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年了。从1994年那片扎手的荒坡上,我用肩膀和牲口拉出第一道犁沟,到如今那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果林。我以为,我在这二十年里流的每一滴汗,爹娘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以为,有些承诺,不用挂在嘴上,也会被岁月记得清清楚楚。
爹,那二十万,我不给。
那是我攒了半辈子,答应给秀英家盖房子的钱。
二十年了。从1994年那片扎手的荒坡上,我用肩膀和牲口拉出第一道犁沟,到如今那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果林。我以为,我在这二十年里流的每一滴汗,爹娘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以为,有些承诺,不用挂在嘴上,也会被岁月记得清清楚楚。
可我错了。
原来这一切,都得从头说起。从1994年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从邻村的林秀英红着眼圈,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怯生生地站在我家门槛外说起。
第一章 那片刚开垦的地
1994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冬末的寒气,刮在脸上像细碎的砂纸。我们村和邻村,都还陷在泥土里,盼着老天爷赏饭吃。那时候,谁家能多分到一两亩新开垦的荒地,就跟城里人分了套新房子一样,是天大的喜事。
林秀英家就分到了这样五亩地。可这喜事,对她家来说,更像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她爹前年冬天上山砍柴,被倒下的大树砸中了腿,拖了半年,人还是没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她娘王婶,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弟。一个家,连个能掌犁的壮劳力都没有。那五亩地,在村东头的山坡上,土里混着碎石和草根,别说耕了,光是把那些盘根错节的草根给刨出来,就得脱层皮。
那天下午,我刚从自家地里回来,正蹲在院子里就着咸菜扒拉着一碗剩饭。我爹陈大山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个疙瘩,琢磨着家里那头老黄牛的腿伤。我娘李桂芬在屋里纳鞋底,针脚穿过厚厚布料的“噗嗤”声,听得人心里踏实。
就在这时,林秀英来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有些枯黄。她不敢进院子,就站在门槛外头,脚尖不安地在地上划拉着,头埋得很低,我只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大山叔,桂芬婶。”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带着哭腔。
我娘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去,拉着她的手,有些心疼地问:“秀英啊,咋了这是?家里出啥事了?”
秀英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砸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婶……俺家那地……眼看就要过了春耕的时候,可……可俺娘急得嘴上起了燎泡,俺那两个弟弟,连锄头都还没举多高……”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们都听明白了。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守着五亩荒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村里人各家有各家的难处,顶多嘴上同情几句,谁又能真把自家的活计放下,去帮衬一个外姓人呢?
我爹叹了口气,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像一声无奈的叹息。“难啊。你爹走得早,这日子……”
王婶也跟着女儿来了,站在不远处,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想上来又不敢,怕给我们添麻烦。那副景象,看得人心里堵得慌。
我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碗往旁边一放,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林秀英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爹娘,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只是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无助。
她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声音比刚才更小了,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进我耳朵里。
“建国哥……俺家没人手,那片刚开垦的地……你有空来帮忙耕么?”
那一瞬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了。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我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娘脸上的心疼也变成了为难。帮,怎么帮?我家自己的地还忙不过来,那头老黄牛又瘸了腿。这五亩荒地,不是一天两天的活儿,搭进去的是整个春耕的功夫。
可我看着她那双满是祈求和绝望的眼睛,看着她身后那个瘦弱的女人和两个探头探脑的孩子,我心里某个地方,就那么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想起她爹林叔还在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我贪玩去河里摸鱼,脚抽筋了,差点沉下去。是林叔路过,二话不说跳下水把我捞了上来。他拍着我的后背,呛出来的水又苦又涩,可林叔的笑声却很爽朗。他说:“建国小子,命大啊!以后长大了,有力气了,可得做个有用的人。”
那些陈年旧事,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没看我爹娘的脸色,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姑娘,点了点头。
“行。”
我只说了一个字。
林秀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不敢相信的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眼泪流得更凶了。最后,她带着她娘和弟弟,对着我们家院子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天晚上,我爹一晚上没跟我说话。吃饭的时候,他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陈建国,你本事大了啊!咱家自己的活计你心里没数?老黄牛的腿还没好利索,你倒先去给别人家当长工了!”
