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齐国皇宫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将朱墙碧瓦染成一片凄迷的素白。宫道早已清扫干净,但寒意无孔不入,钻入骨髓。
我父亲是镇北王,皇上让我入宫当公主的伴读,是为了牵制我父亲。
那个雪夜,我救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
后来兵戎相见,我执剑冷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亲手了结你。”
他却笑着,以胸膛迎上我的剑锋,任由鲜血染红战袍,声音发颤却执拗:
“这条命,本就是你的。”
“若要,拿去便是。”
“只求你……记得魏珩。”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亲手救回的,不是温顺的孤狼,而是能搅动两国风云的敌国靖王。
01
永和十七年,冬。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齐国皇宫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将朱墙碧瓦染成一片凄迷的素白。宫道早已清扫干净,但寒意无孔不入,钻入骨髓。
听雪阁,地处皇宫西北角,是这繁华囚笼里最冷清的一隅。住在这里的,是镇北王府的郡主,齐雪凝。
名义上,她是入宫伴读,实则是牵制远在北境、手握重兵的父王的质子。镇北王府功高震主,陛下猜忌日深,她这郡主在宫中的日子,自然如履薄冰。
夜色浓稠,雪光映得窗外一片朦胧亮色。
齐雪凝并未安寝。她身着素色寝衣,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锦缎斗篷,静立在窗前,望着院内那株在风雪中摇曳的老梅。烛火在她清丽绝伦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冷冽。
“郡主,时辰不早了,还是歇息吧。”贴身侍女青黛轻声劝道,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
齐雪凝端起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今日宫中巡逻的侍卫,似乎比往日频繁了些。”
青黛压低声音:“奴婢也觉着了,听说午后冷宫那边闹出了点动静,像是进了贼人,也不知真假……”
齐雪凝眸光微闪,放下茶杯。“我出去走走。”
“郡主!这般大的风雪……”青黛惊呼。
“不必跟着。”齐雪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她系好斗篷,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柄古朴连鞘长剑——这是父王在她入宫前,悄悄派人送来的,名唤“冰魄”。
推开殿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吹得她衣袂翻飞。她步入风雪中,身形轻盈,踏雪无痕。
听雪阁靠近冷宫,平日人迹罕至。齐雪凝内力深厚,不惧寒冷,只是这宫墙内的压抑,比严寒更令人窒息。她习惯在夜深人静时,在这片属于她的“领地”漫步,梳理思绪,也练一练家传的剑法。
行至冷宫外围的废弃园圃时,她鼻尖微动,嗅到了一丝极淡,却被风雪未能完全掩盖的血腥气。
脚步一顿,齐雪凝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她悄无声息地循着气味来源靠近,在一处半塌的假山石后,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雪地里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看身形约莫十七八岁。衣衫破烂不堪,沾满泥泞和凝固的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脸朝下埋在积雪中,一动不动,身下的雪地被染红了一小片。
齐雪凝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并无他人。她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搭上少年颈侧。
微弱的脉搏跳动传来,几乎感觉不到。
她蹙眉,小心地将少年翻了过来。
一张因失血过多而异常苍白的脸暴露在雪光下。纵然血污满面,发丝凌乱,也难掩其五官的俊朗深邃。眉峰如刀,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即便昏迷中,也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齐雪凝的目光落在他胸口,那里有两处最严重的创伤,似是刀剑所致,虽然简单处理过,但显然效果不佳,仍在缓慢渗血。其他大小伤口遍布周身,新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
这少年,绝非普通宫人或贼寇。他破烂衣物下的中衣料子,是昂贵的云锦边角。还有他紧握在手中,即便昏迷也未松开的一块玄铁令牌——令牌入手冰凉,上面刻着繁复的奇异纹路,非齐国产物。
他是谁?为何会受如此重伤,出现在这皇宫禁苑?
