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公把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当”地一声顿在餐桌上,瓶子里浑浊的药酒晃了晃,一条盘踞的蛇影也跟着动了一下。那蛇泡得久了,鳞片都泛着灰白,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正直勾勾地对着我。
“这酒,你必须喝。”
公公把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当”地一声顿在餐桌上,瓶子里浑浊的药酒晃了晃,一条盘踞的蛇影也跟着动了一下。那蛇泡得久了,鳞片都泛着灰白,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正直勾勾地对着我。
我胃里翻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面前的饭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爸,这……这是什么啊?”我老公魏军放下筷子,脸上是他惯有的那种,介于顺从和为难之间的表情。他是个软件工程师,信的是代码和逻辑,不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好东西。”公公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一样砸在桌上,“托了多少关系才弄来的。大补。喝了,身体就有劲儿了。”
他说“有劲儿”两个字的时候,眼睛瞟了我一下。我心里明白,这股“劲儿”是要用在哪儿。我和魏军结婚三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去医院检查了,两人都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只说放轻松。可这话在老一辈人耳朵里,就等于“有问题”。
公公是从老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的,背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里面除了土特产,最宝贝的就是这瓶蛇酒。他说这是他们那儿一个老中医的方子,专门调理身体,好要孩子的。
我看着那瓶酒,瓶口的红布都褪色了,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也看不太清。一股混杂着酒精、药材和某种说不清的腥气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里。
“小兰,给魏军倒上。”公公直接对我发号施令。
我没动。我不是不尊重他,只是本能地抗拒。我是个图书馆管理员,每天和书籍打交道,相信的是白纸黑字,有据可查的东西。这瓶来路不明的蛇酒,在我眼里,和一瓶潜在的危险品没什么区别。
“爸,现在都讲究科学。这东西……没经过检验,万一喝出问题怎么办?”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科学?科学能让你生娃?”公公的眉毛拧了起来,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我就是你们的科学!我还能害我亲儿子?”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魏军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示意我别再说了。他端起那个油腻腻的酒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深黄色的液体,看起来比油还稠。
“爸,我喝,我喝。”他仰起头,像是喝中药一样,一闭眼,把那半杯酒灌了下去。一股浓烈的气味瞬间在餐厅里弥漫开来。
他放下杯子,脸憋得通红,不住地咳嗽。公公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排骨放进魏军碗里,“这就对了。喝完这个,保管你龙精虎虎。”
我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无味。心里像堵了块棉花,闷得慌。我看着魏军,他正努力地往下咽那块排骨,喉结上下滚动。我突然觉得,我们这个小小的家,这个看似稳定、平静的二人世界,被这瓶蛇酒,撬开了一条细细的裂缝。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条裂缝后面,藏着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深渊。
怪事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半夜,我被一阵凉意惊醒。身边的位置是空的,魏军不见了。我心里一个咯噔,睡意全无。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一个人影直挺挺地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是魏军。
他穿着睡衣,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像一尊雕塑。小区的路灯光线很暗,勾勒出他僵硬的侧影。
“魏军?”我轻声喊他。
他没有回应。
我心里有些发毛,慢慢坐起来,下了床。地板很凉,我赤着脚,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越走近,我越觉得不对劲。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你看什么呢?”我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和对面楼里零星的几个窗口。
他还是不说话。就在我准备伸手拍他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在梦呓,又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铺直叙的调子。
“小山,天亮了,该回家了。”
我愣住了。小山?谁是小山?我们家亲戚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魏军,你跟谁说话呢?”我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他的身体很僵硬,像块木头。