我娘在一旁打圆场:“他爹,孩子也是心善。秀英家那情况,是挺可怜的。”
“可怜?这村里村外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咱家就不可怜?你看看这房子,哪天刮大风下大雨,我不怕它塌了?你看看你儿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上门提亲的媒婆都没有!拿什么给人家?拿这一身泥巴吗?”
我闷着头吃饭,一句话也没反驳。我知道爹说的都是实话。可我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林秀英那双眼睛,和林叔把我从水里捞上来时,那双粗糙却有力的大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我没去牵自家那头瘸了腿的老黄牛,而是扛起家里的那把老犁,去了村东头的山坡。
那真是一片难啃的硬骨头。犁铧下去,不是被石头硌得“咯噔”一响,就是被老草根缠得死死的,得停下来用手一点点往下拽。我把犁的挽绳套在自己肩膀上,像牲口一样,一步一步往前挪。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后背的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肩膀被绳子勒出一道道血印,火辣辣地疼。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秀英和她娘,提着一个瓦罐,端着一碗窝窝头。
“建国哥,歇会儿,喝口水吧。”秀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我摇摇头,没停下脚下的步子:“不累,弄完这垄再歇。”
王婶看着我肩膀上的血印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转过身去,偷偷抹了把泪,然后对我说道:“建国,好孩子,是婶子对不住你,让你受累了。你林叔在天有灵,会保佑你的。”
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婶,你说啥呢。林叔救过我的命,这点活算啥。”
那天,我从天亮干到天黑,直到月亮升起来,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肩膀已经麻木了,两条腿像灌了铅。
可当我回头看时,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已经有了一小片被翻开的,带着湿润气息的新土。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头,好像也有一片地,被什么东西给犁开了,松动了。
我不知道,这一犁,会让我往后的人生,都跟这片土地,跟这家人,再也分不开了。
第二章 扎根的承诺
春耕的那一个月,我几乎是天天下地,一半时间在我家田里,一半时间就在林秀英家那片山坡上。我家的老黄牛腿好了些,我就牵着它,先帮秀英家把地翻完,再赶回来做自家的活。
我爹的脸,就跟那四月的天一样,阴晴不定。他嘴上不说,但每次我从外面拖着一身泥回来,他那眼神都像刀子似的。我娘倒是偷偷给我煮鸡蛋,塞到我口袋里,让我带去地里吃,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别把身子累垮了。”
秀英和王婶也从不让我一个人干。我掌犁,她们就跟在后面,用手把大块的土坷垃敲碎,把石头和草根捡到地垄边上。秀英的两个弟弟,也像小大人一样,提着个小篮子,跟在后面捡石头。一家人,围着那五亩地,像是在打一场硬仗。
秀英的话很少,她总是默默地干活,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感激,有敬佩,还有一些我当时读不懂的东西。她会把瓦罐里的水晾得温温的,算着我歇气的时候递过来。她会把家里最好的一点白面,做成饼子给我吃,而她们自己啃的还是黑乎乎的窝窝头。
有一次,我犁地的时候,犁铧陷进一个石缝里,我使劲一拽,脚下打滑,整个人摔倒在地,额头磕在了一块尖石头上,血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建国哥!”秀英的惊叫声都变了调。
她和王婶慌忙跑过来,秀英从自己褂子上撕下一块布条,手忙脚乱地想给我包扎,可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系不好。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滴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
“别哭,没事,小口子。”我咧嘴想安慰她,却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那天,是王婶扶着我回的家。我头上缠着布条,布条上还渗着血。我爹一见我这副模样,脸“唰”地就黑了,把手里的烟袋锅往地上一摔,指着我的鼻子骂:“陈建国!你是不是疯了!为了外人家的地,你连命都不要了!他们林家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爹!”我忍不住顶了一句,“林叔的恩情,我不能不报!”
“报恩?报恩有你这么报的吗?把自家的日子都搭进去!你看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陈大山虐待自己儿子,逼着他去给寡妇家当牛做马!”
那是我第一次跟我爹吵得那么凶。我娘在中间哭着拉架,王婶站在院子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一个劲儿地说:“大山兄弟,都是我家的错,都是我家的错,我们不该拖累建国……”
最后,还是秀英走过来,拉着她娘,低着头对我爹说:“大山叔,你别怪建国哥,是我们不好。这地,我们不种了……”
说完,她拉着她娘,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看着她们孤零零的背影,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我对我爹吼了一句:“这地我非帮她们种出来不可!”然后就摔门进了自己屋。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额头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我娘守在我床边,不停地用湿毛巾给我擦脸。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我爹在院子里长吁短叹。
第二天我醒来时,烧退了。我娘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端到我面前,说:“快吃了,吃了好长力气。”
我爹坐在门槛上,背对着我,抽着烟,没说话。
我以为他还在生气,没想到吃完饭,他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家里那头牛,你牵去用吧。别老用肩膀拉,你当你是铁打的?”
