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黏糊糊的夏日傍晚,空气被白天的太阳烤得滚烫,即使太阳已经落山,热气还是不肯散去,像一层厚重的毛毯裹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知了在窗外的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比一声更响,仿佛要把整个夏天都喊破。
那是一个黏糊糊的夏日傍晚,空气被白天的太阳烤得滚烫,即使太阳已经落山,热气还是不肯散去,像一层厚重的毛毯裹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知了在窗外的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比一声更响,仿佛要把整个夏天都喊破。
我刚给阳台上的那盆薄荷浇完水,指尖还残留着清凉的草木香气。厨房里,我为林辰准备的接风宴正温在锅里,是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酱汁的甜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屋子。
他出差半个月,今天回来。下午发消息说,飞机落地了,正在回家的路上。我算着时间,他差不多该到了。
我踮着脚尖,从厨房的窗户往楼下看。我们家住三楼,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小区门口那条路。一辆熟悉的黑色帕萨特,车牌号我倒背如流,正缓缓地驶入小区。
我的心一下子就雀跃起来,像被放飞的气球,轻飘飘地往上飞。我解下围裙,快步走到玄关,准备在他掏钥匙开门的时候,猛地把门拉开,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可是,我等了很久。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楼道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颗刚刚还雀跃不已的心,现在却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胸腔。
他怎么还没上来?从停车位走到楼门口,最多也就两分钟的事。
我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预感,又走回厨房的窗边,探头往下看。
他的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车灯已经熄了,融入了昏暗的夜色里。但驾驶座的车门是开着的,他的人却不见了。
我心里一紧,难道是公司临时有急事?可他没打电话,也没发消息。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楼下的停车位里扫视。然后,我看到了另一辆车。一辆银灰色的老款捷达,车身上有好几处不起眼的刮痕,右边的后视镜用透明胶带缠着,看起来有些寒酸,却被擦得一尘不染。
那是江枫的车。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江枫的车,停在我们家楼下。而林辰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车门大开,人却不见了。
我瞬间明白了。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江枫的车。然后,他误会了。
他甚至没有上楼来问我一句,没有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就那么转身走了。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扶着冰冷的窗台,才勉强站稳。锅里排骨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那么腻,腻得我一阵反胃。窗外的蝉鸣,也变得格外刺耳,一声声,像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抓起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林辰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又拨了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
关机。
他用这种最直接,也最伤人的方式,给我判了死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透过朦胧的泪眼,楼下那两辆并排停着的车,像两个沉默的罪证,无声地控诉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下楼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噔噔噔”的急促声响,像是我慌乱的心跳。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草木腐烂的潮湿气味,吹不干我脸上的泪,反而让那股冰凉的感觉,一直渗到骨子里。
我跑到他的车旁,驾驶座上空无一人,副驾驶的储物格开着,里面那包他常抽的烟不见了。车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他走得那么急,连车钥匙都忘了拔。
我瘫坐在驾驶座上,握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方向盘,把头埋在上面,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为什么?林辰,我们在一起七年,结婚三年,整整十年,难道这十年的感情,还抵不过楼下一辆破旧的捷达车吗?
我和林辰,还有江枫,我们三个人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同样炎热的夏天。
那年我们都还在上大学,在一个暑期社会实践的支教活动中认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林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T恤,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额头上全是汗。他看到我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地爬着山路,二话不说就接了过去,轻轻松松地扛在肩上,还回头冲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阳光洒在他身上,耀眼得像个小太阳。
而江枫,就跟在他身后。他比林辰要瘦一些,也更安静。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了另一个小一点的包。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孩子,一定很温柔。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个像火,一个像水,性格天差地别,关系却好得像一个人。他们会穿着同一条裤子,喝同一瓶汽水,连喜欢的女孩类型都一模一样。
那个夏天,在那个贫瘠却充满了希望的小山村里,我们三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林辰活泼开朗,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鬼点子,带着孩子们漫山遍野地跑。江枫则细心沉稳,他会耐心地教孩子们写字,给他们讲故事,修补他们破旧的文具。
而我,就跟在他们身后,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切。我的镜头里,永远都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有时候是林辰把江枫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候是江枫无奈地帮林辰收拾烂摊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幕,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承认,一开始,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更喜欢谁。林辰像太阳,热情得让人无法抗拒。江枫像月亮,温柔得让人心安。
直到那次,我为了拍一张山顶的日出,一个人天没亮就摸黑上了山,结果不小心崴了脚,困在了半山腰。手机没信号,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冷又怕,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
