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星期六,我们牛鬼蛇神去大队汇报思想,平素一向是儿子搀着体弱多病的父亲双至双归。那天早上,只老周头一个人,拄着根棍子去了;大队公安,外号叫大舌头,别看舌头大,还真能叨哧几句,因为他人头太次,社员们都瞧不起他,所以,当面叫他名,背后都叫他大舌头,由他负责看管几个牛
就在我咬紧牙关,苦熬甘修,度日如年的时候,杜大连泡出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坏分子周士逃跑了……
星期六,我们牛鬼蛇神去大队汇报思想,平素一向是儿子搀着体弱多病的父亲双至双归。那天早上,只老周头一个人,拄着根棍子去了;大队公安,外号叫大舌头,别看舌头大,还真能叨哧几句,因为他人头太次,社员们都瞧不起他,所以,当面叫他名,背后都叫他大舌头,由他负责看管几个牛鬼蛇神的一切行动,他每天腋窝里夹把小镰刀,背着手,像二流子似的,东转转,西转转,见着我们几个牛鬼蛇神之后,总要摆出一副领导的姿态,操着大舌头,张冠李戴地训斥一顿……
那天他点名后,发现周士没到,开始他还骂骂咧咧的:"这小子,胆子不小,竟敢迟到……"他想等周士来,借机训他一顿,显示一下他嘴上的功夫,可等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周士的影,他似乎感觉有些不对,他让我到周士家里去找一下;我到周士家,见只有周士妈妈一个人,一问,说周士一大早就到大队开会去了。
一夜过去了,周士没去大队,也没有回家。周士跑了,真的跑了……
说到周士跑,我不由想起半个月以前,我们干活的时候,我同周士的一段秘密的对话。当时,周士见四外没人,借对火的机会悄悄对我说:"单大哥,我得跑啊!"
"你,要跑?"
"是呀!我实在受不了这个罪了,你看,我一个顶他们六七个人干活,还是逃脱不了挨斗,如果是什么大事还可以,连笑一笑都不行,反正,怎么也不对,他们根本就没把咱们当做人,你们能受,我可不受,我得逃离这个鬼地方。"
"可你……往哪跑啊?"
"咳咳,中国大了,哪跑不了,不瞒你说,早知这样,来的时候,半道上我就跑了。"
"你可别太冲动了,要是跑不了,半路上被人家抓回来,那可是罪上加罪啊!"
"你别管,瞧我的吧!"
当时我还认为他是在冒虎气,不过是借此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或者说痛快痛快嘴而已,没想到,半个月后的今天,竟成了事实。周士,真的跑了……
周士为了不再忍受无尽无休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毅然决然地挣脱了羁绊,逃出了致命的泥沼﹣﹣杜大连泡,他远走高飞了,给他那爸爸老周头,却留下了一大堆啰乱,老人家遭到了没完没了的批斗,但不管怎么批怎么斗,翻来复去就那么几句话:
"你儿子跑哪去了?"
"是不是你们一家都策划好了?"
