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鹏,我发小,我们都管他叫大鹏。他把一个布兜子塞我怀里,里面叮当响,是两瓶包装挺阔气的罐头。
“梁子,江湖救急!”
王鹏,我发小,我们都管他叫大鹏。他把一个布兜子塞我怀里,里面叮当响,是两瓶包装挺阔气的罐头。
“我妈让我去见的,公园门口那个茶馆,下午两点。你替我去。”
我掂了掂手里的罐头,黄桃的,我爸爱吃。
“不去。”我把东西推回去,“你自己的事,自己去。”
“我真不行啊,”大鹏的脸皱得像个苦瓜,“我跟厂里请了假,要去趟南方,票都买了。这头我妈逼得紧,我敢说不去,她能把我家房顶掀了。”
1992年的夏天,风里都带着一股子躁动不安的味道。厂里效益不好不坏,混日子饿不死,想出头也难。像大鹏这样脑子活的,都削尖了脑袋想往深圳、广州那边闯。
“那你也不能让我去啊,见着了怎么说?我是你哥还是你弟?”
“你就说你是我表哥,叫王建国,从老家过来看看。帮我应付一下,就说不合适,这事就算黄了。”大-鹏双手合十,就差给我作揖了,“回头我从南方给你带‘的确良’的衬衫,最新的款式!”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有点松动。我们俩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他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再说,他要去闯世界,这是大事,我不能拖他后腿。
“就这一次啊。”我终于还是接过了那个布兜子。
“够意思!”大鹏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咧着嘴笑了。
那天下午,我特意换了件我最好看的白衬衫,就是领子洗得有点发硬的那件。我爸看我拾掇得人模狗样的,还提着东西出门,就问了一句:“跟大鹏出去野?”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有点虚。
公园门口的“清心茶馆”是附近有名的相亲地点。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好几桌,男男女女低着头,小声说话,空气里飘着一股茉莉花茶和尴尬混合的味道。
我按大鹏说的,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对方应该拿着一本《大众电影》当暗号。
我一眼就看到了。
那个女人背对着我,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用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挽着。她面前的桌上,就放着一本《大众-大众电影》,封面是巩俐。
我走过去,心跳得有点快。这还是我头一回干这种事。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把罐头放在桌上,发出了“当”的一声。
“你好,我是王建国。”我学着大人的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点。
她闻声,慢慢地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车间里纺纱机突然卡壳的动静。
那张脸,我太熟悉了。
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眼睛,嘴角总是带着一点点笑意,就算是不笑的时候,也显得很温柔。
是她。
林文郁。
我高二时的英语老师。
我的手一下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脸上的热度“噌”地一下就起来了,肯定红得像车间里的安全标语。
“陈……陈梁?”她也愣住了,眼睛里满是意外。
“林……林老师。”我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整个茶馆好像都安静了,我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我做梦都没想到,大鹏的相亲对象,会是我的高中老师。她比我大六岁,当年她来我们学校的时候,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是全校男生的焦点。
我当时英语成绩不好,上她的课总爱打瞌睡,她没少点我名,还把我叫到办公室单独给我补过课。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带着粉笔灰的味道。
“你怎么……”她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
我窘迫到了极点,恨不得把大鹏从南下的火车上揪回来。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结结巴巴地,用最快的速度说了一遍。
我说完,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准备迎接一场师长的教训。
结果,等了半天,只听到一声轻轻的笑。
我抬起头,看到林老师正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带着一种……怎么说呢,一种看透了一切的、有点好笑的表情。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我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然后,她看着我,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问:
“那……彩礼准备好了吗?”
我的大脑彻底当机了。
她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原本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准备好了?我拿什么准备?说没准备好?那不是更尴尬吗?
我只能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我舌头都麻了。
“林老师,您别开我玩笑了。”我放下茶杯,脸上的热度还是没退。
“我没开玩笑,”她还是那样笑着,眼神却很认真,“既然你替他来了,那今天,你就是我的相亲对象。不是吗?”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毕业两年,林老师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她还是那么温柔,但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无奈。
一个二十八岁的女老师,在九十年代初的这座小城里,确实是“大龄”了。我妈常在饭桌上念叨,邻居家谁谁的女儿,二十五了还没嫁出去,家里人都快愁白了头。
我忽然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来相亲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是个二十二岁的工厂工人,一个月工资一百多块,住在家里,前途一片模糊。我拿什么跟她相亲?