几个念头在齐雪凝脑中飞速转过。救,风险极大,可能引火烧身。不救,他必死无疑,这冰天雪地便是他的埋骨处。
她齐雪凝在宫中谨小慎微,并非良善可欺之辈。但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尤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身份不凡、或许将来能有用处的人死在面前……
少年喉间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恰好碰到了齐雪凝的靴尖。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让齐雪凝下定了决心。
她利落地脱下斗篷,将少年严实裹住,然后运起内力,将他轻松抱起。少年看着清瘦,分量却不轻。齐雪凝步履稳健,借着风雪的掩护,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迅速返回了听雪阁。
“郡主!”一直提心吊胆等候的青黛,见到齐雪凝抱着一个血人回来,吓得脸都白了,手中的绣绷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关门,熄了外间的灯。”齐雪凝声音冷静,径直将少年抱进自己的内室,安置在平日小憩的软榻上。
青黛手忙脚地照做,跟进来时声音都在发颤:“郡、郡主,这……这是何人?私藏外人,还是男子,在宫中是重罪啊!若是被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所以,不能让他们知道。”齐雪凝打断她,开始检查少年的伤势,“去打盆温水来,再拿我备用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
青黛看着少年惨白的脸和可怕的伤口,知道人命关天,只得压下满心恐惧,匆匆去准备。
齐雪凝动作熟练地清理少年身上的血污,当温水变成淡红色,他身上的伤口也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最致命的是胸口那两处,距离心脉极近,下手之人显然是奔着取他性命来的。
“算你命大。”齐雪凝低声自语,将效果极佳的金疮药小心地敷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用撕好的布条仔细包扎。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做过无数次。
处理完一切,已是后半夜。雪仍在窗外簌簌落下。
齐雪凝洗净手,坐在榻边,打量着昏迷中的少年。洗净血污后,他的面容更加清晰,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与坚韧。
她拿起那块被他紧紧攥过的玄铁令牌,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纹路。这纹路,她似乎在哪本杂记上见过类似记载,与北方那个强大的邻国——魏国有关。
魏人?
齐雪凝眼神一凝。若他真是魏人,为何会出现在齐国皇宫?还身受重伤?
榻上的少年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初醒时带着一丝迷茫和野兽般的警惕,但在看清齐雪凝的瞬间,迅速转为锐利的审视和防备。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难以辨清,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齐雪凝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清浅的、带着凉意的弧度。
“我是谁?”她声音平静,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少年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眼神更加警惕。
“此处是齐国皇宫,我的居所,听雪阁。”齐雪凝淡淡道,“你伤得很重,若非我发现,你已冻毙在雪中。”
少年沉默了片刻,眼中的锐利稍敛,但戒备未消。他看向齐雪凝,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意图。“……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齐雪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救你,自有我的道理。在你伤好之前,可以留在这里。但你必须安分守己,若敢泄露行踪,或为我带来麻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被包扎好的伤口,语气平淡无波:“我能救你,也能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
少年与她对视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翻涌,最终归于沉寂。他低声道:“……明白。”
“很好。”齐雪凝转身,走向窗边的贵妃榻,“你且安心养伤。至于你的身份和来历,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不迟。”
她吹熄了内室多余的烛火,只留墙角一盏昏暗的宫灯。光影朦胧,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有些模糊。
少年,或者说凌绝(他心中默念的这个暂时用以掩饰的名字),躺在柔软的榻上,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清凉药效,看着那个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脊背挺直的少女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窗外,风雪未停。
自那夜后,听雪阁内多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凌绝的伤势在齐雪凝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他体质异于常人,内力亦是不俗,不过十来日,已能勉强下地行走。只是胸口那两处致命伤,仍需时日将养。
齐雪凝为他安排的身份,是青黛远房来投奔的“表兄”,因家乡遭了灾,前来寻个活路。这借口拙劣,但在齐雪凝这冷清得连鸟雀都不愿多停留的听雪阁,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她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请安和宫宴,几乎不与外人来往,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白日里,齐雪凝或是去书房翻阅典籍,或是在院内练剑。凌绝则大多时间待在分配给他的那间狭小偏房里,运功疗伤,沉默得如同不存在。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齐雪凝不问,凌绝也不说。但彼此都在暗中观察、试探。
齐雪凝发现,凌绝虽看似落魄,但举止间自带一股矜贵气度,谈吐不俗,对天下局势、兵法谋略竟也颇有见解,绝非他自称的“流士”那么简单。他偶尔看向窗外宫墙的眼神,带着隐忍的锋芒和不易察觉的……熟悉感?仿佛这囚笼般的宫闱,他并非全然陌生。
凌绝则愈发觉得这位齐国郡主深不可测。她看似清冷孤僻,与世无争,但处理宫中份例用度、应对内务府刁难时,手段却干脆利落,分寸拿捏得极准。她武功极高,那套不知名的剑法施展起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气森寒,竟让他这自诩见多识广之人也暗自心惊。她就像她手中的那柄“冰魄”剑,鞘内藏锋。
这日午后,雪后初霁,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
齐雪凝正在院中梅树下练剑,剑气激荡,卷起地上残雪,与点点红梅相映成趣。
凌绝倚在廊柱旁,静静看着。他伤势好了大半,气色也红润了许多,洗去血污尘埃后的面容,越发显得俊朗夺目,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深不见底。
一套剑法练完,齐雪凝收剑而立,气息平稳,额间连细汗都无。
“郡主的剑法,精妙绝伦,隐有沙场之气,不知是何名堂?”凌绝开口,声音已不似初醒时沙哑,清朗了许多。
齐雪凝挽了个剑花,归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家传剑法,无名。”她语气淡漠,显然不愿多谈。
凌绝也不在意,目光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郡主似乎,并不好奇在下的来历?”