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我,或者说,是穿过我,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他的嘴唇动了动,又重复了一遍:“小山,别怕,哥带你回家。”
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这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魏军。我认识的魏军,温和、理性,甚至有点沉闷,他从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我拉着他的手,想把他带回卧室。他的手很凉。他没有反抗,像个木偶一样被我牵着走。回到床上,他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是那瓶蛇酒的原因吗?酒精中毒?还是某种药物反应?“小山”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二天早上,魏军醒来,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我旁敲侧击地问他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什么梦。他揉着太阳穴,说睡得挺沉的,就是觉得累。
他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公公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里哼着小曲熬粥。我不想当着他的面提这件事,那无疑是火上浇油。他只会觉得是蛇酒起了“神效”,绝不会认为是他儿子的身体出了问题。
吃早饭的时候,公公又把那瓶蛇酒拿了出来,不由分说地给魏军又倒了一杯。
“爸,别喝了。”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魏军昨晚就不太舒服。”
“不舒服才要喝!这就是在排毒,把身体里的虚气排出去就好了。”公公的理论一套一套的。
魏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恳求。我知道,他不想和他爸吵。在这个家里,他总是扮演着缓冲带的角色。他拿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我的心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愈演愈烈。魏军每天晚上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起来,站在窗前,对着外面喃喃自语。说的还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叫着“小山”。有一次,我发现他甚至在书房的草稿纸上,用笔无意识地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那是一些连绵的山,和一条弯弯曲曲的河。画得很潦草,像小孩子的涂鸦。
我偷偷上网查了“梦游”的症状,越看心越凉。医生说,梦游可能是压力过大,也可能是某些神经系统疾病的前兆。而最让我不安的是,有些梦游行为,和内心深处的创伤记忆有关。
创伤?魏军能有什么创伤?他的履历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从小在小县城长大,学习成绩优异,考上大学,留在大城市,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然后认识我,结婚。他的人生轨迹,平顺得甚至有些乏味。
我决定必须带他去看医生。我找了个周末,跟公公说单位组织体检,拉着魏军去了医院。挂了神经内科的专家号。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教授,很和蔼。听完我的描述,她又仔细地问了魏军一些问题。魏军很配合,但显然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你的描述来看,像是典型的梦游伴随梦呓。”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重大的精神刺激?或者……有没有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食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看了魏军一眼,他沉默着。
“医生,”我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说出来,“他最近在喝一种……家里老人从乡下带来的药酒,蛇泡的。”
医生停下笔,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胡闹!这种东西怎么能乱喝?里面的成分是什么?有没有毒性?完全不清楚。马上停掉,一点都不能再喝了。”
她开了一些安神和调节神经的药,又建议我们去做个脑部CT,排除器质性病变的可能。
从医院出来,魏军一直没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
回到家,公公正在客厅看电视。看到我们手里的药袋子,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你们去哪了?”
“爸,我们去医院了。”我把药放在茶几上,决定摊牌,“医生说,魏军不能再喝那个酒了。对神经有影响。”
“什么狗屁医生!”公公“啪”地一下关掉电视,站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医院里那些人懂什么!他们就知道开一堆没用的药片骗钱!我这酒,是救人的方子!你们不识好歹!”
“爸!那酒有问题!”我忍不住也提高了声音,“魏军每天晚上都梦游,说胡话,您知道吗?再喝下去,人都要出事了!”
“梦游怎么了?那是药酒在起作用!是在给他换魂!”公公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我,“我看就是你,是你不想让我们老魏家有后!你见不得我儿子身体好!”
这话说得太重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魏军挡在我面前,艰难地开口,“小兰也是为我好。我们……我们先不喝了,好吗?先把药吃了看看。”
“你给我滚开!”公公一把推开他,指着我的鼻子,“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你要是真为了魏军好,就该好好伺候他,不是拉着他去医院花冤枉钱!”
