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机跳下车,呵出一团白雾,冲着我们窝棚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声音被旷野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那封信是跟着运土豆的卡车一起来的。
司机跳下车,呵出一团白雾,冲着我们窝棚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声音被旷野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正用一把破铁锹费力地撬着一块冻土,铁锹和冰冻的黑土撞击,发出一种沉闷又绝望的声响。每一锹下去,虎口都像是被撕裂开来。
有人拍我的肩膀,「北京来的。」
我的心,就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一枚薄薄的、边缘已经被邮路磨得起了毛的信封。上面那串熟悉的字迹,秀气又带着一点倔强,像极了她的人。每一个笔画,我都曾在心里临摹过千百遍。
我没有立刻拆开。
我把它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隔着几层棉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纸张上传来的,属于北京的,属于她的温度。
我跟队长请了半天假,说是不舒服。他看了我一眼,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摆了摆手。在这里,一些微小的情绪,没人会真的在意。
回到窝棚,那是一个用泥坯和茅草搭起来的简陋空间,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刀子一样的锋利。
我坐到土炕上,双腿盘着,像个入定的老僧。
我把手在棉衣上反复擦了又擦,直到掌心发热,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掏出那封信。
我盯着那个信封看了很久。
邮戳的日期是半个月前的。半个月,足够一粒种子在春天里发芽,也足够一棵大树在寒冬里落尽最后一片叶子。
信纸很薄,是那种最常见的、带着横格的练习簿纸。她的字迹在上面,像是被冻住了,显得有些僵硬。
「见字如面。」
开头是再熟悉不过的四个字。可这一次,我却从中读出了一股陌生的、结了冰的寒意。
信很短。
短到我一眼就能望到底。
她说,她要结婚了。
她说,对方是个很好的人,是厂里的技术员,父母都很满意。
她说,我们之间,就这样算了吧。距离太远了,未来也太渺茫了。
她说,让我忘了她。
最后一句是,「请勿回信,祝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小小的、锋利的冰碴,扎进我的眼睛里。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没有天旋地转,也没有轰然倒塌。它只是安静地、彻底地,碎掉了。
就像脚下这片被冻了三尺的黑土地,看似坚硬,其实内部早已被无数冰晶撑裂,只要轻轻一敲,就会化为齑粉。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窗外,太阳正在落下。北大荒的落日,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壮丽。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沉甸甸地压在光秃秃的地平线上,把整个雪原都染上了一层血一样的颜色。
真冷啊。
我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也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我只感觉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这种冷,比北大荒零下四十度的严寒,还要刺骨。
我的目光,落在了炕角那个破旧的木头箱子上。
那是我从北京带来的。
里面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满满一箱子,全是书。
《普希金诗选》、《安娜·卡列尼亚》、《约翰·克里斯朵夫》……还有几本厚厚的、已经被翻得卷了边的中外历史。
它们是我的命。
在这片精神极度贫瘠的土地上,它们是我唯一的慰藉,是我和那个文明世界之间,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
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有她的字迹。
是她送给我的。
我们曾经在北海的白塔下,并排坐着,读着同一首诗。那时候,风是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像金色的尘埃。她轻声念着:「我曾经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觉得那一刻,就是永恒。
我们还曾为了一个历史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在小小的书房里,阳光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的香气。最后,她笑着认输,踮起脚尖,在我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那一下,比任何誓言都重。
这些书,是那些日子的全部见证。它们是有生命的,有记忆的,有温度的。
可现在,信纸上的那几个字,却把这一切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冰冷的,残酷的笑话。
忘了她?
怎么忘?
