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婚夜,老赵提的那个要求,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把我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小火苗,“刺啦”一声就给浇灭了。
新婚夜,老赵提的那个要求,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把我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小火苗,“刺啦”一声就给浇灭了。
我,林岚,六十岁。
一个在缝纫机前坐了四十多年的老裁缝。
街坊邻居都说我命好,儿子有出息,自己有手艺,老了老了,还能找个像老赵这样条件不错的伴儿。
我也曾以为,这后半辈子,总算能有个热汤热水、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了。
可我没想到,这碗“热汤”,还没喝到嘴里,就先把我给烫着了。
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跨过去的是个门槛,奔的是好日子,可一脚踩实了才发现,底下是个坑。
一个用“为你好”三个字挖出来的,深不见底的坑。
第一章 黄昏里的那点光
我和老赵,是邻居李姐撮合的。
李姐那人热心肠,嗓门也大,见我一个人守着个裁缝铺子,儿子一家又在城市的另一头,总觉得我孤单。
“岚啊,你这手艺是好,可人不能总跟布料、针线过日子吧?伟伟再孝顺,他也有自己的家要顾。你得找个伴儿,说说话,递个东西,哪怕是吵吵架,也比这屋里头冷冷清清的强。”
她嘴里的老赵,叫赵国梁,退休前是个国营厂不大不小的车间主任,老婆走了五六年,有个女儿嫁去了外地。
他退休金高,市中心有套三居室,人也收拾得利利索索,花白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
第一次见面,就在李姐家里。
他话不多,但眼神挺实在,不像有些老头子,眼睛里总飘着一层油。
他夸我气色好,不像六十的人。
我笑笑,说那是天天跟缝纫机打交道,腰都坐出毛病了,哪有什么好气色。
他没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反而聊起了他以前厂里的事,说那时候工人的确良工作服,都是统一做的,料子硬,不合身,他总琢磨着,要是能有个手艺好的裁缝给改改就好了。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这点针线上的功夫,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打心底里的骄傲。
一个男人,能看到你的手艺,尊重你的手艺,这比什么花言巧语都强。
之后,他就常来我这铺子坐坐。
铺子不大,临街的一楼,前面是店面,后面是我的住处,中间用一道布帘子隔开。
他也不多待,有时候是下班高峰,顺路送来两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有时候是周末,提着一小袋新鲜蔬菜,说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
他总能找到由头,不显得刻意,也不让我觉得亏欠。
我儿子魏伟知道了,特地回来看过一次。
他隔着玻璃门,看老赵坐在我对面,一边喝茶,一边看我踩着缝纫机,没进来,直接给我打了个电话。
“妈,我看那赵叔叔人还行,挺稳重的。你要是觉得合得来,就处处看。别总想着我,我这边都好,就怕你一个人孤单。”
儿子的理解,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我心里最后一点顾虑。
我这辈子,前半生为了丈夫孩子,后半生为了拉扯儿子。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踩着缝le缝纫机,供儿子读完大学,看着他成家立业。
现在,我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我图什么呢?
不图他的钱,不图他的房。我自己的铺子虽小,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我就图个人,一个能在黄昏时候,陪我坐着说说话的人。
天冷了,能有个人提醒我多穿件衣裳。
夜里起个夜,厨房能有盏灯是为我留着的。
就这么点念想,不算奢侈吧。
老赵对我,确实是细心的。
他看我长时间踩缝纫机,腰不好,就从家里搬来一个带靠垫的软椅子。
看我吃饭总凑合,就隔三差五地炖锅汤送过来,用保温桶装着,到我手里还是温热的。
他说:“你别总吃外卖,不干净。我一个人做饭也是做,多双筷子的事。”
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份实实在在的关心,慢慢地就把我心里的那层硬壳给融化了。
我开始给他做鞋垫,纳得密密实实的,穿着养脚。
他拿回去,第二天就穿上了,特地跑到我铺子里,抬起脚让我看。
“小林啊,你这手艺,绝了!比买的舒服多了。”
他叫我“小林”,我听着,心里有点甜,又有点酸。
多少年了,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街坊邻居看我们走得近,都开玩笑,说林师傅这是要开第二春了。
我嘴上说着“别瞎说”,脸上却忍不住地发烫。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处了半年多,他正式提了。
“小林,你看,咱们也都这岁数了,不搞年轻人那一套虚的。你要是觉得我老赵还行,咱们就去把证领了,搭伙过日子。你搬来我那儿住,宽敞。你这铺子,你要是舍不得,就留着,当个念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我给他沏的茶,热气氤氲着,我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我没立马答应,我说,我得问问我儿子。
其实,我是想给自己一个晚上,好好想想。
那天晚上,我把铺子早早关了门,一个人坐在缝纫机前,没开灯。
窗外的路灯光透进来,给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料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我想起了我那过世的丈夫。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话不多,但总会把我的缝纫机擦得一尘不染,坏了的零件,他总能想办法给修好。
他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岚啊,委屈你了,跟我过了一辈子苦日子。”
我没觉得苦。
两个人,心在一处,日子再难,也是甜的。
现在,老赵出现了。
他能给我一个安稳的晚年,一个不用再为生计操劳的家。
我问自己,林岚,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人老了,不就是图个安稳吗?
