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林惠的儿子小杰结婚,我坐在主桌,他敬我酒时,眼睛微微泛红,喊的不是叔,而是爸。
很多年后,林惠的儿子小杰结婚,我坐在主桌,他敬我酒时,眼睛微微泛红,喊的不是叔,而是爸。
满堂宾客的喧闹声仿佛一下子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只剩下他这一声清晰的“爸”,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 ઉ。我端着酒杯的手,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我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年轻人,思绪却一下子被拉回了十几年前那个夏末的傍晚。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去他家修房顶的泥瓦匠,浑身都是汗味和尘土。
而这一切,都得从那场说来就来的大雨,和那个漏水的屋顶说起。
第1章 风雨欲来
我叫陈江,干了半辈子泥瓦活。这行当,靠的是手艺,也是良心。
活儿不多的时候,我就在街口的榕树下摆个小摊,挂一块褪了色的木牌,上面写着“屋顶防漏,贴砖砌墙”,底下是我的电话号码。
那天天气闷得像个蒸笼,一丝风都没有,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叫得人心烦。我正打着盹,电话响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客气,带着点读书人的味道。
“喂,是陈师傅吗?我从王阿姨那里问的您的电话,我家房顶有点漏水,您有时间过来看看吗?”
王阿姨是我之前的客户,人挺热心。我立马来了精神,在电话里问了地址,应承下来。
地址在老城区,一片有些年头的家属楼。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三轮车,一路颠簸着找了过去。
开门的就是电话里那个女人。她叫林惠,是附近一所小学的老师。
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些,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裙子,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髻。人很清瘦,眉眼间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也藏着一丝不易察uc的疲惫。
“陈师傅,快请进,外面热吧?”她递给我一杯晾好的白开水。
我摆摆手,说了声“不忙”,先看活儿要紧。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墙上贴着奖状,大多是她儿子小杰的。客厅的沙发扶手已经磨破了皮,用一块素色的布盖着。看得出来,这个家不富裕,但女主人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房间里探出头,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缩了回去。那是小杰。
林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孩子内向。”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漏水的地方在主卧室的墙角,墙皮已经受潮起泡,晕开了一大片黄褐色的水渍,像一幅潦草的地图。
我搭上梯子爬上房顶,仔细检查了一遍。问题比想象的严重,是几片瓦下面垫的油毡老化开裂了。这种老式预制板的楼顶,最怕这个。
“林老师,这可不是小毛病。”我下来后,实话实说,“得把这几垄瓦都掀开,重新铺油毡,再把瓦码回去。不然,下次下大雨,漏得更厉害。”
林惠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显然是在担心费用。
她小声问:“那……大概要多少钱?”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连工带料,报了个实在价。
她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的为难一闪而过,但还是很快点头道:“行,陈师傅,那就麻烦您了。什么时候能开始?”
“明天吧,我看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得抓紧。”
“好,好。”她连声应着。
我能感觉到,这个价格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孩子,又是老师这种清贫的职业,日子想必过得精打细算。
不知怎的,看着她那副故作轻松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世上,多的是这样咬着牙、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
第2章 屋檐之下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工具和材料就过来了。
林惠已经去学校上班了,给我留了门。小杰一个人在家写作业,见我进来,只是抬眼看了看,没作声。
我也不打扰他,自顾自地搬东西上房顶。
夏天的太阳毒辣,瓦片烫得能煎鸡蛋。我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干,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很快就把裤子浸湿了一大片。
到了中午,小杰大概是得了他妈妈的嘱咐,从屋里端了碗绿豆汤出来,放在梯子底下,然后小声说了句:“师傅,喝汤。”
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跑回了屋里。
我心里一暖,冲屋里喊了声:“谢谢啊,小伙子!”
屋里没回应,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我干活有个习惯,要么不接,接了就得干得漂漂亮亮。掀瓦,清扫基层,铺油毡,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马虎。尤其是油毡的接缝处,我多刷了一层沥青,用火枪烤得严严实实。我知道,这房子里住着的是一对孤儿寡母,我把活儿干扎实了,她们就能多安稳几年。
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多,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西边的天空,墨汁一样浓的乌云翻滚着压过来,风也开始变得又急又凉,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要下雨了。”我心里一沉,赶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瓦片刚码好一半,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糟了!
