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改了八遍的logo抓耳挠腮,客户刚刚又提出了一个“要五彩斑斓的黑”式的要求。
周六的下午,太阳毒得像要把柏油路烤化。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改了八遍的logo抓耳挠腮,客户刚刚又提出了一个“要五彩斑斓的黑”式的要求。
手机“嗡”地一声,震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是老丈人。
“小陈,赶紧来一趟城南废品站,快!”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背景音是“咣咣当当”的金属撞击声,还有一股子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怪味,隔着听筒都往我鼻子里钻。
我头都大了。
“爸,又淘到什么宝贝了?”我揉着太阳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有气无力。
“别问,来了你就知道了!天大的宝贝!”
说完,电话“啪”地就挂了。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丑得千奇百怪的logo,又想起老丈人那张“捡到宝了”的兴奋脸,心里一阵无名火起。
我这老丈人,林国栋,退休前是国营厂的会计,精打细算了一辈子。退休后更是把“薅羊毛”三个字刻进了骨子里。
社区团购买菜,他能为了三毛钱的差价,拉着我妈跑三个平台比价。超市打折,他能五点钟就去排队,抢那几颗最新鲜的鸡蛋。
美其名曰:不能让资本家占了便宜。
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逛旧货市场和废品站,总幻想着能花十块钱淘个明清官窑,二十块钱买回个紫檀木的太师椅。
结果呢?家里堆满了各种“差一点就是古董”的破烂。
我老婆林悦为此跟他吵过好几次,说他那是“老黄瓜刷绿漆”,净整些没用的。
可他就是不听,依旧乐此不疲。
我叹了口气,抓起车钥匙,还是认命地出了门。
没办法,谁让他是林悦的爹呢。
十五分钟后,我的车停在了城南废品站门口。
一股热浪夹杂着酸腐、铁锈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当场掉头。
老丈人正站在一个废铁堆成的小山前,冲我拼命挥手,汗水浸透了他的白背心,脸上却放着光。
“快看!小陈,看我淘到了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半人高的保险箱,杵在一堆生锈的钢筋和破旧洗衣机之间。
那保险箱通体灰黑,边角处磕碰得露出了里面的铁皮,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看起来比我老丈人的年纪都大。
“爸,您……您把这玩意儿买回来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不!”老丈人拍了拍保险箱,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震起一片灰尘,“我跟收废品的小王磨了半天,两百块拿下!你看这厚度,这分量,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我围着保险箱转了一圈,心里直犯嘀咕。
这玩意儿,别说两百,倒找我两百让我拉走,我都得考虑考虑我这小破车的减震。
“爸,这东西连个钥匙孔都没有,密码盘也锈死了,您买回来怎么打开啊?”
“这你就别管了,你劲儿大,咱俩一块儿把它弄上车,回家想办法!”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认命地脱下外套,和他一起,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一、二、三,起!”
保险箱纹丝不动。
那玩意儿沉得跟焊在地上了似的。
废品站老板小王叼着烟,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我们:“林大爷,我说了吧,这玩意儿没三百斤下不来,您非要买。”
老丈人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我乐意!这叫投资!”
最后,还是小王看不下去,找了根撬棍和一个小推车,我们三个人连推带撬,哼哧哼哧地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总算把这个“铁疙瘩”弄进了我的后备箱。
我的车屁股,当场就往下沉了一大截。
回家的路上,我开得心惊胆战,总觉得车子在飘。
老丈人坐在副驾,嘴里就没停过。
“小陈啊,你说这里面会是啥?金条?还是古董字画?”
“说不定是以前哪个大户人家留下来的,传家宝!”
“等打开了,给你和悦悦换辆好车!”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那张被未来财富冲昏了头脑的脸,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活该我今天那个logo改不完。
好不容易把车挪回小区,新的难题又来了。
我们住的是老式居民楼,没电梯。
家在五楼。
我和老丈人站在楼下,对着后备箱里的“铁疙瘩”,面面相觑。
那沉默,震耳欲聋。
最后,还是我咬咬牙,给搬家公司打了个电话。
两个膀大腰圆的师傅来了,看到保险箱也是一愣,开口就要加钱。
老丈人一听要加钱,立马就不干了,撸起袖子就要自己上。
我赶紧把他拉住,好说歹说,多付了一百块,才让两位师傅把这尊“大神”给请上了楼。
保险箱“咚”地一声落在客厅地板上时,我老婆林悦刚下班回家。
她看着客厅中央这个来路不明的庞然大物,又看看我和她爸满头大汗的样子,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爸,这又是什么?”
