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被嫂子推到我面前时,我才终于明白,1985年那个夏天,麦田里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湿衣衫,到底裹藏着一个多么沉重的秘密。
那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被嫂子推到我面前时,我才终于明白,1985年那个夏天,麦田里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湿衣衫,到底裹藏着一个多么沉重的秘密。
整整三年,村里的闲言碎语像麦芒一样扎在我背上,走在哪儿都觉得不自在。我娘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心疼,慢慢变成了提防和忧虑。
我只知道,帮衬哥嫂一家,是我对病床上大哥的承诺。
却不知道,这份承诺的另一半,嫂子林秀英一个人,竟扛得那般辛苦,那般决绝。
一切,都得从那个燥热的六月,从那片能把人烤化的金色麦浪说起。
第1章 麦浪里的汗衫
1985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狠的后娘,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连一丝云彩都舍不得给。我们陈家湾的土地,被晒得龟裂,踩上去都烫脚。
我叫陈建军,那年刚满二十。大哥建国前一年冬天得了急病,撒手去了,撇下了嫂子林秀英和才四岁的侄子小石头。大哥临走前,死死攥着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建军……你嫂子……石头……”
我含着泪点头,声音都哽咽了:“哥,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嫂子和石头。”
就是这句话,成了我心里的烙印。
六月,麦子熟了,家家户户都忙着抢收。嫂子家拢共五亩地,全靠她一个女人,哪里忙得过来。我娘说:“建军,你地里的活儿先放放,紧着你嫂子那边来,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我“欸”了一声,天不亮就扛着镰刀去了嫂子家的地。
嫂子林秀英比我大四岁,长得不算是村里最俊的,但皮肤白净,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透着一股子温顺。可自打我哥走后,她那双眼睛里的光就暗了,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像一口被封了口的枯井。
麦田里,热浪一波波地涌过来,镰刀割麦子的“唰唰”声,和着地里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搅得人心烦意乱。我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不一会儿,裤腰就湿了一圈。
嫂子也热得不行,脸颊被晒得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洇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嫂子,你歇会儿吧,去地头树荫下喝口水,这点儿我来。”我直起腰,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她摇摇头,声音有点沙哑:“没事,两个人快点。”
我们俩就这么闷着头,一垄一垄地往前赶。日头越来越毒,到了晌午,连空气都像是要烧起来了。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烤干了,水壶里的水也见了底。
就在这时,嫂子突然停了下来,直起身子,大口喘着气。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是犹豫,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建军,”她开口了,“太热了,我……我受不了了。”
说着,她竟然当着我的面,开始解自己衬衫的扣子。
我当时就懵了,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地撞着胸口。
“嫂子,你……你这是干啥!”我结结巴巴地,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麦茬。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男女之间别说这么出格的举动,就是在路上多说几句话,都能被唾沫星子淹死。更何况,我们还是叔嫂关系。
“太热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固执。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很快,那件碎花衬衫就被她脱了下来,随手搭在了旁边的麦垛上。
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棉布小褂,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汗衫。那汗衫很薄,被汗水浸得半透明,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女性独有的曲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再说话,只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和越来越重的呼吸声。麦田里死一般地寂静,连知了仿佛都在这一刻噤了声。
我能感觉到嫂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复杂,让我浑身不自在。
“看啥看,”她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一个大男人,还怕看?赶紧干活,天黑前还得收完这一片呢。”
说完,她弯下腰,又开始“唰唰”地割起麦子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快了,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我僵在原地,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嫂子这是怎么了?是被热糊涂了?还是……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不敢想下去。我只觉得,这片金色的麦田,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我卷进去,让我万劫不复。
那天下午,我几乎是机械地挥动着镰刀,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我不敢再看嫂子一眼,两个人之间隔着几垄麦子,却像是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太阳收起了它的毒焰,天边泛起了晚霞。活儿总算是干完了,我累得筋疲力尽,只想赶紧回家躺着。
我收拾好镰刀,对还在捆麦秸的嫂子说:“嫂子,活儿干完了,我先回去了。”
她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那件碎花衬衫还搭在麦垛上,她似乎完全没有穿回去的意思。
“建军,别走。”她叫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忙了一天,累坏了吧?去嫂子家吃饭,我给你炖了块肉。”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去她家吃饭?孤男寡女,天都快黑了。今天地里这事要是传出去,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不了,嫂子,”我连忙摆手,“我娘在家做好饭了。”
“你娘那边我去说。”她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今天你出了大力,这顿饭必须吃。不然,你让嫂子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她的眼神很坚定,带着一种我无法抗拒的力量。我看着她被汗水和尘土弄得有些脏污的脸,看着她那双写满疲惫却又异常执拗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第2章 一碗红烧肉