是林辰第一个找到了我。他看到我缩在石头后面,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二话不说就把我背了起来。他的后背很宽,很温暖,我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地听到他因为跑得太急而剧烈的心跳声。
他一边背着我,一边喘着粗气骂我:“你是不是傻?一个人也敢上山?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他的语气很凶,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江枫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我的相机和三脚架。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了我身上。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心,偏向了那颗炙热的太阳。
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江枫成了我们这段感情最忠实的见证者和守护神。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们俩都很好。林辰打球,他会去送水。我生病了,他会跑遍全城去买我想吃的粥。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所有人都羡慕我们,说我们是最佳拍档。
毕业后,林辰进了他梦想的设计院,江枫考上了公务员,我成了一名自由摄影师。我们都在这座城市留了下来。
我和林辰的感情一直很稳定。他努力工作,为了给我一个家。而我,也心甘情愿地洗手作羹汤,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江-枫,则成了我们家最常来的客人。他总是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家里灯泡坏了,林辰出差,一个电话,江枫半小时内肯定到。我工作上遇到烦心事,林辰忙得没空听我倾诉,江枫会陪我坐在咖啡馆里,安安静静地听我说一下午。
林辰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他总是拍着江枫的肩膀,开玩笑说:“兄弟,你就是我们家的编外人员,以后我俩的儿子得认你当干爹。”
江枫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以为,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会一直这样,稳固,和谐,直到永远。
我以为,林辰对我的信任,是坚不可摧的。
可是我错了。
原来,所有的信任,在猜忌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坐在冰冷的车里,一遍遍地回想过去的十年。我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证明林辰今天晚上的行为,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
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一直都对我很好。他会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会给我准备惊喜。他会把我随口说的一句话放在心上。他会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亲一下我的额头。
他那么爱我,怎么会不相信我?
唯一的解释,就是江枫。
是不是因为江枫对我太好了?好到让他产生了危机感?
可是,江枫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我每次都把它归结于,因为他是林辰最好的兄弟,所以爱屋及乌。
现在想来,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手机突然响了,我以为是林辰,激动地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江枫”两个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到家了吗?林辰应该也快到了吧?我刚刚在楼下好像看到他的车了。”江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还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喘息。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江枫……”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他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走了?什么意思?”
“他看到你的车了,他误会了,他关机了,我找不到他了……”我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哭得泣不成声。
江枫又沉默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是我的错。”
“不,不关你的事……”
“不,就是我的错。”他打断了我,“如果不是我,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你别急,也别哭。你先回家,我去找他。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跟他解释清楚。”
“你去哪里找他?你身体……”
“我没事。”他又一次打断了我,“你相信我。”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着。夜色越来越深,小区的路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透过车窗,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该相信江枫吗?
可是,他自己都还是个病人。
是的,江枫生病了。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连林辰都不知道。
大概是半年前,江枫开始频繁地头晕,恶心。一开始,他以为是工作太累,没当回事。直到有一次,他在单位里直接晕倒了,被同事送到医院,才查出了问题。
脑子里,长了个东西。
医生说,是胶质瘤。而且位置很不好,手术风险极高。
我是在他第二次化疗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我正好去那家医院看一个生病的朋友,在走廊里,看到了他。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他的头发被剃光了,戴着一顶灰色的绒线帽。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那双无论何时都像一潭深水一样温柔沉静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他。
我当时就愣在了原地,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他看到我,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怎么在这?”他问。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该我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怎么了?”
他沉默了。护士把他推到走廊尽头的窗边,就离开了。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单薄。
“别告诉林辰。”这是他对我说得第一句话。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他是你最好的兄弟!你生了这么大的病,为什么不告诉他?”
“就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才不能告诉他。”他看着窗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那个人,你比我清楚。重情重义,爱钻牛角尖。如果他知道我病了,他会比我还难受。他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会觉得是他没有照顾好我。我不想让他背负着这种愧疚活一辈子。”
“这算什么理由?”我激动地反驳,“你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就应该一起扛!”