老丈人献宝似的迎上去:“悦悦,看,我淘的宝贝!保险箱!”
林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你又去废品站了?还花钱买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咱家是没地方给你堆东西了吗?”
“什么破烂玩意儿!这叫‘漏’!你懂什么!”老丈人急了,“这里面说不定有大宝贝!”
“宝贝?爸,你上次淘回来的那个‘清朝夜壶’,后来被专家鉴定是八十年代的搪瓷痰盂,你忘啦?”
“那次是打眼了!这次绝对不会!”
“你哪次都说不会!”
眼看父女俩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丈母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吵什么吵!一回家就吵!国栋,你又买什么了?”
我赶紧上前打圆场:“妈,爸就是买个旧东西,图个乐子。”
林悦气得一跺脚:“图乐子?为了这个乐子,小陈一下午没干活,车差点压趴窝,还花了两百块搬运费!爸,你这是图乐子吗?你这是折腾人!”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也想着给你们改善生活吗?”老丈人被说得满脸通红,声音也大了起来。
“改善生活就靠这个?爸,你能不能现实点!我和小陈踏踏实实上班挣钱,不比你指望这个虚无缥缈的‘宝贝’强?”
我被他俩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
丈母娘走过来,用锅铲敲了敲保险箱,发出“当当”的闷响。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既然买都买回来了,就打开看看,看到底是宝贝还是废铁,也让你爸死了这条心。”
丈母娘发话了,战争暂时停火。
林悦气鼓鼓地坐到沙发上,抱着胳膊,一副“我等着看你怎么收场”的表情。
老丈人得了“圣旨”,立马来了精神。
“开!必须开!”
他转身进了储物间,翻箱倒柜地找工具。
锤子、凿子、螺丝刀、撬棍……没一会儿,客厅地板上就摆了一溜的“作案工具”。
我看着那锈迹斑斑的密码盘和焊死的门缝,觉得这事儿悬。
“爸,要不还是找个专业的开锁师傅吧?”我提议道。
“找什么师傅!那不得花钱啊?”老丈人眼睛一瞪,“我当年在厂里可是技术能手,这点小问题,我自己就能搞定!”
说完,他拿起一柄大铁锤,深吸一口气,对准保险箱的门缝,狠狠地砸了下去!
“咣!”
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整个地板都跟着颤了三颤。
楼下的邻居估计以为我们家地震了。
保险箱的门缝,连条白印子都没有。
老丈人还不死心,又是砸又是撬,折腾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我和他轮番上阵,客厅里“叮叮当当”响个没完,跟打铁铺似的。
林悦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嘴里小声嘀咕:“真是魔怔了。”
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我们累得像两条死狗,那保险箱依旧是“金刚不坏之身”。
老丈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铁疙瘩”,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挫败感。
“嘿,这玩意儿还挺结实。”
我累得话都不想说,直接瘫在了沙发上。
就在这时,林悦突然站了起来。
“我真是受够了。”
她走到保险箱前,踹了一脚,当然,箱子纹丝不动,她的脚倒是疼得一咧嘴。
“爸,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还把全家都搅得不得安宁!”
“我……”老丈人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你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辛苦一辈子,到老了还是个普通人!总想着一夜暴富,走捷urut!”
林悦的话像一把刀子,句句扎在老丈人的心窝上。
他低着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被汗水浸湿的背心,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其实我能理解他。
一辈子勤勤恳恳,没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老了,总想证明点什么。
证明自己的眼光,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只是这方式,实在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我站起身,走到林悦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悦悦,少说两句吧,爸也是好意。”
然后我转向老丈人,放缓了语气:“爸,您先歇会儿,喝口水。这东西太结实了,硬来肯定不行。我上网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巧办法。”
我的话像个台阶,老丈人顺势就下了。
他没再坚持,默默地接过丈母娘递来的水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我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如何打开老式保险箱”。
各种答案五花八门,有说用电钻的,有说用切割机的,还有说用听诊器听密码的,跟演电影似的。
这些方法,我们家一个条件都不具备。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条不起眼的回答吸引了我。
“老式保险箱的合页处往往是薄弱点,可以尝试从那里下手。”
我眼前一亮,拿着手机走到保险箱后面。
果然,在厚重的箱门背后,是两个粗大的外露式合页。
合页的转轴处,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爸,你看这里!”