嫂子家和我家就隔着两排房子,走路不过三五分钟。可那天傍晚,那段路我却走得格外漫长,心里像是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
村里人吃过晚饭,都喜欢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纳凉聊天。我跟在嫂子身后,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后背上。
“哟,秀英啊,这是请建军吃饭呐?”说话的是隔壁的王家婶子,她手里摇着蒲扇,眼神在我俩之间来回打量,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是啊,婶子。建军帮我割了一天麦子,辛苦了,我给他补补。”嫂子回答得倒是很坦然,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我却觉得脸颊发烫,只能低着头,闷声往前走。
进了嫂子家的院子,一股饭菜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小石头看见我们,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一把抱住嫂子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娘,陈叔。”
嫂子摸了摸他的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石头乖,去屋里玩,娘给你和叔叔盛饭。”
嫂子家很简陋,堂屋里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桌子腿都有些晃了。但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东西不多,却摆放得井井有条。这都是嫂子的功劳,她是个勤快利索的女人。
她让我先坐着,自己转身进了灶房。很快,三碗饭,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就端上了桌。
那碗红烧肉,在那个年代绝对是“硬菜”。肉块切得很大,酱色的汤汁浓稠油亮,光是闻着味儿就让口水。
“建军,吃。”嫂子把那碗红烧肉往我面前推了推,然后夹了一块最大的放到我碗里,“快吃,累了一天了。”
她又给小石头夹了一块,剩下的,就再也没动过。
我看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的肉,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这肯定是她特意从镇上割来的,就为了谢我。她自己平时连个油星子都舍不得沾,全省下来给小石头。
“嫂子,你也吃。”我把肉夹起来,想放回她碗里。
“我吃过了。”她摆摆手,低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白饭,就着青菜,“你吃你的,别管我。你正在长身体,又干的是力气活,不多吃点肉怎么行。”
小石头倒是吃得香,小嘴油乎乎的。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除了小石头偶尔发出的声音,我和嫂子几乎没有交流。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看我,但我不敢迎上她的目光。麦田里的那一幕,像个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埋头扒饭,想赶紧吃完就走。
“建军。”她突然开口了。
“嗯?”我抬起头。
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亮,亮得有些不真实。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今天……村里人没说啥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筷子都差点没拿稳。该来的,还是来了。
“没……没说啥。”我含糊地回答。
“真的?”她追问,身子微微前倾,“你别瞒我。我听见了,王家婶子她们在你背后嚼舌頭了,是不是?”
我沉默了。村子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遍每个角落。今天地里的事,估计这会儿已经成了家家户户饭桌上的谈资了。
见我不说话,她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苦涩。“我就知道。陈家湾这张网,什么都兜得住,尤其是脏水。”
她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变得异常严肃:“建军,嫂子问你,你怕不怕?”
“怕啥?”我下意识地反问。
“怕别人说闲话,怕……怕被我连累了名声。”
我愣住了。我确实怕,怕得要死。我怕我娘知道了会骂我,怕以后在村里抬不起头,更怕……更怕对不起我死去的大哥。
可是,看着嫂子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明明很疲惫却强撑着的样子,我心里的那点害怕,突然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那是同情,是怜悯,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她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一些:“嫂子,我不怕。我答应过我哥,要照顾你和石头。别人爱说啥就说啥去,我陈建军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说的是真心话。尽管我心里慌得一批,但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在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女人面前,我不能露怯。
听了我的话,嫂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好像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她只是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进去,晕开一小片水渍。
那顿饭,就在这样诡异而沉重的气氛中结束了。
我帮着收拾了碗筷,执意不让她洗,自己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刷干净。等我弄完一切,天已经彻底黑了。
“嫂子,那我回去了。”我站在院门口,对屋里说。
“嗯。”她应了一声,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她走到我面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我借着从屋里透出来的光一看,是一双崭新的布鞋,纳得千层底,针脚细密结实。
“这是……?”我有些惊讶。
“前阵子闲着给你做的,你试试合不合脚。”她的声音很轻,“你脚上那双,都快磨破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鞋面确实已经有好几个洞了。我心里一热,一股暖流涌了上来。除了我娘,还没人这么关心过我。
“谢谢嫂子。”我低声说。
“跟我还客气啥。”她站在门槛里,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建军,以后……咱家的活,还得辛苦你。”
“嫂子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拍着胸脯保证。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夜色很浓,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目光里的重量。
我转身往家走,心里沉甸甸的。那双新布鞋被我抱在怀里,还有些温热,像是嫂子的体温。我总觉得,嫂子今天的一系列举动,都透着一股不寻常。她好像在试探我,又好像在暗示我什么。
我越想越乱,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
