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小说)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15 14:06 2

摘要:北平的春天短得像一个哈欠。才见着点柳梢头的绿意,蒙古高原的风沙就裹挟着腥膻气扑进城来。前门大街两侧的槐树蔫头耷脑,灰墙灰瓦的城郭被罩在一层昏黄的尘霭里,连正阳门楼的飞檐都失了往日的锐气。

(注:本文主要人物,山崎龙太郎,黑龙会驻北京工作人员,主要负责调查研究中华民国国情相关工作。)

民国八年,己未,西历一九一九年,春末。

北平的春天短得像一个哈欠。才见着点柳梢头的绿意,蒙古高原的风沙就裹挟着腥膻气扑进城来。前门大街两侧的槐树蔫头耷脑,灰墙灰瓦的城郭被罩在一层昏黄的尘霭里,连正阳门楼的飞檐都失了往日的锐气。

山崎龙太郎坐在“清韵阁”二楼的雅间,临窗。窗棂镂空,糊着浅黄的绢,滤掉了街市上骆驼队的铃铛声、人力车夫的吆喝声,还有报童尖着嗓子喊“号外!巴黎和会消息!”的喧嚣。光透进来,也变得柔和,落在紫檀圆桌上那盏早已凉透的盖碗茶旁。他穿着藏青色湖绉长衫,袖口微卷,腕上一串深色檀木念珠,手指无声地捻动着。一个多时辰了,他像一尊入定的佛,只有偶尔掠过楼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才泄露了这身儒雅皮囊下的真实。

古董商,这是黑龙会为他精心挑选的身份。乱世之中,谁会在意一个追逐铜臭和旧物的东洋商人?这身份像一件隐身衣,让他得以在北平的脉络里穿行,触摸它衰败的肌理,窥探它暗涌的潮流。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迟缓而带着试探。伙计引着一个人上来。是个老人,约莫六十上下,瘦得像秋后挂在枝头的干枣。背佝偂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蓝布长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发花白,梳成一条细辫,盘在头顶,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簪别着。面色是久不见日光的黄暗,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看人时还残留着些许过去的矜持,像蒙尘的琉璃,偶尔闪过一丝警惕的光。他手里捧着一个蓝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像捧着祖宗牌位。

“泉二爷,您里边请,这位就是东洋来的山崎先生,专好收罗咱老北京的玩意儿。”伙计熟络地招呼着,退了下去。

老人——泉二爷,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褪了色的礼节。他在山崎对面的鼓凳上坐下,将包袱轻轻放在桌上,枯瘦的手按在上面,并不急于打开。

“山崎先生。”他开口,是地道的京片子,带着宫里流传出来的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只是沙哑了。

“泉先生,”山崎欠了欠身,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温煦笑容,“劳您大驾。听说府上,有些老物件儿想出手?”

泉二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山崎,又扫了一眼这满室精雅,鼻翼微微翕动,似乎能闻到紫檀和线装书混合的、令他熟悉又心酸的气味。“祖上传下来的,不敢轻慢。”他慢吞吞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是……家道中落,子孙不肖,留着也是蒙尘,不如寻个识货的,延续点香火情。”他说话时,嘴角向下撇着,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落寞与强撑的体面交织成的纹路。

山崎点头,目光已胶着在那蓝布包袱上。“能得泉先生青眼,是在下的福分。不知今日,带来的是何宝贝?”

泉二爷不再多言,手指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开始解那包袱的结。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层柔软的旧棉絮,泛着时光的淡黄色。再揭开,一件瓷器的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中,渐渐显露真容。

那是一只斗笠碗。器型极正,敞口,斜直壁,小圈足,线条简洁流畅,蕴含着宋人审美中的极致优雅。胎骨匀薄,迎着窗外滤过的光,边缘处竟透出朦胧的影子。釉色是雨过天青,澄澈莹润,如拢着一团江南的烟雨,釉面上布满了细碎的开片,金丝铁线,交织成一张岁月的网。足际无釉,露出深褐色的胎骨,所谓“铁足”,沉稳内敛。

山崎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宋瓷,哥窑?他经商多年,眼力早已毒辣。这等釉色、这般开片,那由无数次冷热交替、时光摩挲孕育出的韵味,绝非近世仿品所能企及。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欣赏的笑意:“好器。宋物?”