齐雪凝转身,看向他,阳光在她眼中折射出剔透的光泽,却无多少温度。“好奇与否,与你是否坦诚,是两回事。你若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我问了,得到的也不过是谎言。”
她走近几步,距离他仅三步之遥,身上淡淡的冷梅香气随风拂来。“我只需知道,你此刻对我,对这听雪阁,无害便可。”
凌绝与她坦然对视,唇角微勾:“郡主救命之恩,凌某铭记于心。至少在伤好离开之前,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郡主之事。”
“离开?”齐雪凝眉梢微挑,“你打算去何处?”
凌绝目光投向高耸的宫墙之外,眼神有一瞬间的悠远和复杂,随即收敛,淡淡道:“总有其去处。天下之大,岂无容身之所?”
齐雪凝不再追问。她抬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梅花瓣,语气随意却带着一丝警告:“宫中非善地,近日巡逻愈发严密,你安心待在屋内,莫要随意走动。尤其是……莫要靠近冷宫那边。”
凌绝眼神微动,点了点头:“明白。”
这时,青黛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郡主,方才奴婢去领份例,听到些风声……”她看了看一旁的凌绝,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齐雪凝道。
青黛压低声音:“说是……说是前几日冷宫那边闹贼,惊扰了先帝废妃的安宁,陛下动怒,责令彻查。还有传言,那贼人可能……可能是魏国的细作!”
“细作”二字一出,齐雪凝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凌绝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虽然瞬间恢复如常,但她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魏国细作?倒是稀奇。与我们无关,不必理会。”
她转向凌绝,语气平淡无波:“听到了?近日安分些,莫要惹祸上身。”
凌绝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神色,恭顺应道:“是,郡主。”
待齐雪凝转身回了屋内,凌绝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冷宫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那块玄铁令牌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指尖。
魏国细作……这盆污水,泼得倒是时候。看来,有些人,是迫不及待想让他永远闭嘴了。
只是,他们恐怕没想到,他这条命,被人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而拉他回来的这个人……
凌绝的目光落在齐雪凝消失的门口,眼神复杂难明。
这位雪凝郡主,她到底知道多少?她又在这场风波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听雪阁内,阳光正好,梅香暗浮。但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冬去春来,宫墙内的积雪消融,枯枝抽出嫩绿的新芽。
凌绝在听雪阁已住了近两月,伤势几乎痊愈。他与齐雪凝之间,依旧保持着距离,但那种微妙的默契却与日俱增。他会在齐雪凝练剑时,偶尔指出一两处运劲的关窍,见解独到,令齐雪凝也暗自讶异。齐雪凝则会在他翻阅她书房中兵书时,与他讨论几句,每每都能切入要害,让凌绝不敢再小觑这位深宫少女。
然而,平静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宴,打破了听雪阁维持已久的安宁。
此次宫宴,是为接待北方的魏国使团。魏国与齐国边境摩擦不断,此次使团来访,名义上是为魏帝祝寿,实则暗藏机锋,关乎两国是战是和。
齐雪凝作为郡主,虽不受宠,但此类涉及邦交的宫宴,仍需出席。她依旧选择最末席的位置,低调得如同隐形人。
凌绝则被严令待在听雪阁内,不得外出。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魏国使团以一位姓张的亲王为首,态度不卑不亢,与齐皇及众臣周旋。
齐雪凝默默观察着魏使,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她总觉得,这次魏使来访,透着些许不寻常。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
忽然,那位张亲王放下酒杯,目光扫过齐国王公大臣,最终,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末席的齐雪凝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他笑着对齐皇道:“陛下,外臣此次前来,除了为吾皇祝寿,还奉了我朝靖王殿下之命,寻一个人。”
齐皇饶有兴致:“哦?靖王?朕听闻贵国靖王年少英武,不知他要寻何人,竟劳动亲王亲自过问?”