"你要老实交待,不准隐瞒。"
"包庇隐瞒,罪上加罪……"
老周头哭丧着脸,起誓发愿地说:"周士在未逃走之前,没说过一句他想要逃走的话;也没流露一点一滴要逃走的迹像,他走得很突然,谁也不知道,不知道他走,也就更谈不上他去哪了。"
在斗争老周头的大会上,我虽然表面上也和造反派们一样,嗷嗷地喊着口号,但内心里却在暗暗地为那位叛逃者,曾经在困难中经常助我一臂之力,一年多来休戚与共的朋友周士做着祷告,我发自内心的希望,他能平安地逃出所有藏危布险的地方,逃到一个属于人类生活的自由王国里去,我不敢想,也不愿想我的朋友会出现中途被人家抓回来的那种狼狈不堪的场面!如果真的出现那种场面,周士可就遭殃了,其后果可想而知,一定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说不定……
在那段日子,周士的逃跑成了杜大连泡的一个热门话题,从大街小巷,到地角田头,他周士的命运一直在公众舆论的关注之下。
有人说周士跑了;有人说,他跑不出去。说跑出去的人的理由是,周士其人,贼奸鬼怪,之所以敢跑,说明事先早就计划好了,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说跑不出的理由是:"中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处是警察、民兵、红卫兵,有十亿双眼睛在监督着他,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迟早他是要被逮住的。"
两种说法,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做为我,自然是站在能够平安逃出去的这一方了。
这件事,沸沸扬扬了近半个月,正当这一石击起的千层浪,开始逐渐收敛的时候,也就是说,人们议论的热劲儿,刚刚过去,开始趋于正常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这消息,使当初各持己见的双方,一方哗噪,一方哑言。首先缄默的是我,因为我所在的一方失败了,逃跑出去二十天的周士被抓住了。开始我还有些犯疑:"周士真的被抓住了吗?"直到我亲眼看到,在一片血色的残阳里,戴着手铐子的周士,被大队公安和公社武装部的人,从通往公社的那条荒草凄凄的乡村土道上向着杜大连泡缓缓走来的时候,才消除了以误传误的想法。
周土真的被抓回来了,当他那高大威猛的身躯从社员们的劳动现场经过的一刹间,他的面目表情,给我留下了大大咧咧,无谓,你奈我何,玩世不恭等多种印象。
周士被直接押到了大队部,歇工后,通知全体社员到大队部开会。作为大队一级,没有专门开会用的礼堂,每当大队召集开会的时候,都是在大队部领导办公和开大小会的那套连三通的房子里。那不是礼堂但一直当礼堂使用的宽大的房间,容纳了全大队上百名青壮劳力,其中还有我等为数极少的牛鬼蛇神;几个牛鬼蛇神,无论其中哪一位挨斗,余下的都要哈腰,撅屁股一一奉陪,这已成为几年来习以为常的现象了。
周士的手铐子被取掉了,我们几个牛鬼蛇神,在周士的身后一字排开,全都像训练有素的老手一样,以非常规范而又非常一致的姿势,撅在那里。
批斗开始了,光是喊口号,喊那些重复了几千遍、几万遍,枯燥得不能再枯燥了的、乏味得不能再乏味了的口号,要论其作用,也无非像说书人开书前用的惊堂木一样,起个提醒大家注意的作用。在这儿叫打一打被批斗者的威风;煞一煞被批判者的气焰。对上述那些,我并不在意,我暗中最为关心的是要听一听周士怎么逃出去又是怎么被抓回来的经过。我为什么只关心这一项呢?原来早在周士没跑的头半年,我就已经埋下了想要逃跑的意念了,为什么要逃那!就是我本人一再重复过的理由,不管你怎么干,哪怕累死,也没个好。