我赶紧把剩下的瓦片和工具往屋檐下搬,可哪里来得及。就几分钟的工夫,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雨幕像一道厚实的白帘,把整个世界都隔开了。
我被浇了个透心凉,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就在这时,林惠打着伞,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惊得“哎呀”一声。
“陈师傅,您怎么不进屋躲躲雨啊!”她一边说,一边把伞往我这边倾斜。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苦笑道:“活儿没干完,心里不踏实。”
“快,快进屋,要着凉的!”她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屋里走。
小杰也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些许担忧。
进了屋,我站在门口的脚垫上,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地砖上积了一小滩。我有些局促,怕把她家干净的地板弄脏了。
“林老师,我……”
“别站着了,快去洗个热水澡,我给您找身换的衣服。”林惠说着,就转身进了卧室。
很快,她拿出来一套男式的运动服,看起来很新,应该是她过世丈夫的。
“您别嫌弃,先凑合着穿。”她的声音很轻。
我一个大男人,让她这么忙前忙后,心里过意不去。但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雷声也一阵阵地滚过。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林惠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
天色彻底黑了,雨声衬得小屋里格外安静。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电闪雷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晚饭的时候,林惠端上三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但做得格外用心。
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什么好菜,您别嫌弃。”
“哪里,太丰盛了。”我赶紧说。
小杰坐在我对面,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只是偶尔会偷偷抬眼看我。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和屋顶,发出密集的声响。我心里惦记着刚修好的那块屋顶,不知道经不经得住这么大的雨。
吃完饭,我起身告辞。
“林老师,雨小点了,我得回去了。”
林惠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眉头又皱了起来。
“不行啊,陈师傅,雨太大了,路上不安全。”
她转过身,看着我,脸颊在灯光下微微泛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
“要不……今晚就别走了?”
第3章 一饭之恩
她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留宿在一个寡妇家里,这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我懂,她也懂。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林老师,这不合适,我等雨小点再走。”
“可是……”林惠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
“没事,我一个大男人,皮实。”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打鼓一样。说实话,这雨势,别说骑三轮车,就是走路都费劲。
林惠见我坚持,也没再劝,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担忧。她默默地给我又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小杰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这孩子的眼神,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坐在沙发上,端着水杯,心里七上八下的。
突然,“啪”的一声,屋子里的灯全灭了。
是停电了。
窗外的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了林惠和小杰惊慌的脸。
“别怕,应该是线路跳闸了。”我凭着经验,安慰他们。
林惠找来蜡烛点上,摇曳的烛光里,她的脸庞显得更加柔和。
“陈师傅,这下您真走不了了。”她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是啊,外面风雨交加,里面一片漆黑,我再坚持要走,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也太不安全了。
我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那我……就在沙发上对付一晚吧。”
“委屈您了。”林惠轻声说。
她从房间里抱出一床被子和枕头,都是刚晒过的,有股好闻的太阳味道。
“小杰,去睡觉吧。”她对儿子说。
小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乖乖回房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惠,还有一豆烛火。雨声依旧,气氛却有些微妙。
为了打破尴尬,我主动开口问:“对了,林老师,卧室……没漏吧?”