那天晚上,我们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公公把我说成了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把现代医学说得一文不值。魏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脸色苍白。
最后,公公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和魏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相对无言。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瓶蛇酒的问题了。这是两种观念的对撞,是两代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而我和魏军,还有我们这个小家,都被夹在这条鸿沟中间,摇摇欲坠。
那晚,魏军没有再梦游。或许是白天争吵的疲惫,或许是医院开的药起了作用。他睡得很沉。
可我却失眠了。我躺在他身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心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公gong的话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上。“外人”、“不想让我们老魏家有后”,这些词汇,让我感觉自己这三年的婚姻,像一个笑话。
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我太固执,太不近人情?可是一想到魏军那空洞的眼神,和嘴里那个陌生的名字“小山”,我就一阵心悸。我不能拿他的健康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偏方”。
第二天,家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公公没有出来吃早饭。我热了牛奶,敲了敲他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魏军去上班了,临走前,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和疲惫。他说:“小兰,爸年纪大了,你别往心里去。给我点时间,我会跟他沟通的。”
我点点头,但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
公公一整天都没出房门。到了晚上,魏军回来,我们俩简单地吃了点东西,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瓶蛇酒还摆在餐边柜上,像一个沉默的、充满威胁的符号。
夜里,我又一次从床上惊醒。不是因为身边的空位,而是因为一种奇怪的声音。
我侧耳细听,声音是从书房传来的。是一种……摩擦声,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我心里一紧,悄悄地下了床。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条微弱的光缝。我凑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里面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魏军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他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水彩笔,正在一张宣纸上画着什么。他画的还是那些连绵的山,和那条弯曲的河。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在河边,他画了两个小人。一个躺在地上,另一个跪在旁边。他用红色的笔,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那个躺着的小人。那红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极了血。
而他的嘴里,正发出那种奇怪的摩擦声。我仔细分辨,才听出来,那是在模仿一种声音,一种……水流的声音,咕噜,咕噜。伴随着这种声音,他还在不停地念着那个名字。
“小山……小山……哥没拉住你……哥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切的悲伤和恐惧。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不是简单的梦游。这是在重演。他在重演一件发生过的事情。一件和他、和小山、和这条河有关的事情。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魏军的童年,他跟我说过的,是在县城里,平淡无奇。他从没提过什么山,什么河,更没提过一个叫“小山”的人。
是他在撒谎,还是……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我没有进去打扰他。我悄悄地退回卧室,心脏狂跳。我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它藏在魏军的记忆深处,藏在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里。而那瓶蛇酒,就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这扇尘封的大门。
我必须知道真相。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或者指望和公公达成和解。我必须主动去寻找答案。
第二天,我请了假。我告诉魏军,我回娘家住两天,想清静一下。他没有怀疑,只是愧疚地说:“对不起,小兰,让你受委屈了。”
我把他送出门,然后立刻开始行动。
我的突破口,是公公。他不可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从他嘴里,我问不出任何东西。我需要物证。
我等他出去散步的时候,偷偷进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他的那个巨大的帆布包就放在墙角。我拉开拉链,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我一层层打开,是老家的核桃、红枣。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帆布包最底下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铁盒,已经生锈了。
我打开铁盒,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肩并肩地站着。他们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
是双胞胎。
其中一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魏军。他的眉眼,和小时候的样子,几乎没有变。
那么,另一个是谁?
我的手指抚过照片上另一个男孩的脸。他的笑容,比魏军更灿烂一些。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小山……”
魏山。这才是那个男孩的名字。魏军的……双胞胎弟弟。
我拿着照片,手在不住地发抖。一个巨大的谜团,在我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为什么魏军从来没提过他有个双胞胎弟弟?为什么家里所有人都对此绝口不提?小山现在在哪里?
不,看魏军晚上的反应,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脑海里。
小山……已经不在了。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把一切恢复原样。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觉全身冰冷。一个家庭,能把一个孩子的存在,从另一个孩子的生命里,抹得如此干净。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需要更多的线索。我忽然想起,魏军有个远房的表姑,嫁在邻省,和我们家还有一些联系。逢年过节,魏军会给她打个电话。她比公公年轻一些,或许,她能告诉我一些什么。
我从魏军的手机里找到了表姑的电话。拨过去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是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
“表姑,您好,我是魏军的爱人,我叫林兰。”
“哦,是小兰啊!你好你好!怎么想起来给表姑打电话了?”对方很热情。
我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表姑,是这样的。我就是……想跟您打听点事。是关于魏军小时候的。”
“魏军小时候?那孩子,从小就懂事,不爱说话,学习好。”
“他……他是不是有个弟弟?”我终于问出了口。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表姑?您还在听吗?”
