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碗水递过来的时候,我正被七月的毒太阳晒得眼冒金星。碗是粗瓷的,水里飘着几粒灰尘,但握着它的那只手,却白得晃眼。林秀雅,我们河堤工地上所有男人心里不敢说出口的名字,一个32岁的俏寡妇。她把碗递到我嘴边,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我滚烫的脖颈,那一下,像一道微弱的
那碗水递过来的时候,我正被七月的毒太阳晒得眼冒金星。碗是粗瓷的,水里飘着几粒灰尘,但握着它的那只手,却白得晃眼。林秀雅,我们河堤工地上所有男人心里不敢说出口的名字,一个32岁的俏寡妇。她把碗递到我嘴边,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我滚烫的脖颈,那一下,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我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我猛地一哆嗦,水洒了大半。她没恼,反而凑近了,压低声音,气息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耳朵:“晚上来我家喝。”说完,她收回手,端着空碗,腰肢一扭,像风中的杨柳一样走远了。周围的汉子们都停了手里的活,眼神混杂着嫉妒、嘲弄和警告,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得我后背生疼。我的天,1978年,一个血气方刚的未婚小伙,一个名声在外的年轻寡妇,这要是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可她那双含着水汽的眼睛,和那句轻飘飘的邀请,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我刚被分配到红旗公社修河堤说起。我叫陈建军,那年22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跟着工程队下了乡。我们这帮小年轻,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每天最盼的就是收工后那顿饱饭和晚上在工棚里吹牛。而吹牛的话题,十有八九都绕不开林秀雅。林秀雅不是本地人,听说是跟着她丈夫张文博从城里调过来的。张文博以前是公社的会计,文化人,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可惜,一年前在采石场放炮的时候,被一块飞石砸中了脑袋,当场就没了。留下林秀雅一个人,带着个五岁的女儿,守着三间砖瓦房,成了十里八乡嘴里最不缺的谈资。
说她俏,是真的俏。皮肤白,眼睛大,不像我们这些乡下女人,被风吹日晒得又黑又糙。她走路总是低着头,细腰款款,哪怕穿着打补丁的旧布衫,也遮不住那股子城里人特有的风韵。可越是这样,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就越露骨,女人们说她的话就越难听。什么“克夫命”、“骚狐狸”,什么“指不定心里多痒痒呢”,难听的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她。她从不辩解,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把院门关得更紧。她很少出门,每天就是接送孩子去村小学,然后就待在家里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我们这些在河堤上干活的,离她家不远,偶尔能看见她晾衣服的纤细身影,那便是工地上最提神醒脑的风景。
我跟她本没有任何交集,直到那天晌午头。我因为中暑,有点脱力,一个人落在队伍后面。她正好从地里摘菜回来,看见我脸色发白,二话不说就回家端了那碗水。那碗水里放了盐和一点点糖,是那时候最好的解暑汤。我当时渴得喉咙冒烟,咕咚咕咚喝下去,才感觉魂儿又回到了身上。我连声道谢,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就是那一笑,让我觉得过去二十多年都白活了。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她手指划过我脖子,说了那句要命的话。
整个下午,我的魂儿都是飘的。铁锹挖在土里,我感觉像挖在棉花上。工友们不时朝我挤眉弄眼,有个叫赵大嘴的,是出了名的碎嘴子,他凑过来,用胳膊肘顶我:“建军,行啊你小子,林寡妇看上你了?那娘们可不一般,水多着呢!晚上可得加把劲,别给我们男人丢脸!”我脸涨得通红,骂了他一句,心里却乱得像一锅粥。去,还是不去?去了,万一被人看见,我这名声就彻底臭了,以后在公社还怎么抬头做人?不去,她那双眼睛又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那句“来我家喝”,像小猫的爪子,挠得我心痒难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那时候的人言可畏,是真的能杀人的。
天擦黑,工棚里点起了煤油灯。赵大嘴还在那儿添油加醋地讲我的“艳遇”,惹得一帮人哄堂大笑。我扒拉了两口窝窝头,心里烦躁得不行。我悄悄溜出工棚,一个人走到河堤上。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水腥味,也让我冷静了不少。我反复琢磨林秀雅的眼神,那里面除了几分说不清的媚,似乎还有一丝……恳求和挣扎?一个寡妇,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邀请一个陌生男人去她家,真的只是为了那点事吗?我觉得不对劲。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我一咬牙,决定去看看。死就死吧,被唾沫淹死也比被好奇心折磨死强!