第二天,我给老赵回了话。
我说:“行,老赵。但有句话我说在前头,我这铺子,跟了我半辈子,我丢不下。我人可以过去,但这手艺,不能丢。”
他当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还能不让你干活了?我支持你,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信了。
我以为,我找到了那个能理解我、尊重我的伴儿。
我以为,黄昏里的那点光,终于照进了我这间小小的裁缝铺。
第二章 一件新衣的距离
领证那天,天特别蓝。
我们没办酒席,就请了李姐和儿子一家吃了顿饭。
饭桌上,老赵表现得特别周到,不停地给魏伟夹菜,给我孙女讲他年轻时候的趣事,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魏伟挺高兴,敬了他一杯酒。
“赵叔,我妈以后,就拜托您多照顾了。她这人,犟,一辈子没服过软,有时候说话直,您多担待。”
老赵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放心吧,伟伟。我跟小林,是奔着过一辈子去的。我照顾她,还来不及呢。”
看着他们,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觉得,我的选择,没选错。
搬家是个大工程。
老赵的房子确实宽敞,三室一厅,装修得也气派。
他专门给我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屋子,说:“这间给你做工作室,把你的那些宝贝疙瘩都搬过来。”
我的“宝贝疙瘩”,就是那台跟了我四十年的老式蝴蝶牌缝纫机,还有那几大箱子我攒了多年的布料和各色棉线。
搬家那天,老赵请了搬家公司,他自己却盯着我那台缝纫机,生怕给磕了碰了。
那份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很感动。
可东西搬进去了,味道就有点变了。
我的缝纫机放在朝南的房间里,阳光很好,可老赵总觉得它“嘎吱嘎吱”的声音,破坏了家里的安静。
“小林啊,你这机器,是不是该上点油了?响得我脑仁疼。”
他不是凶我,就是那么随口一提,带着点抱怨。
我解释说:“老机器了,就这样。上了油也一样。”
他就不说话了,但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像一根小刺,扎在我心里。
没过几天,他拿来一套料子,是那种很高级的羊毛呢。
“小林,你不是手艺好吗?给我做套西装。我那些老同事,都说我找了个巧媳妇,我不得穿得精神点,给咱家长长脸?”
我接过来,摸了摸料子,是好东西。
我说:“行。那你哪天有空,我给你量量尺寸。”
“还量什么尺寸,”他一摆手,“我这身材,标准身材。你就照着我衣柜里那件灰色的做就行。”
我有点不乐意。
做衣服这事,差一分就差一个样。尤其是西装,最讲究合身。
“那不行,必须得量。每个人的体型都不一样,肩膀的宽窄,后背的弧度,都得重新量才准。”我坚持道。
他有点不耐烦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犟呢?我说不用就不用,你照着做就行了,我相信你的手艺。”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不是相信我的手艺,他是不尊重我的专业。
在他眼里,我做衣服,就跟家里做饭一样,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那么多的讲究和章程。
我没再争,默默地找出他那件灰色西装,心里却堵得慌。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一针一线,都做得很仔细。
西装做好了,挂在那里,版型、做工,我敢说,不比大商场里几千块的差。
老赵试穿了一下,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嗯,还行。就是这袖子,好像长了那么一小点。”他捏着袖口,说道。
“我说了得量尺寸,你不让。”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的脸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话?我让你做件衣服,你还有情绪了?我是你男人,给你块料子做衣服,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老赵,我给你做衣服,是情分,不是本分。我是个裁缝,但我在家里,是你媳妇,不是你请来的工人。”
那是我第一次跟他红脸。
他也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
最后,他把西装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扔。
“行行行,你厉害,你有理。我不穿了,行吧?”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
我躺在我的“工作室”里,听着外面客厅里电视的声音,闻着满屋子布料的味道,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觉得,我和老赵之间,隔着的,可能不止是一件新衣的距离。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对彼此最基本的不理解。
他不懂,那台缝缝纫机,那一把剪刀,那一针一线,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谋生的工具,那是我活了半辈子的尊严和价值。