这几乎是我的职业本能。
林惠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摇摇头:“没有,一点都没漏。陈师傅,您的手艺真好,谢谢您。”
听到这话,我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活儿干得漂亮,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好,那就好。”我憨厚地笑了。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她跟我说起她丈夫,也是个老师,几年前生病走了,留下她们母子俩。她说起学校里的事,说起小杰的懂事和敏感。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自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也跟她说了说我的事。我老婆嫌我没本事,挣不来大钱,跟人跑了。我一个人拉扯着儿子,后来儿子长大了,去了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说着说着,我发现我们俩其实是同一种人。都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却依然在骨子里保留着一份倔强和坚持的人。
夜深了,雨也渐渐小了。
林惠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有了倦意。
“林老师,您快去休息吧。”我说。
她点点头,站起身:“那……您也早点睡。被子要是不够,柜子里还有。”
“够了,够了。”
她回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我躺在沙发上,枕着那带有阳光味道的枕头,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这沙发虽然有点窄,但比我那张常年吱呀作响的单人床要舒服得多。
更重要的是,这个临时搭建的“屋檐”,让我这个漂泊了半辈子的人,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似于“家”的感觉。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踏实。
第4章 人言可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我怕吵醒林惠母子,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又把客厅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悄悄地开了门。
清晨的老式小区格外安静,只有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
我推着三轮车,刚走出院子,就碰上了买早点回来的邻居张大妈。
张大妈是个出了名的“广播站”,眼神在我身上那么一扫,立马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哟,陈师傅,这么早啊?”她笑呵呵地问,“昨晚雨那么大,没回去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
我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啊,雨太大了。”
说完,我蹬着三轮车,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我低估了流言蜚语的力量。
没过几天,风言风语就在小区里传开了。
说什么林老师一个寡妇,不清不楚地留个男人在家里过夜。说得难听的,更是把我说成是贪图她房子、占她便宜的。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到了学校,传到了小杰的耳朵里。
那天下午,我正在另一个工地干活,接到了林惠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又急又气。
“陈师傅,您……您现在有空吗?小杰在学校跟人打架了。”
我心里一紧,赶紧扔下手里的活儿,骑着车就往学校赶。
在老师办公室里,我看到了小杰。
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校服的扣子也掉了两颗,嘴角还破了皮。他倔强地站着,眼睛红红的,一言不发。
旁边站着另一个男孩,看样子也没讨到好。男孩的家长在一旁不依不饶地数落着。
林惠在一边不停地道歉,脸色苍白。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看到我进来,愣了一下。
林惠赶紧解释:“这是陈师傅,是……我家的一个朋友。”
我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缘由。
等对方家长带着孩子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班主任叹了口气,对林惠说:“林老师,我知道您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但是小杰最近情绪波动很大,今天同学就是开玩笑,说他妈妈给他找了个新爸爸,他就跟人动了手……”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林惠心上。她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我也愣住了,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愤怒。
愧疚的是,这件事因我而起,连累了他们母子。愤怒的是,那些嚼舌根的人,怎么能用这么恶毒的话去伤害一个孩子。
从小杰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委屈、愤怒,还有一丝对我的怨恨。
从学校出来,一路无话。
回到家,林惠刚想开口教育小杰,小杰却突然爆发了。
“都是因为他!”他指着我,冲林惠大吼,“你为什么要让他来我们家!现在所有人都笑话我!笑话你!”
“小杰,不许胡说!”林惠气得浑身发抖,“陈师傅是好人,他帮我们修房子,那天是雨太大了……”
“我不管!”小杰哭喊着,“我不要他来我们家!他就是个修房顶的,你让他来,别人都会看不起我们!”
“啪!”
林惠扬起手,给了小杰一巴掌。
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
小杰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重重地摔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惠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林老师,对不起。”我沙哑着嗓子说,“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我以后不来了。”
说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外面的天,明明是晴的,我却觉得比那个下雨的傍晚还要阴冷。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我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它像一把无形的刀,能把人的尊严和善意,割得支离破碎。
第5章 梁木之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刻意躲着林惠。
之前说好房顶的工钱,她打电话给我,我也只说不急,等手头宽裕了再说。我怕再跟她有任何接触,会给她带去更多的麻烦。
我以为,我们的交集,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王阿姨的电话。
“小陈啊,你跟林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啊?”王阿姨在电话里急切地问,“我听说她家那房子出了大问题,你可不能不管啊!”
我心里一惊,忙问怎么了。
原来,前几天又下了一场大雨,林惠家虽然屋顶没漏,但承重的那根主梁,竟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墙体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找人来看了,说是老房子,木梁年久失修,被雨水一泡,里面可能已经糟了,非常危险。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
我挂了电话,心里天人交战。
去,还是不去?
去了,小杰那孩子会怎么想?那些邻居又会怎么说?
可要是不去,万一真出了事,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那屋子里住着的,是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子啊。
我狠狠地抽了一袋烟,最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
“他娘的,人命关天,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骑上三轮车,直接去了林惠家。
林惠看到我,又惊又喜,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陈师傅,我……我不敢给您打电话。”她声音哽咽。
“别说了,先进去看看。”
我进屋,直接爬上阁楼。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那根碗口粗的顶梁木,从中间裂开了一道近一指宽的缝,用手一抠,里面的木头都成了糟糠。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房子,简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
“林老师,这房子不能住了,得马上加固。”我脸色凝重地对她说。
林惠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那……那要怎么办?”