我愣住了,看着他的背影,眼眶一热。
从那以后,我爹虽然还是不给我好脸色,但也没再拦着我。有时候我回来晚了,我娘会把饭菜在锅里给我热着。
有了牛的帮忙,剩下的活计快了很多。地耕好了,我们又一起播种,施肥。我把我家里攒着准备买化肥的钱,先拿出来给秀英家买了最好的种子和肥料。我娘知道了,只是叹了口气,把我那件穿了好几年、袖口都磨破了的外套拿出来,连夜给我补了补。
夏天的时候,秧苗长得绿油油的,一片喜人。秀英家那片原本荒芜的山坡,像是铺上了一层绿色的毯子。秀英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不再总是低着头,有时候在地里干活,还会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她会把熟透了的野草莓,用干净的叶子包起来,塞给我。那草莓酸酸甜甜的,像是那段苦日子里,唯一的甜味。
秋天,丰收了。那五亩地,因为是新开垦的,土肥,再加上肥跟得足,收成竟然比村里很多老地还好。金灿灿的玉米堆成了小山,沉甸甸的高粱压弯了秆。
交完公粮,剩下的粮食,足够她们一家人吃上一年,甚至还有富余的可以拿去卖钱。
那天晚上,王婶带着秀英和两个弟弟,提着一篮子新磨的玉米面,还有十个鸡蛋,来我家道谢。王婶拉着我娘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说着说着就哭了。
秀英站在她娘身后,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她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我爹破天荒地留他们在家吃饭,还拿出藏了很久的白酒,跟我喝了两杯。饭桌上,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最后说了一句:“建国,你长大了。”
我以为,帮他们把地种出来,把粮食收回家,这件事就算完了。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以后,秀英家但凡有什么重活、难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屋顶漏雨了,要上房揭瓦;猪圈的墙塌了,要和泥砌墙;弟弟生病了,要连夜背着去镇上的卫生院……王婶和秀英从来不直接开口,她们只是会在我面前露出一脸愁容,而我,只要看到了,就没法不管。
一年,两年,五年……我成了她们家不拿工钱的“长工”,成了她们家没有名分的“顶梁柱”。
村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被林家那个“小”迷住了,还有人说我爹娘养了个“白眼狼”,光知道向着外人。
我爹娘听了,脸上无光,跟我吵过,闹过。我爹甚至扬言,如果我再管林家的事,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可每次看到秀英那双无助的眼睛,看到王婶那愁苦的面容,我就硬不起心肠。那个“行”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只知道,只要他们需要,我就得在。
第三章 新房子的地基
时间一晃,就到了2001年。
这几年,靠着我和秀英两家人的苦心经营,那片山坡地已经大变样。我们种的玉米和高粱年年丰收,后来又听了镇上农技站专家的建议,开始试着种果树。苹果树、梨树,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哨兵一样守护着那片土地。
我的年纪也到了二十七八,在村里,这已经是“大龄青年”了。跟我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爹娘为我的婚事愁白了头。媒人也来过几个,但一听说我跟邻村林家的关系,大多都摇着头走了。姑娘家也怕,嫁过来,丈夫的心思一半都在别人家,这日子怎么过?
我爹陈大山觉得,家里之所以说不上媳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我们家那三间土坯房,还是他结婚时盖的,几十年风风雨雨,墙体裂了好几道缝,屋顶的瓦片也缺了好几块。每到下雨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锅碗瓢盆都得用来接水。
“盖房!必须盖新房!”我爹在一次家庭会议上,把旱烟袋往桌上重重一敲,下了决心,“盖三间敞亮的砖瓦房!有了新房子,看谁还敢瞧不起咱家!到时候,给你娶个好媳妇!”