他想娶的,或许只是一个会做饭、会做衣服、能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女人。
而我想要的,是一个能看懂我这份尊严,并且愿意和我一起守护它的男人。
第三章 婚前的算盘
西装的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他没再提,我也没再问,那件崭新的西装,就一直孤零零地挂在衣柜里。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点微妙。
他还是会给我带早点,提醒我天气变化,但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
尤其是在他那些老同事、老朋友面前。
他会很自豪地介绍:“这是我爱人,林岚,手艺特别巧,是位老裁缝。”
然后话锋一转,就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着我说:“以后可别那么辛苦了,我这把老骨头,还养得起你。把那小铺子关了,在家享享清福多好。”
每当这时,那些人就会附和着。
“是啊,老赵说得对。林师傅,你这下半辈子有福了。”
“女人嘛,到这个岁数,就该歇歇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享清福?
在他们眼里,女人所谓的“福气”,就是依附于一个男人,不再工作,每天围着锅台和家庭转。
可我的“福”,恰恰就在我那个小铺子里,在我踩动缝纫机的踏板时,在我用剪刀裁开一匹布料时,在我看到一件衣服在自己手中成型时。
那种踏实和满足,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
我试图跟他沟通过。
“老赵,铺子我不能关。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我的根。”
他听了,就叹气。
“小林,你怎么就想不通呢?我不是不让你干活,我是心疼你。你看你那手,都起茧子了。你跟我了,我还能让你受那份罪?”
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我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地发冷。
他嘴里的“心疼”,更像是一种控制。他想把我从我的世界里连根拔起,移植到他的院子里,按照他的方式来浇水、施肥。
他要的是一盆温顺的盆景,而不是一棵能自己扎根生长的树。
这种感觉,在谈到领证前的财产问题时,达到了顶峰。
那是领证前一个星期,他很正式地把我约到一家茶馆。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小林,你看看这个。不是我不信你,现在社会风气就这样,咱们也得跟上潮流。把事情说在明处,对谁都好。”
我低头一看,是一份婚前财产协议。
上面写得很清楚,他名下的房子、存款,都属于他的婚前财产,与我无关。同样,我那个小铺子,也属于我的。
这我能理解,也很公平。
但让我心里不舒服的,是后面的一条。
协议里写着,婚后,他每月会给我三千块钱,作为家庭的日常开销和我的个人零花。家里的所有大项支出,由他负责。
我看着那条“每月三千”,感觉特别刺眼。
那不像是夫妻之间的商量,更像是一种雇佣关系。
我抬头看他:“老赵,你的意思我明白。财产分开,我没意见。但这个钱……咱们是搭伙过日子,不是我给你打工。家里的开销,我也能承担一部分。我虽然挣得不多,但养活自己,贴补家用,还是够的。”
他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我不可理喻。
“你那点钱,就自己留着买点针头线脑吧。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你花钱?我给你钱,是让你生活得更体面。你看李姐她们,哪个不是老公给钱花?这是爱你的表现。”
“爱?”我心里苦笑了一下。
原来在他眼里,爱就是用钱来衡量的。
他给我钱,我就该感恩戴德,就该觉得体面。
“老赵,我想要的体面,不是你给的。是我自己挣的。”我把那份协议推了回去,“这个,我觉得没必要签。咱们都是六十岁的人了,信得过,就在一起。信不过,那这张纸也保不了什么。”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脸色有点难看。
“林岚,你别不识好歹。我这是尊重你,才跟你商量。要换了别人,我直接就拿去公证了。”
“那你就去找那个‘别人’吧。”我站起身,那一刻,心里所有的委屈和失望都涌了上来。
那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后来还是李姐在中间调和,两头说好话。
“岚啊,老赵那人就是个直肠子,他没坏心,就是思想老派了点,觉得男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
“老赵啊,林岚那人自尊心强,一辈子没靠过谁,你得顺着她点毛摸。”
老赵后来也给我道了歉,说他说话方式不对,让我别往心里去。
那份协议,他当着我的面撕了。
我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还天真地想着,人跟人之间,总需要磨合。观念不同,可以慢慢沟通。
只要心是真诚的,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太天真了。
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一个人的观念,是几十年生活塑造的,怎么可能因为你几句话就轻易改变?