老丈人立马凑了过来,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有办法?”
“可以试试。我们用凿子和锤子,把这个合页的转轴给敲出去!”
说干就干!
我找来最细的凿子,对准合页转轴的缝隙,老丈人则举起了大锤。
“我来!”他抢过锤子,似乎想把刚才丢掉的面子都找回来。
“当!”
“当!”
“当!”
这次的声音清脆了许多。
每敲一下,那根锈迹斑斑的转轴,就往外挪动一毫米。
有戏!
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林悦,也忍不住凑了过来,紧张地看着。
大概敲了十几分钟,只听“哐当”一声,第一根转轴被完整地敲了出来,掉在地上。
我们如法炮制,很快,第二根转轴也被敲了出来。
失去了合页的固定,那扇厚重无比的箱门,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我拿来撬棍,插进门缝,和老丈人相视一眼,同时用力。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那扇折磨了我们一下午的保险箱门,终于被我们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陈旧的、带着霉味的气息,从缝隙里涌了出来。
我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老丈人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双手都在发抖。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一把将门彻底拉开。
然后,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箱子里,没有金条,没有珠宝,也没有古董字画。
只有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旧笔记本,一个褪色的相框,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上了锁的红木盒子。
整个客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老丈人脸上的兴奋和期待,一点点地凝固,最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失望。
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喃喃自语:“怎么……怎么是这些东西……”
林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我早就说了。”
她走过去,想扶老丈人起来。
“爸,起来吧,就是一堆破烂,为了它折腾成这样,值当的吗?”
“破烂?”
老丈人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一把推开林悦的手,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这不是破烂!这不可能!”
他冲到保险箱前,疯了似的把里面的笔记本一本本地往外掏。
“肯定有夹层!一定有!”
笔记本被他粗暴地扔了一地,纸页泛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我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样子,心里一沉。
我知道,压垮他的不是这箱“破烂”,而是他那个“一夜暴富”的梦,碎了。
丈母娘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住他。
“国栋!你疯了!别折腾了!”
“你放开我!这里面一定有东西!”
我赶紧上前帮忙,和丈母娘一起,才勉强把他按在了沙发上。
他还在挣扎,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笔记本,弯腰捡起一本。
封面上是几个用钢笔写的、隽秀的楷书——《工作日志》。
我随手翻开一页。
“1978年9月12日,晴。今天,‘曙光’项目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我们成功了。所有人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只是可惜了小李,他没能看到这一天。”
字迹苍劲有力,透着一股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坚韧。
这不像是一个普通人的日记。
我心里一动,又捡起了那个相框。
相框是木质的,已经有些开裂。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男人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笑得很腼腆。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依偎在男人身边,笑得像朵花。
照片的背景,像是一个工厂或者研究所的大门。
我的目光,落在了男人的胸前。
那里,别着一枚奖章。
虽然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太清,但那奖章的轮廓,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爸,您看这个。”
我把相框递给还在喘着粗气的老丈人。
他一开始还不耐烦,但当他看清照片上的人时,整个人突然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愣住了。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这不是……这不是钱总工吗?”
“钱总工?”我和林悦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钱向东!钱总工!”老丈人一把抢过相框,凑到眼前仔细地看,“错不了!就是他!我们厂当年最厉害的技术专家!”
我愣住了。
世界这么小吗?废品站随便买个保险箱,里面的主人竟然是老丈人的旧相识?
