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哥,咱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大嫂的声音从高粱地里传来,带着哭腔,"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呢!"我愣在田埂上,手里的搪瓷水壶微微晃动,心跳突然加快。
那年高粱地的秘密
"哥,咱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大嫂的声音从高粱地里传来,带着哭腔,"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呢!"我愣在田埂上,手里的搪瓷水壶微微晃动,心跳突然加快。
一九七七年的夏末,北方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蓝得发亮。村里的高粱地红得发烫,一阵风吹过,高粱杆子摇晃着发出沙沙声,好像在窃窃私语。
那年我十六岁,正是懵懂的年纪。在这个叫李家庄的北方小村庄,我是生产队长李存仁的小儿子李小文,家里排行老三。
大哥李大山结婚两年,娶了隔壁大队的姑娘王巧云,在我眼里,大嫂是个勤快的女人,瘦瘦的,两只手被洗衣服的碱水泡得粗糙发红,说话轻声细语,总低着头,像被雨打过的谷穗。
我家的老院子是村里少有的青砖大瓦房,院门上方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匾,上面"清白传家"四个字是爷爷生前请县里老先生题的。院子东侧一棵老槐树,已有四五十年树龄,夏天乘凉最是舒服。
爹作为队长多年,日子过得殷实,家里有一台八大件之一的"红灯"牌收音机,每天早上七点准时播放《东方红》,村里人时常过来听广播。
自打大嫂嫁进门,我总觉得这屋里的空气变得黏稠,捂得人喘不过气来。爹娘对大嫂的使唤近乎苛刻,从鸡未鸣到星光满天,大嫂的身影总在院里院外忙碌。
"灶上的火没眼色烧得旺,碗筷洗得不干净,院子扫得跟鸡窝似的。"娘常这样数落大嫂,大嫂只低着头,用围裙擦着手,不敢顶嘴。
那天听到高粱地里的争吵声,我本想悄悄离开,却被身后爹的自行车铃声吓了一跳。
"小文,发什么呆呢?"娘从田边走来,拍了我肩膀一下,顺着我的目光往高粱地瞟了眼,"你大嫂又在磨叽活计呢?一点活都干不利索,净给你哥添堵!"
我没吭声,只低头喝了口凉水。舌尖有点苦涩,像是混了泥土的味道。
晚饭时,大嫂的眼睛红红的,盛饭时手微微发抖。桌上的菜很简单,咸菜炒土豆,一碟凉拌黄瓜,还有一小碟咸豆腐,这在当时算是不错的伙食了。
"大山媳妇,这么点活干了一整天,是不是偷懒了?"爹抽着"大前门"香烟,烟雾在煤油灯下形成一团模糊的云。
大嫂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地里的草特别多...我一个人拔不完...身子也不太舒服..."
"娶了媳妇跟请了祖宗似的,吃咱家的,住咱家的,干活还挑三拣四。"娘重重地把筷子放在桌上,瞪了大嫂一眼。
大哥坐在一旁,低头扒饭,一言不发。他从小就不善言辞,脾气倔强,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我看着大嫂眼角的泪,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却不敢出声。墙上挂着的搪瓷脸盆反射着昏黄的灯光,照得大嫂的脸愈发憔悴。
生产队开始实行责任田那年冬天,全村比过年还热闹。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脸被冻得通红,却兴奋地谈论着分到的田地。
分地那天,大队部挤满了人,屋里的火炉烧得通红,墙上贴着的毛主席像在热气中微微晃动。
大队支书宋铁山手里拿着几个写着地块的纸条,让各家抓阄。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军绿色棉袄,戴着顶有耳朵的棉帽,嗓门大得像个铜锣。
"按规矩走,公平公正!谁也别想打小算盘!"宋支书把纸条放进一个旧军帽里摇了摇。
我爹作为队长,理所当然能拿到头几个好地块。队里人都知道,靠近水渠的三亩肥地是块宝,年景好的时候一亩能打八九百斤粮食。
轮到爹抓阄时,我故意在旁边绊了一下,把爹碰了个趔趄,趁乱偷偷换了爹手里的纸条,把靠近水渠的肥地让给了大哥大嫂家。
小动作被眼尖的娘发现了。那天晚上,饭桌上爹的脸比锅底还黑。
"你小子是不是脑子坏了?那块地一年能多打二百斤粮食!"爹的筷子重重敲在桌上,碗里的米粒跳了起来。
屋外北风呼啸,老槐树的枝干嘎吱作响,屋里的气氛却比外面更冷。
我攥紧筷子,声音像蚊子哼哼:"大嫂有了身子,干活吃力,好地少费些力气..."
"糊涂!"爹一拍桌子,茶碗里的水溅出来,在桌面上形成一片小水洼,"你大嫂家里什么底细你不知道?她爹当年是什么成分?咱家能有今天不容易,你大哥将来能不能进县里工作,全看咱家的根基实不实!"