他撕掉的,只是一张纸。
可他心里的那份算盘,却从来没有收起来过。
第四章 那一夜的冰水
我们还是领了证。
婚礼很简单,就是一顿家宴。
看着儿子和儿媳脸上真诚的笑容,看着老赵在亲友面前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心里想,也许,是我太敏感了。
都这把年纪了,还追求什么精神上的契合,太矫情。
找个伴,不就是求个安稳,求个互相照顾吗?
只要他对我好,真心想跟我过日子,那些观念上的差异,就慢慢磨合吧。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正式搬进了他的家,成了他的妻子。
新婚夜。
我们这个年纪,自然没有什么激情可言。
吃了晚饭,看了会儿电视,就各自准备休息了。
我从浴室出来,他正坐在床边,似乎在等我。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他的表情看不太真切。
“小林,坐下,我跟你说个事。”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
我挨着他坐下,心里还有点紧张,以为他要说什么夫妻间的体己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组织语言,然后开口了。
“咱们现在是夫妻了,就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也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
“你看,我这年纪也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女儿又在外地,指望不上。我娶你,就是想后半辈子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能把我照顾好。”
我点点头,心想,这不就是搭伙过日子的初衷吗?我也一样。
“所以呢,”他话锋一转,“我希望从明天开始,你能把生活重心,都放到这个家上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没看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像是在宣布一项早就拟定好的计划。
“第一,你那个裁缝铺,明天就去把门关了。那些零零碎碎的活儿,又累人,又挣不了几个钱,没必要再做了。以后,你就安心在家,我养你。”
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第二,家里的事,我希望你能全权负责起来。我这人,对吃穿比较讲究。早饭,我习惯七点钟吃,要一碗稀饭,两个包子,一碟小菜。午饭简单点,一荤一素一汤就行。晚饭要丰盛些,我喜欢喝两杯,你得给我做两个下酒菜。”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我不吃香菜,不吃肥肉,鱼只吃清蒸的。”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还在说。
“第三,卫生方面。我有点轻微的洁癖。地,我希望你每天都能用湿拖把拖一遍。家具,两天擦一次。我的衣服,你手洗,不要用洗衣机,伤料子。尤其是我的衬衫,领口和袖口,一定要洗干净。”
他终于说完了,转过头来看我,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微笑。
“你看,我的要求也不高,对吧?你做这些,总比你守着那个破铺子轻松多了。以后,你就踏踏实实地在家当个赵太太,我保证你吃穿不愁。咱们俩,安安稳稳地,过个幸福的晚年。”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点头,等我感激涕零地接受他这份“恩赐”。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的血都是凉的。
那盆从头顶浇下来的冰水,让我从里到外,冷得彻骨。
原来,之前所有的体贴和关心,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铺垫。
他不是在跟我商量,他是在给我下达指令。
他不是在寻求一个伴侣,他是在招聘一个免费的、全天候的、还自带嫁妆的保姆。
西装事件、财产协议,所有我之前觉得别扭和不舒服的地方,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在他心里,我林岚,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被尊重的独立个体。
我的手艺,我的铺子,我的尊严,我的思想,所有构成“我”这个人的东西,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
他看上的,只是一个能满足他所有生活需求的、功能性的“妻子”角色。
我看着他,这个即将与我共度余生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以为自己看清了一个人。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看了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堵得生疼。
我慢慢地站起来,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老赵,你说的这些,我做不到。”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做不到。”我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平静和失望,“你想要的,是一个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保姆,而不是一个妻子。”
我看着他错愕的眼睛,继续说:
“我林岚,做了一辈子裁缝,靠我自己的手艺吃饭,我没伺候过谁。我以为,我们结婚,是找个伴儿,互相扶持,平等地过日子。没想到,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给你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工具。”
“你不是想找个伴儿,”我摇了摇头,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熄灭了,“你就是想找个年轻的、听话的,能把你当成天,把你伺候得妥妥帖帖的。你找错人了。”
我拉开房门,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你找个年轻的吧,我做不到。”
说完,我走出了那间卧室,也走出了我那场短暂而荒唐的婚姻。
第五章 各自的道理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老赵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眼圈发黑,看起来也一夜没睡。
他没看我,径直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喝完,才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林岚,你昨天晚上说的是气话,对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我摇了摇头。
“不是气话。是我心里话。”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硬了三分:“我不明白,我说的那些话,哪点错了?我一个男人,养家糊口,让你在家享福,不用出去风吹日晒,这难道不是为你好吗?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这样的日子,你怎么就不知足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悲。
他不是在伪装,他是真的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对的。
在他的世界观里,男人提供物质,女人提供服务,这就是婚姻最天经地义的模式。
“老赵,”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说的‘福’,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福气,不在你的房子里,也不在你每个月给我的钱里。我的福气,在我那个小铺子里,在我的一针一线里。你让我放弃那些,就等于要了我的命。”
“那是个什么破铺子!”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个月能挣几个钱?累死累活的,图什么?你就是老观念,思想僵化!现在是什么社会了?女人就该有个女人的样子,在家里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才是本分!”