盖房,是那个年代农村家庭的头等大事,意味着一个家庭的脸面和根基。为了这个目标,我爹娘省吃俭用,把卖粮食、卖鸡蛋的钱,一分一分地攒下来,藏在床底下的一个铁盒子里。这些年,我也把在外面打零工挣的钱,一分不留地全部上交。
终于,在那个夏天,铁盒子里的钱攒够了。我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走路都带风。他请了村里的风水先生看地,选了吉日,又托人从镇上买来了红砖、水泥和钢筋。
动工那天,家里请了亲戚朋友来帮忙,放了鞭炮,摆了简单的酒席,热热闹闹的。我爹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光:“建国,好好干!等新房盖好了,爹托人给你说个全村最好的姑娘!”
我也很激动。我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坚固的家。我也想让我爹娘扬眉吐气,不再因为我而被人指指点点。
那段时间,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盖房上。和泥、搬砖、上梁……每天累得像散了架,但心里却充满了奔头。我看着房子的地基一点点打好,墙体一天天升高,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幸福生活的模样。
秀英和王婶也来帮过几次忙,送些自己种的菜,或者帮我娘做做饭。但每次看到我爹,她们都有些拘谨,不敢多待。我爹对她们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在他看来,这些人,就是耽误我前程的“麻烦”。
秀.英也长成了大姑娘,二十五六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加复杂。有一次,她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双崭新的布鞋,鞋底纳得又密又结实。
“建国哥,你……你别太累了。”她低着头,脸颊绯红。
我握着那几双还带着她体温的布鞋,心里一阵暖流涌过。这么多年的付出,她都记在心里。
就在我们家新房的墙体砌到一半,准备上大梁的关键时刻,天有不测风云。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我们正在工地上忙着收拾工具,用塑料布把水泥和沙子盖好。
突然,秀英的弟弟林家宝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慌失措。
“建国哥!不好了!我姐……我姐从果树上摔下来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人怎么样?摔到哪了?”我扔下手里的活,抓住家宝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腿……腿好像断了!呜呜……流了好多血……”家宝吓得哭了起来。
我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跟我爹打声招呼,拔腿就往村东头的山坡跑去。我爹在后面大喊:“建国!你去哪?马上要下大雨了!房顶的木料还没盖好!”
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我甩在了身后。
我冲到山坡上时,王婶正抱着秀英,哭得撕心裂肺。秀英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左边的小腿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裤腿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旁边还倒着一架木梯。显然,她是想趁着下雨前,把树上快要成熟的苹果抢收一些下来,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下来。
“建国……你来了……”秀英看到我,虚弱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就疼得昏了过去。
我二话不说,把秀英背起来,对王婶喊道:“婶,别哭了!赶紧去村里借辆板车!送镇上卫生院!”
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我背着秀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山路上狂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知道,我不能停,我背上的是一条人命,是我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把秀英送到镇卫生院,医生检查后,神情严肃地告诉我们,是小腿骨折,需要马上做手术,不然可能会留下终身残疾。
手术费,要一千块钱。
一千块!在2001年的农村,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王婶一听,当场就瘫倒在了地上。她们家这些年虽然日子好过了些,但为了供两个弟弟上学,家里根本没什么积蓄。
我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秀英,咬了咬牙,对王婶说:“婶,钱的事,你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我跑回家,我们家为了盖房,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准备上梁、买瓦、请木匠师傅的尾款,大概一千五百块钱。这笔钱,是我爹的命根子,是他后半辈子的指望。
我知道,我要是动了这笔钱,无异于捅了天大的马蜂窝。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第四章 一千块钱的裂痕
我冒着大雨跑回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我爹正站在院子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他没去看工地上那些被雨水冲刷的砖瓦,只是死死地盯着院门口,像一尊望夫石。我娘在屋檐下抹着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作孽的雨,这作孽的事……”
看到我浑身湿透地冲进院子,我爹那压抑了一下午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你还知道回来?!啊?!”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陈建国,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这个爹?工地上那么重要的关头,你跑了!新房子的顶梁木都还淋着雨,你知不知道那是我托了多少关系才买来的好木料!”
“爹,秀英她……她从树上摔下来,腿断了,等着钱做手术。”我被雨水呛得直咳嗽,艰难地解释着。
“她腿断了,关我们家什么事?她家没人了吗?要你这个外人去当孝子贤孙?!”我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为了一个外姓的丫头,你连自己的家都不顾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爹,那是一条人命!”我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得先救人!医生说手术费要一千块,晚了腿就保不住了!”
