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术前,刘秀勤还是去敬老院看了看那棵树,并恳请院长如果敬老院搬新址,一定要把它带走。院长爽快地一口答应,并亲密地搂着她的肩膀说:“工作岗位都会给你留着。”
作者:陆先平,贵州六枝人,现居六枝。小说发表于《延河》《西部》《湖南文学》《莽原》等杂志。小说集《澄净如水》即将出版。
文章来源:《南风》2025年第4期 “新作播报”栏目。
一
手术前,刘秀勤还是去敬老院看了看那棵树,并恳请院长如果敬老院搬新址,一定要把它带走。院长爽快地一口答应,并亲密地搂着她的肩膀说:“工作岗位都会给你留着。”
那一刻,刘秀勤感动得差点把病情说出来。
在亲戚们看来,刘秀勤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当然,也不排除她有意把“严重”这两个字屏蔽掉,不然一个肠梗阻手术,不说市医院,就是县医院都完全能做,还要跑去省医确诊,不就意味着情况不妙,旁人都看得明白,精明如王熙凤的她,却硬说是儿子媳妇要给她最好的治疗。
“手术切去了四十五公分肠子。”她轻描淡写地说,并比画给来看她的亲戚,告诉他们,“现在是能吃能睡还长胖了许多,等完全恢复再去做一个小手术就好了。”至于是怎样的小手术,她也说不清楚,四十五公分肠子的长度,都是儿子告诉她的。亲戚们小心翼翼地问她最初的感觉?她倒说得轻松:“拉了两个多月肚子,然后就吃不下也拉不出,还绞起绞起地疼,才去看医生。”
亲戚们就直叹气,觉得她对自己太苛刻,平时节俭也就算了,病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早点去看。但也只限眼神交流,表面话语只能是委婉埋怨她耽搁了,由此拖延成“晚期、扩散”这样的字眼只能在嘴巴里打转。
这里说的亲戚,也只限双方的兄弟姊妹。婆家这边肖贵云是最先知道的,但电话并没有打给她,而是她家老李。电话里也没有明说,只让过去吃饭。肖贵云没去,嘴上的理由是没叫她,实际是姑嫂间犟着的那股子劲还在。事后也说清楚了的,明面上也都过得去,情感上却怎么也回不去了,尤其一贯较真的肖贵云,总有被冤枉被欺负的感觉,关键是老李当时在场没有帮她,还吼她,像是她犯浑惯了该得娘家哥嫂教训,事后又说她是自家人,自然要吼她。可那是什么事?总有个大致对错吧,再说大哥大嫂就不是自家人?就嘴硬“再不来往”。不过说归说,老妈还在,就是一股凝聚的力量,但也局限在有事的时候,私底下谁也没有主动搭理过谁。
老李红着个醉脸回来已是大晚上,见她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提出一串钥匙抖动着对她说:“大哥家的钥匙,我挂在这里了。”那口气,好像他得到多大的信任。
肖贵云是一头雾水,就反问:“你怎么把人家钥匙提来了?”
“大嫂明天去省医动手术,大哥一个人在家不放心,让时常过去看着点。”
大哥肖贵龙前些年脑瘤手术落下腿脚不便的病根,一旦摔倒就难爬起来,家里没个人肯定不行。可是大嫂动什么手术?还去省医?预感到事情不妙,肖贵云也懒得问老李了,拿起手机直接给侄儿肖阳打过去。肖阳是知道她和他妈闹矛盾那点事的,这个时候见她主动打电话来问,自是高兴,就一五一十把他妈生病,在县、市、省医院看病的情况详细说来,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尤其“恶性肿瘤,已经扩散到肝肾”让她唏嘘不已。挂断电话,她本想和老李说几句压压惊的,老李已经靠在沙发上打起呼噜来,就把电暖炉打开,自己也挨边坐下发起呆来。
也是怪了,最近她还琢磨“死”来着,关键是她琢磨的死,还真与兄弟姊妹有关,想兄妹六人齐刷刷地长大到工作、结婚、生子,一个都没缺,虽说家家都是独生子女,但一家三口,三六就是一十八口,加上有孙媳孙子的,年节小聚也是热闹非凡。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毕竟最年长的大哥已经六十五岁,最小的她也即将五十,总有“阴晴圆缺”的那一刻,谁先打破这个缺口?如今突然就要面对了,还是她家有“带头大嫂”之称的刘秀勤,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之后隔个天把,肖贵云就主动打电话过去问,肖贵龙都说没事,不用管他。估摸着刘秀勤动手术了,她又想打电话给刘秀勤,号都翻出来了,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怕刘秀勤不接自己尴尬,最终还是打给了肖阳。肖阳说手术很成功,只是他妈现在还不能说话,暗示他妈知道她打电话来。
果然两天后,刘秀勤就主动给她打来电话报平安:“贵云……”声音弱弱的,“这两天可以喝点稀饭了,也可以下床走路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了,放心哈。”