泉二爷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傲然,有痛楚,像被针刺了一下。“先祖在徽宗朝时,曾于汴梁为官。此物,便是那时传下的。哥窑,月白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陈述一个家族的墓志铭。

山崎伸出手,姿态恭敬:“可否上手一观?”

泉二爷默默将碗推近些。

山崎拿起碗,触手温润,是那种历经千年而不变的玉质感,分量恰到好处。他仔细端详着釉面的气泡、开片的走向、足底的老旧痕迹。确实是老物,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沉默的历史。他假意欣赏器型,手指却在碗壁内侧细细摩挲,这是他检查器物是否有暗伤或修补的习惯。忽然,他指尖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滞涩感。不是裂痕,更像是……刻痕?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角度,借着从绢窗透入的、更明亮些的光线,朝碗内壁凝神看去。釉色莹莹,那刻痕极浅、极细,几乎与天然的开片纹路融为一体,若非他这等有心人刻意寻找,绝难发现。那是四个极小的字,笔画细如发丝,却是筋骨嶙峋的汉字楷书:

还我河山。

山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那四个字烫了一下。岳武穆的词句!在这等时刻,刻在这前朝遗物、这文化瑰宝的内壁,其意味,何其深长,何其尖锐!他抬眼,迅速瞥了一下泉二爷。老人垂着眼睑,双手拢在袖中,枯坐如偶,仿佛灵魂已抽离,对这碗内惊心动魄的玄机全然不知。

是这落魄旗人无声的抗议?是家族先辈的遗训?还是……某种针对他这“东洋商人”的试探?山崎脑中念头电光石火般飞转,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见猎心喜的赞叹表情:“好!釉色纯正,如堆脂凝翠,开片自然,金铁交鸣,铁足沉敛,确是哥窑精品,难得,难得!泉先生,开个价吧。”

泉二爷抬起头,浑浊的眼里因这声“识货”的赞叹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窘迫覆盖。“先生是行家,您看值多少?”他把皮球踢了回来,这是没落贵族最后的一点矜持,不肯在银钱上先开口。

两人一番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言语间机锋暗藏,一个要维持体面,一个要攫取利益。最终,以一个双方似乎都能接受,又都带着割肉般痛楚的价格成交。山崎点出崭新的交通银行钞票,推到泉二爷面前。老人点钞的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将那叠印着复杂图案的票子仔细掖进怀里贴身的内袋,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他典当出去的、最后一点与过往荣耀的联系。

“多谢山崎先生。”泉二爷站起身,拱了拱手,动作僵硬,像一具被线牵着的木偶。

“泉先生府上,想必还有此类雅物?若有机会,鄙人愿再登门求教。”山崎状似随意地提起,目光却紧盯着对方。

泉二爷犹豫了一下,像在权衡什么,低声道:“穷家破业,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若是先生不嫌弃,改日可来寒舍吃杯粗茶。舍下……还有几卷先祖手札,或许先生有兴趣。”这话里,有真切的窘迫,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引线。

山崎心中一动,立刻应承下来:“一定登门拜访。”

送走泉二爷,山崎回到桌前,再次拿起那只哥窑碗。指尖轻轻拂过内壁那四个小字,冰凉刺骨,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还我河山。 这北平城,这看似沉寂的中国,暗流汹涌,远比他案头情报上冰冷的文字更要复杂,更富血肉。

泉二爷的家,在鼓楼后面一条愈发逼仄的胡同里。胡同名儿倒还雅致,叫“铃铛胡同”,只是两侧院墙低矮,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土坯和碎砖的筋骨,像癞痢头的乞丐。院门是旧的木门,漆皮掉尽,露出木头本来的纹理,门楣上原本或许有象征身份的门簪,如今只剩两个空洞的黑窟窿,茫然地望着天空。

开门的是个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布衫,下面是黑色的百褶裙,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平整。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面容清秀,不是那种惊艳的美,而是像宣纸上的淡墨山水,疏朗有致。肤色是久居室内的白皙,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大而黑亮,眼珠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泛着粼粼波光,带着几分警惕和询问,看着门外的山崎。

“请问,你找谁?”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北平姑娘特有的脆生,像冰块敲在瓷盘上。

山崎微微一怔,这女孩身上有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气。他含笑,语气更加温和:“鄙姓山崎,前来拜访泉二爷,前日约好的。”

