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是昨天下午小叔子陈雷和他未过门的妻子一起贴上去的。
清晨六点,天光还是一种稀薄的、带着凉意的灰蓝色。
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是昨天下午小叔子陈雷和他未过门的妻子一起贴上去的。
我站在窗边,能闻到那红色剪纸上特有的油墨味,混着清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散发出的草木清气。
空气里有一种不真实的宁静。
楼下已经有了细碎的响动,是婆婆和几个帮忙的亲戚在准备。
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像一条温暖的、模糊的河,从楼下缓缓流淌上来。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玻璃上,就在那个“囍”字旁边。
红色的纸,映得我的指尖也像染了胭脂。
这栋房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自从陈阳走后,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贝壳,把我包裹在里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时间在这里流得很慢,慢到我几乎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小叔子陈雷要结婚,提出来想把这里当婚房,办一场简单的仪式,再从这里出发去酒店。
他说,哥最喜欢这里,想让哥“看着”他成家。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说,好。
婆婆当时眼圈就红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好孩子,难为你了。”
我没什么可为难的。
这房子是陈阳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操持。
他说,要给我一个能听见风声、看见星光的家。
他做到了。
现在,陈雷要在这里完成他的人生大事,陈阳在天上看着,应该也是高兴的。
我下了楼,厨房里热气腾腾。
婆婆看见我,连忙招手:“醒了?快来,喝碗甜汤,讨个好彩头。”
是一碗红枣桂圆汤,甜得恰到好处,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
化妆师和摄影师很快就到了,家里立刻被各种设备和陌生人的说笑声填满。
新娘子,一个很爱笑的姑娘,叫林晚,穿着一身秀禾服,坐在梳妆台前,明艳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陈雷穿着一身中式礼服,胸前戴着红花,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看见我,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和陈阳年轻时一模一样。
“嫂子。”他叫我。
我点点头,帮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红花。
他的衣服料子很挺括,带着崭新的、属于未来的气息。
整个上午,我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安静的观众,看着这场热闹的戏剧在我最熟悉的地方上演。
我帮着递东西,引导客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可我的感官,却固执地捕捉着那些与陈阳有关的细节。
新娘子坐的梳妆台,是陈阳陪我一起去旧货市场淘来的,他说,上面的雕花像云朵。
摄影师靠着的那面墙,是我们一起刷的,为了调出最正的米灰色,我们试了十几种色卡。
楼梯的扶手,第三阶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陈阳搬书柜时不小心磕的,他当时心疼得不行,我却觉得那是一道独一无二的勋章。
这些记忆像水底的暗流,在喧嚣之下,汹涌地流淌。
我看到陈雷牵着林晚的手,在客厅里,对着陈阳和公公婆婆的合影,恭恭敬敬地鞠躬,敬茶。
婆婆擦着眼泪,公公板着脸,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我和陈阳也是这样,站在这里,接受长辈的祝福。
时光重叠,人影交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吉时到了,鞭炮声在院子里炸开,震耳欲聋。
陈雷背着新娘子出门,亲友们簇拥着他们,欢笑声、祝福声混成一片。
红色的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站在门口,看着婚车队缓缓驶离,消失在巷子口。
喧嚣像潮水一样退去,房子又恢复了它原本的寂静。
只剩下满地的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和饭菜的香气。
我开始默默地收拾。
把瓜子壳扫进簸箕,把用过的茶杯一个个洗干净,把歪掉的沙发垫拍平。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我喜欢这种收拾的过程,它能让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得整齐、平静。
等一切都恢复原样,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我累得在沙发上坐下,准备给陈雷发个消息,问问酒店那边顺不顺利。
我点开他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张他和林晚的合照,笑得特别灿烂。
我编辑了一条信息:“一切都还顺利吗?别太累了。”
点击发送。
屏幕上跳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下面跟着一行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愣住了。
这是……被拉黑了?
我不敢相信,又试着发了一个表情。
还是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一个刺眼的警告。
怎么会?