“陈梁,你不用紧张。”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可能还要等很久。”
她的话让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其实,我也不想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公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家里安排的,推不掉。见了面,大家都不合适,回去也好交差。”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跟我一样,也是被逼无奈。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因为撒谎和冒名顶替带来的愧疚感,忽然就减轻了不少。我们俩,好像成了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那……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很简单,”她把那本《大众电影》合上,放进自己的布包里,“回去之后,你就跟王鹏的家人说,我们不合适。我也会跟我家里人这么说。”
她处理得干脆利落,就像当年她在黑板上写英语单词一样,清晰,果断。
“好。”我点了点头。
事情好像就这么解决了。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没怎么说话。气氛不再那么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宁。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侧脸在茶馆昏黄的灯光下,轮廓柔和,比我记忆中那个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多了一份女人的韵味。
临走的时候,她坚持把那两瓶罐头的钱给了我。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陈梁,”她走到茶馆门口,忽然又叫住我,“以后别再替别人做这种事了。”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穿着那条淡蓝色连衣裙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我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家,我把罐头放在桌上,对我妈说:“大鹏买的,孝敬我爸的。”
我妈挺高兴,我爸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冷不丁地问我:“梁子,你今天下午干嘛去了?我听你张阿姨说,看见你在公园茶馆跟一个女的坐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们这个院子,藏不住任何秘密。
“没……没什么,就一个普通朋友。”我含糊其辞。
“普通朋友?”我妈的眼睛亮了,“多大了?在哪儿上班啊?看着挺文静的。”
我爸也放下了筷子,看着我。
我头皮发麻。我知道,我要是说实话,说那是大鹏的相亲对象,还是我的高中老师,比我大六岁,我妈能当场把碗给摔了。
那个年代,师生关系是很神圣的,年龄差距也是一道巨大的鸿沟。这种事,在邻里之间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让我后来很久都感到压力重重的决定。
“就是我们厂里的一个同事,”我撒了第一个谎,“随便聊聊。”
“同事好啊!”我妈一拍大腿,“知根知底的。梁子,你也二十二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要是觉得合适,就多接触接触。”
我爸没说话,但从他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的动作来看,他是赞同我妈的。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我当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老师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她微笑的表情,还有她最后那句“彩礼准备好了吗?”。
我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车间里的噪音,父母的期盼,林老师的身影,还有大鹏那张嬉皮笑脸的脸,在我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作茧自缚。
我以为这件事会像茶馆里那杯冷掉的茶一样,慢慢被人遗忘。
但我错了。
几天后,我妈兴冲冲地跑回家,手里拿着一张电影票。
“梁子,我托你刘叔叔搞到的,《新龙门客栈》,可难买了!你约那个女同事一起去看啊,晚上七点半的场。”
我看着那张红色的电影票,感觉像个烫手的山芋。
“妈,我们就是普通同事……”
“什么普通同事!你爸都跟我说了,那天看你魂不守舍的,肯定有戏!”我妈根本不听我解释,把电影票塞到我手里,“赶紧去约人家,别磨磨蹭蹭的,好姑娘可不等-人。”
我被逼到了墙角。
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女同事”?
我唯一的选择,似乎只有林老师。
但我怎么有脸再去找她?上次的事已经够丢人了。
我拿着那张电影票,在厂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下午,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最终还是站了起来,骑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去了市一中。
我不敢去办公室找她,就在学校门口等着。
等到学生都走光了,天都擦黑了,我才看到她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从校门里出来。
她还是穿着一条连衣裙,不过是碎花的,晚风吹起她的裙角,很好看。
我推着车,迎了上去。
“林老师。”
她看到我,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陈梁?有事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上次茶馆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把那张皱巴巴的电影票递到她面前,把家里的情况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我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把自己的麻烦,一股脑地推给了她。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很深,像一潭古井,我看不透里面有什么。
就在我以为她要开口教训我,让我以后不要再来烦她的时候,她却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电影票。
“几点?”她问。
“七……七点半。”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她点了点头,“电影院门口见。”
说完,她就推着车,从我身边走过,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她手指触碰过的温度。
那天晚上,我跟她去看了电影。
电影演了什么,我基本没记住。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边这个人的身上。
黑暗中,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我能感觉到她偶尔因为电影情节而微微起伏的呼吸。
我的心跳,从电影开始到结束,就没慢下来过。
电影散场,我提出送她回家。
她没有拒绝。
我们一前一后地推着自行车,走在九十年代小城安静的街道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陈梁,”她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跟你爸妈说实话?”