但这些想法,我一直当成了高度机密,包藏在内心深处,无论对谁,包括妻子,我都一字没有透露。周士的出逃使我一时的萌动,受到了催发,生出了蓓蕾,之所以没有让它蓓开蕾绽,我认为时机尚不成熟,我要看一看周士的情况如何,如果周士真的平平安安地跑出去了,我可以迅即采取行动,如果周士中途让人逮回来了,我就要认真考虑一下,审慎而行了。但,审慎而行,决不等于改变原始初衷,放弃出逃的想法,我是要从周士的成败中吸取经验教训,摸索一条属于自己的既安全、又保险的成功之路。鉴于此,我十分认真地听周士讲出逃的整个过程。
周士说,他逃出杜大连泡之后,想去鞍山投奔哥哥嫂子。结果刚一进家门,就被哥哥臭骂了一顿,哥哥令他马上回去,说如果他不回去,就马上去派出所报告;周士在鞍山除了哥哥,没有其它亲属,就是有,他的身份,谁会留他,谁又敢留他,被逼无奈,他只有流浪街头。后来他利用拣破烂儿卖了点钱,勉强对付着买了一张去天津的火车票……听人说新疆那地方地广人稀,工作好找,为了混口饭吃,他决定只身闯一下大西北。到天津后,没钱买去新疆的火车票;又没钱去投旅店。只好整天蹲在车站。那天晚上,由于过度疲劳,睡死过去了,警察查票,发现他形迹可疑,把他逮到了站前派出所。审问他,他胡编乱造了一通,一会儿说姓王,一会儿说姓李,一会儿说是这儿的,一会儿说是那儿的,就是没说他姓周,是杜大连泡的。他每编造一个地方,人家马上就用电话和那个地方取得联系,结果证明他说的全是谎话,人家看他态度不老实,用绳子把他紧紧地勒上了,他不堪忍受,只好照本实说了。人家往杜大连泡大队打电话一问证实了他的话,就这样,他被大队和公社派去的人带回来了。
他讲完出逃的前后经过,换来了与会者的一片怒吼。吼过之后,让他继续交待,一遍不行,两遍不行,真到所有参加会议的人感到乏味的时候,才算拉倒。我别的不听,特别关心的是对周士的处罚,最后终于让我听到了最后的宣布:周士变成了坏分子的坏分子。本来,在他未出逃之前,和牛鬼蛇神们是平起平坐的,这回好,比牛鬼蛇神还低了一等,竟让牛鬼蛇神们监督起他来了;过去他和牛鬼蛇神们一样,每星期六去大队汇报一次思想,这回变了,他获得了特殊的待遇,每天除了和社员一样干活外,收工后必须去大队汇报一次。他的一切行动自由都被剥夺了,也就是说,不经大队许可,他哪也不许走,和古代的画地为牢,大同小异。
尽管处罚的再严历,对年轻的周士来讲,似乎没感到有多大压力,看他整天照样嘻皮笑脸的样子,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似的。过了些日子对他管的就不那么严了。我瞅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问他:"哎,周士,你所交待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周士笑了笑说:"我瞎扯蛋,根本不是真的。"
"那……怎么回事"?
周士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带着神秘的色彩说:"我先奔的鞍山是真,到我哥嫂家也是真,但哥哥没有撵我走,我在他家住了一宿,怕他们因此而受到株连,我当时没有实话实说,不过,我哥嫂害怕是事实,让我快走,怕受株连,也是事实,呆下去,不是他们举我,怕的是外人知道举报我,真那样,我遭殃不说,哥嫂的饭碗,也会为我而砸了。为此,第二天,未待哥哥嫂嫂说话,我便主动提出要走,不过我说了,我走是走,但无论如何,我不回杜大连泡;哥哥问我到哪儿去?我提出去新疆;听我说了去新疆的理由后,哥哥只是苦苦地摇了摇头没有表态,他把家里仅有的那一点积蓄,全划拉给我了,一共是五十块钱。我用那五十块钱,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五十块钱去了票钱和我一路上的消耗,到了天津后,已经所剩无几了……没钱怎么办?我偷?不敢偷,抢?不敢抢。没办法,晚上住票房子,结果让人家查着了。这以后,跟我上次交待的,全是一样的,怪我计划不周,所以才马失前蹄,你放心,走了一回麦城,吃了亏,下次就绕开它了。"
"怎么,你还想跑?"
"对!我是跑定了,下次我无论如何要跑出去!"