只要这些书还在,只要这些字还在,我就永远活在那个回不去的过去里。
我站起身。
身体因为坐得太久而变得僵硬,像一截被冻住的木头。
我走到箱子前,打开了它。
书本们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一群沉睡的孩子。
我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普希金诗选》。书页已经泛黄,边角柔软。我能清晰地记得,她把这本书递给我时,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我手心的感觉。微微的凉,带着一点颤抖。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地上。
然后是第二本,《安娜·卡列尼亚》。她说,爱情不该是毁灭,该是成全。我当时还反驳她,说她不懂。
现在看来,不懂的人,是我。
第三本,第四本……
我把它们一本一本地,从箱子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窝棚中央的地上。
像是在举行一个庄严的、告别的仪式。
那个空了的木箱,像一个张开的、沉默的嘴,嘲笑着我的愚蠢。
我找到了几根干柴,在书堆旁,架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
我没有火柴。在这里,火柴是稀罕物。
我从墙角翻出了老乡教我做的火镰和火石。
我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火石和铁片碰撞,溅起零星的、微弱的火星。
那些火星,在昏暗的窝棚里,像垂死的萤火虫,一闪,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敲了多久。
手背被坚硬的石头硌得生疼,指关节也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眼泪。
眼泪在这种地方,是一种奢侈品,刚流出来,就会在脸上结成冰。
终于,一撮干燥的茅草,被一颗执着的火星点燃了。
一缕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升起。
然后,是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怯生生地,舔舐着茅草的边缘。
我轻轻地,用嘴吹着气。
火苗稳定了下来。
它开始跳舞。
我拿起那本《普希金诗选》,犹豫了片刻。
书的扉页上,她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赠予我唯一的骑士。」
唯一的骑士。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骑士,一个被流放在冰天雪地里的骑士,一个被他守护的公主抛弃的骑士。
我把书页撕开。
纸张发出清脆的、令人心颤的声响。
我把撕下来的书页,送进了火苗里。
火焰立刻贪婪地拥抱了它。
黑色的墨迹在橘黄色的火光中扭曲、变形,然后迅速蜷缩、焦黑,最后化为一缕轻烟,消失不见。
「我曾经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
那行诗,在我眼前,最后一次燃烧。
烧掉了。
就这么,烧掉了。
我的心,像是被那火焰灼烧出一个空洞,有冷风呼啸着穿过。
我机械地,一页一页地,撕着。
一本书,接着一本书。
火焰越来越旺。
它从一株小小的幼苗,长成了一棵蓬勃的、燃烧的大树。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明明灭灭。
窝棚里,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用我最珍贵的、承载着我所有精神和情感的东西,换来了最原始的、最基本的物理温暖。
多么公平,又多么讽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焦糊味。
那是纸张、油墨、胶水,还有记忆混合在一起燃烧的味道。
呛得我眼睛发酸。
火焰舔舐着《约翰·克里斯朵夫》厚厚的封面,那个不屈的、与命运抗争的灵魂,在火光中发出不甘的噼啪声。
我仿佛听见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这小小的、破败的窝棚里奏响。
当,当,当,当!
那是命运在敲门。
而我,亲手打开了门,把它迎了进来。
最后一本书,是那本最厚的《世界通史》。
我们曾指着上面的地图,说以后要去埃及看金字塔,要去希腊看爱琴海。我们以为,未来就像这本地图册一样,辽阔,清晰,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现在,这本地图册,也即将化为灰烬。
火势已经很大了。
整个窝棚都被映得通红。
我把整本书,直接扔进了火堆里。
火焰猛地窜起,几乎舔到我的眉毛。
厚重的书脊在高温下顽强地抵抗着,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做最后的悲鸣。
然后,它终于屈服了。
书页散开,像一只垂死的蝴蝶,在火焰中扑扇着翅膀。
我看着那堆火。
火光里,我好像又看到了她的脸。
她在对我笑。
笑容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然后,她的脸渐渐模糊,融化在了跳动的火光里。
「忘了她。」
我对自己说。
火堆旁,那张被我攥得皱巴巴的信纸,静静地躺着。
我拾起它,看也没看,扔进了火里。
它几乎是在瞬间,就化为了一片黑色的蝴蝶,翩然飞舞,然后,彻底消失了。
火,渐渐小了下去。
只剩下一堆通红的、还在发出微弱光芒的炭火。
和一地,黑色的、轻飘飘的灰烬。
风从门缝里吹进来,那些灰烬打着旋,飞舞起来,像一场黑色的雪。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
它在我的掌心,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任何温度。
箱子空了。
我的心,也空了。
窝棚里,温暖正在一点点散去,寒冷,重新占据了上风。
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沉。
没有梦。
第二天,我照常出工。
队长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
同住一个窝棚的老王,一个沉默寡言的山东汉子,在吃饭的时候,默默地把自己碗里唯一一块土豆,拨到了我的碗里。
我也没说话,低头,用勺子把那块土豆碾碎,和着玉米糊,咽了下去。
土豆是半生不熟的,带着一股土腥味,在嘴里,却有一种粗粝的、真实无比的质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滑了过去。
没有了书,夜晚变得格外漫长。