张亲王叹了口气,面露忧色:“不瞒陛下,是我朝靖王世子,魏珩。数月前,世子奉命巡查边境,不料遭遇叛徒出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吾皇与靖王忧心如焚,多方查找,最后线索竟指向了贵国京都方向……”
“靖王世子?”齐皇面露讶异,“竟有此事?世子身份尊贵,若真在我齐国境内,朕定当全力协助寻找。”
张亲王拱手:“多谢陛下。世子年少,或许行事有所疏漏,若不小心闯入贵国禁地,或有冲撞,还望陛下海涵。我这里有世子画像一幅,请陛下过目。”
内侍接过画像,呈给齐皇。
齐皇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随即示意内侍将画像传阅下去。
当那幅画像经过齐雪凝面前时,她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画像上的少年,眉目英挺,气质卓然,不是凌绝又是谁?!
虽然画像与他如今稍显落魄的模样略有不同,但那五官轮廓,那眼神中的神韵,绝不会错!
魏国靖王世子,魏珩!
他竟然是魏国世子!
齐雪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终于明白,他那不凡的气度、广博的见识、对宫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也明白了他身上那些伤,那块玄铁令牌的来历!
她救下的,不是普通的落难少年,而是敌国的世子!一个处理不当,便是通敌叛国的弥天大罪!
画像在席间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议论纷纷。
“这世子,怎会跑到我们齐国来了?”
“边境不太平,莫非真是细作?”
“慎言!没听魏使说是遭了叛徒出卖吗?”
齐雪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起酒杯,指尖却微微发颤。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这边。是巧合,还是……她藏匿魏珩的事情,已经泄露?
宫宴接下来的时间,齐雪凝如坐针毡。她不知道魏珩(凌绝)是否已经知晓外面的情况,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宫宴结束,齐雪凝立刻起身,想尽快返回听雪阁。
然而,刚走出大殿,就被一名面带笑容的内侍拦住了去路。
“雪凝郡主,留步。陛下有请,移步御书房一叙。”
齐雪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齐皇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大太监在一旁伺候。他坐在龙椅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那幅魏珩的画像,就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
“雪凝。”齐皇开口,声音平淡,“朕记得,你的听雪阁,就在冷宫附近?”
齐雪凝跪在下首,垂眸敛目:“回父皇,是。”
“前些时日,冷宫附近不太平,你可曾发现什么异常?”齐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齐雪凝心跳如鼓,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儿臣平日深居简出,并未察觉异常。只是听宫人提起过闹贼之事。”
“是吗?”齐皇手指轻轻敲着扶手,“魏国世子在我齐国境内失踪,最后线索指向皇宫。朕已下令,彻查各宫,务必找到世子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雪凝,你是我齐国郡主,镇北王之女。当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若知晓什么,切莫隐瞒,否则……便是你父王,也保不住你。”
这话已是极重的警告。
齐雪凝掌心沁出冷汗,她知道,齐皇定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否则不会单独召见她。
是坦诚,还是继续隐瞒?
坦诚,交出魏珩,或许能撇清关系,但镇北王府与魏国世子牵扯不清,更是大忌!不交,一旦被搜出,便是万劫不复!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她叩首下去,声音清晰而坚定:“儿臣明白。儿臣确不知世子下落,若有所发现,定当立即禀报父皇。”
齐皇盯着她看了片刻,挥了挥手:“罢了,你退下吧。近日无事,便待在听雪阁,莫要随意走动了。”
这便是变相的禁足了。
“儿臣遵旨。”齐雪凝起身,退出御书房。背脊一片冰凉。
回到听雪阁时,夜色已深。
阁内一片寂静,青黛迎上来,脸上满是担忧。
齐雪凝径直走向凌绝……不,是魏珩的房间。
推开房门,只见魏珩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凝重。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或许是从青黛那里,或许是通过其他途径。
“你……都知道了?”齐雪凝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魏珩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无奈,也有一丝决然。“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对不起,连累你了。”
齐雪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魏国靖王世子,魏珩。真是好大的来历。”
“我并非有意欺瞒……”魏珩试图解释。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齐雪凝打断他,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父皇已经疑心我了,听雪阁被盯上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搜查。”
魏珩沉默片刻,道:“我离开。”
“离开?你现在能去哪里?”齐雪凝冷笑,“宫中戒备森严,京都四处都是眼线。你一出听雪阁,就是自投罗网。”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连累你……”魏珩语气坚决。
“你若此刻被抓,我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齐雪凝压低声音,带着怒意,“私藏敌国世子,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两人对峙着,气氛紧绷。
良久,魏珩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那你说,该如何?”