通过周士被逮回来,曾有一度,我思想斗争的非常激烈,跑吧?生怕像周士那样,逃到中途被人家给逮回来,我和周士虽然都属于敌我矛盾,但性质上有所区别,周士不过是一般的坏分子,而我是让人谈之变色的现行反革命,在监狱里叫政治犯,连待遇都不一样;周士被逮回来,无非是多批斗几次,之后严加看管,强制劳动。而我要是被逮回来,可不仅仅是批判斗争,严管强劳了,整不好有被关押判刑的危险,更严重一点说,还会出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就此取消逃跑的念头,是龙盘着,是虎卧着,一切听凭命运的安排,那非人能以忍受的苦累,羞辱,将永远像一条绞索似的,死死地勒在你的脖子中。
除了苦累、羞辱以外,同时更俱威胁性的还有饥饿;都道,要想让马儿跑,必须让马儿吃饱草,你想,一个整天和重体力劳动打交道的人,肚子里没食儿,怎么能适应得了。
我们一家来到杜大连泡之后,由于劳动强度太大,加之缺少油水,我们饭量比在城里的时候大了几倍。队上发给的那点儿口粮,没到期限就吃光了。为了蝴口,已经把家里边所有能卖的东西,像衣物啊、皮鞋啊、手表、闹钟啊,等等,全都以最低廉的价格变卖了。可那一点微薄的收入,只能解决一时温饱。饥饿像恶魔一样,威胁着我们一家,至于断顿的现象,那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
记得有一次,我掐着瘪肚子拼搏了一天(修坝、排水)回到家里,粒米皆无,懂事的儿女们把园子里刚刚鼓了几个水粒的青玉米掰了下来,用擦板擦了,连浆带皮搅在一起,做成糊糊,给累得筋疲力尽、饿得头迷眼花的爸爸喝……
我见全家人为了保我一个,全都饿着肚子,把一小盆儿糊糊都照顾了我,实在于心不忍,端起那碗稀糊糊,鼻子一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掉在了碗里,可为了接受第二天的严峻考验,无可奈何只好把碗糊糊喝了。
就在那精神与肉体备受煎熬,无法忍受的时刻,在我身上又接连发生了几件事,在那几件事的推逼下,终于消除了疑虑。对逃跑一事,采取义无反顾的态度了。
一件事,是第三生产队更换队长、那位新上任的一把手,他以坏著称,坏到什么程度呢?说书人经常好说这么一句歇后语,叫头顶长疖子,脚底下冒浓﹣﹣都坏透了。
你别看他生产队长的官职比芝麻粒儿还要小上不知多少倍,可在他那一亩三分地上,他却是黑瞎子打眼罩﹣﹣一手遮天,可以说,是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这位新队长,不知因为什么,他总看我不顺眼,他和前几任队长,决不一样,虽然前几任队长,对我也谈不上怎么好,不过哪个也不像这位新队长。举例说:有一次我和同社员们一起挖沟,正干得起劲儿,那位新队长拎着把镰刀,像脚下没根儿似的,里趔歪斜地走过来了。不知谁在小声嘀咕:"看!那家伙那脸活像紫茄子,一定又灌牛 x 散了,他一灌上牛 x 散就找斜茬儿,多加点小心..."
话音刚落,新队长那两只穿着农田鞋的大脚,已经站到沟边儿上了,而且就站在我的头上。他阴沉着脸,满嘴喷着酒气,醉眼迷朦地看着我……我酒精过敏,平素不仅滴酒不沾,连闻到酒味都难受。说也巧,新队长正好站在我的上风头,风虽不大,但足以把他满嘴的生葱醮大酱加糠麸酒的像脏水窖子一样的臭味,毫无保留吹到我的嗅区之内。为避开那闻之作呕的怪味,我不得不转过身去,给他一个宽大的后背。新队长似乎看出我内心里讨厌他,他没好气地说:"哎,老单,你那干什么呢?"
我头也没回:"大伙干什么,我跟着干什么呗!"
对方一听,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大声吼道:"废话,大伙是社员,你是社员吗?你一个现行反革命,怎么能和大伙一样?"
"我……"我听了,当时气得差点儿没骂他祖宗,但那个脏字儿已经涌到了嘴边儿,又强迫自己把它咽下去了,尽管没有脏字,可话里不可避免地带了几分余愠:"那么,你说我该干什么?"
他似乎听着有些不对味,翻着布满血丝的白眼睛:"你敢犟嘴,你干什么?活多了,从今儿个起,你天天晚上到小队去,把生产队院里院外和大场院里的所有积雪,全给我拉到地里去,我给你两天期限,两天拉不完,后果自负!"