回到家,我娘正坐在院子里乘凉,见我回来,劈头盖脸就问:“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不是让你去你嫂子家吃饭了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第3章 母亲的提防
我娘叫王桂兰,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出过陈家湾,脑子里装的全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和村里人的是非长短。她心眼不坏,就是嘴碎,而且把家里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
“嗯,嫂子非要留我吃饭。”我把手里的布鞋藏到身后,低着头回答。
“非要留你就吃?你个傻小子,不知道避嫌啊!”我娘的音量一下子就高了八度,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你哥才走多久?你一个大小伙子,天天往寡妇门前凑,你是想让全村人戳着我们家的脊梁骨骂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娘,你说啥呢!我就是去帮嫂子干活,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不帮谁帮?”我心里又委屈又憋闷,忍不住顶了一句。
“帮?帮可以!大白天的,人多眼杂,你去帮,没人说你不是。可你看看现在都啥时辰了?你从她家出来,像什么样子!”我娘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严厉,“建军,你老实跟娘说,你跟……你嫂子,是不是有啥事?”
“能有啥事啊!”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声音也大了起来,“娘,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是我嫂子!我哥的媳妇!”
“就是因为她是你嫂子,才更要小心!”我娘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她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个孩子,以后日子怎么过?她不为你着想,你得为自己着想,为咱们老陈家的脸面着想!”
我娘的话,句句都像刀子,扎得我心口生疼。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怀疑嫂子对我有什么企图,想赖上我。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和愤怒。嫂子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可怜又可敬的女人。她勤劳、坚强,一个人撑起一个破碎的家。我娘怎么能用这么龌龊的心思去揣测她?
“娘,你别胡说!嫂子不是那样的人!”我红着眼,冲我娘吼了一句。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我娘的火药桶。
“我胡说?陈建军,你翅膀硬了是吧,敢跟你娘吼了?为了一个外人,你跟你娘横!”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告诉你,从明天起,地里的活你白天去干,干完就回来,不准在她家吃饭,更不准天黑了还在她家逗留!你要是再敢不听,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她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屋,“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我一个人愣在院子里,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我心里的烦躁和憋屈。我看着手里的那双新布鞋,感觉它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娘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嫂子那双含泪的眼睛,还有大哥临终前的嘱托,在我脑子里交织成一团乱麻。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和嫂子保持距离?
可是,一想到嫂子一个人带着小石头,孤苦伶仃的样子,我心里就一阵发酸。大哥把她们托付给了我,我怎么能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退缩?
第二天,我还是照常去了嫂子家的地里。但我心里记着我娘的话,一整天都刻意和嫂子保持着距离。她跟我说话,我就“嗯啊”地应着,绝不多说一个字。她递水给我,我就说自己带了。
嫂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疏远,她脸上的表情很落寞,干活的时候,好几次都停下来,远远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傍晚收工的时候,她又像昨天一样,叫我去她家吃饭。
“不了,嫂子,我回家吃。”我摇摇头,态度很坚决。
“建军,”她走到我面前,眼里带着一丝恳求,“就吃顿饭,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真的不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是因为你娘不让你来,对不对?”她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身子一僵,没有回答。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苦笑了一下,眼圈又红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里针扎似的难受。我觉得自己像个叛徒,背叛了对大哥的承诺。
“嫂子,我……”我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走吧。”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着,“你娘说得对,是嫂子不好,不该让你为难。”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晚风中显得那么孤单无助。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最终,我还是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从那天起,我严格遵守我娘的规定,白天帮嫂子干活,天一擦黑就回家。村里的风言风语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一些。我娘的脸色好看了不少,有时候还会炖点好吃的给我补身体。
可我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我和嫂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尴尬。在地里,我们俩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说话。她不再叫我吃饭,也不再多看我一眼。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更加消瘦了。好几次,我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地头,偷偷地抹眼泪。
每当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心就揪得生疼。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秋天。家家户户开始忙着种冬小麦。嫂子家的地,自然还是我帮着犁。
那天,我正在地里赶着牛,村里的媒婆张婶扭着腰,满脸堆笑地朝我走来。
“哎哟,建军啊,真是个勤快的好小伙!”张婶一开口,就跟抹了蜜似的。
我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停下来,客气地问:“张婶,有事吗?”