“爸,您认识他?”林悦也凑了过来。
“何止是认识!”老丈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当年我刚进厂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就是钱总工手把手教我的!他可是我们厂的传奇人物!听说后来被调到北京去做一个很重要的秘密项目了,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他抚摸着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眼眶慢慢红了。
“都说他后来过得不好,老伴走得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想到,他的东西会在这里……”
客厅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变了。
刚才的失望和争吵,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这不再是一箱“破烂”。
这是一个故人的遗物。
我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笔记本一本本捡起来,小心地掸去上面的灰尘,整齐地码放在茶几上。
一共十二本。
每一本都是厚厚的《工作日志》。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茶几旁,谁也没有说话。
老丈人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戴上老花镜,用颤抖的手,翻开了第一页。
“1965年3月5日,雨。今天,我正式加入了‘曙光’团队。组织上说,这是一项为国家铸造利剑的伟大事业。我感到无上光荣,也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从今天起,我愿为此奉献我的一切。”
简短的一段话,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我们仿佛能看到,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怀着满腔热血,投身于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老丈人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嘴里小声地念着。
那些日志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
无数次的计算、实验、失败、再来。
有时候,他会记录下一些生活琐事。
“今天发工资了,给小兰买了一块布,她高兴坏了。”
“食堂的白菜炖粉条真好吃。”
“小李在实验中受了伤,大家都很担心他。”
字里行间,透着那个年代的艰苦、乐观和纯粹。
我们仿佛在看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主角就是这个名叫钱向东的工程师。
他的一生,都浓缩在了这十几本厚厚的日志里。
当翻到最后一本时,日志的记录变得稀疏起来。
字迹也开始变得潦草、颤抖。
“1998年10月1日。国庆。小兰走了三年了。我很想她。‘曙光’早已照亮了神州,可我的天,却黑了。”
“2001年5月18日。晴。今天在旧货市场,看到了这个保险箱。卖货的小伙子说,这是银行淘汰下来的,结实得很。我想,我该把这些东西收好了。这是我们那一代人的记忆,不能丢。”
“2003年6月9日。雨。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好像快要去见小兰了。只是,还有一件憾事。关于小李的牺牲,我始终没能对他的家人说一声‘对不起’。那份证明他荣誉的材料,一直锁在我的心里,也锁在这个盒子里。我没有勇气去揭开那道伤疤。我真是个懦夫。”
看到这里,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那个巴掌大小的红木盒子上。
原来,这才是整个保险箱里,最重要的东西。
盒子上有一把小小的铜锁,看起来并不结实。
我找来一把小螺丝刀,轻轻一捅,“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铺着一层红色的绒布。
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枚崭新的、闪闪发光的银质奖章。
和一封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用火漆封着,保存得完好无损。
我拿起那枚奖章。
奖章的正面,是国徽和麦穗的图案,下面刻着一行小字:“曙光工程,一等功臣”。
背面,是两个名字。
钱向东。
李卫国。
老丈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奖章,激动得浑身发抖。
“李卫国……是小李!就是日志里说的那个小李!”
他一把夺过奖章,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钱总工不是一般人!‘曙光工程’……原来他参加的是这个项目!”
我和林悦面面相觑,我们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爸,‘曙光工程’是什么?”
老丈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那是我们国家最早的一批高度保密的尖端科研项目!参与者都是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他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一辈子隐姓埋名,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他看着手里的奖章,眼眶湿润了。
“原来……原来钱总工是这样的大英雄。我们都错怪他了……还以为他……”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一个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的英雄,晚年却过得如此清贫、孤独,甚至连遗物都流落到了废品站。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们的心上。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之前因为“寻宝”失败的失落和争吵,此刻显得那么可笑和渺小。
我们撬开的,哪里是一个保险箱。
分明是一个英雄尘封的、沉甸甸的一生。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封没有开启的信上。
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只在背面写了一行小字:
“待我走后,烦请拾得此物者,将此信与奖章,交予李卫国之家人。地址:本市红星路38号院。钱向东,拜上。”
字迹,带着一种托付的沉重。
原来,这才是钱总工真正的遗愿。
他不是懦夫。
他只是把这份沉重的“对不起”,连同那份迟到的荣誉,一起封存了起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替他完成遗愿的人。
而我们,阴差阳错地,成了这个人。
“爸,我们得去一趟。”我看着老丈人,语气坚定。
老丈人重重地点了点头,握着奖章的手,青筋毕露。
“去!必须去!明天就去!我们一定要把这份荣誉,亲手交到英雄家人的手里!”
