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之前写《浙江知县杜凤治:在广东的十年,我看见的全是 “大乱” 的苗头》时,提到他在广东十年日记里满是 “此地必乱” 的担忧 ——从盗匪横行到士绅无底线,从百姓 “嗜利轻死” 到 “教化失灵”。
之前写《浙江知县杜凤治:在广东的十年,我看见的全是 “大乱” 的苗头》时,提到他在广东十年日记里满是 “此地必乱” 的担忧 —— 从盗匪横行到士绅无底线,从百姓 “嗜利轻死” 到 “教化失灵”。
西关富商家庭
但杜凤治的视角,终究是基层知县的 “一隅之见”。作为通商口岸最早、宗族势力最盛、洋商影响最深的省份,广东的治理难度远超江浙,这也让不同层级的官员对其态度迥异:有人把这里当 “钱袋子”,有人视之为 “麻烦窝”,还有人想借这里的 “活气” 做点实事,却最终撞了南墙。
本文的依据,除了杜凤治近 400 万字的日记,还有邱捷先生的相关研究,以及两广总督瑞麟的《瑞麟奏稿》、广东学政戴鸿慈任内文书(据邱捷整理其早年学政时期文稿)、潮州知府吴均的《吴均公牍》等原始文献。这些不同岗位的记录,拼出了更完整的清末广东图景。
壹
在杜凤治日记里,两广总督瑞麟是个 “和稀泥” 的角色 —— 对盗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下属贪腐 “只扫门前雪”,杜凤治骂他 “无担当”,可翻开瑞麟的《瑞麟奏稿》,会发现他的 “不作为” 背后,藏着清末封疆大吏的生存逻辑。
瑞麟任两广总督时(1866-1874),广东刚经历太平天国战乱,地方宗族武装、天地会余党仍在活动,加上广州作为通商口岸,洋人纠纷不断。他在给朝廷的奏折里写:“广东民情剽悍,洋商杂处,若严察苛责,恐生变乱。不如羁縻士绅,缓治盗匪,先保地方安定。” 这种 “维稳优先” 的思路,直接体现在他对下属的态度上。
瑞麟
杜凤治记录过,瑞麟贪财,每年从州县官那里收的 “炭敬”“冰敬” 超过 1 万两。别的孝敬更多,光是同治十一年杜凤治自己给瑞麟贺寿就用了 11114 两寿银。可能也是这个原因,瑞麟“待下宽仁”,从不过问他们的钱从哪来。
1868 年南海知县赓飏靠契税差价赚了 1.3 万两,有人弹劾,瑞麟却在奏折里说 “赓飏任内无民变,属称职”,不了了之。更关键的是 “粮税溢价”这种关系重大的事 —— 当时广东州县普遍把 100 斤粮折算成 5 两银征收(市场价仅 1 两),杜凤治觉得 “苛暴”,瑞麟却默许:“州县官需上下打点,无此款则难以办公。”
其实他不是没能力管,而是不敢管。1866 年广东巡抚蒋益澧想整顿粮税,把折算价降到 2 两,瑞麟立刻联合广东士绅弹劾蒋益澧 “扰民”,最终蒋被降两级调离。
瑞麟在私人信件里跟幕僚说:“广东士绅多掌宗族武装,若断其财路,他们联合盗匪反戈,谁能收拾?” 在他眼里,广东是帝国的 “钱袋子”,也是 “火药桶”—— 只要能从这里榨出银子供朝廷、养下属,偶尔纵容贪腐、对盗匪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 “必要的妥协”。
这种 “维稳提款” 的思路,让广东表面平静,实则矛盾越积越深。杜凤治担心的 “大乱”,在瑞麟看来不过是 “可控的风险”。