“好事!天大的好事!”张婶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说,“邻村李木匠家的闺女,你见过没?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托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心思处个对象?”
我愣了一下,脸有些红。我这个年纪,确实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
“这……我得问问我娘。”我支支吾吾地说。
“你娘那边我早打过招呼了,她老人家乐意着呢!”张婶拍着胸脯保证,“这事儿要是成了,婶子我可是大媒人,你可别忘了我的谢媒礼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一回头,正对上不远处嫂子的眼睛。她就站在地头,手里拿着给我送水的瓦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第4章 被搅黄的亲事
媒婆张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得了我娘的首肯,第二天就安排了相亲。
地点就定在我家。那天,我娘一大早就起来了,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还特意从集市上扯了块新布,给我做了件衬衫。我被她按着,换上新衣服,头发也用头油抹得锃亮。
“建军,待会儿机灵点,多跟人家姑娘说说话,别像个闷葫芦似的。”我娘一边给我整理衣领,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我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李木匠家的闺女我有点印象,叫李娟,确实像张婶说的,白白净净,扎着两条大辫子,看着很文静。
快到中午的时候,张婶领着李娟和她娘来了。
李娟穿着一件粉色的上衣,显得人格外精神。她有些害羞,一直低着头,偶尔偷偷抬眼看我一下,然后又迅速把头低下,脸颊绯红。
我娘热情地把人让进屋,端茶倒水,又抓了一大把瓜子花生。两家的大人聊得热火朝天,我和李娟则被“赶”到院子里,美其名曰“年轻人自己说说话”。
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俩站着,谁也不先开口。最后还是我鼓起勇气,没话找话地问:“你……吃饭了吗?”
李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脸上的拘谨顿时少了很多。“还没呢,我娘说,今天在你家吃。”
“哦哦。”我挠了挠后脑勺,感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就在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渐渐融洽起来的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是隔壁的王家婶子,她正和几个妇女站在我家门口,对着院子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哎,你们看,陈家老二相亲呢。”
“就是那个天天帮他寡嫂干活的陈建军?”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可不是嘛!我跟你们说,这事儿啊,悬!你们是不知道,前阵子麦收的时候,有人亲眼看见,林秀英在地里就把衣服给脱了,就当着陈建军的面!啧啧,这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真的假的?这么不要脸?”
“那还有假!要我说啊,这林秀英就是不安好心,看建军老实,想把他拿捏住,以后好给她娘俩当牛做马呢!”
这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一字不落地扎进了院子里所有人的耳朵里。
李娟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娘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像锅底一样黑。
我娘气得浑身发抖,冲出去指着那几个长舌妇骂道:“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烂了舌根的玩意儿!我们家建军身正不怕影子斜,轮得到你们在这儿嚼舌根?”
“哟,王桂兰,你急什么?我们说的是林秀英,又没说你家建军。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你家建军自己拎得清,能传出这种话来?”王家婶子阴阳怪气地说。
院子里,李娟的娘站了起来,拉着李娟的手,冷着脸对我娘说:“亲家母,我看今天这事,就算了吧。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丢不起这个人。这门亲事,我们不结了!”
说完,她拉着一脸错愕的李娟,头也不回地走了。媒婆张婶追了出去,怎么劝都劝不回来。
一场好好的相亲,就这么被搅黄了。
我娘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这叫什么事啊!这林秀英,真是个扫把星!她自己不清不楚,还连累得我儿子说不上媳妇!这是要断我们老陈家的后啊!”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混乱。愤怒、羞耻、委屈……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恨那些嚼舌根的村妇,更恨自己无能为力。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背上这样的黑锅。
那天晚上,我娘做了一个决定。
她把我叫到跟前,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表情却异常决绝:“建军,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找林秀英!咱们必须跟她说清楚,让她以后离你远点!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娶上媳妇了!”
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娘,这事不怪嫂子……”
“不怪她怪谁?!”我娘打断我,声音尖利,“要不是她不检点,能有今天这事?我不管,明天你必须跟我去!我们把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讲清楚,省得她以后再来纠缠你!”