上午还好好的,他叫我“嫂子”,眼神里满是亲近和感激。
怎么才过了几个小时,就把我拉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慌乱。
是出了什么事吗?
酒店那边不顺利?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仔细回想上午的每一个细节。
我有没有说错话?有没有哪个表情不对?
我想不出来。
我一直微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为他们高兴。
我甚至把我和陈阳卧室的钥匙都给了他们,让他们在里面休息、换衣服,我说,那是家里采光最好的房间。
难道是……他们在房间里发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不可能。
那个房间里,除了我和陈阳的回忆,什么都没有。
日记、信件,那些私密的东西,我早就收起来了。
剩下的,不过是一些书,一些旧照片,一些他穿过的衣服。
这些,陈雷从小看到大,不可能因为这些拉黑我。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过去。
直接问吗?
要怎么开口?
“陈雷,你为什么拉黑我?”
这听起来像质问,太生硬了。
万一只是个误会呢?也许是他手机出了问题,或者小孩子不懂事乱按的。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我转而给婆婆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那头的背景音很嘈杂,应该是酒店的宴会厅。
“喂?怎么了?”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妈,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雷子那边都还顺利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挺好的,都挺好的。”婆婆的声音有些含糊,“你别担心,累了一上午了,快歇着吧。”
“哦,那就好。”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我刚才给雷子发微信,好像没发出去,他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我清楚地听到婆婆在那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可能……可能是太忙了吧。”婆婆的声音更低了,“他那边招呼客人呢,手机估计给林晚拿着。没事,你别多想。等他们忙完了,就好了。”
说完,她就匆匆挂了电话,像是怕我再问出些什么。
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绝对不是太忙了那么简单。
婆婆在撒谎。
她的语气,她的叹息,都在告诉我,出事了。
而且,这件事,和我有关。
我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地板被我踩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这栋老房子无奈的呻吟。
我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红色的“囍”字还在窗上,沙发上仿佛还残留着客人的余温,空气里那股混合着喜悦和饭菜的味道也还没散尽。
一切都还停留在上午那场盛大的喜悦里。
可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未知包围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我决定再去那个房间看看。
我和陈阳的卧室。
上午他们进去后,我就没再进去过。
我推开门。
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新娘子林晚身上的香水味,混着一些陌生的气息。
房间被收拾得很整洁,床铺是新换的,叠得整整齐齐。
梳妆台上,还遗落了一根红色的头绳。
我走过去,拿起那根头绳,在指尖绕了绕。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原本摆着一个我和陈阳的合影相框。
现在,那个相框,是面朝下扣着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走过去,拿起相框,翻了过来。
照片上,二十几岁的我和陈阳,在海边笑得一脸灿烂。
他搂着我的肩膀,风吹起我的长发。
是谁把它扣过去的?
是觉得碍眼吗?
觉得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看到一个逝去的人的照片,不吉利?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收起来,而是要用这种方式……像是在表达一种无声的抗议。
我的手有些发抖。
我又看向房间里的其他地方。
书架。
那是陈阳亲手做的,用的是老榆木。
上面的书,大部分都是他生前看的。
我走过去,手指划过那些书脊。
《百年孤独》、《瓦尔登湖》、《人类简史》……
每一本,我都记得他看时候的样子。
他喜欢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一看就是一下午。
阳光会打在他的侧脸上,睫毛长长的,像一把小刷子。
等等。
书架的最上层,好像……有些不对劲。
那里放着几个陈阳大学时得的奖杯,还有一个我们一起去旅游时买的木雕摆件。
在它们的后面,我记得我塞了一个铁皮盒子。
那是一个饼干盒子,很旧了,上面印着小熊的图案。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是一些我们俩之间的小纸条,他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我们看过的第一场电影的票根……
都是些琐碎的,但对我来说,无比珍贵的记忆。
我把那个盒子塞在最里面,就是不想让别人轻易看到。
可现在,那个盒子,被拿出来了。
它就放在奖杯的前面,盖子微微翘起,没有盖严。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搬来椅子,站上去,把那个盒子拿了下来。
打开盖子。
里面的东西,被人翻动过。
那些纸条和票根,顺序都乱了。
在最上面,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那不是我放进去的。
我把信纸拿出来,展开。
是陈阳的字迹。
他的字很好看,瘦金体,清隽有力。
可这封信,我从来没有见过。
信的开头,没有称呼。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是一封……遗书?