少女“哦”了一声,侧身让开,动作轻捷:“家父在里面,请进。”她目光低垂,不与他对视。

院子不大,方砖墁地,缝隙里长出顽强的杂草。墙角堆着些不知名的杂物,蒙着厚厚的尘土。正房三间,窗户纸是新糊的,显得亮堂些,但也掩不住梁柱的旧色。泉二爷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山崎,脸上挤出几分干瘪的笑容:“山崎先生来了,快请进。”又对那少女道:“秀珩,去沏茶。”

原来她叫秀珩。山崎心中默念,像个真正的古董商品味一个生僻字般,跟着泉二爷进了东厢房。屋里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一张炕,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靠墙有个斑竹书架,上面零星放着几套线装书,都旧得发黄卷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书籍、廉价烟草和老人气息混合的味道,滞重而压抑。

秀珩端了茶进来,是两个粗瓷茶碗,边缘有小小的磕口,茶叶是廉价的大片茉莉花茶末子,浮在水面上。她放下茶碗,垂着眼,轻声对泉二爷说:“爹,我去把昨儿个接的活计赶完。”便转身出去了,步履轻盈,像一阵风,吹不动这屋里的沉闷。

泉二爷有些尴尬地搓着手:“寒舍简陋,让先生见笑了。”

山崎摆手,端起那粗瓷茶碗,抿了一口,涩味在舌尖蔓延,但他面不改色:“哪里,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清净就好。”他品着那涩味,像品着这个家族的没落。“泉先生上次说的先祖手札,不知……”

泉二爷走到书架前,弯腰摸索了一会儿,取下一个蓝布函套,吹了吹上面的浮灰,那灰尘在光线中飞舞,像历史的幽灵。他小心地拿到桌上。“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先祖的一些书信、日记,还有些杂记。年代久了,纸也脆了,怕不入先生的眼。”

山崎接过,解开函套,里面是几册线装书和一卷信札。纸张泛黄脆弱,墨迹因年代久远而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褐色。他随手翻开一册,是日记,纪年还是“乾隆XX年”。内容多是些日常琐事,官场应酬,同僚唱和,但也夹杂着对当时漕运、吏治、边患的零星记载,甚至还有几句对西洋奇技的鄙薄与好奇。对于山崎而言,这些故纸堆里,正藏着理解这片土地权力结构、社会心态变迁的密码,比那些公开的宣言更有价值。

他一边翻阅,一边看似随意地与泉二爷闲聊,话题从瓷器古籍的鉴赏,慢慢引向市井民生,再滑向敏感的时局。

“……这京城,看着还守着点过去的架子,可这物价,一天一个样,米珠薪桂。”山崎叹息道,像个寻常的抱怨者。

泉二爷啜着那劣茶,眉头锁得更紧,像是被这话勾起了无穷的愁绪。“太平?那是糊弄鬼呢!”他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带着怨气,“外面早就闹得不成样子了。学生娃娃们,整天**(此处指游行示威),打着旗子,喊着口号,听说前些日子,又抓了不少人,血都流到街上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秘密般的悚然,“都是为了山东的事儿,还有那些……‘二十一条’!”他提到这个词时,牙齿似乎咬了一下,“唉,国将不国,人心都散了。”

“哦?学生们……心气是高,只是这世道……”山崎附和着,注意着泉二爷神色里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心气高有什么用?”泉二爷忽然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拍在八仙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茶碗里的水晃了出来,“朝廷……哦,现在是政府了,政府软弱,只知道关起门来争权夺利!洋人霸道,在东交民巷架着炮,那不就跟国中之国一样?还有那些……”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失言,有些不安地看了山崎一眼,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

山崎微微一笑,神色如常,仿佛没听出那未尽之语:“商人逐利,政客弄权,古今中外,大抵如此。苦的,还是寻常百姓,像泉先生这样的清流人家。”

泉二爷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被这“清流人家”的称呼刺痛,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喃喃道:“是啊,百姓……像我们这样的,从前朝到现在,也就是守着这点祖业,混口饭吃罢了。”他不再多言,只是闷头喝着那早已无味的茶,佝偂的背脊显得更加弯曲。

山崎的注意力,却有一半飘到了窗外。透过支摘窗的缝隙,他能看到西厢房门口,秀珩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一块白布上刺绣。阳光斜照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脖颈柔和的曲线和专注的侧影,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这院落的破败、与这城市的喧嚣隔绝开来。

然而,山崎敏锐地注意到,她手边放着的,不是寻常的绣花样子,而是一本线装书,书页敞开着,上面似乎是密密的文字。偶尔,她会停下飞针走线的手,飞快地瞥一眼那书页,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下,然后又继续手中的活计。那神情,绝不是在消遣,那专注里带着一种紧张的迫切,像是在记忆或者核对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一个落魄旗人家的小姐,识字已属难得,看的究竟是什么书,需要如此隐秘而专注?