“本分?”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刺耳,“我的本分,是先做好我自己,林岚。然后,才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如果为了当个妻子,就得先把我这个人给丢了,那这个妻子,我不当也罢。”
我们的对话,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他站在他的道理上,指责我的“不知好歹”。
我守着我的底线,无法理解他的“理所当然”。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得嘴唇都在发抖,“林岚,算我赵国梁看错了你!我以为你是个贤惠本分的女人,没想到你骨子里这么犟,这么有野心!你不就是舍不得你那点事业吗?行,你去守着你的事业过吧!”
他摔门而去。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哭,心里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知道,这段婚姻,彻底完了。
我给儿子魏伟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儿子沉默了很久。
我心里有点忐忑,怕他觉得我小题大做,不懂事。
“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沉稳,“你做得对。”
就这四个字,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支持你。过得不开心,就别过了。你别怕,你还有我呢。你先别动,我马上过去接你。”
半个小时后,儿子和儿媳就开车到了楼下。
我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我的“宝贝疙瘩”们都还在我的小铺子里。
我只拿走了我的几件换洗衣裳。
下楼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我只住了一天的“家”。
装修得很气派,窗明几净,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那不是家,那是一个牢笼。
一个用“为你好”和“我养你”编织起来的,看似华丽的牢笼。
幸好,我还有力气,在笼门关上之前,走了出来。
儿媳妇一路上都握着我的手。
“妈,委屈您了。这事儿都怪我们,当初没给您把好关。”
我摇摇头:“不怪你们。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透呢?是我自己,太想找个伴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回到我那个熟悉的小铺子,闻着空气里淡淡的机油和布料混合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拔起的树,终于又重新扎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壤里。
虽然地方小,虽然不华丽,但这里,才是我能自由呼吸的地方。
李姐很快就知道了消息,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岚啊!你是不是昏了头了?老赵那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不就是让你做点家务吗?哪个女人不做的?你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李姐,这不是做家务的事。这是尊不尊重的事。在他眼里,我不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就是个物件,一个能满足他生活需求的工具。”
李姐叹着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哎哟,我的好姐姐,都这把年纪了,还谈什么尊不尊重?搭伙过日子,不就是你给我做顿饭,我给你个住处,图个安稳吗?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我没再跟她争辩。
我知道,她和老赵,其实是同一类人。
在他们的世界里,生存和物质,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们无法理解,对于有些人来说,精神上的那点东西,比吃饱穿暖更重要。
道不同,不相为谋。
各自的道理,说给懂的人听,是共鸣。
说给不懂的人听,就成了矫情。
第六章 裁缝铺里的尊严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不,也不完全一样。
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同情,背后也免不了有些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林师傅跟那个赵主任,一天就离了。”
“嗨,还能为啥?肯定是那男的看不上她呗,一个老裁缝,哪配得上人家干部家庭。”
“我听说是林师傅自己要离的,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守着她那个破铺子,真是想不开。”
这些话,像风一样,总会或多或少地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不在乎。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过给我自己的。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重新投入到了我的裁缝铺里。
我把铺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把那些积了灰的布料都拿出来,在阳光下晒了晒,拍掉了上面的尘土,也像拍掉了心里的阴霾。
我重新踩动了我的老伙计——那台蝴蝶牌缝纫机。
“嘎吱,嘎吱”,那熟悉的声音,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它让我觉得安心,觉得踏实。
我接的活儿,还是那些街坊邻居的零碎生意。
改个裤脚,换个拉链,给孩子做件小棉袄。
钱不多,但每一分,都是我用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挣来的。
花得舒心,用得坦荡。
一天下午,一个老顾客,王阿姨,拿着一件旗袍找到了我。
那是一件真丝旗袍,料子极好,只是款式有些老了。
“林师傅,这是我年轻时候最喜欢的一件衣裳,现在穿不了了,扔了又舍不得。你帮我看看,能不能改一改,改成一件中式的小上衣?”