我开始学着老王的样子,用一小块木头,雕刻一些小玩意儿。一只鸟,一匹马,一个看不出模样的人。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白天的劳作中。
开垦荒地,挖掘冻土,播种,收割。
汗水从额头流下,流进眼睛里,涩涩的。
我用手背胡乱一抹,继续挥动着手里的工具。
身体的疲惫,似乎能麻痹心里的空洞。
我很少说话。
有时候,一整天,我也说不出几个字。
他们都说,我变了。
变得像这北大荒里的一块石头,沉默,坚硬,没有温度。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里,早就被那场大火烧空了。
秋天的时候,队里分来了一批新的知青。
其中有一个女孩,叫小云。
她不高,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黑,扎着两个麻花辫,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
她很爱说话,叽叽喳喳的,像一只麻雀。
她总是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
「哎,他们说你以前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是真的吗?」
「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呀?」
「你刻的这个小马,真好看,能送给我吗?」
我 většinou不理她。
她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有一次,我们去收割大豆。
我的手被豆秆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没当回事,准备继续干活。
她却大惊小怪地跑了过来,抓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洗得发白的、干净的手帕,笨手笨脚地给我包扎。
她的手指,温暖又柔软。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嘟囔着,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我看着她低着头,认真地给我打结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从那以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给我带些东西。
一个烤得焦黄的土豆,几颗偷偷藏起来的野果。
她把东西塞到我手里,也不多说,转身就跑开了,只留给我一个辫子在空中晃动的背影。
冬天又来了。
北大荒的冬天,能把人的希望都冻结。
一场暴风雪,把我们困在窝棚里,好几天都出不了门。
粮食快要吃完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层灰败的颜色。
一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滚烫,却又觉得冷得发抖。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给我擦拭额头。
我睁开眼,看见了小云。
她坐在我的炕边,用一块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我的脸和脖子。
昏暗的油灯下,她的脸上满是焦急。
「你醒了?」她见我睁眼,眼睛一亮,「你都烧了一天一夜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火。
她立刻起身,端来一碗水,小心地喂我喝下。
水是温的。
在这冰天雪地里,一口温水,比什么都珍贵。
「谢谢。」我沙哑地说。
她笑了,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她守了我一夜。
第二天,我的烧退了。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那场大火之后,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壳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可是这个像麻雀一样的女孩,却用她笨拙的、执着的温暖,一点一点地,啄开了那层外壳。
开春的时候,我用攒下来的钱,托人从县城里,买了一把口琴。
我不再雕刻木头了。
每个傍晚,收工之后,我都会独自一人,走到窝棚后面那片白桦林里。
我靠在一棵白桦树上,吹着口琴。
我不会什么复杂的曲子,只会一些简单的、不成调的旋律。
悠扬的、带着些许悲伤的琴声,在静谧的白桦林里回荡。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我伴奏。
小云有时候会来。
她不说话,只是远远地,找一块石头坐下,安静地听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林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日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在这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地上,度过我的一生。
我会和这片土地一样,变得沉默,粗糙,但坚韧。
直到七年后。
1976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
整个中国,都在一种巨大的、压抑的悲伤和迷茫中,等待着一个未知的黎明。
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我收到了第二封,来自北京的信。
不是她。
是我的一个发小,我们曾经一起长大,后来也断了联系。
信里,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北京这些年的变化。
讲到最后,他提到了她。
他说:「你还记得林薇吗?就是你当年那个……」
我的心,猛地一紧。
林薇。
原来,她叫林薇。
我已经快要,记不清她的名字了。
信的下一段,是这样写的:
「她前几年,过得挺不好的。她父亲,当年不是被打成右派了吗?她为了不牵连你,才给你写了那封信,跟你分了手。她嫁的那个技术员,也是她家里为了保护她,安排的。听说,那个人对她并不好。」
「前年,她父亲平反了。她也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街道工厂里上班。我上次见到她,瘦得不成样子了,人也憔悴了很多。」
「我总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白桦林里。