此后数日,山崎又借口欣赏古籍、请教瓷器知识,去了泉家几次。每次他都带着些并不昂贵却实用的点心、茶叶作为礼物,态度谦和温煦,逐渐消磨着泉二爷最初的些许戒备。他确实买下了几件不算顶珍贵但也有些年头的瓷器和几册无关紧要的地方志,俨然一个真心喜爱中国文化、且手面不算太紧的收藏家。

他与秀珩的接触也多了些。起初,秀珩对他这个“东洋人”保持着明显的疏离和警惕,每次见面只是依着礼数微微躬身,便避回自己房里,像一只受惊的雀儿。后来,或许见山崎言语始终客气,对父亲也保持着表面的尊重,态度才稍稍缓和,偶尔会在山崎与父亲谈论古籍版本或瓷器断代时,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递个水什么的。只是那双大眼睛里,时而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思索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一次,泉二爷出门访友(或许是去典当另一件家当),只有秀珩在家。山崎来访,她便开了门,将他让进院里,却并未请他进屋。

“家父不在,先生若有急事,可留下话。”她站在院中,保持着距离,声音平静无波。

“无甚急事,只是路过。”山崎站在院中,目光扫过她晾在绳子上的一件绣品,是常见的喜鹊登梅图样,针脚却异常细密工整。“秀珩小姐好手艺。”

“胡乱绣的,不值一提。”秀珩淡然道,目光落在墙角那丛半枯的月季上。

“秀珩小姐也喜欢读书?”他看着她窗台上放着的那本《唐诗三百首》,这次他看清了封皮。

秀珩微微一怔,随即道:“认得几个字,随便看看,打发时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唐诗好啊,中文的精粹,一字一句都有斤两。”山崎笑道,像一位温和的长者,“秀珩小姐喜欢哪位诗人?”

“李商隐。”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但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补充道,“只是觉得他的诗……辞藻好看。”语气刻意放得平淡,甚至有些敷衍。

山崎却注意到,她说“李商隐”三个字时,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不是少女怀春的朦胧,而是另一种更复杂、更警醒的东西,手指也无意识地捻着裙角。他在黑龙会受过最严格的观察和审讯训练,深知这是人在紧张或刻意掩饰时常见的微表情。一个深居简出的没落贵族少女,真心喜欢李商隐那些隐晦迷离、寄托深远的诗句?还是,这“李商隐”只是一个幌子,那本《唐诗三百首》里,夹着别的什么东西?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随口应付、不愿深谈的答案?

他没有追问,仿佛信以为真,转而称赞那月季虽半枯,根茎却还顽强。秀珩只是淡淡谢过,便借口要去邻居家借花样,转身出了院门,步履依旧轻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山崎心中的疑团,像雪球般越滚越大。这个秀珩,绝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柔弱。她识字,可能读的不是寻常闺阁书籍;她对外界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却又似乎对某些特定的事物格外关注;她与那只刻着“还我河山”的哥窑碗,与这个看似颓唐却偶尔流露出激愤之情的父亲,以及这北平城日益紧张的空气,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动声色地动用了一些暗线的关系,开始调查泉家,尤其是秀珩。反馈回来的信息零碎而模糊,像一幅被虫蛀了的古画。泉家确是没落的正黄旗汉军旗人,祖上在关外有些根基,入关后也做过几任不大不小的官,管过漕运,接触过洋务。泉二爷年轻时似乎也曾有些抱负,与一些清流文人往来唱和,但时运不济,很快沉沦,靠变卖祖产度日。关于秀珩,只知道她曾在贝满女中之类的教会学堂读过几年书,成绩优异,后来家道实在艰难,便辍学了,平日深居简出,与外界接触甚少,偶尔接些绣活贴补家用。