听到“一千块”这三个字,我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松开我的衣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你……你想干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声音有些发虚:“爹,把家里盖房子的钱,先借我一千……”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就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啪!”
清脆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半边脑袋都嗡嗡作响。
我娘尖叫一声,冲过来抱住我爹的胳膊:“他爹!你疯了!你怎么能打孩子!”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辈子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把他伤透了。
“那笔钱,是咱家盖房子的救命钱!是你的娶媳妇钱!是我的棺材本!”他终于缓过气来,一字一顿地吼道,“你今天要是敢动那笔钱,就别认我这个爹!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说完,他转身冲进屋里,“哐当”一声把门反锁了。我知道,那个装着家里全部希望的铁盒子,就在他睡觉的床底下。
我娘哭着求我:“建国,别跟你爹犟了,啊?秀英那孩子是可怜,可咱家也得过日子啊!这房子的地基都打好了,全村人可都看着呢!要是停工了,咱家就成了最大的笑话了!”
我站在院子中央,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往下流,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咸是涩。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和全家的希望,一边是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我守护了多年的姑娘。
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那一刻,我想起了很多事。我想起秀英在我摔伤时,那慌乱又心疼的眼神;想起她悄悄塞给我,还带着体温的布鞋;想起她站在丰收的玉米堆旁,对我露出的那个灿烂的笑脸。
那些画面,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放映。
我不能让她有事。我对自己说。如果她因为没钱做手术而瘸了腿,我会愧疚一辈子。
我对着屋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儿子不孝。”
然后,我转身,冲进了雨幕中。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儿借钱。村里人家,盖个房都得东拼西凑,谁家能一下子拿出一千块的闲钱?
我跑遍了所有可能借到钱的亲戚家,磨破了嘴皮,说尽了好话。可是一听到“一千块”这个数目,他们都面露难色,纷纷摇头。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从我舅舅家借到了三百,从几个关系好的发小那里凑了二百。还差五百块,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心头。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投无路地回到了村口。雨已经停了,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我看着村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第一次感觉,那个生我养我的家,是那么的遥远。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村里匆匆跑了出来,是我娘。
她手里攥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跑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怀里。
“快……快拿着去医院!别耽误了孩子!”她气喘吁吁,头发被露水打湿了,眼睛又红又肿,显然一夜没睡。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零有整,还有几张是崭新的。我愣住了:“娘,这钱……”
“别问了!”我娘打断我,声音带着哭腔,“你爹他……他就是个犟脾气,心里比谁都疼你。后半夜,他自己把铁盒子抱出来,一张一张地数,数了半宿。这是他给你准备的娶媳妇钱,他说……他说就当提前给你了。剩下的钱,他说他自己再去想办法……”
我拿着那沉甸甸的五百块钱,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又一次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我拿着凑够的一千块钱,飞奔到镇卫生院,交了手术费。
手术很成功。秀英的腿保住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婶时,她拉着我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只会重复着一句话:“建国,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们家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你的恩情……”
秀英醒来后,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笑了笑。那个笑容,苍白,却足以融化我心中所有的委屈和疲惫。
我知道,我们两家的命运,因为这一千块钱,因为这场意外,更加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