我特意等到后半夜,估摸着村里人都睡熟了,才像做贼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林秀雅家。她家在村子最东头,很偏僻。院墙不高,我能闻到院子里飘来的一阵阵栀子花香。我不敢走正门,绕到后墙,学着猫叫了两声。很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林秀雅探出头来,见是我,一把将我拉了进去,又飞快地把门插上。整个过程,她一句话没说,心跳得比我还厉害。进了屋,我才发现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炒鸡蛋,还有一瓶没开封的二锅头。她的女儿妞妞已经睡熟了,里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坐吧。”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不是酒。“别怕,我不会吃了你。”她的声音有点抖,显然也很紧张。我尴尬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也不敢乱瞟。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煤油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个小小的火花。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她才幽幽地开了口:“陈建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愣住了,问她怎么知道。她说,上次公社分救济粮,赵大队长故意刁难她,说她家男人死了,不算正式户口,不给分。是我站出来,用高中课本上学的政策跟他理论,说军烈属和困难户都有优待,赵卫东被我说得下不来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分了粮给她。其实我早就忘了这事儿,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我知道这事儿很危险,也可能会连累你,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不是我想的那种事。我让她别急,慢慢说。她擦了擦眼泪,从床底下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本子,递给了我。“你看看这个。”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个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数字,什么水泥多少吨,钢筋多少斤,还有很多我看不懂的条目。每一笔账后面,都有两个数字,一个大,一个小,中间用红笔划了一道线。在账本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字,字迹很清秀:“公饱私囊,天理难容。赵卫东,你会有报应的。”落款是张文博。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全明白了。这哪是什么账本,这分明是赵卫东贪污公款的铁证!“我男人……他不是意外死的。”林秀雅哽咽着说,“他死前一天晚上,就把这个本子交给我,让我藏好。他说,赵卫东这几年利用修水库、建厂房的机会,捞了不少钱,这本子是他偷偷记下来的真实账目和虚报账目。他说要去县里举报,让咱公社的老少爷们别再被这个蛀虫坑了。可第二天,他就……就出事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采石场的人都说是意外,可我不信!哪有那么巧的意外!肯定是赵卫东杀人灭口!”
我拿着那个小小的账本,感觉有千斤重。赵卫东是公社大队长,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就是土皇帝,黑白两道通吃,手下还有一帮地痞流氓。我要是掺和进去,别说前途,小命都可能不保。我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明哲保身的退路,一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一想到张文博为了揭发罪恶付出了生命,一想到林秀雅孤儿寡母忍辱负重,我心里的那点血性就被点燃了。一个文弱的会计都有这样的胆量,我一个七尺高的汉子,难道还不如他?
“嫂子,你别哭了。”我把账本小心地揣进怀里,沉声说:“这事,我管了。张哥是条汉子,我们不能让他白死。”林秀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感激。她“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被我一把拉住。“使不得,嫂子,你这是折我的寿。”我扶着她,“但是我们不能鲁莽行事。赵卫东在本地势力太大,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那一夜,我们俩就着昏暗的灯光,商量了很久。我决定,不能直接去县里举报,那样很可能被赵卫东的眼线半路截胡,或者被官官相护给压下来。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更有力的武器,一击致命。
接下来的日子,我表面上还是那个在工地上傻干活的愣头青,暗地里却开始留意赵卫东的一举一动。林秀雅则以给女儿看病为由,隔三差五去县城,实际上是去县邮电局,用我们商量好的暗号,悄悄地往省里的纪检委寄举报信。我们不敢把账本这个关键证据寄出去,怕丢失,只在信里提到了有确凿证据。信寄出去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赵卫东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不仅在工地上给我小鞋穿,还几次三番地当众羞辱我,说我跟林秀雅不清不楚,想吃绝户饭。我咬着牙,全都忍了。我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那天,公社大喇叭里广播,说省里派了工作组下来视察农田水利建设,点名要来我们红旗公社。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机会来了!赵卫东为了迎接检查,搞得鸡飞狗跳,又是刷标语又是大扫除,还特意从县里买了好酒好菜准备招待。我跟林秀雅商量,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检查组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再次潜入了她家。我们把账本的内容,用最小的字,誊抄在几张薄薄的烟盒纸上。然后,我把这些烟盒纸,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一根掏空了烟丝的“大前门”香烟里。
第二天,工作组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公社大院。赵卫东像哈巴狗一样前倨后恭地迎了上去,领头的领导姓周,是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中年人。赵卫东领着周组长一行人视察河堤,汇报工作,吹得天花乱坠。我算准了他们要经过我负责的那一段。当他们走近时,我故意脚下一滑,摔倒在周组长面前,手里的工具散了一地。赵卫东的脸当场就绿了,冲过来就要骂我。我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捡起我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哆哆嗦嗦地递向周组长,用又敬又怕的语气说:“领导,您……您抽根烟解解乏。”
所有人都愣住了。赵卫东气得像个癞蛤蟆,骂道:“陈建军,你疯了!滚一边去!”周组长却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接过了那根烟。他捏了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没有点燃,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烟插在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淡淡地说:“小同志,谢谢你。我们先去会议室听汇报吧。”那一刻,我看到赵卫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的心怦怦直跳,成败在此一举。
后来的事情,就像评书里说的那样。工作组在会议室开会,不到半小时,外面就开来了几辆吉普车,下来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直接冲进会场,把正在汇报工作的赵卫东给铐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周组长在厕所里拆开了那根香烟,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当场就用内部电话联系了县公安局。铁证如山,赵卫东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把他这些年贪污腐败、甚至包括如何设计害死张文博的罪行,都全招了。
红旗公社的天,一下子就晴了。赵卫东和他的那帮爪牙被一网打尽,贪污的钱款被追回,给公社建了新的学校和卫生院。张文博被追认为烈士,公社给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林秀雅抱着女儿,哭得那么伤心,却又那么释然。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件事之后,再也没人敢在背后对她说三道四了,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和同情。
而我,因为协助揭发有功,被破格提拔,调到了县里的办公室。离开公社那天,林秀雅来送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我握着那两个鸡蛋,看着她那双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她会好好把妞妞带大,让她像她爸爸一样,做个正直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人生轨迹因为那碗水,那句话,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后来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但那个夏夜,那个在煤油灯下,眼神倔强又无助的女人,却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里。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那么几个瞬间,需要你做出选择。是选择退缩保全自己,还是选择挺身而出坚守良知。我很庆幸,在1978年的那个晚上,面对林秀雅的邀请,我选择了后者。那一碗水,不仅解了我的渴,也照见了我的心。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