我沉默了。
我怎么说?说我替朋友相亲,结果遇到了自己的老师?说我爸妈误会了,我根本没有在跟谁谈对象?
这样一来,我爸妈肯定会觉得我在耍他们,到时候少不了一顿骂。更重要的是,他们会觉得我长这么大,连个正经对象都找不到,还得靠这种荒唐事来充面子,那我在他们面前就更抬不起头了。
“我怕他们……失望。”我小声说。
“那你就打算一直这样骗下去?”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每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一步一步,身不由己。
“林老师,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了。”我由衷地说。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路灯的光从她头顶洒下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陈梁,你不用一直叫我林老师。”她说,“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我文郁吧。”
文郁。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很陌生,又很亲近。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妈隔三差五就会给我下达“任务”,有时候是让我约“女同事”去公园划船,有时候是让我带“女同事”去新开的馆子吃饭。
每一次,我都会硬着头皮去找林文郁。
而她,每一次都没有拒绝。
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逛遍了这座小城的角角落落。
我们会去护城河边散步,看老大爷们下棋。
我们会去新华书店,一待就是一下午,她看她的文学名著,我看我的武侠小说。
我们还会去吃街角的馄饨,五毛钱一碗,热气腾腾。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放松。我可以跟她说厂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她总能安静地听着,偶尔给我一些建议。
她也会跟我说学校里的趣闻,哪个学生调皮,哪个学生又进步了。
我们聊得越多,我就越发现,她跟我印象里的那个“林老师”不一样。
她会因为看到一只流浪猫而难过,会因为买到一本喜欢的书而高兴一整天。她也有自己的烦恼,比如家里人催婚的压力,学校里复杂的人际关系。
她不再是那个站在讲台上,遥不可及的符号。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我开始期待每一次的“任务”。
我甚至会主动跟我妈打听:“妈,你最近还有什么指示?”
我妈乐得合不拢嘴,觉得我终于开窍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在一个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我喜欢上了林文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一个普通的工人,喜欢上了自己的高中老师?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女人?
这太荒唐了。
我试图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但它就像雨后的春笋,越压,冒得越快。
我开始在她面前变得不自然。我会偷偷看她,然后又飞快地移开视线。我会因为她无意中的一句话,而胡思乱想半天。
她那么聪明,肯定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像以前一样,平静地应我的每一次邀约。
这种平静,让我更加心慌。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傍晚。
那天我去找她,正好碰到她提着一袋米,艰难地往楼上走。她家住在老式居民楼的五楼,没有电梯。
我赶紧跑过去,把米袋子接了过来。
“我来。”
那袋米很沉,我一口气把它扛到五楼,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她打开门,让我进去坐。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家。
很小的一居室,但收拾得非常干净。书架上摆满了书,阳台上种着几盆绿植,空气里有股淡淡的书香。
她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去厨房忙活了。
我局促地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听着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就像一个家。
不一会儿,她端出两碗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家里没什么菜了,随便吃点吧。”她说。
我埋头吃面,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吃完饭,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
“雨太大了,你等雨小点再走吧。”她说。
我们就坐在客厅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有一搭没一没搭地聊着天。
聊着聊着,她忽然问我:“陈梁,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一汪深潭,要把我吸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文郁,”我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我……我喜欢你。”
我说出来了。
说完之后,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审判。
我知道,她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拒绝我。我们的年龄,我们的身份,我们的学历,我们的家庭……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银河。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声:
“你真是个……傻小子。”
她的声音里,没有嘲笑,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圈有点红。
“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要面对多少事情?”她问。
“我知道。”我说,“我不怕。”
那时候的我,是真的不怕。我觉得,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什么困难我都能克服。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相框,递给我。
相框里,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笑得很灿烂。
“他是我以前的……对象。”她的声音很轻,“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去了西藏。我们约好,等他服役期满了,就结婚。”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三年前,他牺牲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压抑着多大的悲伤。
“从那以后,我就没想过再找。直到家里人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答应去相亲。”她看着我,“陈梁,我比你大六岁,我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人。你跟着我,对你不公平。”
我拿着那个相框,感觉有千斤重。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平静,那么疏离。她的心里,有一块地方,是冰封住的。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我把相框放回桌上。
“文郁,”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过去的事情,我没法参与。但是你的未来,我想试试。”
“我不怕不公平。我只怕,我连试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没有声音,就是安静地流泪。
我伸出手,笨拙地想去帮她擦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却主动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
“陈梁,”她看着我,泪眼婆娑,“你让我想想。”
我点了点头。
从她家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我向她表白了,她没有直接拒绝我。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现实的压力,很快就找上了门。
我们之间的关系,终究还是没能瞒住。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市一中的林老师,在跟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工厂工人谈恋爱。
一时间,风言风语,满城皆知。
各种难听的话都有。
说她嫁不出去,饥不择食。
说我年纪轻轻,想走捷服径,攀高枝。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和她的身上。
学校的领导找她谈话,让她注意“师德”和“影响”。
我们厂里的同事,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最先爆发的,是我的家庭。
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回家之后,脸拉得老长。
“梁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处的那个对象,到底是谁?”