然而,一条不起眼的信息,像黑暗中划亮的火柴,引起了山崎的注意:秀珩辍学前后,与她往来较密的一位姓陈的女同学,后来去了南方,据说加入了某个激进团体。而那个团体,与近来在北平各大学校暗中活动、散发反日传单、组织秘密集会的学生组织,似乎有着若隐若现的联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晚霞像一抹洇开的血,涂在北平灰暗的天际。山崎再次来到泉家所在的胡同附近。他没有进门,而是在胡同口一个卖豆汁儿、焦圈的小摊前坐下,要了一碗豆汁儿,就着咸菜丝,慢慢吸溜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泉家那扇紧闭的院门。空气中飘着豆汁儿酸腐的气味和煤烟味,混杂着市井的喧嚣。报童还在跑,喊着最新的新闻,关于南北和谈的破裂,关于某位督军的动向。

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挣扎。过了一会儿,泉家的院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秀珩。她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土林布旗袍,外面罩着件半旧的黑色薄呢短褂,用一块深色头巾包住了头发,挎着那个熟悉的小布包,步履匆匆,朝着与热闹街市相反的方向,钻进了更深的胡同阴影里。

山崎立刻放下几个铜子,起身,将礼帽往下压了压,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豆汁儿的酸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与此刻追踪的紧张感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秀珩显然对这片胡同的迷宫了如指掌,她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时而快,时而慢,偶尔会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下,假装看橱窗里的货物,眼角的余光却扫向身后;有时又会突然拐进一个岔路,静立片刻,倾听身后的动静。山崎受过最专业的跟踪与反跟踪训练,他像一条融入夜色的影子,利用墙角、门洞、夜归的行人作为掩护,始终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呼吸平稳,心跳都控制在冷静的节奏里。

最终,秀珩拐进了一条更加僻静、几乎无人行走的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间早已废弃的小土地庙,庙门歪斜,漆皮剥落,里面的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散发着霉味的台座。蛛网在檐角摇晃。

山崎隐在胡同口一个堆放的破筐后面,屏住呼吸。他看到秀珩在庙门前停下,迅速左右看了看,巷子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缝隙的呜咽。然后,她迅速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小物件,塞进了庙门右下角一块明显松动的砖缝里,用力按了按。随即,她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使命,又像是摆脱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立刻转身,沿着原路快步离开,身影很快被浓重的暮色吞噬,脚步声也迅速远去。

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四周只剩下死寂,山崎才从破筐后闪身出来,走到土地庙前。他蹲下身,手指摸索着那块砖。砖果然是活动的,边缘被磨得光滑。他小心地将其抽出,伸手进去,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

他将其取出,迅速揣入怀中,将砖块恢复原状,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了这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死胡同。

回到下榻的东交民巷附近那家西洋旅馆的房间,关紧厚重的橡木门,拉上窗帘,将外面的车马声隔绝。山崎才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了那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纸张粗糙,是手写后油印的,字迹有些模糊,带着一股廉价的油墨气味。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他深吸一口气,翻开内页,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里面是措辞激烈、充满血气方刚的激昂文字,详尽地揭露日本对山东半岛的领土野心,抨击北洋政府在巴黎和会上的软弱无能,痛陈“二十一条”的丧权辱国,号召青年学生“起来”、“觉醒”、“誓死捍卫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正是近来在北平各大学校暗中流传、令日本特务机关颇为头痛的那种反日宣传品!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册子的最后几页,是用娟秀而略显急促的笔迹,新补充上去的一些信息。记录了最近几次学生秘密集会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的代号,以及下一步行动计划的大致方向——包括策划更大规模的示威,以及秘密印刷更多宣传品。这笔记,山崎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猛地想起,在泉二爷给他看那些先祖手札时,他曾瞥见秀珩在一旁的小桌上,用毛笔认真记账的笔迹。虽然一个是为了卖钱而刻意表现的工整,一个是在紧张状态下书写的略显潦草,但那间架结构,那撇捺的走势,某些笔画的独特习惯,尤其是那个“的”字的写法,极为相似!

果然是她!这个看似柔弱安静、像宣纸一样单薄的旗人少女,竟然是反日学生组织的一名秘密信使!一个活跃在阴影里的“交通员”!她利用身份的便利,利用这破落庭院不易引人注意的特点,负责传递信息、分发这些危险的宣传品。那只哥窑碗内的“还我河山”,即便不是她亲手所刻,也必然与她,与她的信念,与她的活动,有着深刻的、血脉般的共鸣。

山崎拿着那本散发着油墨和危险气息的小册子,在明亮的电灯下坐了许久,一动不动。窗外的北平城,灯火零星,像沉睡巨兽背上稀疏的鳞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悠长而空洞,不知是驶向何方。

他该怎么做?