而我们家那栋盖了一半的新房子,却因为资金短缺,彻底停工了。红色的砖墙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也像一个巨大的嘲讽,时时刻刻提醒着村里人,我们家发生的这场风波。
我爹,从那天起,就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第五章 沉默的对峙
我们家那栋盖了一半的房子,成了村里的“新景点”。
孩子们放学路过,会指指点点地嬉笑;大人们在田间地头休息,也会拿这事当谈资。那些话,像软刀子,一刀一刀割在我爹娘的心上。
“听说了吗?陈大山家盖房盖到一半,没钱了。”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傻儿子,把盖房子的钱拿去给邻村的寡妇家闺女治腿了。”
“啧啧,真是养了个‘活菩萨’,光知道普度众生,不管自家死活。”
我爹的背,比以前更驼了。他不再去村口的老槐树下跟人下棋聊天,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下地,就是闷头抽烟。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吃饭的时候,他会刻意避开我的眼神;我跟他说话,他也只当没听见。
这种沉默的对峙,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我娘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她偷偷跟我说,我爹好几次在夜里唉声叹气,说自己没本事,连栋像样的房子都给不了儿子,没脸见陈家的列祖列宗。
我心里愧疚,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我试着跟我爹沟通,可他一见到我,就把脸转向一边。
我知道,他不是气我拿了钱,他是气我为了外人,不顾全家的脸面,让他这个一家之主在村里抬不起头。这道坎,在他心里,过不去。
秀英出院后,腿上打着石膏,需要静养。我每天在自家地里忙完,就去她家,帮着挑水、劈柴、做饭。王婶和秀英的两个弟弟,对我更是感激得无以复加,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吃。
秀英看着渐消瘦,眼里的心疼和愧疚藏都藏不住。
“建国哥,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她坐在炕上,抚摸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声音里带着哽咽,“要不是我,你家的新房早就盖好了,你也不会跟你爹闹成这样。”
“别说傻话。”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房子以后还能再盖,你的腿要紧。安心养伤,别想那么多。”
为了尽快挣钱,把家里的窟窿补上,我决定去县城的建筑队打工。那里的活儿又苦又累,但工钱高。
临走前一晚,我娘给我收拾行李,一边叠衣服,一边掉眼GESI。
“建国,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别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她把几张零钱塞进我的口袋,“挣钱要紧,但也别把身体熬坏了。”
我爹依旧坐在门槛上,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我走到他身后,站了很久,最后鼓起勇气说:“爹,我走了。等我挣够了钱,咱家的新房,一定能盖起来。”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就这么一声,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在建筑队的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苦的时候。我跟着工头,扛水泥、搬钢筋、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砌墙。夏天,太阳把钢管晒得滚烫,手一碰就起泡;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我舍不得花钱,每天就吃最便宜的馒头和咸菜,住在大通铺上。工友们都笑我,说我是“拼命三郎”。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不仅要挣回盖房子的钱,我还要挣回我爹的尊严。
我把每个月发的工钱,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全都寄回家。我希望我爹能看到,我没有忘记这个家,我正在为我的选择承担后果。
两年后,我带着攒下的一万多块钱,回到了村里。
当我把那厚厚一沓钱拍在我爹面前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动容。他用粗糙的手,一张一张地抚摸着那些钞票,像是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天,他终于开了金口,对我说了两年来的第一句话:“回来就好。”
家里的新房,终于又重新动工了。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我们更加小心翼翼。我和我爹一起,亲手把一砖一瓦砌了上去。我们之间的话虽然不多,但那种父子间的默契,又慢慢回来了。
房子上梁那天,按照村里的规矩,要大摆宴席。我家院子里,摆了十几桌,亲戚朋友都来了,热闹非凡。
我爹喝了很多酒,红光满面,拉着每一个来宾的手,自豪地说:“看!这是我儿子盖的房!敞亮吧!”
那一刻,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终于过去了。
秀英也来了,她的腿已经完全康复,走路和正常人一样。她和王婶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像自家人一样。
宴席上,有人开玩笑地对我爹说:“大山哥,你看建国和秀英,多般配啊!干脆亲上加亲,把秀英娶过来当儿媳妇算了!”