他这上下嘴唇一碰,圣旨下来了,要知道他所说的地里,决非出门就是,离小队老远了,生产队院里院外,和几百平方米的大场院,雪积那么多,一个人别说两天,就是马不停蹄地干它十天,恐怕也拉不干净,可土皇帝是金口玉牙,说啥是啥,我只有尊命,哪敢不从。
晚上回家一说,两个孝顺的孩子,心疼他们可怜的爸爸,双双扔下手里的作业,和我一起到生产队除雪。
常言道:人巧不如家什妙,可允许我们使用的唯一运输工具,就是一台小车,且有车没马,没办法,我只好忍辱负重,钻进车辕,把牲口用的套,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让儿女们装车,装满车,由像驴一样,呼哧、呼哧往地里拉。
爷仨个手脚不失闲儿地干到了后半夜,看了看,仅生产队院里的雪还没干出个眉目来,更不必说院外,和那几百平方米的大场院了。怎么办?人,不是千手千脚佛,只有一双手….
我们守着小山一样的雪堆,面面相观,一筹莫展……
第二天,时间、地点、内容,以及参加的人数,同第一天无所差别,但劳动强度和劳动效率,全都超过了第一天。尽管这样,我们所做的努力,和大队长所规定的期限和定额,根本不成比例,换句话说,差得很远,你看,那几百平方米的大场院,还是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哪!那里的积雪,是生产队院里院外的积雪的三倍到四倍,不拿出一个星期的代价,您最好别去同它交涉。
当我送完那天的最后一车雪,迈着蹒跚的脚步,从田里走回来的时候,屯子里不知是谁家的责任心极强的雄鸡,已经开始报晓了,于是我认真地看了看正东方那午夜与黎明握别的地方,果见视野极处,那天与地连接的边缘线上,隐隐透出一丝,与月光、与星光、甚至与灯光等不尽相同的,淡清色的光。
"噢!天真的亮了。"我嘀咕了一句,与此同时似乎受到了某种使命感的趋动,非常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到生产队院里之后。我愣住了,我见一双儿女,由于过度疲劳,背靠背,坐在扫雪用的工具上睡着了。
看两个孩子冻得像冬眠的虫子似的卷缩在一起的可怜相,我的慈父之心受到了触动,我难过地扭过头去,随之,一大滴、一大滴的眼泪,顺着我两侧鼻翼,像雨珠儿一样滚落下来。我泣一半,语一半地默念道:"孩子,我亲爱的孩子,就算爸爸有罪,可你们是无辜的呀!让你们和我一样遭受这非人的虐待这是不公正的,是犯罪,是天大的犯罪,不,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你们放心,只要爸爸还存在一天,我就要尽一个做父亲的天职保护你们,决不允许你们的心灵与肉体,受到一点儿不应该受到的伤害……想到这,我抹了把泪,俯下身,用最大的爱心,深情地呼唤走进梦乡深处的孩子,到底把他们从童话一般的梦境里唤了回来…**
两个孩子揉了揉醒松的睡眼,老半天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后,本能地去抓他们的扫雪工具,我抢先夺过工具,扔到车上。
"爸爸,你……"
"不干了,咱们回去睡觉。"
"睡觉……那……"
"天快亮了,你们明天还要上学"
"可这任务还……"
"不用管它,左右也是完不成了,多干一点少干一点,都是一样。"
"队长那……怎么办哪?"
"这和你们没关系,由我去处理。"
为了孩子,我决定铤而走险了,我置队长的旨令于不顾,爷三个回家休息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都没有到生产队去除雪,待坐家中,随时准备领受队长的惩罚。可等来等去,一直没见队长的面,岂不知那天,队长说的是醉话,过后,他早把扫雪那个碴儿给忘了。
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几句酒后戏谑般的醉话,竟使我和一双儿女,玩命似的苦干了两个整夜,不,更确切一点儿说,是被人家当猴耍了两个整夜,似这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愚虐与羞辱,真不止一次,这是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是:秋天发大水,杜大连泡是有名的河西涝子,四面八方的水,全往那儿聚,怕淹了庄稼,必须排水,最有效的排涝方法是挖沟,挖出土,垒成坝,把水挡住……
当时已近深秋,就季节而言北方的秋夜已经够冷了,加之冰凉的秋水吸着,那就更冷了。社员们虽然都提前穿上了棉袄棉裤,也照样哆嗦成一团,一个个、全像奔亮的飞蛾似的,围住了那几堆篝火。此刻,用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来形容那时候的情景,决不为过。
为了尽快排水,除了靠垒坝而外,还要摸清藏在水里边那些渗水的窟窿,找到窟窿后,扔进装满泥土的袋子,把它堵住。
做这项工作,一没有什么科学仪器,二没有什么科学方法,主要靠人下到水里去找……面对那齐腰深,乍骨冰凉的水,社员们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肯下去。柿子先挑软的捏,大队长对着我喊道:"老单,下去!"