“有些事,是扛不起来的。”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你答应我,好吗?就当是,我求你了。”
看着他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他这个弥天大谎的同谋。
我瞒着林辰,一次又一次地去医院看他。我给他送饭,陪他聊天,听他讲那些过去的事情。
他的病情,时好时坏。化疗的副作用很大,他吃什么吐什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有时候,他会头痛得在床上打滚,把自己的手臂都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一遍遍地对我说:“别告诉他,千万别告诉他。”
我只能含着泪点头。
我看着他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我无数次地想过,要把真相告诉林辰。但是,每次看到江枫那双祈求的眼睛,我又退缩了。
我害怕。我害怕林辰知道真相后,会崩溃。我更害怕,我会失去江枫这个朋友。
今天下午,江枫给我打电话,说他想出院。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想回家看看。
他说,他最近总是做梦,梦到小时候,和林辰一起在老家的那条河里摸鱼,在田埂上放风筝。他说,他怕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他还说,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们家,想拿回去。
我问他是什么东西。
他说,是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几盘磁带。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是我和林辰结婚的时候,江枫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他说,这是他和林辰的青春,现在,他把他们的青春,交给我保管。
我当时还笑着问他,这里面录了什么秘密,这么宝贝。
他只是笑,说,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那个盒子,被我放在了书房最上面的柜子里,一直没有动过。
江枫说,他想在走之前,再听一听那些磁带里的声音。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听出了一丝诀别和不舍。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我跟他说,你别乱动,在医院好好待着,我下班后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可是他很坚持。他说,他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他说,他想亲自来拿。
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我怕他一个人开车不安全,就说我去接他。他说不用,他自己可以。
挂了电话,我就开始心神不宁。一边担心他的身体,一边又怕被回家的林辰撞见。
我特意算好了时间,想着在林辰回来之前,让江枫把东西拿走。
可人算不如天算。
我还是算错了一步。
林辰,提前回来了。
而江枫,因为身体虚弱,在楼下停车的时候,多花了一点时间。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差,造成了现在这个无法挽回的局面。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双腿都麻了,才慢慢地站起来。
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江枫的身体,根本撑不住。而林辰,我了解他,他现在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一个人伤心,一个人难过。
我必须找到他。
我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可是,他会去哪里呢?
我想了很久,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我们经常去散步的公园,我们领结婚证的民政局……
不,他不会去这些地方。
这些地方,都充满了我们美好的回忆。而现在,在他的心里,这些回忆,恐怕都变成了一个个讽刺的笑话。
他会去一个,只属于他和江枫的地方。
一个,可以让他放下所有防备,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地方。
城北,那条废弃的铁轨。
那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
林辰曾经跟我说过,小时候,他每次被他爸打了,或者考试考砸了,就会一个人跑到那条铁轨上,躺在冰冷的铁轨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待就是一晚上。
而每一次,江枫都能找到他。
江枫会带上一瓶汽水,两根烤肠,坐在他旁边,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陪着他。
直到林辰自己想通了,愿意回家了,他才陪着他一起走。
林辰说,那条铁轨,是他的秘密基地,也是他的避难所。除了江枫,他没有带任何人去过。
连我都没有。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感到安全,那一定就是那里。
我发动了车子,调转车头,朝着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里的城市,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无数的霓虹灯,在我的眼前闪烁,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光影。
我却觉得,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我感到陌生和寒冷。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我把车速提到了最快,闯了好几个红灯。我不在乎罚单,我只在乎,能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他。
车里的收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温柔的女声,正在唱着一首伤感的情歌。
“我们说好不分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与时间为敌,就算与全世界背离……”
歌词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
我们曾经也说过这样的话。
在大学毕业的散伙饭上,林辰喝多了,拉着我和江枫的手,哭着说,我们三个人,一辈子都不能散。
江枫当时也喝了不少,他拍着胸脯保证,说,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们俩就别想吵架。谁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那时候的我们,多么年轻,多么意气风发。我们以为,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我们以为,友情和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可是,现实,却给了我们最沉重的一击。
车子在一条颠簸的土路上停了下来。前面,就是那片废弃的铁路。
这里很偏僻,周围都是荒地和一些破旧的厂房。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能看到两条铁轨,像两条平行的伤疤,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中。
我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铁轨的方向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脚下的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到,在不远处的铁轨上,坐着一个孤独的背影。
是林辰。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格子衬衫,背对着我,坐在一根枕木上。他的肩膀,微微地耸动着,像是在哭。他的脚边,散落着好几个烟头,在黑暗中,闪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慢慢地向他走去。
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和他隔着一小段距离。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远处的工厂,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掐灭了手里的烟,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很冷,很陌生。像是在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
“我来找你。”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找我?”他冷笑了一声,“找我干什么?看我有多狼狈吗?”
