情加重而回到奥地利休养,在战役爆发后火速飞回阿拉曼战场,但业已无力回天了。
这场战役爆发前德意联军与英军的坦克数量之比约为1∶2,但德意方面多数坦克是意军的老旧型号,战斗力很低,加上油料有限无法运行,双方实际可供使用的坦克数量约为1∶9。在实战中,德军以1∶4的战损比击毁英军坦克,亦即德军损失一辆坦克可以击毁英军四辆坦克,但只要战损比大于1∶9,德军的劣势就会不断恶化。开战三天后,双方坦克数量对比已经进一步拉开至1∶11,后来更加扩大至1∶20——到了11月2日,德国非洲军团只剩两千人和三十多辆坦克,而英军有十万大军和六百多辆坦克。
当晚,隆美尔决定撤退,顽抗已经毫无意义——况且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因为已经没有足够的油料和车辆供德意军队退回意属利比亚了。就在此时,元首希特勒给隆美尔发来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电报:
在你今天面临的这种环境中,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守不动,把一人一枪都投入到战斗中去。我们会全力来帮助你。你的敌人,尽管其兵力占了优势,但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阶段。在历史上,坚强的意志胜过较大的兵力的例证不胜枚举。对于你的部队,你可以告诉他们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成功便成仁!
面对希特勒画的饼,隆美尔哭笑不得,但还是被迫撤军。他扔下了友军六个意大利师,使用极其有限的油料将德军撤回利比亚,路上还不得不多次停下来等后方送来汽油才能继续发动卡车;他的助手冯·托马将军则展现了德国军人的勇气,坚守不退,率领坦克部队与英军对轰,直到全军覆没被英军俘虏。
这就是三次阿拉曼战役的最后结局:德军两次攻坚不下,最后在英军的进攻下全线崩溃,放弃了此前高歌突进所占领的漫长海岸线,再次证明在沙漠中作战一城一地之得失并不重要。
德军墓园内竖立着方尖碑。 摄影 王在田
尾声
战后隆美尔回到德国觐见希特勒。此前反复要求向北非增兵的他此番表示:“船运的情况总无改善的可能,所以应该把放弃非洲战场当作一个长期的政策……假使这个集团军还留在北非,结果必然是全军覆没。”
而希特勒则如梦方醒,对隆美尔的“悲观主义”论调嗤之以鼻。为了证明自己的战略眼光,他终于开始向北非大量增兵,从南欧地区调遣了25万德意军队派往北非,结果在半年后的突尼斯战役中因归路断绝而被盟军全歼,光俘虏就抓了十万人以上。
试想——只是试想——如果1942年6月,希特勒晋升隆美尔为元帅的同时调遣5个装甲师增援德军非洲军团,那么英军还能否守住阿拉曼,能否守住亚历山大港,能否守住苏伊士运河,真是不敢逆料。
丘吉尔对于阿拉曼战役的胜利有两句著名的评论,第一句“这不是战争的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但可能是开始的结束”,有点绕,在此用另一句名言结束本文:
在阿拉曼战役以前我们是战无不败,在阿拉曼战役以后我们是战无不胜!
王在田
责编 杨嘉敏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