大嫂坐在角落,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眼泪却无声地落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饭后,我偷偷溜到后院的柴房,那是大哥大嫂住的地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大嫂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正在缝补大哥的袜子。
"大嫂..."我支支吾吾地开口。
大嫂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却挤出一丝微笑:"小文,这么晚了,有啥事吗?"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肚子里的娃...还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问些无关紧要的话。
"好着呢,隔三差五就踢我,一准是个小子,倔得跟你大哥似的。"大嫂说着,眼里闪过一丝温柔。
我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糖馒头,是中午吃饭时偷偷藏起来的:"大嫂,这个给你,补补身子..."
大嫂愣了一下,眼泪又涌了出来:"小文,你这孩子..."她接过馒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的小木箱上,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当。
腊月的一个深夜,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呼啸,把院子里的衣服吹得啪啪作响。
我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惊醒,翻身爬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大嫂弓着腰靠在门框上,脸色惨白。
"大嫂,你怎么了?"我连忙上前扶住她。
"肚子...肚子疼得厉害..."大嫂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爹,娘,大嫂肚子疼!"我慌忙喊醒父母。
大哥当晚去公社开会未归,爹娘起来看了一眼,娘只说:"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熬到明早再说,大半夜的招谁去?"
看着大嫂额头渗出的冷汗和煞白的脸,我再也坐不住了。趁爹娘回屋的空当,我偷偷推出院子里的"飞鸽"牌自行车,那是爹作为队长的福利,平时谁也不敢碰。
"大嫂,我送你去卫生站!"我小声说。
"别...你爹会骂你的..."大嫂虚弱地摇头。
"没事,骂就骂呗,又少不了一块肉。"我硬着头皮把大嫂扶上后座,用一条旧棉被把她裹好,踩着厚厚的积雪往五里外的卫生站蹬去。
那是我第一次在夜里独自骑这么远的路。雪下得很大,路上几乎看不清前方,只能凭着记忆前行。
寒风刮得脸生疼,大嫂在后座微弱地呻吟着,我只能一遍遍说:"大嫂,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车轮陷进一个雪坑,我们差点摔倒。大嫂惊呼一声,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我感觉后背一片湿热,不知是汗水还是大嫂的眼泪。
卫生站的门紧闭着,我用力拍门:"赵医生,救命啊!赵医生!"
赵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夫,在村里很有威望。他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开了门,看到浑身是雪的我们,立刻清醒过来。
"快进来!"他把大嫂扶进屋,招呼护士烧开水。
屋里的煤炉烧得通红,散发着温暖。赵医生检查了大嫂的情况,脸色凝重。
"早产征兆,再加上营养不良,情况不太好。"他对我说,"得打针保胎,还得输液。"
我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手脚冰凉。院子里的积雪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半夜三更独自在外,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大嫂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这个念头让我害怕得直发抖。
赵医生神情严肃地对我说:"你大嫂营养不良有些时候了,再这样下去,孩子保不住啊。回去告诉你爹娘,孕妇得好生养着,不能再让她干重活了。"
我站在屋檐下,望着窗户里摇曳的煤油灯光,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这个家,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
天蒙蒙亮时,大嫂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赵医生给开了一些药,叮嘱要好好休息,不能干重活。
推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大嫂虚弱地靠在我背上,小声说:"小文,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和孩子..."
"大嫂,咱是一家人。"我打断她的话,"往后有啥难处,你就告诉我。"
回到家,爹娘已经起来了,看到我们浑身是雪地回来,又惊又怒。
"你小子大半夜不声不响带你大嫂跑哪去了?还偷骑我的自行车!"爹指着我的鼻子,怒发冲冠。
娘却一把拉过大嫂,看她脸色苍白,有些慌了神:"怎么回事?咋变成这样了?"
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连赵医生的话也原原本本地说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雪落在屋檐的声音。
爹猛地抬头,嘴唇颤抖着,似乎要发火。但对上我执拗的眼神,他忽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苍老了十岁。
"你娘当年就是受了婆家的苦,才立誓自己当婆婆必须强势..."爹的声音低下去,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你不知道,你大嫂家里当年的事,让咱村里人到现在还提起来摇头..."
"那是她爹的事,不是大嫂的错!"我急切地打断,"咱们这样对她,和当年别人欺负娘,有什么两样?"
那一刻,我看见娘的眼中闪过一丝震动。她望着大嫂,目光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愿回忆的往事。
"赵医生说了,大嫂要是再这么干活,孩子保不住。"我继续说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那可是咱李家的血脉啊!"