不,不对。
陈阳走得很突然,一场意外,他根本没有时间写什么遗书。
我继续往下看。
“别哭,也别难过。我知道,你肯定会哭,你就是个爱哭鬼。但我希望你别难过太久。”
“人生就是一趟列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只是比你早一站下车了而已。窗外的风景,你还要继续替我看下去。”
“这栋房子,留给你。院子里的那棵 wisteria,是我为你种的。它叫紫藤,花语是‘为情而生,为爱而亡’。有点矫情,但我觉得很适合你。等它开花了,一定会很美很美。”
“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熬夜,别为了工作不要命。你的胃不好,记得按时吃药。”
“还有,陈雷那小子,他长大了,但有时候还是像个孩子。你是我媳妇,也是他嫂子,以后,多帮我照顾他一点。他要是被人欺负了,你得替我出头。他要是结婚了,你得替我把关,看看那姑娘好不好。”
“他要是……想我了,你就告诉他,哥没走远,就在天上看星星呢。最亮的那一颗,就是我。”
信很短,就这么几段话。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折痕处也有些磨损,显然是写了很久了。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信纸上,迅速晕开墨迹。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封信的存在。
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在我们买了这栋房子之后?还是在他预感到了什么的时候?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早就为我的未来,做好了安排。
他怕我难过,怕我孤单,怕我照顾不好自己。
他甚至还惦记着他那个长不大的弟弟。
这个傻瓜。
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我把信纸紧紧地攥在手里,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积压了太久的思念、委屈、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好像要把这几年的眼泪,一次性流干。
原来,他们看到了这封信。
陈雷,还有林晚,他们看到了这封信。
所以,这就是他拉黑我的原因吗?
因为看到了这封信,勾起了伤心事,觉得在自己的婚礼上,触碰这些关于死亡和离别的话题,太不吉利了?
所以,他用拉黑这种方式,来逃避,来隔绝这一切?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
密密麻麻的,钝钝的疼。
我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我以为,我们拥有着共同的、关于陈阳的记忆和悲伤。
我以为,我把房子借给他们结婚,是一种祝福的延续。
可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和这栋房子里所有关于陈告的痕迹,都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需要被屏蔽的存在。
我哭得浑身发抖,几乎喘不上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变成了抽泣。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擦干眼泪,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了铁皮盒子里。
然后,我把盒子重新塞回了书架的最深处。
我把那个被扣过去的相框,重新摆正。
照片上,陈阳的笑容,仿佛在安静地看着我。
我走出房间,关上门。
客厅里,夕阳的余晖正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可我只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了陈雷的名字。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我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通了。
但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
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了。
但那边,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我能听到,有很轻微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是陈雷。
我知道是他。
“陈雷。”我开口,声音因为哭过,沙哑得厉害。
那边,依旧是沉默。
“你看到了吧?”我说,“书架上的那个盒子,那封信。”
呼吸声,在那一头,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近乎于哽咽的“嗯”。
就这么一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那不是厌恶,不是逃避。
那声音里,藏着和我一样的,巨大的悲伤。
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为什么?”我轻声问,“为什么要拉黑我?”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我听到了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嫂子……对不起。”
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是故意的……我……”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无措。
“我看到那封信了。”他终于说了出来,“我和晚晚,都看到了。”
“我们本来,只是想在哥的书房里,拍几张照片。晚晚说,想让哥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
“我打开书架,想找本哥以前最喜欢的书当道具,然后就看到了那个盒子。”
“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以为是哥以前的宝贝……我就打开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封信。”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平复情绪。