我看着我妈的眼睛,知道瞒不住了。
“是……林文郁。”
“哪个林文郁?”
“我高中的英语老师。”
我妈手里的毛线团,“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爸从里屋走出来,脸色铁青。
“混账东西!”他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就朝我身上抽过来。
我没躲。
鸡毛掸子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你知不知道她多大?她是你老师!我们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我爸气得浑身发抖。
“爸,妈,我是真心喜欢她。”我梗着脖子说。
“喜欢?”我妈哭了,“你懂什么叫喜欢!你这是要把我们老两口的脸,按在地上让人踩啊!”
“你要是还认我们这个家,就马上去跟那个女人断了!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我爸指着大门,对我吼道。
那是我长这么大,我爸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我心里很难受,但我没有妥协。
我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我的心,却异常坚定。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去了她家楼下。
我不敢上去,就在楼下那棵大槐树下,一直站着。
我想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她下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我。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看到我脸上的伤,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你……你家里人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想碰碰我的脸,又缩了回去。
“陈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算了吧。”
我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我抓住她的手,“是不是学校也给你压力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别了过去。
“文郁,你看着我。”我强行把她的脸转过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不合适?”
她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合适。”她摇了摇头,“是我不合适。我不该把你拖下水,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不该被我耽误了。”
“这不是耽误!”我冲她喊道,“跟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陈梁,你冷静点。”她想把手抽回去,“我们不现实。你父母不会同意,我的家人也不会同意。我们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在乎!”她也提高了声音,“我在乎我的学生怎么看我,在乎我的同事怎么议论我!我更在乎你,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跟你父母反目成仇,被人指指点点!”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
是啊,我只想着我自己的“不怕”,却忘了她要承受多少。
她是一个老师,名誉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我以为我的坚持是爱,但现在看来,我的坚持,可能只是一种自私。
我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对不起。”我说。
我转身就走,不敢再看她一眼。
我怕再看一眼,我就会舍不得。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跟家里人陷入了冷战。我爸不跟我说话,我妈天天以泪洗面。
厂里的人,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像个孤魂野鬼,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是不是对的。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算了吧。就像文郁说的,我们不现实。
我开始拼命地在车间干活,想用体力上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痛苦。
那天,我跟着师傅检修一台机器,因为精神恍惚,一不小心,手被卷进了齿轮里。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我的右手,被纱布裹得像个粽子。
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骨头没事,但伤了筋,以后可能干不了重活了。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心里一片死寂。
我爸妈守在床边,眼睛都哭肿了。
我爸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他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他心疼我,也后悔打了我。
但我们父子俩,谁也拉不下那个脸,先开口。
住院的第三天,大鹏风尘仆仆地从南方回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一进病房就嚷嚷:“梁子,你小子怎么回事?怎么还进医院了?”
看到他,我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认识林文郁,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但他也是我最好的兄弟。
他从我妈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屁股坐在我床边,半天没说话。
“梁子,”他憋了半天,才开口,“这事……都怪我。”
“不怪你。”我摇了摇头。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不知道。”我说,“可能……就这么算了吧。”
我的手废了,以后在厂里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拖累人家一个好好的老师?
大鹏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削了一个苹果。
那天下午,病房里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是林文郁。
她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她瘦了,也憔悴了,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爸妈看到她,脸色都变了。
我妈想说什么,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爸站起来,对她说:“林老师,你请坐。”
他的语气,很客气,也很疏远。
文郁没有坐,她走到我的病床前,看着我被纱布包着的手。
“疼吗?”她问。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摇了摇头。
她把网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向我爸妈。
“叔叔,阿姨,”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陈梁的事,都是因我而起。”
我爸妈都愣住了。
“这件事,跟陈梁没有关系。是我……是我主动的。”她看着我爸妈,眼神很坚定,“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影响他。”
我心里一震,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林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爸皱着眉头问。
“我的意思是,我会离开这里。”她说,“我已经向学校递了辞职信。我会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打扰陈梁的生活了。”
“什么?”我惊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
辞职?她要走?