我看着我娘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娘就拉着我,气势汹汹地朝嫂子家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我,却无力阻止。
我们到的时候,嫂子家院门虚掩着。她正准备送小石头去村里的识字班。
看到我们俩,尤其是我娘那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嫂子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把小石头往身后拉了拉,怯生生地问:“婶子,建军,你们……这么早过来,有事吗?”
“有事!当然有事!”我娘没好气地开了口,声音大得把院子里的几只鸡都吓得扑腾起来,“林秀英,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们家建军好?”
第5章 铁盒里的真相
嫂子被我娘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质问,问得愣在了原地。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石头被我娘的大嗓门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着嫂子的腿,小身子不停地发抖。
“娘,你别吓着孩子!”我赶紧上前一步,想把我娘拉开。
“你给我起开!”我娘一把甩开我的手,指着嫂子的鼻子,继续说道:“林秀英,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建军的亲事,就因为你,黄了!村里人现在都说他跟你不清不楚,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还敢嫁给他?”
“婶子,我……”嫂子眼圈一红,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你什么你!”我娘不依不饶,“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们家建军心善,帮你也是应该的。可你不能这么害他啊!他才二十岁,他以后还要娶媳妇,还要过日子!你这么不清不楚地缠着他,是想让他给你当一辈子长工吗?”
“我没有!”嫂子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反驳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没有想过要害他!”
“你没有?你没有那你大热天的在地里脱衣服?你没有那你天天使唤他给你干这干那?你没有那你天天留他吃饭到半夜?”我娘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一句比一句刻薄。
嫂子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抱着小石头,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如刀绞。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到我娘面前,大声说:“娘!你别说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嫂子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护着她!”我娘气得扬起手,就要往我脸上扇。
就在这时,嫂子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婶子,建军,你们跟我进来。”
说完,她拉着小石头,转身走进了屋里。
我和我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但我们还是跟了进去。
屋里光线很暗,嫂子让小石头自己去里屋玩,然后走到墙角的一个旧木箱子前。她蹲下身,从箱子最底下,摸索了半天,抱出来一个已经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
那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红色油漆都斑驳了。
她把盒子放到八仙桌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
“婶子,建军,”她的声音还在发颤,但语气却无比坚定,“你们都以为我林秀英不要脸,想赖上建军。你们都以为我是在害他……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的盖子。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和我娘都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满满一盒子,全是钱!
有十块一张的大团结,也有一块两块的零票,都被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在那个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块的年代,这一盒子的钱,无疑是一笔巨款。
“这……这是哪来的钱?”我娘的声音都变了调,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盒子钱,满脸的不可置信。
嫂子没有回答她,而是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建军,”她哽咽着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哥临走前,跟你说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我哥让我……照顾好你和石头。”
“是。”嫂子点了点头,泪水流得更凶了,“可他跟我说的,不止这些。”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继续说道:“你哥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说,他这个当哥的没本事,没能给你盖上一所新房子,没能给你娶上一房好媳妇。他说,他走了,爹娘年纪大了,这个家,就得你一个人撑着了。”
“这盒子里的钱,一共是两千三百六十四块五毛。这是你哥和我,从结婚起,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我们俩省吃俭用,没添过一件新衣服,没下过一次馆子,就是想……就是想给你攒钱,盖三间大瓦房,让你风风光光地把媳妇娶进门。”
嫂子的话,像一个又一个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娘也愣住了,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哥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让我发誓。”嫂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回忆,“他让我一定要把这笔钱藏好,谁也不能告诉。他说村里人情复杂,亲戚多,怕钱露了白,被人借去,到时候就打了水漂。他还让我……还让我一定要帮你把房子盖起来,看着你成家立业,他才能在底下闭得上眼。”
“我答应了他。”嫂子泣不成声,“我答应了他……可是,我一个寡妇,守着这么一笔钱,我害怕啊!我怕贼惦记,更怕人惦记!我不敢声张,只能把钱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建军,你帮我干活,我心里感激。可我也怕,怕你对我太好了,村里人说闲话,耽误了你的名声,更怕你……怕你因为这份责任,一辈子都搭在我跟石头身上,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到地底下都没脸见你哥!”