我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在他人生最幸福、最喜悦的一天。
在他哥哥最喜欢的书房里。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来自过去的惊喜。
却没想到,那是一封,来自天堂的信。
是一封,他哥哥早就预料到自己会离开,而写下的,最后的嘱托。
那种感觉,无异于在云端之上,被狠狠地推了一把,瞬间坠入冰冷的海底。
“我哥他……”陈雷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他怎么能……怎么能那么早就知道……”
“他怎么能那么残忍,写下那些话……”
“他说,让我结婚了,要让你替他把关……他说,我想他了,就去看看星星……”
“嫂子,我受不了……”
“我一看到那些字,我就感觉……我哥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他看着我穿着礼服,看着我娶了媳-妇,看着我在他的房子里,这么高兴……”
“我觉得……我觉得我背叛了他。”
“我觉得,我不配这么幸福。”
“他走了,他什么都没有了。可我呢,我什么都有了。”
“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能这么幸福?”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哽咽,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
那种压抑了太久的痛苦、自责、和对哥哥深切的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拉黑我,是因为嫌弃,是因为觉得不吉利。
我以为他是在逃避悲伤。
可我错了。
他不是在逃避。
他是在惩罚自己。
他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关起来,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名为“幸存者”的负罪感里。
他觉得,哥哥不在了,他就不应该幸福。
他觉得,自己的幸福,是对哥哥的一种背叛。
所以,他拉黑我。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和他一样,最爱陈阳的人。
看到我,就会让他想起陈阳。
面对我,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幸福,和那份沉重的负罪感。
他不是在推开我。
他是在推开那个幸福的,让他觉得有罪的自己。
“傻孩子。”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哥他……他如果知道你这么想,他会多难过?”
“他写那封信,不是为了让你痛苦,不是为了让你自责。”
“他是希望你好好的。他希望你结婚,希望你幸福,希望有人能替他,继续爱你。”
“你幸福,才是对他最好的告慰。”
“你忘了吗?他从小就最疼你。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怎么会嫉妒你的幸福?”
“他只会为你高兴,为你骄傲。”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的声音。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在他新婚的这一天,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他心里那道紧锁的闸门,终于被冲开了。
我也在哭。
我们俩,隔着电话,一个在这栋充满了回忆的空房子里,一个在那个本该充满欢声笑语的酒店里,一起为我们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人,流着眼泪。
我们的悲伤,在这一刻,跨越了时空,连接在了一起。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嫂子,”他的声音依旧沙哑,“那……那你呢?”
“你怎么办?”
“哥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怎么办?”
这一句“你怎么办”,让我瞬间破防。
是啊。
他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怎么办?
这几年,所有人都对我说,要坚强,要往前看。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我面前提起陈阳,怕触碰到我的伤口。
只有陈雷。
只有这个傻小子,会这么直接地,问我一句:“你怎么办?”
他不是在同情我,也不是在可怜我。
他是在真的,为我担心,为我难过。
因为他知道,我们失去了同一个人。
我们的痛苦,是共通的。
“我没事。”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你哥他,把这栋房子留给了我。他把满院子的紫藤花留给了我。他把我们之间所有的回忆,都留给了我。”
“他不是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他把他生命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
“所以,我不是一个人。”
“只要我还记得他,他就没有离开过。”
“陈雷,你也是。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就永远是你的哥哥。”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们。”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林晚的声音,在旁边温柔地安慰他。
“嫂子,”陈雷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了许多,“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了进来。
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枝叶繁茂。
虽然现在不是花期,但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到了春天,那满架的紫色瀑布,会是怎样一番盛景。
陈阳。
你看到了吗?