“……小兰啊,”表姑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很低,很沉,“你问这个干什么?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
她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表姑,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魏军他……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总是说一些胡话,提起一个叫‘小山’的名字。我想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隐去了蛇酒的部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作孽啊……”表姑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伤感,“这事,在你大伯(指公公)家里,是个禁忌,谁都不能提的。”
接下来,表姑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语调,给我讲述了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魏军和魏山,是一对双胞胎。从小长得一模一样,但性格截然相反。魏军内向、文静,魏山活泼、淘气。兄弟俩感情极好,到哪儿都形影不离。
出事的那年,他们七岁。暑假,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去村后的大沙河里玩水。那条河,平时水不深,但上游有个水库,偶尔会放水。
那天下午,天气很热。魏山非拉着魏军去河边摸鱼。两个孩子瞒着大人,偷偷跑了出去。
他们正在河里玩得高兴,水库突然放水了。汹涌的河水一下子就涨了起来。
魏军离岸边近,被一个路过的大人一把拽了上来。而魏山,被卷进了湍急的水流里。
等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魏山捞上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气了。
魏军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当时就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不停地发抖。
那之后,魏军就病了。高烧不退,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嘴里喊着“小山”。有时候醒过来,他会指着家里的某个角落,说弟弟就站在那里。
婆婆本就身体不好,受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没过两年就去世了。
公公一个人,带着一个精神恍惚的儿子,觉得天都塌了。他听了村里一个“神人”的话,说魏军这是被弟弟的“魂”给缠上了,得“送走”。
于是,他做了一个在今天看来,无比荒唐又残忍的决定。
他带着魏军,搬了家,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小山村。他烧掉了所有魏山的照片,扔掉了所有魏山的遗物。他对所有新认识的邻居、朋友都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叫魏军。
他对年幼的魏军说,你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有个弟弟,现在梦醒了,弟弟就消失了。
他用一种近乎催眠的方式,强行抹去了魏山存在过的所有痕G迹。
也许是孩子的心灵有自我保护机制,也许是公公的“治疗”起了作用。慢慢地,魏军不再做噩梦,不再提起弟弟。他好像真的“忘记”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他成了别人眼里的“好孩子”,只是眼神里,总有一种同龄人没有的,淡淡的忧郁。
“你大伯他……他也是没办法。”表姑在电话那头叹着气,“他觉得,忘了,是对魏军好。不提,这个家才能过下去。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把魏军拉扯大,也不容易。只是苦了那两个孩子了……”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魏军不是忘记了,他是把那段记忆,连同那个叫魏山的弟弟,一起埋在了潜意识的最深处。那是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被强行用一块叫“遗忘”的布盖了起来。二十多年来,它一直在那里,从未愈合。
而公公,他也不是真的相信什么蛇酒。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进行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招魂”。
表姑说,他们老家有个说法,人要是受了惊吓,丢了魂,就要用他出事地方的东西,做成药引,把魂叫回来。
那条蛇,恐怕就是公公特意去那条大沙河边抓的。他以为,这能补全魏军“丢失”的那一部分灵魂。他以为,这能让他唯一的儿子,变得“完整”,好为老魏家传宗接代。
他不知道,他这瓶所谓的“神药”,不但没能“招魂”,反而像一把残忍的铁锹,挖开了那个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把那些被压抑的恐惧、内疚和悲伤,全都翻了出来。
魏军的梦游,他的呓语,他在纸上画的山和河,都是那段被封印的记忆,在酒精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往外奔涌。
“小山,天亮了,该回家了。”
“小山,别怕,哥带你回家。”
“哥没拉住你……哥对不起你……”
这些话,一句句地在我耳边回响。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七岁的男孩,在那个可怕的下午,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弟弟被河水吞没。那种无助和绝望,成了他一生的梦魇。
而我的公公,那个固执、专断的老人,他用一种自以为是的爱,亲手制造了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悲剧。他以为他在保护儿子,实际上,他只是在逃避。他把所有的痛苦和秘密,都一个人扛着,也把儿子困在了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我看着茶几上那张泛黄的照片。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一个被留在了时间里,一个带着看不见的伤口,艰难地长大。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把真相告诉魏军?那会不会彻底击垮他?他的精神状态,能承受得住这样残酷的事实吗?