“得用钢梁把木梁换掉,或者在旁边加装支撑。这是个大工程,得找专业的施工队。”
“那得多少钱?”她颤声问。
我报了个大概的数。那笔钱,对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她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
我一个泥瓦匠,做不了这么大的工程。但我认识人。我咬了咬牙,对她说:
“林老师,你别急。我有个师兄是搞建筑加固的。我去找他,让他用最低的价给你做。钱的事,你先别管,我……我先给你垫上。”
“那怎么行!”林惠立刻拒绝,“陈师傅,我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这不是麻烦!”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就当……就当我借给你的,以后你慢慢还。”
小杰从房间里出来了。他一直躲在门后听着。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我跑前跑后,找师兄,看方案,买材料。
师兄被我磨得没办法,答应只收个成本价。
施工那天,需要把屋里的家具都搬出来。林惠一个女人,小杰还是个孩子,根本弄不动。
我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干。
衣柜、床、书桌……一件件沉重的家具,我一个人扛着,从楼上搬到楼下。汗水湿透了我的背心,胳膊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林惠和小杰就在旁边看着。
林惠想上来帮忙,被我喝住了:“你站远点,别砸着。”
小杰默默地给我递水,递毛巾。
等把最后一张桌子搬下来,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小杰走过来,把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递到我面前,低着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叔……对不起。”
我愣住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
“之前……是我不对。”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咧嘴笑了。
“傻小子,跟叔说这个干啥。”
我心里清楚,真正支撑一栋房子的,不只是梁木。
而真正支撑一个人的,也不只是筋骨。
是那颗看得见风险,担得起责任,守得住善意的心。
第6章 冰释与暖流
加固工程持续了近一个星期。
那几天,林惠和小杰暂时住到了王阿姨家。我每天天不亮就过来,盯着工人施工,生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这不仅仅是一单活儿,它关系到一个家的安危。
小杰每天放学后,都会跑过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躲着我,而是跟在我身后,看我忙活。
我指挥工人安装钢梁,他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检查焊接点,他也会凑过来看。
有时候,他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陈叔,为什么这里要用这么粗的钢筋?”
“这叫受力点,跟人挑担子一个道理,肩膀上得使大劲儿。”
“那这个是什么?”
“这叫膨胀螺丝,打进墙里,能牢牢地抓住墙体。”
我没有不耐烦,都一一给他解释。我发现这孩子其实很聪明,一点就透。
他开始主动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递个扳手,拿个螺丝,或者在工人休息的时候,跑去买几瓶汽水。
工人们都开玩笑说:“老陈,这你干儿子啊?真懂事。”
我听了,只是憨憨地笑,心里却暖洋洋的。
林惠每天下班后也会过来,给我们送来晚饭。她话不多,只是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一天傍晚,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工人们都走了。我留下来做最后的清扫。
小杰也留了下来,帮我一起扫地、装垃圾。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照进来,给满是灰尘的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陈叔,”小杰突然开口,“我以前……觉得我爸走了,这个家就塌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
他低着头,继续说:“那天晚上,我看到那根裂开的房梁,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房子会倒,怕我跟妈妈没地方去。”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是这几天,看着你把新的钢梁一点点装上去,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我忽然觉得……没那么怕了。”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我。
“陈叔,谢谢你。”
我心里一酸,走过去,拍了拍他已经有些宽阔的肩膀。
“傻小子,家不是靠一根梁撑起来的。”我说,“是靠人。只要人还在,心在一块儿,家就塌不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彻底消失了。
房子加固好了,林惠母子搬了回来。
为了感谢我,林惠坚持要请我吃饭。这次,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外面一家小饭馆。
饭桌上,气氛很融洽。
小杰不停地给我夹菜,俨然把我当成了最亲近的长辈。
林惠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吃完饭,我们一起散步回家。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杰走在中间,一手拉着他妈妈,一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牵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小,很温暖。
我低头看着他,他也正仰头看着我,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
林惠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们三个人,就像一家人。
我知道,有些东西,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那些布满灰尘的工地上,在这一次次的相互扶持中,已经悄然改变了。
那是一种比爱情更深沉,比亲情更微妙的情感。它像一股暖流,无声无息地,融化了我们三颗孤独的心。