那一刻,我看着他不再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我这位爱“薅羊毛”的老丈人,其实一点也不渺小。
他骨子里,和钱总工一样,都有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朴素而又执拗的责任感。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老丈人就把我叫醒了。
他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笔挺的旧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仪式。
他把那枚奖章和信,用一块干净的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中山装的内口袋里,还拍了拍,生怕丢了。
我和林悦也被他的郑重其事感染了。
我们没吃早饭,就开着车,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向红星路驶去。
红星路38号院,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红砖墙,筒子楼,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充满了年代感。
我们找到了38号院,却发现,这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片建筑工地。
巨大的塔吊矗立着,工地上机器轰鸣。
旧日的痕迹,早已被推土机碾得粉碎。
老丈人站在工地的围栏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的神情,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怎么会……拆了?”
希望,在开始的第一步,就变成了失望。
我们在附近打听了半天,问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居民。
他们都说,这里的住户,早在两年前就都搬走了,具体搬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线索,就这么断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老丈人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手帕包。
我能感觉到他的不甘和失落。
好不容易找到英雄的遗物,却无法完成他的遗愿,这种感觉,比找不到宝藏还要难受。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一整天没出来。
我和林悦都很担心他。
晚上,我敲了敲他的房门。
“爸,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
我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昏黄的光,一页一页地,重新翻看钱总工的那些工作日志。
他的神情,专注而又虔诚。
“小陈,你来。”他看到我,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了过去。
他指着日志上的一段话,对我说:
“你看这里。钱总工提到,李卫国的爱人,叫‘王秀兰’,是市纺织厂的女工。他们有个儿子,叫‘李小兵’。”
我心里一动。
这是新的线索!
“爸,您的意思是?”
“我想,我们可以从这里查起!”老丈人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虽然纺织厂早就倒闭了,但肯定能找到一些当年的老档案或者老同事!”
我看着他执着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这位老丈人,平时看着抠抠搜搜,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比谁都拎得清。
“好!爸,我陪您一起查!”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老丈人就像是侦探二人组,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我们先是去了市档案馆。
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很热情,但一听我们要找几十年前一个普通纺织女工的资料,都面露难色。
工作量太大了。
我们软磨硬泡,把钱总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档案员被我们打动了,他答应帮我们留意。
然后,我们又去了已经变成创意园区的纺织厂旧址。
我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些退休的老工人。
我们拿着“王秀兰”和“李小兵”这两个名字,挨个地问。
一天下来,问了十几个人,嘴皮子都磨破了,还是一无所获。
毕竟年代太久远了,同名同姓的人也多。
希望一点点变得渺茫。
连我都有些泄气了,觉得这件事可能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但老丈人却异常地坚持。
他每天都拉着我出去,像上班打卡一样,风雨无阻。
他说:“小陈,我们现在做的这件事,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钱总工,为了李卫国,是为了那些不能被忘记的英雄。我们不能放弃。”
他的话,让我感到惭愧。
是啊,我们不能放弃。
一个星期后,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档案馆的老档案员突然给我们打来了电话。
“喂,是林国栋师傅吗?你们要找的人,我好像有线索了!”
我和老丈人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们火急火燎地赶到档案馆。
老档案员从一堆泛黄的档案里,抽出了一张薄薄的人事卡。
“王秀兰,1950年生,原红星纺织厂一分厂挡车工。家庭成员:丈夫,李卫国。儿子,李小兵。”
信息完全对得上!
人事卡的后面,还附着一张住址变迁登记表。
最后的地址,指向了城西的一个叫“幸福里”的安置小区。
我们拿着那张纸,手都在抖。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们按照地址,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幸福里”小区。
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环境比红星路的老院子好多了。
我们在小区里转了半天,才找到了王秀兰家所在的楼栋。
站在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前,我和老丈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丈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中山装,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才传来一个苍老而又警惕的声音。
“谁啊?”
“您好,请问,是王秀兰阿姨家吗?”老丈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一些。
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疑惑。
“你们是……?”