齐雪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片刻后,她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
“等。”
“等?”
“等魏国使团的动作。”齐雪凝分析道,“你父王既然派了使团来,定然有所准备。他们绝不会让你轻易落在齐国手中。现在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父皇虽然疑心,但没有确凿证据,暂时不会动我。我们只能赌,赌使团能先一步找到‘合理’的理由,将你接出去。”
魏珩看着她冷静分析的模样,心中悸动。她明明身处险境,却依旧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
“好,我听你的。”他轻声道。
齐雪凝走到桌边,拿起那块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玄铁令牌,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块令牌,你收好。或许……将来有用。”
她将令牌递还给他。
魏珩接过令牌,指尖与她微凉的手指轻轻触碰,两人皆是一顿。
“雪凝……”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郡主”,声音里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若我能平安离开,他日……”
“不必许诺什么。”齐雪凝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你我立场不同,今日之事,不过是形势所迫。他日沙场再见,仍是敌人。”
魏珩看着她倔强而单薄的背影,心中一阵刺痛,那些未出口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他紧紧攥住手中的令牌,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敌人么?
或许吧。
但这条命,是她救的。这份情,他记下了。
夜深,人未静。
听雪阁内外,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网中的两人,各怀心思,等待着未知的黎明。
永和二十年,秋。
距离京都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已过去三年。
这三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三年前,魏国使团最终以“世子遭奸人算计,误入齐宫,幸得齐皇庇佑”为由,将魏珩“接”回了魏国。一场可能引发两国大战的风波,在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下,暂时平息。齐雪凝也因此事,被齐皇更加冷落,但也未再深究。
同年,北方戎族犯边,镇北王旧伤复发,北境告急。齐雪凝主动上书,请缨前往北境助父御敌。或许是出于对镇北王府的最后一丝顾忌,或许是北境形势确实危急,齐皇竟准了她的请求。
齐雪凝就此离开困了她数年的皇宫,回到了熟悉的沙场。
三年间,她凭借过人的武勇和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的兵法谋略,屡立奇功。从最初被军中老将轻视的“郡主”,一步步成长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北境女将”。她改良军阵,训练精兵,带着麾下的“雪凝军”一次次击退来犯之敌,收复失地。镇北王府的威望,在北境军民心中,不降反升。
而魏国那边,同样风云变幻。
魏珩回国后,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当初出卖他的内部势力,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狠辣与果决。随后,他投身军旅,在与北方蛮族和西方部落的战争中,屡建奇功,用实实在在的军功赢得了尊重,受封靖王,执掌魏国北境兵权,成为魏国最年轻的实权王爷,人称“铁血靖王”。
曾经狼狈落魄的少年,如今已是威震一方的霸主。
齐魏两国边境,因着这两位年轻统帅的崛起,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对峙状态。小规模冲突时有发生,互有胜负,但大规模的战事却并未爆发。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刻意控制着冲突的规模。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落鹰涧,位于齐魏边境线上的一处战略要冲。谁控制了落鹰涧,谁就掌握了通往对方境内一条重要商道和粮道的咽喉。
近日,因争夺落鹰涧的控制权,两国边军摩擦不断,气氛日趋紧张。
北境,镇北军帅帐。
齐雪凝卸下银甲,露出一身利落的劲装。三年的沙场磨砺,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深宫少女的娇柔,眉宇间英气勃发,眼神清亮锐利,如同她手中的冰魄剑。
“郡主,探马来报,魏军又在落鹰涧附近增兵了,领兵的……是魏国靖王,魏珩。”副将陈锋沉声禀报。
听到那个名字,齐雪凝正在擦拭剑身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知道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传令下去,点齐兵马,明日随我前往落鹰涧。”
“郡主,您要亲自去?”陈锋有些担忧,“那魏珩用兵诡谲,号称‘铁血’,此番前来,恐是来者不善。”
齐雪凝归剑入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抬起眼,望向帐外北境苍茫的天空,目光悠远。
“正因为是他,我才更要去会一会。”
三年了。
那个雪夜,那个在听雪阁与她朝夕相对数月,最终不告而别的少年。
那个让她一度心境纷乱,却又强迫自己必须遗忘的……敌人。
如今,终于要在沙场之上,兵戎相见了。
她倒要看看,如今的魏国靖王,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救他一命的齐国郡主。
更要知道,他此番兵临落鹰涧,究竟意欲何为。
是战,是和?