“文郁,你疯了?”我冲她喊道。
她没有看我,还是看着我爸妈。
“叔叔,阿姨,请你们不要再怪他了。所有的错,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说完,她又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走。
“站住!”
我爸突然开口了。
文郁停住了脚步。
我爸掐灭了手里的烟,站了起来。他走到文郁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林老师,”他开口了,声音很沉,“你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姑娘。”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我们家梁子,从小就犟,认死理。他要是真的认定了你,我们就算把他腿打断,也拉不回来。”
我爸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我。
“梁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非她不可?”
我看着病床前的文郁,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
我爸又转头看着文郁。
“林老师,我们家就是个普通工人家庭,没钱没势。梁子这手……以后可能也挣不了大钱了。你跟着他,要吃苦的。你想好了吗?”
文郁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点头。
“叔叔,我不怕吃苦。”
我爸看着她,又看了看我,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对我妈说:“孩他娘,去,把家里的那只老母鸡炖了,给林老师……给文郁补补身子。”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抹着眼泪,“哎”了一声,就往外走。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大鹏识趣地找了个借口溜了。
我爸走到我床边,拍了拍我没受伤的那个肩膀。
“臭小子,以后好好对人家。”
说完,他也出去了。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我和文郁。
她走到我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傻小子。”她又说了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我感觉,我像是握住了我的全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住院的这几天,文郁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学校里,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不堪入耳。校领导为了平息事端,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跟我断绝来往,公开检讨;要么,主动辞职。
她选择了后者。
她甚至连下家都没找好,就递了辞职信。
她去找我爸妈,是准备做最后的告别。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就是希望我爸妈能原谅我,让我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
她从来没想过,我爸会松口。
我爸后来跟我说:“我那天,是真想把你腿打断。可我看到那个姑娘,我就知道,我打不断了。”
“她看你的眼神,跟你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豁出去了的眼神。我知道,你们俩,是谁也分不开了。”
“我跟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们还能怎么样呢?只能盼着你们好。”
我出院那天,文郁来接我。
她把那封辞职信,当着我的面,撕了。
“校长找我谈话了,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差点错过我师母。”她笑着说,“他让我好好珍惜。”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好看。
我们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爸妈的同意,就变得一帆风顺。
我们走在街上,还是会有人指指点点。
厂里的一些长舌妇,还是会在背后说三道四。
但我们都不在乎了。
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手牵着手,就好像有了一副对抗全世界的铠甲。
我的手恢复得很好,虽然不能再干重活,但一些精细的活还是没问题的。厂里领导照顾我,把我调到了仓库,当了个保管员。活不累,就是工资少了点。
文郁还是在市一中教书,她成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英语老师。她的学生,都偷偷地管我叫“师丈”。
1993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我们把家安在了文郁那个小小的单身宿舍里。
虽然小,但很温馨。
我用我存了很久的工资,给她买了一个新的书柜,把她的那些宝贝书,都整整齐齐地放好。
她会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给我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去护城河边散步。
日子过得很清贫,但我们都很满足。
大鹏后来在深圳发了财,成了大老板。他每次回来,都要请我们去最高档的酒店吃饭。
他总会搂着我的肩膀,喝得醉醺醺地说:“梁子,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那年让你替我去相亲。”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遇见文郁,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有时候,我也会问文郁:“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怕我真的是个骗子?”
她会放下手里的书,看着我,笑着说:“你的眼神,骗不了人。”
“从你走进茶馆,看到我那一刻起,你的眼睛里,就写满了惊慌、窘迫,还有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少年心事。”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傻小子,好像还没长大。”
“可是后来,当我看到你为了我,跟你父亲对抗,看到你躺在病床上,还想着要放我走,我就知道,你长大了。”
“你成了一个,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真正的男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
我会把她搂在怀里,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从黑发走到了白发。
我们的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们搬了新家,房子很大,很亮堂。
但我们还是最怀念,当年那个小小的,堆满了书的单身宿舍。
因为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也最幸福的时光。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那本《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巩俐,依旧年轻,眼神倔强。
我拿着杂志,走到正在阳台上浇花的文郁身边。
“嘿,林老师。”我从背后抱住她。
她转过头,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叫。”
“林老师,”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彩礼,我准备好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你。”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茶馆见面时那样。
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又明亮。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