你的傻弟弟,长大了。
他结婚了,娶了一个很好的姑娘。
他很想你。
我们,都很想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陈阳。
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白衬衫,站在紫藤花架下,对我笑。
阳光穿过花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没有说话,就只是那么笑着,看着我。
就像他以前每一次,在门口等我回家时一样。
我朝他跑过去,想像以前一样,扑进他的怀里。
可就在我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他却像一阵风一样,散了。
只剩下满架的紫藤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陈雷和林晚,站在门口。
他们俩的眼睛,都有些红肿,显然是昨天没有休息好。
陈雷的手里,提着打包好的早餐。
林晚的手里,捧着一束花,是新鲜的百合,还带着露水。
“嫂子。”他们俩一起叫我。
陈雷的脸上,带着一丝愧疚和不安。
林晚对我笑了笑,把花递给我,“嫂子,昨天……对不起,是我们太激动了。”
我接过花,摇了摇头,“没关系,进来吧。”
我让他们进来,在餐桌边坐下。
陈雷把早餐一样样摆出来,是我喜欢吃的那家店的豆浆油条和小笼包。
“嫂子,我……”陈雷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吃饭吧。”我打断了他,“都凉了。”
我们三个人,围着餐桌,安静地吃着早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桌面上,暖洋洋的。
谁也没有再提起昨天的事情,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因为悲伤而竖起的墙,已经倒塌了。
吃完饭,林晚主动去洗碗。
陈雷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嫂子,这房子……你一个人住,太大了,也太冷清了。”
“要不……你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或者,我们搬过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傻话。这是你们的婚房,我搬过去算怎么回事?”
“再说了,这是我和你哥的家。我住在这里,挺好的。”
“可是……”
“别可是了。”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陈雷,你已经成家了,是个大人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要照顾好林晚,要撑起你们自己的家。”
“至于我,你不用担心。”
“你哥把你托付给我,是让我照顾你。现在,你长大了,成家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以后,你们要好好的。你哥在天上看着,也会安心的。”
陈雷的眼圈又红了。
他低下头,闷声说:“嫂子,你也是我们的家人。”
“我知道。”我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永远是你们的嫂子。这里,也永远是你们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
林晚洗完碗出来,听到我们的对话,也走了过来。
她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身上,有很好闻的馨香。
“嫂子,”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以后,让我们来照顾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暖意包围了。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我失去了陈阳,但我没有失去所有的家人。
他们,用一种新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生命里。
从那天以后,陈雷和林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
他们会隔三差五地回来看我,有时候是带着菜,有时候是带着新上映的电影碟片。
林晚会陪我聊天,聊她的工作,聊她看到的八卦,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给这栋沉寂的房子,带来了久违的生气。
陈雷话不多,但他会默默地,把家里坏掉的灯泡换掉,把松动的桌子腿修好,把院子里的杂草拔干净。
这些,都是以前陈阳会做的事情。
我看着他穿着陈阳以前穿过的旧T恤,在院子里忙碌的背影,常常会有一种错觉。
仿佛那个我爱的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变成了两个更年轻的生命,继续笨拙地,但真诚地,爱着我。
春天的时候,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
一串串,一簇簇,像紫色的瀑布,从花架上倾泻下来,美得惊心动魄。
陈雷和林晚特意在周末赶了回来。
我们三个人,在花架下,摆了一张小桌子,喝茶,聊天。
风吹过,紫色的花瓣,像雨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林晚捡起一朵花,别在我的发间,笑着说:“嫂子,你真好看。”
我摸了摸头发上的花,笑了。
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花香满园。
我抬头,看着那满架的繁花,仿佛看到了陈阳的笑脸。
我想,他一定也看到了。
他一定,也很高兴。
后来,林晚怀孕了。
B超单子出来,是个男孩。
一家人都高兴坏了。
婆婆拉着我的手,笑着说:“这下好了,陈家有后了。等孩子出生了,让他认你做干妈。”
我笑着点头。
陈雷和林晚,开始为了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忙碌起来。
他们会兴致勃勃地,拿来一堆婴儿用品的宣传册,让我帮忙参考。
“嫂子,你觉得这个婴儿床怎么样?是实木的,环保。”
“嫂子,这个牌子的奶粉好不好?他们说最接近母乳。”
我看着他们俩,一脸认真又紧张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生命,就是这样吧。
不断地告别,又不断地迎来新的开始。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是个很健康的小子,哭声特别响亮。
陈雷给他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知道,这个名字里,藏着他对哥哥的,全部的思念。
我第一次去医院看小陈念的时候,他正睡在林晚的身边,小小的,像个糯米团子。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小脸蛋,软软的,暖暖的。
他好像感觉到了,砸吧了一下小嘴。
那一刻,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突然就明白了,陈阳在那封信里,说的那些话。
生命,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延续下去。
爱,也是。
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消失。
它只会,流淌到更多人的生命里,变成一种更温柔,更强大的力量。
小陈念一天天长大。
他会笑了,会爬了,会含含糊糊地,叫“干妈”了。
他长得很像陈雷,但那双眼睛,却像极了陈阳。
清澈,明亮,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
每当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是陈阳在透过他的眼睛,看着这个他曾经无比热爱的世界。
我常常会带着小陈念,在院子里玩。
我会指着那棵紫藤树,告诉他:“念念,你看,这是你大伯种的树。”
他似懂非懂地,仰着头,看着那高大的树干。
“大……伯?”