可如果不告诉他,难道就让他继续这样每晚活在噩G梦里,被不知名的痛苦折磨吗?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这已经不是一个家庭伦理问题了,这是一个关于记忆、创伤和救赎的难题。而我,一个局外人,却被推到了解开这个死结的关键位置。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没有回卧室,而是抱着一床被子,睡在了书房的沙发上。我把书房的灯开着,一夜没睡。
果不其然,到了那个时间点,魏军又起来了。他径直走进书房,像是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又开始在纸上画画。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从沙发上起来,轻轻地走到他身后。
他画得很专注,嘴里依旧念叨着“小山”。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我朝夕相处了三年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他。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知道他工作上的烦恼,知道他所有的小习惯。但我从来不知道,在他温和沉默的外表下,藏着这样一片黑暗的、惊涛骇浪的海。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开口说道:“魏军,你是在找小山吗?”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回头。
我继续说:“小山……他是不是很喜欢玩水?”
他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
“那条河,是不是很急?”
我每说一句,他的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像是溺水的人在挣扎。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仰视着他。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但里面不再是空洞。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剧烈的情绪。有迷茫,有恐惧,还有……巨大的悲伤。
“魏军,”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没关系了。都过去了。你不用再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了。”
我不知道我的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他只是看着我,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他空洞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就是那样无声地流着泪。那眼泪,好像流了很久很久,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直流到了现在。
那一刻,我做出了选择。逃避和谎言,只会让伤口更深。唯一的出路,就是面对。哪怕这个过程会很痛苦。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我把那张照片,放在了餐桌上。
公公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照片,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你……”他指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我站起来,平静地看着他,“我们谈谈吧。”
魏军也从卧室里出来了。他看到了桌上的照片,整个人都愣住了。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照片,手指在上面反复摩挲。他的脸上,是极度困惑的表情。
“这……这是我?那……这个是谁?”他看着我,又看看他父亲。
空气仿佛凝固了。
公公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墙壁。他浑浊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看着魏军,又看看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沿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
“报应啊……”他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了压抑了几十年的,痛苦的呜咽。
那个早晨,我们家的餐厅里,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有一个老人迟来的忏悔,和一个中年男人茫然的泪水。
我把表姑告诉我的事情,用最平缓的语调,一点一点地,拼凑了出来。我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尽量不带任何情绪。
魏军一直沉默地听着。他手里的那张照片,被他攥得紧紧的。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也越来越混乱。记忆的碎片,似乎正在他脑海里冲撞、拼接。
当我说到,那个叫魏山的男孩,被卷进河水里的时候,魏军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嘶喊。他猛地站起来,捂住了头,表情极度痛苦。
“我想起来了……”他喃喃自语,“水……好大的水……我拉不住他……我拉不住他的手……”
他蹲下身,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个受伤的孩子。
公公爬过去,抱住他,老泪纵横。“是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起你们兄弟俩……爸没用……爸没用啊……”