秋天的白桦林,美得像一幅油画。
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风一吹,便如下雨一般,簌簌地落下。
我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天色变得昏暗。
我手里的信纸,被我攥得变了形。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是她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我用一场大火,烧掉了我们的过去,也烧掉了我自己的灵魂。
我把自己放逐在无边的痛苦和怨恨里,用冷漠和坚硬,来惩罚自己,也惩罚这个世界。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封绝情的信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无奈和牺牲。
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压力和痛苦,却用最决绝的方式,给了我一个「自由」的、不受牵连的未来。
而我,这个她口中的「唯一的骑士」,却像一个懦夫一样,选择了最简单、最暴力的逃避。
我甚至,连一句质问都没有。
我就那么轻易地,信了。
我仰起头,看着白桦树光秃秃的、指向天空的枝干。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不是眼泪。
是下雨了。
秋天的雨,冰冷刺骨。
我没有躲。
我任由那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的脸,我的身体。
我仿佛想用这场雨,洗刷掉我这七年来的愚蠢和自以为是。
我回到窝棚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
小云看见我,惊叫了一声,赶紧拿来干毛巾,给我擦拭。
「你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她焦急地问。
我看着她。
这些年,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的青春,她的关怀,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劳作,已经变得粗糙,但依旧温暖。
「小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结婚吧。」
她愣住了。
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然后,又涌上了一层复杂的水雾。
她比我,看得更通透。
她知道,我的心里,始终住着另一个人。
她轻轻地,从我手里抽回了手。
「你,想回北京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
「政策,就要变了。」她说,「你们这些知青,很快就可以回城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悲伤。
「你如果想回去,就回去吧。去……把她找回来。」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彻底塌陷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被亏欠了。
可实际上,我才是那个,亏欠最多的人。
我亏欠了林薇一个真相,一个信任。
我也亏欠了小云七年的青春,一份真挚的感情。
第二年,高考恢复了。
知青返城的政策,也下来了。
我们这片沉寂了近十年的土地,一下子沸腾了。
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未来,谈论着回家。
我报了名。
考试那天,我走进考场,拿到试卷。
看着上面熟悉的方块字,我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那些曾经刻在我骨子里的知识和文字,早就在七年前那场大火里,被我亲手烧成了灰烬。
我最终,没有走进考场。
我把准考证,撕得粉碎。
我留了下来。
我没有回北京。
我也没有去找林薇。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去告诉她,我当年有多愚蠢吗?
去打扰她已经平静的生活吗?
我没有那个资格。
我留在了北大荒。
我和小云,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是请队里的乡亲们,吃了顿饭。
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笑得很开心。
我也笑了。
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的笑。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
生活就像这片黑土地一样,平淡,厚重,但也充满了希望。
我们在这里,扎下了根。
我再也没有吹过那把口琴。
我把它,和那封迟到了七年的信,一起放在了一个木盒子里,锁了起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场大火。
想起那些在火焰中蜷缩、消失的文字。
想起那张在火光中,对我微笑的脸。
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那场大火,烧掉的,是我的青春,我的理想,我曾经以为的、坚不可摧的爱情。
它让我,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我的成年礼。
但它,也让我懂得了,在这片土地上,什么才是最真实,最值得珍惜的。
是身边那个,会在你发烧时,守你一夜的人。
是那个,愿意用自己粗糙的手,温暖你冰冷的手的人。
是那个,看透了你所有的不堪和脆弱,却依然选择,留在你身边的人。
很多年以后,我的孩子问我:「爸,你年轻的时候,后悔过吗?」
我当时正在院子里,修理着一个破旧的犁。
我抬起头,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地平线。
夕阳,正缓缓落下。
和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壮丽,而又苍凉。
我笑了笑,对他说:
「不后悔。」
人生,没有回头路。
那场大火,让我失去了一切。
但也让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的家,就在这里。
在这片,曾经烧掉我所有书本的,黑土地上。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