“嗯,大伯。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天空,“星星?”
“对,最亮的那一颗,就是他。”
这是陈阳教我的话,现在,我把它,教给了他的侄子。
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不会让伤口消失,但它会让伤口结痂,长出新的血肉。
我和陈阳的故事,已经画上了句号。
但我和陈雷,和林晚,和小陈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们是一家人。
是被一个离开的人,用爱,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一家人。
我们会带着他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活得热热闹闹,活得有声有色。
我想,这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整理陈阳的书房。
阳光很好,我把那些旧书,一本本地拿出来,擦去上面的灰尘。
在《瓦尔登湖》那本书里,我发现了一张被压平了的,紫藤花瓣。
花瓣已经干枯,变成了半透明的褐色,但轮廓依旧清晰。
在书页的空白处,我看到了陈阳的字迹。
只有一句话。
“赠吾爱,愿你一世安好,即便,我不在场。”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把那片花瓣,小心翼翼地,重新夹回了书里。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院子里,小陈念正在蹒跚学步,林晚跟在他身后,小心地护着。
陈雷在给紫藤树浇水,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朝我笑了笑。
我也对他,笑了笑。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你不在场,但你的爱,无处不在。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但又充满暖意地过着。
小陈念上了幼儿园,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和小伙伴。
陈雷和林晚的事业,也越来越好。
他们换了一辆新车,但还是习惯每个周末,开着车,带着孩子,回到这栋老房子里来。
这里,成了他们奔波忙碌后,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而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我报了一个陶艺班,又捡起了年轻时喜欢的画笔。
我开始学着,把那些汹涌的思念,揉进泥土里,画在画布上。
我的作品,大多是关于这栋房子,关于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
有时候,是它春天繁花满架的样子。
有时候,是它夏天绿荫如盖的样子。
有时候,是它秋天叶落萧瑟的样子。
有时候,是它冬天枝干虬劲的样子。
我的老师说,我的作品里,有一种很安静,但又很强大的生命力。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我知道,那股力量,来自于哪里。
有一天,陈雷拿回来一个很大的箱子,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嫂子,给你看个宝贝。”
我好奇地打开。
里面,是一台很旧的放映机,还有几盘老旧的录影带。
“这是我从爸妈家老柜子里翻出来的。”陈雷说,“我记得,这里面,有我哥小时候的录像。”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们把放映机接上电视,拉上窗帘。
当那带着雪花点的,模糊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时,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画面里,是八九十年代的旧房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带裤,正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蝴蝶跑。
他跑得很快,笑得咯咯作响,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那就是陈阳。
小小的,无忧无虑的陈阳。
画面一转,是他上了小学,戴着红领巾,在镜头前,一脸严肃地背诵课文。
背到一半,忘词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自己先笑了。
然后,是十几岁的他,穿着宽大的校服,在篮球场上,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他兴奋地,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阳光下,他的头发,闪着光。
录影带里,记录着他从一个孩童,到一个少年的,全部过程。
那些,都是我没有参与过的,他的过去。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鲜活的,生动的他,眼泪无声地流淌。
原来,在我认识他之前,他是这样长大的。
原来,他也曾有过那样调皮捣蛋,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录影带的最后,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和一个几岁的小男孩。
是陈阳和陈雷。
陈阳正耐心地,教陈雷骑自行车。
小陈雷一次次地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
陈阳就在旁边,扶着他,鼓励他。
“别怕,哥在呢。”
最后,小陈雷终于学会了,他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在院子里绕圈。
陈阳就站在后面,看着他,一脸骄傲的笑容。
画面,就定格在这一幕。
陈雷早已泣不成声。
他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我忘了他了……嫂子……我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我只记得照片上的他……可我快忘了……他动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他。
“没关系。”我说,“忘不了的。”
“他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这里。”
我指了指屏幕,又指了指我们的心。
“只要我们还记得,他就永远是那个,在阳光下,对我们笑的少年。”
那天晚上,我们把那几盘录影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小陈念也看得津津有味,他指着屏幕上的小男孩,问:“干妈,这是谁呀?”