立刻将此事,连同这本小册子作为证据,报告给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或者直接交给黑龙会在北平的负责人?那么,结果几乎是注定的。秀珩,这个有着一双深潭般眼睛的少女,很快就会被秘密逮捕。等待她的,将是拷打、审讯,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北京无数个黑暗的角落里,就像一颗水珠落入沙漠,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甚至可能牵连到她那本就风雨飘摇的父亲。这对于他的任务而言,是清除了一個小小的、却可能带来麻烦的隐患,或许还能因此得到上面的嘉奖,巩固他在组织内的地位。帝国的利益,任务的职责,像两条冰冷的铁轨,清晰地指向这一个方向。

但是……

他眼前无法控制地浮现出秀珩坐在阳光下刺绣时,那专注而宁静的侧影,鼻尖细小的汗珠;想起她提到“李商隐”时,那一闪而过的、与她年龄不符的复杂眼神;想起她开门时,那双清澈而警惕的眼睛。一个年轻的、充满某种近乎执拗信念的生命。她才不过十七八岁,就像初春的嫩芽,却已经投身于这充满危险的政治激流。

他又想起那只哥窑碗,冰凉莹润的釉面下,那四个细如发丝却力透纸背、带着金石之声的字:还我河山。

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一句诗。这是这片古老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在面临外侮、家国危难之时,从血脉深处、从文化根髓里发出的、近乎本能的呐喊。从岳武穆的“靖康耻,犹未雪”,到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再到如今这些手无寸铁、却胸膛炽热的学生。形式不同,对象各异,但那内核,那种对于故土、对于文化认同的执守,何其相似,何其坚韧!

他,山崎龙太郎,一个日本人,一个自幼接受帝国教育、为“八纮一宇”理想和帝国扩张服务的秘密工作者,此刻却手握着一个中国少女的命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微弱却执拗地想要燎原的抵抗火种。

帝国的利益,任务的职责,像北野武的军刀,寒光闪闪,指向一条清晰的道路。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像北平春天恼人的、无孔不入的风沙,弥漫在山崎龙太郎的心头。是怜悯?是对这种飞蛾扑火般勇气的某种异样感触?还是……作为一名长期扮演“古董商”、长期浸淫在这古老文明遗泽与美学之中,而产生的某种难以割舍的欣赏,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共情?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情绪是何时滋生,又为何如此强烈。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冰冷的夜风从缝隙涌入,让他打了个寒噤,精神为之一振。远处,紫禁城连绵的殿宇屋顶在夜色中沉默地匍匐着,像一头失去了灵魂的巨兽,依然庞大,却已僵死。更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透出一丝极淡、极微弱的鱼肚白。

破晓时分,快要到了。新的一天,旧的纷争,都将在这曙光中继续上演。

他回到桌前,拿起那本小册子,凑到桌面上那盏黄铜台灯的火焰上。纸张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黑,然后化为橘红色的火焰,吞噬那些激昂的文字,那些秘密的集会地点,那些危险的计划。火苗跳跃着,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散落在烟灰缸里。

然后,他铺开特制的信纸,拿起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浓墨。他需要写一份报告给他在北平的上线。关于泉秀珩,关于那只刻字的哥窑碗,关于他今晚的发现与跟踪。

但报告的具体内容,需要字斟句酌,精心构思。有些过于确凿的证据,或许可以暂时隐去。有些关键的判断,或许可以表述得模糊一些,留有余地。那个传递信息的地点,那个土地庙,是否需要立刻端掉?还是可以留着,作为观察更多线索的“鱼饵”?

这北平的棋局,这在中日之间、新旧之间、绝望与希望之间剧烈摇摆的古老都城,比他最初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迷雾重重。而他,这个来自东洋的、自以为冷静的棋手,在破晓前最浓重的迷雾中,望着那缕即将到来的曙光,忽然有些看不清自己的落子之处,也掂量不清手中这枚名为“泉秀珩”的棋子,真正的分量了。

墨迹在宣纸上微微洇开,他悬腕停笔,望着那空白处,久久未能落下第一个字。这时,窗外的天色,在一点点地,固执地,由沉滞的墨黑,转向一种不确定的、朦胧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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