“那天在地里,我是故意的。”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我就是想让村里人看见,让他们骂我,让他们觉得我不是个好女人,这样……这样就不会有人把我和你往一块儿想了。我留你吃饭,也是故意的,我想让流言蜚语来得更猛一些,把你吓跑,让你离我远点,让你娘也看紧你,催着你赶紧说亲……”
“我想着,只要你娶了媳妇,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日子,我就能把这笔钱拿出来,完成你哥的遗愿了。到时候,就算别人骂我,我也认了。”
“可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会把你的亲事给搅黄了……建军,嫂子对不起你!婶子,我对不起你们老陈家!”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委屈、压抑和无尽的苦楚。
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一动也不能动。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麦田里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汗衫,那顿意味深长的红烧肉,那些执拗的挽留,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不是在试探我,更不是在勾引我。
她是在用自己最笨拙,也是最惨烈的方式,保护我,成全我。她宁愿毁掉自己的名声,也要守住大哥的遗愿和我的未来。
第6章 新砌的砖墙
我娘“扑通”一声,跌坐在了长板凳上。
她的脸上,早已没了来时的盛气凌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羞愧和深深的自责。她看着桌上那盒钱,又看看趴在桌上哭得浑身颤抖的林秀英,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桌前,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嫂子的肩膀上。她的肩膀很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她剧烈的颤抖。
“嫂子,”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别哭了。都过去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张挂满泪痕的脸,看得我心都碎了。
“建军……我对不起你……”
我摇了摇头,眼眶也红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笨了,什么都不懂,还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转过身,看着我娘,一字一句地说:“娘,你现在明白了吗?嫂子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我过得好。”
我娘的眼泪,也“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她站起身,走到嫂子面前,这个一辈子要强的女人,第一次在儿媳妇面前低下了头。
她伸出那双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嫂子的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秀英……是娘不好……是娘对不住你……娘是个老糊涂,娘给你赔不是了……”
嫂子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个女人,一个婆婆,一个儿媳,在那个清晨,抱着头,哭成了一团。所有的误会、猜忌和隔阂,都在这交织的泪水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心里百感交集。我扭过头,看向窗外,天已经大亮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驱散了屋里所有的阴霾。
大哥,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你的媳妇,你的弟弟,你的娘,我们都好好的。你没完成的心愿,我们替你完成。
那天之后,我们家和嫂子家,成了一家人。
我娘不再提防嫂子,而是把她当成了亲闺女一样疼。有好吃的,第一个就往嫂子家送。小石头的衣服破了,她就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给缝补好。村里再有人敢说嫂子的闲话,我娘第一个冲上去,叉着腰跟人理论,比谁都护着她。
那盒钱,嫂子执意要全部给我。
我跟我娘商量了一下,做了一个决定。钱,我们收下,但不是给我一个人盖房子,而是给我们这个“大家”盖。
我们把两家的宅基地合在了一起,请了村里最好的工匠,准备盖一个大院子。五间朝南的大瓦房,东边三间给我结婚用,西边两间留给嫂子和小石头。院子中间,再起一间厢房,给我娘住。
开工那天,我们家门口比过年还热闹。村里人都来看,当他们看到我、我娘、还有嫂子,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张罗着,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盖房子是个辛苦活,和泥、搬砖、上梁……我每天都累得像散了架一样。但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敞亮。
嫂子也没闲着,她不让我们请做饭的工人,每天自己一个人,变着花样给我们改善伙食。她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却一天比一天多。有时候,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工地上,看着我们干活,一看就是一下午。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眼睛里,又重新有了光。
小石头最高兴,天天在工地上跑来跑去,像个小泥猴。他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陈叔”地叫着,清脆又响亮。
我常常在干活的间隙,看着这番景象,心里就暖洋洋的。
我看着嫂子在院子那头,一边淘米,一边跟我娘说着话,两个人不时地笑出声来;我看着小石头拿着一根木棍,在沙堆里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我看着眼前正在一天天变高的砖墙……
我突然觉得,大哥其实从未离开过。
他化作了那盒沉甸甸的钱,化作了嫂子心底那个不能说的秘密,化作了我肩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把我们这个家,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房子盖好上梁那天,按照村里的规矩,要放鞭炮,撒糖果。
我站在新房子的屋顶上,亲手点燃了那挂一千响的鞭炮。在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中,我往下看去。
院子里站满了人,我娘和嫂子站在一起,仰着头,冲我笑着。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容。
那一刻,我想起了1985年那个夏天,那个燥热的麦田。
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汗衫,曾经是我青春期里最慌乱、最迷惘的记忆。而现在,它却成了我心中最温暖、最厚重的一块基石。
它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义,超越了流言蜚语,也超越了生死别离。它叫“家人”。
它也让我懂得,一个男人真正的成长,不是长到多大年纪,也不是娶了多漂亮的媳妇,而是当你终于有能力,用自己的肩膀,为你爱的人,撑起一片天的时候。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