第7章 岁月无声
从那以后,我成了林惠家的常客。
不再是因为房子漏水,也不再是因为房梁开裂。
有时候,是她家的灯泡坏了,有时候,是下水道堵了。林惠一个电话,我就骑着我的旧三轮过去。
我成了她们家那个不拿工资的“专属修理工”。
渐渐地,这种“修理”的范围越来越广。小杰的自行车链子掉了,会来找我。学校开家长会,林惠临时有课走不开,也会拜托我去。
我一个大老粗,坐在满是老师和家长的教室里,听着老师表扬小杰的成绩,心里比我自己得了奖状还高兴。
周围的邻居,那些曾经的“广播站”,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从最初的猜疑、鄙夷,变成了后来的理解,甚至是羡慕。
张大妈有一次碰到我,拉着我说:“老陈啊,你真是个好人。林老师母子俩,多亏有你。”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日子就像门前那条小河,安静而缓慢地流淌。
我没有向林惠表白过什么,她也没有。我们之间,似乎不需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
我们的关系,很难用一个词来定义。
是朋友?可我们比朋友更亲近。
是恋人?可我们之间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扶持。
我们就像两棵并排生长的大树,根在地下紧紧相连,共同抵御着风雨,为树下那棵叫“小杰”的幼苗,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
小杰上了初中,进入了叛逆期。
他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有时候会跟林惠顶嘴。林惠拿他没办法,气得直掉眼泪。
这时候,就轮到我出马了。
我不会像林惠那样跟他讲大道理,我只会带他去我的工地上。
我会让他帮我搬砖,让他试试和水泥。不出半天,他就累得腰酸背痛。
“叔,这活儿太累了。”他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就会告诉他:“累就对了。每一分钱,都是这么挣来的。当老师,站一天讲台,不比这个轻松。你要是不想以后吃这个苦,现在就给老子好好念书。”
他听了,会沉默很久。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林惠顶过嘴。
他开始明白,生活的不易,和母亲的艰辛。
时间一晃,小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林惠在厨房里,一边炒菜,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喝了点酒。
林惠举起杯子,看着我,眼睛亮晶澈的。
“老陈,”她叫的不再是“陈师傅”,“这些年,谢谢你。”
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杯酒里了。
岁月无声,却在每个人的脸上、心上,刻下了最深的痕迹。
我鬓角的头发,添了许多银丝。林惠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一些。而小杰,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个头窜得比我还高。
这个当初因为一个漏水的屋顶而临时拼凑起来的“屋檐”,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变得比任何钢筋水泥的房子,都更加坚固,更加温暖。
第8章 有家的地方
小杰上大学去了外地,学的是土木工程。
他说,是受了我的影响。他想亲手建起最坚固的房子,给更多的人一个安稳的家。
他放假回来,总会给我带一些当地的特产,陪我喝几杯。他会跟我聊学校的趣事,聊他的专业,聊他对未来的规划。
我和他之间,更像是朋友,也像是父子。
林惠快退休了,她开始学着养花,把阳台打理得像个小花园。她的笑容,比我刚认识她时多了很多。
我们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杯水的温度,刚刚好。
再后来,小杰大学毕业,工作,恋爱。
他带女朋友回家那天,女孩很乖巧,进门就甜甜地喊:“阿姨好,叔叔好。”
我跟林惠对视一眼,都笑了。
筹备婚礼的时候,小杰郑重地对我说:“陈叔,我想请您,和我妈一起,坐在主位上。”
我当时就愣住了,连连摆手:“这不行,这不合规矩,我是外人。”
小杰却很坚持。
他说:“叔,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外人。没有你,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林惠也在一旁劝我。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他们,答应了。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婚礼的司仪在台上说着热情洋溢的祝词,台下的亲朋好友们欢声笑语。
小杰牵着新娘的手,走到了我们面前。
他端起酒杯,先敬了林惠。
然后,他转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他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您辛苦了。您不仅修好了我们家的房顶,也撑起了我们这个家。这杯酒,我敬您。”
我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浑浊的泪水滑了下来。
我端起酒杯,与他重重一碰。
“好孩子,好孩子……”我除了这几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林惠,她也早已是泪流满面,却带着最幸福的微笑。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灯光璀璨,人声鼎沸。
我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那场大雨,淋湿了我的衣服,却也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归宿。
我这辈子,没挣到什么大钱,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泥瓦匠,靠着一双手艺,修修补补。
可我修好了那个漏雨的屋顶,也慢慢补全了三颗残缺的心。
我想,这就够了。
家是什么?
家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张证书。
家,是有你在,有我在,有我们在一起的地方。是那个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想回去的屋檐。
而我,很庆幸,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找到了我的屋檐,找到了我的家。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