“林辰,你听我解释……”
“解释?”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燃烧的火焰,充满了愤怒和痛苦。“解释什么?解释为什么他的车会停在我们家楼下?解释为什么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敢接?还是要解释,你们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切地想要辩解,“我和江枫,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他笑得更大声了,笑声里,却充满了绝望,“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们俩,当我是傻子吗?他看你的眼神,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为你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不说,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以为,只要我对你足够好,只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可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我,大声地吼道:“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是我不够爱你吗?还是我给你的不够多?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他的质问,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胸口。
我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错了。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该隐瞒他。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替他做决定。
我以为,这是在保护他。
却没想到,这成了伤害他最深的利器。
“林辰,”我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我说完,就这一次。说完之后,你要怎么样,我都接受。”
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从我发现江枫生病,到他求我不要告诉你,再到他今天为什么要来我们家。
我说的很慢,很平静。我没有哭,也没有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隐瞒了半年的,残酷的事实。
林天辰脸上的表情,随着我的讲述,不停地变换着。
从愤怒,到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最后的,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他用双手,狠狠地抱着自己的头,发出了野兽般痛苦的哀嚎。
“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绝望。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空旷的铁轨上,放声痛哭。
我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抱住了他。
“对不起,林辰,对不起……”我一遍遍地,在他的耳边重复着。
他没有推开我,而是反手,紧紧地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眼泪,滚烫滚烫的,打湿了我的衣服,也灼伤了我的心。
我们就在这片荒芜的铁轨上,紧紧地相拥着,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他给我打完电话,就挂了。他说,他会来找你。”
林辰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掏出手机,开机。
屏幕一亮,无数个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瞬间涌了进来。
大部分,是我的。
还有几个,是江枫的。
最后一条微信,是半个小时前发来的。
“林辰,你在哪?我知道你误会了。你听我解释。我现在在中心医院,急诊。你快过来。”
后面,还附带了一个定位。
林辰看着那条微信,整个人都傻了。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了一样地向我的车跑去。
“快!去医院!”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林辰。
他坐在副驾驶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安全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飞驰。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江枫,你千万不能有事。
你一定要撑住。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的灯,还亮着。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行色匆匆地从我们身边跑过。
我们找到了江枫所在的抢救室。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护士。
“请问,江枫怎么样了?”林辰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护士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说:“你是病人家属吗?病人突发性脑出血,正在抢救。你们先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脑出血……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们。
林辰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了他。
“他……他还有救吗?”我颤抖着问。
护士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医生正在尽力。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一句多么残忍的话。
林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走廊的长椅上。他双手插在头发里,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我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廊里的灯,惨白惨白的,照在我们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俩,像被按了弹簧一样,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他怎么样了?”林辰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的脸。他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轰——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我只看到,林辰的身体,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缓缓地,倒了下去。
“林辰!”
我尖叫着,扑了过去。
林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眼神才慢慢地恢复了焦距。
他想起来了。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拔掉了手上的输液管,就要下床。
“你要去哪?”我按住了他。
“我要去看他。”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一样。
“你别激动,你身体还没好。”
“我没事!”他甩开我的手,固执地穿上鞋,“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拗不过他,只好扶着他,一起去了太平间。
那是一个很冷,很安静的地方。
江枫静静地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上盖着白布。
林辰颤抖着手,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江枫的脸,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再也没有了血色。
林辰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无声地砸在地上。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静静地流着泪。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可以流得那么汹涌,那么悲伤。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江枫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怕,怕自己的触摸,会惊扰了他的安眠。
他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护士进来催促,他才恋恋不舍地,把白布盖了回去。
从太平间出来,林辰一句话也没说。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我把他扶回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没有任何神采。
我知道,他的心,已经跟着江枫,一起死了。
江枫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们几个最亲近的朋友。
林辰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站在江枫的墓碑前。他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塑。
葬礼结束后,我把那个铁皮盒子,交给了林辰。
“这是江枫那天,想回去拿的东西。”
林辰接过盒子,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已经有些生锈的图案。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几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旧磁带。
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林辰亲启”四个字。
林辰拆开信,拿出里面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的信纸。
那是江枫的字,清秀,有力。
“林辰: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很自责。你一定在想,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误会,如果你上楼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想告诉你,不是的。
我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我最多,也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所以,就算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我也很快就会离开你。
我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想让你难过。
我只是,太自私了。
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健康,阳光,可以陪你一起疯,一起闹的江枫。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不想让你为我流泪。
林辰,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你一直像个太阳一样,照耀着我。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羡慕你的勇敢,你的热情,你的义无反顾。
你也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感谢你,把我从那个孤独,自卑的壳里,拉了出来。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被人欺负,是你第一个冲上去,替我打架。虽然最后,我们俩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还记得我们上高中吗?我考砸了,一个人躲在天台上哭,是你翻遍了整个学校,找到了我,陪我喝了一晚上的酒。
还记得我们上大学吗?我喜欢上一个女孩,不敢表白,是你写好了情书,硬塞到我手里,逼着我去的。
林辰,我的青春里,全都是你。
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所以,我怎么舍得,让你为我背负上沉重的枷锁呢?