这是个细致活儿。
改衣服,有时候比做新衣服还难。
得先把衣服拆开,再根据现有的布料,重新设计、裁剪、缝合。
我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着那件旗袍上的盘扣和绣花。
“王姐,你这料子好,绣工也好。我给你想想办法,尽量保住这些精华的地方。”
我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
我把旗袍改成了一件立领对襟的中式罩衫,保留了原有的精致盘扣,又用剩下的零料,在袖口处拼接了一圈滚边。
王阿姨来取衣服的时候,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眼睛里都是惊喜。
“哎呀,林师傅!你这手也太巧了!这比我买件新的还好看!这哪是改衣服,你这是让它又活过来一次啊!”
她坚持要多给我手工费,我没要。
“王姐,说好多少就多少。你喜欢,就是对我手艺最大的肯定了。”
送走她,我看着她满心欢喜的背影,心里也跟着亮堂了起来。
这就是我的价值。
我的价值,不是在厨房里,计算着柴米油盐的用量。
也不是在客厅里,用抹布一遍遍地擦去灰尘。
我的价值,是在这块小小的裁缝台上,在我手中的针线里。
我能让一件旧衣服焕发新生,能为一个人的形象增添光彩,能用我的手艺,给别人带去实实在在的欢喜。
这份成就感,是任何人都拿不走的。
这,就是我的尊严。
老赵后来通过李姐,找过我一次。
李姐传话说,老赵后悔了,说他那天是喝了点酒,说话重了,让我别往心里去,只要我肯回去,什么都好商量。
我让李姐告诉他:“没什么好商量的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姐走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笑了笑,没说话。
在她眼里,老赵的房子、退休金,是西瓜。
我这间小铺子,我这把老骨头,是芝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哪个才是真正能让我安身立命的根。
没有了根,再大的西瓜,抱在怀里,也是虚的,是空的。
那天晚上,儿子带着孙女来看我。
小孙女趴在我的缝纫机上,好奇地看着我穿针引线。
“奶奶,你真厉害,像个魔术师。”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奶奶不是魔术师,奶奶就是个手艺人。”
儿子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理解和支持。
他说:“妈,你现在这样,挺好。比什么都好。”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湿。
是啊,挺好的。
能守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能被自己的孩子理解,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干净的尊严。
对于我这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来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踏实的幸福吗?
第七章 一场平静的告别
民政局的门口,阳光有点晃眼。
我和老赵约在这里,办最后的手续。
距离那个“新婚夜”,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一些,头发也显得有些花白。
我们没怎么说话,沉默地排队,填表,按手印。
整个过程,快得有些不真实。
当工作人员把那本绿色的离婚证递到我手里时,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种淡淡的怅然。
像是一场梦,醒了,也就散了。
走出民政局,他忽然叫住了我。
“林岚,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安静的茶馆,就是我们第一次谈财产协议的那家。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服务员上了茶,他搅动着杯子里的茶叶,很久才开口。
“我后来……找了个钟点工。”他低着头,声音有点闷,“一天来三个小时,做饭,打扫卫生。一个月三千五。”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做得也挺好,饭菜合胃口,家里也干净。可是……”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可是,总觉得不对劲。家里是干净了,可也更冷清了。她做完活就走,多一句话都没有。我一个人坐在那空房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苦笑了一下。
“我这才明白,我想要的,可能不只是一个做饭打扫卫生的人。”
我看着他,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赵,”我开口道,“你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个有温度的家。”
他点了点头,眼圈有点红。
“是啊,一个家。我以为,我给你提供好的物质条件,你把家里打理好,这就是一个家了。我爸妈那辈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我摇摇头,“你只是不明白。时代变了,老赵。现在的女人,跟我们妈那辈人,不一样了。”
“我们这代人,也吃过苦,也经过事。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我们也能自己养活自己,甚至活得还不错。我们找伴儿,不再是为了找一张长期饭票,或者找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想要的,是一个能跟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一个能看到我们的价值,尊重我们的选择,愿意听我们说话,跟我们一起分享生活喜怒哀乐的伙伴。”
“我想要的,不是你养着我。而是我们互相搀扶着,一起走完剩下的路。”
“我给你做饭,是因为我心里有你,愿意照顾你。而不是因为这是我的‘本分’和‘义务’。”
“你尊重我的手艺和铺子,是因为你懂得,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旧物。”
“这才是伙伴,这才是家。你明白吗?”