我爹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却没有接话。
我看着秀身穿一件新衣服,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关系,村里人都看在眼里。我们彼此都有情意,但谁也没有说破。
我知道,我爹虽然不再反对我帮衬她们家,但要让他接受秀英做儿媳妇,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毕竟,秀英家的情况摆在那里,两个弟弟还在上学,王婶身体也不好,这对我家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新房盖好了,我的婚事,又一次被提上了日程。
而这一次,矛盾的焦点,不再是房子,而是秀英。
第六章 二十年的账本
新房落成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一转眼,又是十几年过去。世界变化太大了,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做生意,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我们家,靠着我和我爹的苦干,也算过上了不错的日子。那片山坡上的果林,在我和秀英的精心照料下,成了我们两家最稳定的收入来源。每年苹果成熟的季节,红彤彤的果子挂满枝头,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秀英的两个弟弟,都有了出息。一个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另一个学了门手艺,在县城开了个小修理铺,都成了家。王婶的身体也还硬朗,只是头发全白了。
而我和秀英,依旧保持着那种不说破的关系。我快四十了,她也三十好几,我们都成了村里人眼中的“老光棍”和“老姑娘”。不是没人给我们介绍对象,但我都拒绝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心里已经装不下第二个人。秀英也是,她把最好的年华,都用来照顾家庭,偿还人情。我们之间的情意,早就像那果树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彼此的生命里,盘根错节,再也无法分割。
我爹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从最初的反对,到后来的默许,再到现在的无奈。我娘不止一次地拉着我的手叹气:“建国啊,你跟秀英,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啊。”
我爹则更加直接,他觉得,我为林家付出了半辈子,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林家两个小子都已成家立业,秀英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而我,也该娶个正经媳妇,传宗接代了。他对秀英,始终有一层隔阂,觉得她家拖累了我。
真正的爆发,是在去年。
我弟弟陈建军,在城里谈了个对象,女方家里提出,结婚必须在城里买套房。首付,要二十万。
建军是我叔叔家的孩子,从小跟我关系最好。他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打拼,工资不高,二十万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叔叔婶婶找到我爹,希望我们家能帮衬一把。
我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把我叫到跟前,语气不容置疑:“建国,家里这些年攒了二十多万,你先拿去给建军付首付。他的婚事要紧。”
我当时就愣住了。
那二十多万,是我和我爹,一滴汗一滴汗从地里刨出来的,是我在外面打工,一分钱一分钱省下来的。更重要的是,这笔钱,我早就有了别的打算。
秀英家的老房子,比我家以前的土坯房还破旧。这些年,虽然修修补补,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我早就跟秀英说好了,等攒够了钱,就帮她家也盖一栋敞亮的新砖房。这是我欠她的,也是我给她的一个承诺。
我看着我爹,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的话。
“爹,那二十万,我不给。”
我爹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比当年我拿钱给秀英治腿时还要难看。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这钱不能给建军。”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我攒了半辈子,答应给秀英家盖房子的钱。”
“混账!”我爹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你疯了是不是?!为了一个外人,你连你亲弟弟的婚事都不管了?陈建国,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这个家你说了算了?!”
“秀英不是外人!”我第一次在我爹面前,如此坚定地维护她,“她是我认准了要过一辈子的人!我帮她家,不是犯傻,也不是被迷了心窍,是因为我欠她的!”
“你欠她什么?!”我爹气得吹胡子瞪眼,“是我们陈家欠她林家的吗?这些年,你给她家当牛做马,还不够?你为她耽误了婚事,熬成了老光棍,还不够?现在还要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你才甘心?!”
“爹,这不是一回事!”我试图跟他讲道理,“当年林叔救过我的命,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秀英把她最好的二十年都给了她那个家,她为她弟弟们付出了所有,现在她弟弟们成家了,她也该有个自己的家了!我答应过她,要给她盖个新房,堂堂正正地把她娶进门!”
“娶她?我不同意!”我爹的态度斩钉截铁,“你要是敢把这钱拿去给她家盖房子,就别认我这个爹!”
又是同样的话,又是同样的威胁。
二十年前,是为了那一千块钱的手术费。二十年后,是为了这二十万的盖房钱。
时光仿佛一个轮回,我们父子俩,又一次站在了对立面上。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沉默和顺从的年轻人。这二十年的风雨,给了我一身的疲惫,也给了我一身的骨气。
我看着我爹,平静地说道:“爹,这二十年,我怎么过来的,您都看在眼里。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您心里也有一本账。但您不知道,我心里,还有另外一本账。”
我从里屋拿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那是我偷偷记下的。
“九四年春天,帮林家耕地,误了自家春播,那年我家少收了三百斤粮食。”
“九六年夏天,林家屋顶漏雨,我上房修补,摔伤了胳ac,花了五十块医药费,耽误了半个月的活。”
“零一年,秀英摔断腿,我拿了家里一千块盖房钱……”
我一笔一笔地念着,每一笔,都像是在回忆我逝去的青春。