父子俩抱头痛哭。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这是一个家庭最深的伤疤被揭开的时刻,疼痛在所难免。但我也知道,只有这样,伤口才有愈合的可能。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第一次真正地坐在一起,谈论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家庭成员——魏山。
公公从最初的崩溃,到后来,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他讲魏山小时候有多调皮,讲他怎么带着魏军去掏鸟窝,讲他最喜欢吃婆婆做的红烧肉。他讲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竟然有了一丝温柔的光彩。仿佛那个活泼的、爱笑的男孩,又回来了。
魏军一直安静地听着。他的情绪,也从最初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他看着照片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孩,眼神里,有陌生,有好奇,也有一丝血脉相连的亲近。
晚上,我把那瓶蛇酒,倒进了马桶里。公公看着,什么也没说。
那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沉默依旧是主调,但不再是那种压抑的、冰冷的沉默。那是一种……带着伤痛的,沉静。
魏军的梦游,没有立刻停止。但他不再说那些重复的话了。有时候,他会半夜起来,走到书房,看着那张被我们装裱起来,放在书架上的照片,站很久。
我陪着他。我不说话,只是给他披件衣服,然后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我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一个很专业,也很有耐心的女医生。治疗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医生说,魏军的情况,是典型的“解离性遗忘”,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现在记忆被唤醒,需要进行系统的心理疏导,重建他的认知。
公-公也变了。他不再提什么“传宗接代”,也不再逼我们做什么。他开始学着做饭,研究菜谱。他会默默地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看我的眼神,也从以前的挑剔和审视,变得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依赖。
有一次,我看到他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用一个小小的木块,笨拙地雕刻着什么。我走过去,看到他刻的是一个小人。那小人的眉眼,和照片上的魏山,有几分神似。
“我……我总得给他做点什么。”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地说。
我没有打扰他。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人,也挺可怜的。他用错了方式,爱得沉重而笨拙,伤了别人,也困住了自己。
第二年春天,我们一家三口,回了一趟老家。
是魏军提出来的。他说,他想去看看。
那个小山村,和公公描述的差不多。我们找到了那条大沙河。河水平缓地流淌着,两岸是青青的草地。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那样一场悲剧。
我们没有搞什么仪式。公公在河边,摆上了两瓶酒,一盘点心。他对着河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说这些年家里的变化,说魏军现在很好,也说他很想他。
魏军站在他父亲身边,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条河,看了很久很久。
临走的时候,他从河边捡起了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放进了口袋里。
回去的路上,魏军一直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
他对我说:“小兰,谢谢你。”
我知道他谢的是什么。谢谢我没有放弃他,谢谢我坚持要寻找真相,谢谢我……把他的弟弟,重新带回了他的生命里。
“他不是你的负担,”我对他说,“他是你的一部分。”
他点点头,眼睛里有光。
生活还在继续。魏军的治疗也还在继续。他的梦游次数越来越少,睡眠质量也越来越好。他开始会主动跟我聊起小时候的事情,聊起那个叫魏山的弟弟。有时候说着说着,他会笑,有时候,眼圈会红。
我知道,他正在学着,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经历了一场淬炼。我们不再是只分享生活琐碎的夫妻,我们成了可以分享彼此最深秘密和伤痛的战友。我们的家,也从一个看似稳定,实则脆弱的空壳,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
又过了一年,我怀孕了。
拿到检查报告的那天,魏军抱着我,哭了。那是一种释放的、喜悦的哭。公公知道了,也只是咧着嘴笑,不停地搓着手,一遍遍地说:“好,好。”
他没有再提什么“传宗接代”,也没有再拿出什么奇怪的偏方。他只是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很健康,哭声嘹亮。
魏军抱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对我说:“小兰,给他取个名字吧。叫……魏安。平安的安。”
我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知道,这个“安”,不仅仅是给我们孩子的祝福。也是给他,给他父亲,给那个永远留在了七岁的夏天,名叫魏山的男孩的。
它意味着,这场持续了近三十年的家庭风暴,终于平息了。那些被谎言和逃避所掩盖的伤痛,正在被爱和坦诚,慢慢地治愈。
我们家书房的书架上,那张黑白照片的旁边,多了一张彩色的全家福。照片上,公公抱着小魏安,笑得满脸褶子。我和魏军依偎在他身边,也笑得很开心。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两张照片上。一张定格了过去,一张照亮了未来。它们无声地讲述着一个关于失去、寻找和重生的故事。而我们,就是这个故事里,最普通,也最幸运的主角。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