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至今还记得1990年那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里弥漫着纺织厂飘来的棉絮味,像一层看不见的灰,轻轻落在人的皮肤上,痒痒的,却又挥之不去。那天,我站在厂礼堂的后台,手里攥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指尖微微发颤。那不是普通的纸,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写下的诗,一首献给苏婉的
我至今还记得1990年那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里弥漫着纺织厂飘来的棉絮味,像一层看不见的灰,轻轻落在人的皮肤上,痒痒的,却又挥之不去。那天,我站在厂礼堂的后台,手里攥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指尖微微发颤。那不是普通的纸,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写下的诗,一首献给苏婉的诗。
苏婉,我们厂的厂花,名字像她的人一样,婉约、清丽。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站在镜子前整理发髻,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幅旧照片。
我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扇的嗡鸣盖过:“苏婉,我……我写了一首诗,想送给你。”
她转过头,眉毛轻轻一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笑里没有温度,倒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哦?你还会写诗?”她接过纸,展开,轻声念了起来:
你像一朵盛开在车间的花,照亮了我灰暗的年华……”念到一半,她忽然笑了,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旁边几个女工也围了过来。
这写的什么玩意?
她把纸抖了抖,语气陡然变冷,“穷酸小子也配写诗?
别做梦了,你连双像样的鞋都买不起,还写诗?你妈还在捡破烂吧?”
我脸上的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一双补了又补的解放鞋,鞋头裂了口,露出大脚趾。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伸手去抢那张纸。
她却把纸举高,笑着对周围人说:“你们看,咱们厂的诗人,鞋都露脚趾了,还谈什么诗和远方?”
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最终没拿回那张纸,它被她随手扔在地上,踩了一脚,然后被风吹到了角落。
我转身跑了出去,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嘲笑。
那天晚上,我躲在厂区后山的废弃锅炉房里,抱着膝盖坐了一夜。蚊子咬得我满腿是包,可我感觉不到疼。心比身体疼多了。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跟苏婉说过一句话。
她依旧美丽,依旧被众人簇拥,而我,成了厂里茶余饭后的笑柄。有人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人说我“脑子进水了”。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每天更早地到车间,更晚地离开。
我开始在工余时间看书,从图书馆借来《机械原理》《基础电工》,甚至偷偷翻厂长办公室的《企业管理》杂志。
工友老张问我:小海,你图啥?”我低头翻书,只说了一句:“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1992年,厂里开始裁员。
我成了第一批下岗名单上的人。
那天,我站在人事科门口,看着苏婉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调岗通知,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丝轻蔑,仿佛在说:“看,我说对了吧?
你这种人,终究是没出息的。
我没说话,转身走了。
那天我背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一本《平凡的世界》、还有那张被我从锅炉房捡回来的诗稿。我去了深圳。
深圳的夏天比老家更热,空气像蒸笼。
我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拧螺丝,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工资三百块。
宿舍是八人间,臭袜子和泡面味混在一起,夜里老鼠在床底下跑。我睡在最靠门的下铺,每天睡前,我都会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诗稿,看一眼,然后塞回去。
它已经泛黄,边角卷了起来,可我舍不得扔。
它是我唯一还活着的证明。
我开始学技术。别人下班打牌,我去夜校学CAD制图。
别人周末睡懒觉,我去人才市场投简历。
我做过搬运工、仓库管理员、技术员,甚至在工地扛过水泥。
有一次,我被包工头骗了两个月工资,我蹲在工地门口哭了半小时,然后擦干眼泪,继续找活干。
我告诉自己:林小海,你不能倒下。你倒下了,就真的没人记得你了。
1998年,我攒了两万块,跟一个湖南老乡合伙开了个小模具厂。
厂子在城中村的角落,不到一百平,机器是二手的,经常出故障。
但我们接单、赶工、送货,一分钱一分钱地挣。
我睡在厂里,吃在厂里,三年没回过家。
2001年,老乡撤资,我把厂子接了过来,改名叫“海拓”。
那年,我第一次请了会计,第一次注册了商标,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2010年,海拓搬进了工业园区,有了自己的研发团队。
我们做精密零部件,客户从国内扩展到东南亚。
我买了车,买了房,可我从不炫耀。我依旧穿朴素的衬衫,开一辆旧款帕萨特。
员工说我“低调得不像老板”,可我知道,真正的底气,不是穿什么、开什么,而是你能不能在别人否定你的时候,依然相信自己。
202X年春天,我接到市工商联的通知,说要组织一场“本地优秀企业家与下岗职工再就业对接会”。
我本可以不去,可我去了。因为我知道,那些人,曾经也是“林小海”。
那天,我站在车间门口迎接代表团。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照在锃亮的数控机床上,反射出银色的光。
我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正在跟技术主管说话。
忽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转过头。
她站在人群最后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蓝布外套,头发剪短了,夹杂着几缕白发,脸上有细密的皱纹,眼神躲闪。是苏婉。
她也看见了我。
那一瞬间,她愣住了。
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她的眼神从震惊到羞愧,再到一种近乎卑微的躲避。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仿佛怕我认出她。
可我认得她。哪怕她老了,哪怕她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哪怕她低着头,我也认得她。
那个曾把我踩在脚底下、当着全厂人的面羞辱我的女人,此刻站在我亲手创办的工厂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走过去,声音平静:苏婉,好久不见。欢迎来海拓参观。
她抬起头,眼神闪躲,声音轻得像风:“我……我不知道是你开的厂。
现在知道了。”我笑了笑,“进来吧,我带你看看。
她跟着我走进车间,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一边走一边介绍设备、工艺、产品应用。
她听得认真,偶尔点头,却始终不敢看我眼睛。
路过一面镜子时,她偷偷照了一下,又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在对比现在的自己和记忆中的那个厂花。
中午,我们在食堂吃饭。
我特意让厨房加了两个菜,叫她一起。她坐在对面,筷子捏得很紧,几乎没动筷子。
“吃啊,”我说,“这可是我们厂最受欢迎的红烧肉。”
她勉强笑了笑:你……过得挺好的。
还行。我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碗里,你呢?