我走了,但我的心,会永远陪着你。
你要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精彩地活下去。
还有,替我,好好照顾她。
她是个好女孩。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美好的女孩。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误会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你嘴上不说,但你介意,我对她太好。
对不起,林辰。
我承认,我喜欢过她。
在你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
我喜欢她的笑,喜欢她的善良,喜欢她看着你时,眼睛里闪着的光。
但是,我更知道,她是你的。
她是你的太阳,你的全世界。
我怎么可能,去抢走我兄弟的太阳呢?
所以,我把这份喜欢,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我希望她幸福。而能给她幸福的人,只有你。
所以,林辰,不要再怀疑她了。她为了我,承受了太多。她是个傻姑娘,为了遵守对我的承诺,宁愿自己受委屈。
你要加倍地对她好。把我也没来得及给她的那份好,一起补上。
盒子里,是我们小时候录的磁带。
还记得吗?我们说,等我们长大了,要一起开一家公司,要一起环游世界,要一起……
我们还有好多好多的梦想,没有实现。
现在,只能靠你,一个人去完成了。
别哭,兄弟。
人生,本就是一场不断相遇,又不断告别的旅行。
我很庆幸,我的这场旅行里,有你。
再见了,我最好的兄弟。
江枫 绝笔”
林辰看完信,早已泪流满面。
他把那封信,紧紧地贴在胸口,身体,因为过度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抬起头,看着墓碑上,江枫那张依旧带着温柔笑意的照片,哽咽着,说出了一句话。
“兄弟,对不起。我爱你。”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了。
家里,还保持着林辰离开时的样子。
厨房里,那锅红烧排骨,已经冷掉了,凝结起了一层白色的油。
林辰走进书房,从角落里,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录音机。
他把磁带,放了进去,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两个稚嫩的,充满了朝气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了出来。
“喂喂喂,听得到吗?我是林辰!宇宙第一无敌帅的林辰!”
“别闹了。我是江枫。”
“江枫,你说,我们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啊?”
“不知道。应该,会比现在更厉害吧。”
“那肯定!我以后,要当一个最牛的设计师!我要设计出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然后,我就娶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老婆!”
“那我呢?”
“你啊……你就给我当伴郎呗!然后,你就住在我家隔壁,我们俩,当一辈子的邻居,一辈子的兄弟!”
“好。一言为定。”
“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磁带,还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
少年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林辰和我,并排坐在地上,靠着沙发,静静地听着。
我们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们仿佛看到了,两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在阳光下,奔跑,大笑。他们的身后,是无尽的蓝天,和闪闪发光的,未来。
可是,那个说好要当一辈子兄弟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夏天。
后来的日子,很长,也很慢。
林辰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
他说,他不想再设计那些冰冷的房子了。
他用所有的积蓄,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和江枫一样,得了脑瘤,却没钱治病的孩子。
他给基金会,取名叫“晨枫”。
他说,他要让江枫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永远地连在一起。
他变得不爱说话了。
很多时候,他会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上一整天。
他把那些磁带,一遍一遍地听。
有时候,听着听着,他就会笑。
有时候,听着听着,他就会哭。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江枫。
我也辞掉了工作。
我成了“晨枫”基金会的第一个志愿者。
我跟着林辰,走遍了全国各地,去寻找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
我们见过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
每一次,林辰都会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们,要救他。”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
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支教的山村里,为了孩子们,可以付出一切的,小太阳。
只是,这颗太阳,经历过风雨,变得更加深沉,也更加温暖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腻在一起,说些甜言蜜语。
我们变得,更像是战友,是亲人。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超越了爱情的,更深沉的联结。
我知道,江枫,永远地活在了我们心里。
他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同时,他也成了我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
他教会了我们,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珍惜。
有一年,我们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山区。
那里的孩子,都很穷,但眼睛里,都闪着光。
有一个小男孩,画了一幅画,送给我们。
画上,是三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小一点的女人,还有一个,躺在云朵上的,天使。
小男孩指着那个天使,对我们说:“老师说,好人死了,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着自己喜欢的人。”
林辰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睛,红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轻轻地,把我拥进了怀里。
“是的。”他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天边的云,“他一直在看着我们呢。”
那天晚上,山里的星星,特别亮。
我们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的繁星。
我指着最亮的那一颗,对林辰说:“你看,那是不是他?”
林辰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笑了。
“是啊。”他说,“你看他,笑得多开心。”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也笑了。
我知道,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
我们三个人,都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在一起。
就像那盘磁带里,少年许下的诺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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