我二话不说,马上脱去棉袄棉裤,只穿个小裤头,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那乍骨冰凉的秋水,像无数把尖刀子似的扎到了我的身上,叫人无法忍受……且,水不但凉,又很深,吸力也很大,已经没过了我的胸口。我一方面感到呼吸受阻,一方面被水吸得站立不稳。我在尽最大的努力控制着,生怕一懈怠被水冲走。
被当做万金油的我,在那种情况下知道是非我莫属,所以大队长点到我的名之后,我二话没说就跳了进去,可跳下的目的是什么?没弄清楚。
大队长没好气地说:"你以为让你下去游泳啊!让你找窟窿!"
"找窟窿?找……"我揉了揉眼睛:"看不见,让我上哪儿找
去?"
后来见我在水里冻得乱蹦,不知是大队长动了恻隐、起了善念哪?还是觉得堵得差不多了,竟喊着让我上来,我从水里出来后浑身像触电了似的抖个不停,上下牙也互相掐了起来,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住。披上棉袄,蹲在火堆旁边,老半天也没有缓过来。我感到周身的血都凝固了,继续在水里呆下去,非去见阎王爷不可。
秋夜比夏夜虽已明显地短了,但天总是要亮的,不过是早一点儿晚一点而已。那正东方视野极处,那天水相连的地方,用不多大一会儿,光照万物的太阳便会从那云蒸霞雾中升腾来了。
大队长看他的社员奋战了一宿,太辛苦了,为了犒劳大家,让大家到副业队去喝碗热乎乎的稀豆腐暖暖身子。
副业队没有食堂,屋子只有几张桌子,是专门为临时吃饭用的。但可取的是,炕挺大,北方农村的人都知道,豆腐房的炕,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热的。冻了一宿了,大家为了取暖全都挤到了屋里,每人手里拿双筷子,耐心地等着大队长恩赐的那碗稀豆腐,我也不例外。
就在大家一边闲聊着一边等着吃豆腐的时候,那外号叫大舌头的大队公安走进来了,说也怪,在几十号人当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你干嘛?"他立愣眼睛、盯着我问。
"我……大队长说,干了一宿,让来喝点儿稀豆腐。"
他听了,把脸一沉"滚!滚!"他的声音大得像牛吼一样,全屋人都傻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几十双目光,如照像机镜头似的,全都对着我。
那大舌头,余怒未消,仍旧大声吼着:"革命群众喝稀豆腐,你算什么东西,呸!你也没搬块豆饼照照,你配吗?滚!"