听到刘秀勤不同以往的声音,肖贵云忽就眼泪汪汪的了。
二
从省医回来的第二天,平时已少有走动的肖阳突然打电话要来家里吃饭。肖贵云高兴不已,这说明她和刘秀勤终于冰释前嫌。至于原因嘛,肯定是来她这里吃顿好的解解馋。
“在医院待那么久,吃住都不方便,还能吃得好?”她愉快地吩咐老李去买鸡和鱼。
让肖贵云和老李没有想到的是,肖阳并不是单纯来吃饭的,而是来商量要不要告诉他妈病情的事。他拿出一堆诊断单子:“贵云孃……”他出生时肖贵云还是个小姑娘,就一直这样叫她,也只限他,其他几个侄儿侄女都是叫姑姨,倒显得他特别亲近。“你看嘛,肝肾都有转移,医生说动肠梗阻手术只是为了提高目前的生活质量,肿瘤方面的治疗已经没有必要。我找熟人问也是这样说。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告诉我妈?我的意思是让她自己决定治不治。”
肖阳的话刚落,老李的脸就黑了。他看一眼肖贵云,闷声吃口饭才说:“我觉得还是要治,不试试怎么知道治不治得好?那年……”他开始说十年前肖贵龙得脑瘤,县医院诊断是恶性,在治不治之间徘徊时,是他坚持送省医手术,说:“死在手术台上也比在家等死好。”结果手术下来却是良性,“不也活了那么多年,要是按照你们那时的说法不治,现在怕是骨头都烂成灰了。”
老李在中学教书,因高血压提前退休后,原本严肃话少的他,就像变了个人,才五十四五岁的人,也跟着老了似的,不但爱唠叨,想法也特别多,情绪还跟着波动,尤其他们的独生子名牌大学毕业后宁愿留在外省、人才引进事业单位也不愿回来,说要想有大的发展,就要离开熟人圈子。为这事,他没少在肖贵云耳朵边念:“翅膀硬了,要离我们远远的了。现在都靠不住,老了还靠得住?”最近儿子又宣布在工作地找了个女朋友,也就意味着结婚生子都要在外省,这儿子算是白养了。肖阳这样的打算,自是触动到他,以他以往的脾气,骂几句都有可能。
“说就说嘛,死呀死的。”肖贵云明着说老李,眼睛却看向肖阳。肖阳歪头一边,眼睛躲闪,也不接话。肖贵云知道他内心纠结,可老李的话也没有错,就粗着嗓子说:“告诉你妈,她肯定不会治了。”肖阳还是闷声不响,她又问,“你妈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在省医动手术,周围都是这样的病人,猜也猜得到啊。”
“没有转肿瘤科……”肖阳转过头,眼睛依然是游离的,“就在肛肠科动的手术,我们要求不转的,就怕她知道。”
“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呀!”
这话似乎给了肖阳底气,终于看着肖贵云说:“所以嘛,我就是来和你们商量看要不要告诉她?我一个人也不敢做主。”他迅速喝了一口酒,又把脸歪向一边。肖贵云还是看见他已经泛红的腮帮子在不停地抖动,像在咬牙,又像在闷声自语。
肖阳是退伍军人,在镇派出所工作,平时一身制服就穿得周正,此刻却佝偻着背,歪头看向一边的样子,显得十分无助。肖贵云的心生疼,他家二宝才半岁呢,大宝小学四年级,又是房贷车贷的,遇到这样的事也没个三兄四弟商量,真是难为他了,你不帮他定夺怎么办?就说:“那就告诉你妈吧!”约定周五去他家吃饭当着众人说,又叮嘱:“你妈家那边一定要有人来。”
说定此事,三人都像卸掉了千斤重担,气氛轻松不少,肖贵云又问:“要是你妈走了,你爸就要跟你们住了哈。”在肖贵云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就说得很随意,甚至是没话找话说。
“不可能,到时候送养老院。”肖阳却回答得干脆利落。
肖贵云的心一沉,像是有人往她心头丢了块石头,顿时语塞。她看看老李。老李眼神都没回她一个。怒气突然上涌,就气鼓鼓地说:“好好的时候不拿别人当回事,想吼就吼,这下好了。”
老李斜她一眼,呼地就起身走了。
周五是冬至,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肖贵云居然把日期记成周六了,待肖阳电话打来,她和老李正在六十多里外的市里吃火锅。肖阳很生气,觉得她不重视他妈妈的事情,直埋怨:“别人都不会记错,就你们记错了。”
肖贵云是一脸茫然,暂时失忆般,待反应过来,内心里又笃定是周六,且清晰明了毫无悬念,咋就变成周五了?关键是老李也和她一样,还一脸无辜,好像记错的不是他们,而是别人。完了完了,这下故意不去之嫌背定了。她看看老李。老李正以茶代酒与人喝,也就不再理他,自个想怎么就会记错?内疚加自责,热气腾腾的羊肉也如同嚼蜡,许多事情却蜂拥而来。
(节选)
想要解锁更多深度内容?
不妨购入一本杂志,字里行间的精彩,等您亲启。
来源:南风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