娘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刻:"你大嫂家当年...唉,算了,不提这些了。大山他媳妇既然怀着孩子,是得好好养着。"
爹沉默半晌,起身到柜子前,拿出一个旧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些钱:"去,到供销社买点红糖,再买两斤猪肉回来,给你大嫂补补身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爹为大嫂破费。虽然只是一点小钱,却像冰雪初融的前兆。
从那以后,我主动承担了许多田间重活。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床,趁着露水未干去地里干活,中午顶着烈日除草、施肥,晚上回来还要挑水、喂猪。
手上的茧越来越厚,晒得皮肤黝黑,但我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我偷偷地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一部分给大嫂,会把白面馒头藏在柴房的缝隙里,悄悄告诉大嫂。
刚开始大嫂不肯要,总说:"小文,这是你的口粮,你正长身体呢。"后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含着泪接受了。
慢慢地,我发现娘对大嫂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动不动就批评她,有时还会教她做一些针线活,或者告诉她怎么照顾孩子。
春天来临时,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村里的土地也开始复苏。大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色也比以前红润了些。
腊月二十三,除尘扫房的日子,大嫂突然开始阵痛。这次爹二话不说,直接把生产队唯一的手扶拖拉机开到了家门口,带着大嫂去了县医院。
那晚我在家坐立不安,手里捏着一个小棉鞋,是我偷偷学着给即将出生的侄子准备的。针脚歪歪扭扭,但每一针都是我的心意。
深夜里,爹回来报喜:"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二两!"
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娘甚至抹了抹眼角,笑着说:"我李家有后了!"
大嫂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李小满,寓意着丰收和满足。我第一次见到小满时,他正在襁褓中熟睡,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在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出人意料的是,爹第一个抱起了孩子,脸上的褶皱里盛满笑意:"这小子像我,眉毛浓,将来准是个顶门立户的好汉。"
娘开始教大嫂做针线活,声音比往常柔和许多:"你看这个锁边针法,细实,不容易散..."
大嫂像变了个人似的,腰板挺直了,眼睛里也有了光彩,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影子。
那年秋天,我家的责任田迎来了大丰收。高粱长得比人还高,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茎秆,在金色的阳光下闪耀着红宝石般的光泽。
打谷场上,村里人忙得不亦乐乎。机器的轰鸣声,人们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形成秋收特有的交响曲。
大嫂抱着小满,站在场边看着我和大哥干活,时不时给我们递水喝。小满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叫人了,看见我就伸出小手要我抱。
"小叔叔,小叔叔,"大嫂逗着小满,"这是你小叔叔,多亏他,你才能来到这个世上呢。"
我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逗逗小满肉嘟嘟的小手。
三年过去,我即将高中毕业。那时候,上高中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爹特地买了两斤猪肉,让娘炖了一锅肉烂汤香的土豆炖肉,还打了一壶村里有名的高粱酒。
"小文,明年你就要参加高考了,爹等着你考上大学呢!"爹难得地表扬我,脸被酒气熏得通红。
大哥已经进了县农机站工作,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在村里算是体面的工作了。他端起酒杯,少有地说了一番话:"小文,这些年你帮衬着家里,爹娘身体不好的时候,你照顾着;地里的活最重的你抢着干;还处处护着大嫂...我这个当哥的,反倒像是欠了你的。"
大嫂坐在一旁,眼圈红了。小满已经三岁,跑得飞快,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花蝴蝶,笑声清脆。
"一家人,不说这个。"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扒饭。
十年后的一个丰收季节,我从大学毕业,在县里的中学当了老师。那天刚好是中秋节,我们全家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院子里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新添了一张石桌,是爹娘退休后的消遣去处。
小满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成绩优异,是班里的"小红星"。爹娘面对唯一的孙子,早已没有了当年的严厉,只剩下无尽的宠爱。
大嫂在镇上开了一个小裁缝铺,手艺越发精湛,做的衣服在方圆十里都有名气。她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媳妇,而是一个自信且有主见的女人。
饭桌上,大嫂突然端起酒杯,走到我面前。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微微泛白的鬓角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却掩不住眼中的神采。
"小文,这杯酒我敬你。"她眼中闪烁着光,声音有些哽咽,"若不是当年你那一次勇敢,哪有今天的团圆。"
爹娘也举起了杯子,大哥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中的感激之情不言而喻。小满虽然不明白大人们在说什么,也跟着举起了装满果汁的小杯子。
我摆摆手,笑道:"咱家人,不说这个。"
窗外,新收的高粱正在院子里晾晒,红艳艳的,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皓月当空,照亮了这个曾经充满龃龉的家,也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心。
那片高粱地的秘密,如今化作了这满院的丰收与温暖。我知道,无论将来我走多远,这个家,这片土地,都是我心灵的归宿。
大嫂悄悄拉我到院子一角,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文,这是我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的钱,你拿着,去县城里买件像样的衣裳。"
我想推辞,大嫂却执意塞到我手里:"当年你瞒着爹娘给我送馒头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不是还,是大嫂的一点心意。"
月亮渐渐爬高,院子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东边的高粱地里,虫鸣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摇篮曲。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家不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更是心灵的港湾。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只要我们心中有爱,有勇气去守护它,这份情感就会像高粱一样,年复一年地生长,结出丰硕的果实。
"大嫂,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低声说,"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气和责任。"
院子里,小满正在追逐着一只萤火虫,他的笑声清脆悦耳,在夜空中回荡。高粱地的秘密,终将在岁月的流转中,化作最珍贵的财富,滋养着这个家,滋养着我们每个人的心田。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