她低头扒饭,声音闷闷的:厂子倒了,老公走了,孩子在读大学,我……得重新开始。
我点点头,没再问。
饭后,我带她去会议室,给她看了“逆光计划”的资料。
这是我们厂为下岗女工设立的免费技能培训项目,涵盖数控操作、质检、仓储管理等。
你可以报名。我说,不收任何费用,结业后优先录用。
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我……可以吗?
我什么都不会。
没人天生会。
我看着她,我当年连螺丝都不会拧。
她沉默了。许久,她轻声说:当年……在厂里,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太年轻,太骄傲了。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我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个旧信封,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
打开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那张泛黄的诗稿。
字迹已经模糊,边角卷曲,可还能认出那句:你像一朵盛开在车间的花,照亮了我灰暗的年华。
她的手抖了一下,眼眶突然红了。
我一直留着。我说,“不是为了记住羞辱,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人不能被一句话打倒。
你当年说得对,我确实买不起一双像样的鞋。可现在,我有自己的厂,有自己的尊严。而你,也终于学会了低头。
她低下头,一滴泪落在诗稿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对不起……她哽咽着,我真的……很后悔。
我轻轻把诗稿收回来,放进信封,说:过去的事,不提了。
重要的是,现在你愿意重新开始,这就够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有敬佩,还有一丝释然。
三个月后,苏婉成了“逆光计划”的第一批结业学员。
她在数控操作考核中拿了第二名。
结业仪式上,她站在台上发言,声音有些颤抖:“我曾以为,美貌是资本,是通行证,是这辈子都不用低头的底气。
可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林小海教会我的,不是报复,是重生。
台下掌声雷动。我坐在第一排,看着她,微微笑了。
那天晚上,我独自回到办公室。窗外,工业园区的灯一盏盏亮起,像星星落在地上。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诗稿,轻轻抚平,放进一个木盒里。
盒子里还有一张老照片——1990年厂文艺汇演的合影,苏婉站在前排,笑得灿烂,而我站在后排角落,几乎被人群淹没。
我合上木盒,轻声说:“90年的那句羞辱,没有杀死我,它成了我生命中的火种。
而多年后,我选择用这团火,去照亮更多在黑暗中前行的人。
手机响了,是“逆光计划”负责人打来的:林总,又有三十多个下岗职工报名,我们是不是要扩班?
“扩。”我说,“只要有人愿意学,我们就教。”
挂了电话,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一辆班车正缓缓驶入厂区,车身上印着“海拓精密制造有限公司”。
车门打开,一群中年男女走下车,有男有女,脸上带着忐忑和希望。
他们穿着朴素,有的还拎着旧布包,可他们的眼神,和当年的我一样倔强,不肯认命。
我拿起外套,走出办公室。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我看着数字一层层跳动,心里忽然很静。
这个世界从不公平。有人生来就在高处,有人一辈子在泥里爬行。
可总有人,愿意在被踩进泥里的时候,用手撑地,一点点爬出来,然后转身,拉别人一把。
我走出大楼,迎着那群人走去。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知道,这不只是我的故事。这是千千万万个“林小海”和“苏婉”的故事。
我们曾被伤害,也曾伤害别人;我们曾跌倒,也曾重新站起。
而真正的成长,不是战胜谁,而是超越自己,然后,学会宽恕。
因为宽恕,才是最高级的尊严。
我走到他们面前,伸出手:欢迎来到海拓。
从今天起,我们一起,重新开始。
人群中,有人眼眶红了。有人用力点头。
有人小声说:林总,谢谢你没放弃我们。
我笑了笑,没说话。
风从厂区穿过,带着金属和机油的气息,也带着希望的味道。
我知道,这世界依旧有不公,有偏见,有伤害。
可只要还有人愿意站起来,还有人愿意伸手,光,就永远不会熄灭。
而我,愿意做那个点火的人。
哪怕,只是照亮一个角落。
哪怕,只是温暖一个人的心。
因为我知道——被羞辱过的人,最懂如何尊重他人。
而被黑暗吞噬过的人,才最懂得,光的意义。
来源:小陌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