“这是你大伯。”
“那这个呢?”他又指着那个更小的。
“这是你爸爸。”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说:“爸爸,好笨。”
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是啊,我们都会变老,记忆会变得模糊,容颜会改变。
但影像,会把那些最美好的瞬间,永远地留下来。
它提醒我们,我们曾经,被那样热烈地,爱过。
那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陈阳的书房,整理了出来。
我买了一个很好的投影仪,一面白色的幕布。
我把那些录影带,都转成了数字格式。
每个周末,当陈雷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在那个房间里,看一会儿。
有时候,是看陈阳的录像。
有时候,是看我们以前一起出去旅游时拍的视频。
有时候,是看小陈念成长的点点滴滴。
那个小小的房间,成了一个时光放映室。
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这里,交织在一起。
我们不再害怕,去触碰那些关于离别的记忆。
因为我们知道,每一次的回望,都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
我们学会了,带着思念,微笑前行。
一年又一年。
紫藤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小陈念从一个糯米团子,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少年。
他开始有自己的烦恼,比如考试成绩,比如和同学的争吵。
每当他垂头丧气的时候,我就会带他到院子里,坐在紫藤花架下。
我会给他讲,他大伯小时候的故事。
讲他大伯,也曾考试不及格,也曾和同学打架。
讲他大伯,是如何从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一步步,变成一个优秀而温柔的大人。
小陈念总是听得很认真。
他说:“干妈,大伯好厉害。”
我说:“是啊,他很厉害。所以,念念也要像大伯一样,做一个勇敢、善良、有担当的人。”
他会重重地点头。
我知道,陈阳,正在用另一种方式,参与着这个小生命的成长。
他成了这个孩子心中,一个遥远而光辉的榜样。
我的陶艺,也越做越好。
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线上店铺,卖我做的那些瓶瓶罐罐。
生意不温不火,但我很满足。
每一个作品,都像是我的一个孩子,带着我的体温和情感,去到不同的人家里。
陈雷和林晚,也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他们给她取名叫“陈安”。
平安的安。
他们说,希望她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喜乐顺遂。
家里,变得更热闹了。
两个孩子,像两只小鸟,叽叽喳喳,给这栋老房子,带来了无穷的活力。
我常常会想,如果陈阳还在,看到这副景象,他会是什么表情?
我想,他一定会笑吧。
笑得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他会一手抱一个,把他们举得高高的,听他们开心的尖叫。
他会给他们讲故事,带他们去放风筝,像他当年,带着陈雷一样。
想着想着,我也会跟着笑起来。
虽然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感恩。
感恩生命中,曾经有过那样一场美好的相遇。
也感恩现在,身边有这样一群温暖的家人。
那个因为被拉黑而惊慌失措的下午,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但那封信,那个电话,那场隔着时空的痛哭,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是那件事,让我们所有人都明白。
死亡,不是爱的终点。
遗忘,才是。
只要我们还彼此相爱,还共同怀念着同一个人。
那么,他就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天上的星,院里的树,和我们心底,最温柔的光。
永远,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