这种当众辱骂,让谁都无法接受,我被羞臊得有道地缝儿都能钻进去。
我也是个人,也是和社员们一样冻了半宿,而且有两个多小时是泡在乍骨冰凉的水泡子里,我要喝点儿稀豆腐,就当着那么多人那么毫不留情地一顿奚落辱骂,真比给我一刀还要难受,我把筷子轻轻往桌上一放,低着头走出了豆腐房……
副业队的院里放着一堆伐倒后去了枝叶的树木,我坐在木头堆上,仰望着黎明前的天空,星星都已消失了,月亮还在,虽然太阳很快就要取代它,可它仍旧在它的哨位上尽职尽责地发着光。在北方,这个时候,都叫它鬼龇牙,是最冷的时候。然而此时的我既不感到饿,又不感到冷,就感到心像油炸、火烧一样的难受。我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单田芳啊!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沦落到这等猪狗不如的天地?如今,家不像家,业不像业,老婆病倒在炕上,孩子们受着株连,实指望接受改造带罪立功,拼上命的干,到头来却适得其反,让人家这样百般地羞辱,我还活个什么劲儿,真不如死了……想到死,我像脚踏在悬崖边上,突然觉悟了的人一样,马上收住了步。我自己对自己说:我不死,我不死,我还且活着哪!我有朝一日,要擦亮眼睛看一看我的问题水落石出;看一看那些靠整治别人的人的最终下场;看一看一个被栽脏陷害,整得死去活来的人的圆满结果,总之,我要看看真的和假的,好的和坏的,黑的和白的,对的和错的,真理与谬误,正义与非正义……是怎样被颠倒过去,又是怎样被倒过来的。
副业队里有个叫闵龙山的中年人,因为他未到年龄就过早地秃顶了,社员们背地里都管他叫闵秃子。此人别看其貌不扬,但心地很好,他原来也是鞍山市某工厂的一个工人,家在台安县,属下放回家的,他在副业队里主管吃喝。
我刚刚把自己劝好,见闵龙山皱着眉从副业队的门里走出来,他来到我身边,毫无顾忌地说:"老单,上我那屋吃去,我那给你弄了一小盆儿。"说着他斜了一眼屋里,带着岔岔不平的口吻:"反革命怎么的,不是给出路吗?给出路就得吃饭哪!有饿死的罪吗?"说着来拉我,"走,趁热吃去"
"谢谢,我……吃不下。"我有气无力地推辞道。
"不不不,得吃,都干一宿了,不吃饭哪行。"说完,他不管我如何推辞,生拉硬拽地把我拽到了屋里。他的屋不大,地中间有一盘拉豆腐用的磨,一头被捂上眼睛的小毛驴,不用人吆喝,非常自觉地沿着磨道,一圈一圈悠然自得的转着。我们进来后,也许它嗅到了什么异味,连着打了几个响鼻儿。
闵龙山弄了一小盆冒着热气的,又白又嫩的稀豆腐,放到了我的面前,受食物的引诱还真感到饿了,而且说饿,就饿得不得了,四肢无力,浑身发软,呼呼呼的直冒虚汗。出于饥饿的需要我不顾一切端起那盆稀豆腐,一口气儿喝光了。
自那以后许是受凉了,我开始腰疼拉血,开始拉的不多,后来多得像便水一样,裤子都浸透了。社员们跟我开玩笑:"哎!老单,你那裤子上怎那么多血,是倒霉了吧?"最后实在挺不了啦,我去和队长请假准备去治治。那位大队长,不问青红皂白,马上予以回绝:"不行,治什么治?"
病到这个程度,不给假,还拿人当人吗?没办法,我又去找那位曾经救过我妻子的那位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听我介绍完病情之后,非常吃惊,带着埋怨的口吻对我说:"已经这么严重了,你怎么才想起问,不是吓唬你,继续流下去就要你命了!"
"可,队上的活……"我心有苦衷,面带难色。
"什么,流血流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干那么重的活?"赤脚医生似乎很不理解。
"那怎么办?和队长请假,人家不准。"
"不准假?那……?赤脚医生苦苦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别怪我口臭,如果不给你假,你呀,就是死路一条。"
"那……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提到求人,我实在羞于出口,可不求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作为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但就我一个大队卫生所的条件,和我本人的能力,实在力不从心,爱莫能助,不怕你见笑,我这连一点儿止血的药都没有。"
我告别赤脚医生,从大队卫生所走出来,迈着沉重的步子,拖着长长的影子,十分吃力地往家走着。
天空阴云密布,西下的太阳,被两片像恶魔一样张牙舞爪的乌云挟持着,太阳已经失去了灿烂辉煌的华丽。
太阳落下去,第二天早晨,还会升起来。可,我的希望在哪呢?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4岁。
来源:玫瑰香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