北境的风,带着肃杀之气,吹动帅帐的帘幕,也吹动了齐雪凝鬓边的几缕发丝。
山雨欲来,风满楼。
落鹰涧之会,注定不会平静。
落鹰涧,地势险要,两山夹峙,中间一道狭窄的谷道蜿蜒穿过。深秋时节,山峦层林尽染,本该是壮美景色,此刻却弥漫着无形的肃杀之气。
齐军玄色旗帜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兵甲鲜明,阵列严整,如同一条沉默的玄色巨龙,盘踞在涧东。齐雪凝一身银甲,外罩素白战袍,骑在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立于阵前。冰魄剑悬于腰侧,她目光沉静地望着涧西方向。
那里,魏军的赤色旗帜如火如荼,同样军容鼎盛。中军之处,一员大将端坐于高大的黑色战马之上,身着玄色蟠龙暗纹铠甲,肩披猩红斗篷,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英武与威严。
正是魏国靖王,魏珩。
三年时光,将他身上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磨砺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久居上位的冷峻与沙场淬炼出的铁血气息。他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眼神深邃如渊,隔着山谷,遥遥望向齐军阵前那抹醒目的银白。
鼓声三通,两军阵脚稳住,空气仿佛凝固。
魏珩轻轻一夹马腹,战马缓步而出,直至两军中央的空地。他抬手,示意身后大军勿动。
齐雪凝见状,亦策马而出。
两匹骏马,一黑一白,在空旷的谷地中央相遇,相距不过十步。
三年后的第一次面对面,中间隔着的,是数千精锐,是国仇家恨,是立场分明。
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掠过他们坚毅的脸庞。
“靖王殿下,别来无恙。”齐雪凝率先开口,声音清越,带着沙场特有的冷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魏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复杂难辨,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透过这银甲女将,看到了三年前听雪阁内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女。他喉结微动,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雪凝郡主,风采更胜往昔。”
齐雪凝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不及靖王殿下,三年间便已权倾北境,威名赫赫。”
她话锋一转,语气骤然锐利如冰:“只是不知殿下今日陈兵我大齐落鹰涧,意欲何为?莫非忘了,三年前,是谁在齐皇宫中,奄奄一息,又是谁,施以援手,才让殿下有命活到今日?”
这话已是毫不客气,带着明显的讥讽与质问。声音不大,却因内力加持,清晰地传入了双方前排将士的耳中,顿时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魏军将士面露惊疑,齐军这边则多是愤慨与鄙夷。
魏珩身后几名副将脸色顿变,欲要呵斥,却被魏珩抬手阻止。
他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看着齐雪凝,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同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郡主救命之恩,魏珩……从未有一日敢忘。”
“不敢忘?”齐雪凝冷笑,冰魄剑“铿”地一声半出鞘,寒光映亮她清冽的眉眼,“早知今日,当初在听雪阁,我就该往你心口那两处窟窿上,再补上几刀!也省得今日你率军来犯,徒增烦恼!”
话语中的决绝与寒意,让周遭温度仿佛都骤降几分。
魏珩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意与决绝,胸口猛地一窒,那股熟悉的刺痛再次蔓延开来。他知道,她恨他。恨他的隐瞒,恨他的身份,更恨他此刻的兵临城下。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他冷峻的脸上绽开,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与释然。
在双方数万将士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猛地一扯猩红斗篷的系带,随手抛落在地。接着,他竟然开始解除身上的铠甲!
“殿下!”
“王爷不可!”
魏军阵中惊呼声四起,将领们纷纷策马欲前。
“退下!”魏珩头也不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动作不停,很快,厚重的玄色铠甲被他一件件卸下,扔在地上,最终,他只着一身单薄的墨色劲装,挺拔的身姿在秋风中显得有几分孤峭。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齐雪凝,走向她手中那半出鞘的、寒光闪闪的冰魄剑。
“郡主说得是。”他仰头看着她,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这条命,原就是靠郡主续着的。”
在齐雪凝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数万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竟不闪不避,径直用自己的胸膛,迎上了那锐利的剑尖!
“噗——”
轻微的利刃入肉之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剑尖刺破单薄的衣衫,没入皮肉,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在他墨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齐雪凝手腕一颤,几乎要握不住剑柄。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
来源:冬瓜看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