他沉默了。
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几十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鸿沟。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路人。
“我……我只是想找个人好好照顾我。”良久,他喃喃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我也是。”
是啊,我也是。
我也想有个人,能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捶捶背。
在我生病的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水。
可这份照顾,必须是建立在平等和尊重之上的。
如果代价是失去自我,失去尊严,那我宁愿不要。
那顿茶,我们喝了很久。
临走的时候,他站在茶馆门口,对我说:“林岚,对不起。”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老赵,你也保重。”
我们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各自走去。
没有争吵,没有怨恨。
就像两个走错了路的旅人,在岔路口,平静地挥手告别,然后继续去走自己该走的路。
这样,也挺好。
第八章 针线里的晚晴
我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裁缝铺的生意,不好不坏,足够我一个人过得自在。
儿子和儿媳,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孙女回来看我,把我的小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再也没提过让我关掉铺子去跟他们住的话。
他们开始真正地理解和尊重我的选择。
有时候,儿子会坐在我对面,看我踩着缝纫机,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会跟我聊他工作上的事,聊他遇到的烦恼。
我一边干着活,一边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嘴。
“伟伟啊,做人跟做衣服一个道理。布料再好,要是线走歪了,那也是件次品。心要正,路才能走得直。”
他总是笑着点头:“知道了,妈。”
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但那一刻,我觉得很幸福。
我不再是一个只会被照顾的、苍老的母亲。
我还是那个能给他一些人生启迪的、有用的妈妈。
我的小孙女,对我的针线活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总喜欢趴在我的工作台上,看我把一块块零碎的布头,拼接成漂亮的杯垫或者小钱包。
我开始教她穿针,教她打结,教她缝最简单的直线。
她的手指还很笨拙,常常会扎到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奶奶,好难啊。”
我扶着她的小手,耐心地说:“万事开头难。你看这针,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跟它较劲。做人做事,都是这个道理。”
阳光从门口洒进来,照在我们祖孙俩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专注的小脸,忽然觉得,我这门手艺,或许不会失传了。
就算她以后不当裁缝,但这种静下心来,一针一线做好一件事的耐心和专注,会让她受益终身。
这,或许就是一种传承吧。
一天,李姐又来了。
她这次不是来劝我的,而是带来了一件名牌大衣。
“岚啊,你帮我看看,这袖子长了,能不能给改短点?我问了好多家,都说这料子金贵,不敢接。”
我接过来一看,是羊绒的,确实得小心伺候。
我没多说什么,让她过两天来取。
我把大衣的袖口小心地拆开,用专业的工具,一点点地改。
两天后,李姐来取衣服,穿在身上,长短正合适,而且一点都看不出修改过的痕迹。
她又惊又喜,一个劲儿地夸我。
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有些感慨地说:“岚啊,以前是姐不对,没看懂你。你跟我们,真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金饭碗,我们不懂。”
我笑了。
这不是什么金饭碗,这只是一个手艺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送走李姐,我一个人坐在铺子里,泡了一杯清茶。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门,把我那台老旧的缝纫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回想着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有期待,有失望,有愤怒,也有平静。
我问自己,林岚,你后悔吗?
为了那点所谓的“尊严”,放弃了一个安稳富足的晚年,值得吗?
我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灵活有力的手,心里慢慢有了答案。
什么叫安稳富足?
对我来说,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干净饭吃,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守住自己心里那点不愿妥协的坚持,就是最大的安稳。
能赢得家人的理解,能看到自己手艺的价值,能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就是最大的富足。
人到了这个岁数,图的到底是个啥呢?
也许不是找个人来依靠,也不是找个地方去享福。
而是,在经历了一辈子的风风雨雨之后,还能找到那个不依附、不讨好、不将就,能让自己挺直腰杆的自己。
我端起茶杯,对着满屋子的霞光,轻轻地笑了。
这针线里的晚晴天,真好。
来源:踏月寻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