我爹愣住了,他没想到,我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合上本子,看着他,眼睛有些湿润:“爹,您觉得,我记下这些,是为了跟林家算账吗?不是。我是记给我自己看的。我记下的,不是我付出了多少,而是我心甘情愿。这二十万,不是我给林家的施舍,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对我爱的女人,必须兑现的承诺。”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钱,我要拿去给秀英盖房。房子盖好了,我就娶她。您要是同意,您就是我爹,她就是您儿媳妇。您要是不认,我也会给她一个家,只是那个家,可能就不在这个院子里了。”
说完,我站起身,走出了家门。我知道,这一次,我没有退路。
第七章 两座新房,一个家
我以为,接下来又会是长久的冷战和对峙。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爹执意不肯,我就带着秀英,去那片我们一起开垦的果林边上,搭个简易的棚子,从头开始。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娘找到了我。她眼睛红肿,递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家里的存折。
“建国,你爹他……想了一宿。”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他养的儿子,他知道。你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还说……他还说,他这辈子,就没佩服过几个人,你算一个。能把一个承诺,守二十年,不容易。”
我握着存折,手在微微颤抖。
“你爹让我告诉你,”我娘顿了顿,继续说道,“钱,你拿去用。但是,不能只给林家盖。咱家隔壁不是还有块空地吗?一起盖。盖两栋一模一样的,中间打通,开个门,以后就是一家人。”
我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有,”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绒布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金戒指,“这是我跟你爹当年结婚时,你奶奶给的。我们一直收着,本来是想留给你媳妇的。你爹说,秀英那丫头,等了你二十年,也苦了二十年,不能再委屈她了。让你挑个好日子,把事儿办了。”
那一刻,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这二十年的委屈、辛酸、坚持和不被理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爹,那个固执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他终究还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理解了我,也接纳了秀英。
我拿着存折去找秀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她听完,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二十年的等待和煎熬,终于云开见日。
接下来,就是忙碌而幸福的日子。
我请了最好的施工队,在我们家旁边,同时盖起了两栋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我爹每天都背着手,在工地上转悠,比监工还上心。他会跟泥瓦匠师傅讨论墙体怎么砌更牢固,会跟木工师傅研究窗户怎么开更敞亮。
秀英和王婶,则带着林家两个弟弟的媳妇,每天给我们送茶送饭。两个家族的女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亲密得像一家人。
村里人看着这番景象,都羡慕不已。那些曾经的闲言碎语,都变成了赞叹和祝福。
“还是陈大山有福气,找了建国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儿子。”
“秀英也是苦尽甘来,等了这么多年,值了!”
两栋小楼落成那天,我们家和林家,一起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席。院子里,鞭炮齐鸣,人声鼎沸。
酒席上,我爹端着酒杯,走到了王婶面前。
“亲家母,”他郑重地说道,“以前,是我这个当爹的,心眼小,想不开。委屈了孩子,也让你们受了不少闲话。这杯酒,我敬你,也算是我给你赔罪了。”
王婶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摆手:“大山兄弟,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家,拖累了建国,是我们该谢谢你,培养了这么好的儿子。”
两个老人,一杯酒,泯了二十年的隔阂。
那天,在所有亲朋好友的见证下,我把那枚金戒指,戴在了秀英的手上。她哭得梨花带雨,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华丽的婚纱,但我们觉得,我们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幸福。
晚上,亲戚们都散了。我爹把我叫到新房的院子里。月光下,两栋崭新的小楼静静地矗立着,中间那道连通的门敞开着,灯光从两边透出来,温暖而明亮。
“建国,”我爹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爹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知道,人活一辈子,得讲良心。你对秀英,对她家,是讲了良心。你对这个家,对我跟你娘,也尽了孝心。爹以前是钻了牛角尖,怕你吃了亏,怕陈家被人戳脊梁骨。”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两栋房子,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现在我明白了。啥是家?房子是家,但人心更是家。人心要是暖的,住茅草屋也踏实。你用二十年,给咱们陈家,也给林家,盖了一栋最结实的‘房子’。这房子,不在地上,在人心里。”
我听着爹的话,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我点了点头,父子俩在月光下,默默地抽着烟,心里却无比的通透和敞亮。
如今,我和秀英就住在这连通的房子里。我娘和王婶成了最好的姐妹,每天一起买菜做饭,拉家常。我爹还是喜欢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只是他现在溜达的范围更大了,从自家院子,溜达到秀英家院子,看着满院子的生机,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
那片山坡上的果林,依旧是我们两家人共同的牵挂。每年秋天,我和秀英会一起去采摘果子。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那两栋紧紧挨在一起的新房,看着村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我们会相视一笑。
我知道,从1994年那个春天,她低着头,怯生生地说出那句请求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已经和这片土地,和彼此,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一路,走了二十多年,很苦,很难,但每一步,都算数。
来源:正能量葡萄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