“阿姨您好,我们是……是李卫国同志的旧识。有点关于他的东西,想交给您。”
听到“李卫国”三个字,老太太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水雾。
她缓缓地打开了门。
“你们……进来吧。”
我们跟着她走进了客厅。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黑白遗像。
遗像上的男人,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眼神坚毅。
他就是李卫国。
王秀兰阿姨给我们倒了两杯水,请我们坐下。
她的手一直在抖,水都洒出来了一些。
“你们……刚说,有卫国的东西?”她的声音也带着颤音。
老丈人没有说话。
他从内口袋里,庄重地拿出那个手帕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然后,他把那枚闪闪发光的奖章,和那封保存完好的信,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王秀兰阿姨的目光,瞬间就被那枚奖章吸引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奖章,凑到眼前。
当她看清奖章背面,“李卫国”那三个字时,积攒了几十年的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她抱着那枚奖章,泣不成声。
“卫国……卫国啊……你的荣誉……终于……终于回来了……”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委屈、思念和释然。
我和老丈人站在一旁,眼眶也湿了。
我们默默地退出了客厅,把空间留给了她。
过了很久,哭声才渐渐停歇。
王秀兰阿姨擦干眼泪,把我们叫了进去。
她打开了那封,迟到了几十年的信。
我们这才知道,当年,李卫国和钱总工在一个秘密的实验基地工作。
一次突发的设备故障中,为了抢救重要的实验数据,保护同事,李卫国冲进了充满有毒气体的实验室,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因为项目的保密性,他的牺牲,不能公开宣传。
他被追授了烈士,但具体的英雄事迹,却成了一份绝密档案。
家人只知道他因公牺牲,却不知道他走得如此壮烈。
钱总工作为当时的负责人,一直对此深感自责。
他替李卫国申请了这枚“一等功臣”奖章,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交到他家人的手里。
这成了他一生的心结。
信的最后,钱总工写道:
“秀兰同志,对不起。卫国是真正的英雄。这枚奖章,他当之无愧。请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看完信,王秀兰阿姨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你们……”
她说,这么多年,她和儿子一直生活在别人的误解和非议中。
有人说李卫国是犯了错误,才牺牲的。
这让他们母子俩,背负了沉重的压力。
现在,这枚奖章,这封信,终于为李卫国正名了。
他不是犯错,他是英雄!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妈,这几位是?”
他就是李小兵。
王秀兰阿姨激动地拉着儿子的手,把奖章和信念给他听。
李小兵,这个饱经沧桑的汉子,听着父亲的英雄事迹,看着那枚迟到的奖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思念,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从王秀兰阿姨家出来,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丈人走在前面,步子迈得格外有力,腰板挺得笔直。
他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和满足。
“爸,您说,这算不算是淘到宝了?”我笑着问他。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算!这比淘到金山银山,都值!”
是啊。
这个从废品站淘来的保险箱,没有给我们带来物质上的财富。
但它,却让我们见证了一段尘封的英雄历史,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生命托付,更找回了一种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普通人的责任与良知。
回到家,林悦和丈母娘已经做好了饭菜。
她们听我们讲完了今天的经历,也是唏嘘不已。
那顿饭,我们家吃得格外安静,也格外温馨。
林悦给老丈人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爸,这次,我服你。”
老丈人嘿嘿一笑,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那只惹出所有事端的保险箱,我们没有扔掉。
我们把它擦拭干净,摆在了阳台上,里面种上了花。
每天看着那盆盛开的鲜花,我们就会想起钱总工,想起李卫国,想起那些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
这件事,也彻底改变了我对老丈人的看法。
我不再觉得他是个爱占小便宜的“老顽固”。
我看到了他内心的善良、执着和那份深藏不露的家国情怀。
我们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
又是一个周末。
我正在家里加班,手机又响了。
还是老丈人。
“小陈,赶紧来一趟潘家园旧货市场!”
电话那头,依旧是那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头皮一麻,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爸,您又淘到什么了?”
“这次是个老书桌!梨花木的!我看着像那么回事!你快来帮我参谋参谋!”
我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看来,他的“淘宝”事业,是停不下来了。
我挂了电话,看了一眼阳台上那个开满鲜花的保险箱。
然后,我抓起车钥匙,笑着走出了门。
“来了,爸,我马上到。”
谁知道呢,下一个“宝贝”里,又藏着怎样动人的故事呢?
有些人的勋章,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等待着被擦亮。
来源:敏锐铅笔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