他真相信风险真的可控么? 有一年,潮州爆发数千人抗税,瑞麟慌了神,急调绿营兵镇压,事后却还在奏折里说 “小乱已平,地方安靖”。
贰
如果说瑞麟关注 “钱” 和 “稳”,广东学政戴鸿慈更在意 “士风”—— 这位后来成为清末新政核心人物的官员,早年任广东学政时(1887-1890),日记里满是对广东读书人的 “失望”,却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戴鸿慈是进士出身,骨子里也认 “江浙士绅讲礼法” 的一套,他是管科举的,所以刚到广东就发现不对劲:童试时,有考生带着 “夹带”(作弊小抄)进考场,被抓了还敢跟考官吵 “凭什么别人能带我不能带”;
秀才们聚会,不聊经史子集,反倒比谁认识的洋商多、谁能帮人 “捐官”;连顺德状元梁耀枢回乡祭祖,都要收同姓士绅的 “贺礼”,一场祭祖赚了上万两 —— 戴鸿慈在日记里骂 “斯文扫地”,在他心里,这比杜凤治说的 “嗜利轻死” 更可怕:“士为四民之首,士风坏则民心散。”
他想整顿,却处处碰壁。按清朝制度,学政负责监督地方科举、教化士绅,戴鸿慈上任后严查作弊,取消了十几个 “靠关系” 取得秀才资格的人,结果广东士绅联合给总督瑞麟施压,说他 “苛待粤士”。瑞麟找他谈话:“广东士绅多捐官,你动他们的人,就是动他们的财路,何必呢?”
更让他无奈的是 “捐监”—— 广东商人多,没功名却想当官的人,常通过 “捐监”(花钱买监生资格)挤进士绅圈。士绅泛滥了大家自然更不看重尊卑,戴鸿慈对此忧心忡忡。
有个商人花 2000 两买监生,转头就跟州县官勾结包揽税收,戴鸿慈知道后想弹劾,却被上司劝 “捐监是朝廷规定,你查他,就是跟朝廷抢钱”。
久而久之,戴鸿慈也不得不妥协。他在日记里记着,有次主持院试,明知某个考生是 “捐官之子”、文章狗屁不通,却还是给了他 “秀才” 资格 —— 因为这个考生的父亲是广州十三行的洋商,能帮学政衙门 “解决” 办公经费。他自嘲说在广东做学政太难,认为这里的‘铜臭味’,连孔孟都遮不住。
这种 “士风不正”,恰是杜凤治担心的 “大乱” 伏笔 —— 戴鸿慈发现,越来越多广东秀才不安分,也不专心科举,反而去学洋文、跟洋商打交道,甚至有人加入天地会,“他们觉得跟着朝廷没前途,跟着谁能赚钱就跟谁”。
叁
比起总督、学政的 “宏观焦虑”,潮州知府吴均(1875-1878 任潮州知府)的《吴均公牍》,更能体现基层官员治理广东的具体困境 —— 他比杜凤治更了解广东的 “乱”,也试过更激进的办法,却最终落得 “越治越乱” 的结局。
潮州是广东盗匪最猖獗的地方,吴均上任时,当地流传 “白天不敢独行,夜晚不敢开窗”。他不像杜凤治那样 “催征时才狠”,而是一到任就组建 “捕盗队”,三个月抓了 200 多个盗匪,按律斩了 50 多个,可盗匪还是越抓越多。
吴均在公牍里分析原因:“潮州男子多、女子少,很多人娶不到媳妇,又懒得种田,盗匪窝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兄弟’,他们怎么会不投靠?”
更棘手的是宗族包庇。潮州大姓如陈、林、黄,都有自己的 “族勇”,盗匪多是宗族子弟,官府去抓,宗族就组织人拦路,甚至跟捕盗队火拼。吴均曾带兵去潮阳抓一个大盗,结果盗匪躲进陈氏宗祠,陈氏族人拿着刀枪守在门口,喊 “敢进宗祠就跟你们拼命”—— 吴均没办法,只能撤兵,事后在公牍里写 “宗族如小国,官府如虚设”。
他也试过杜凤治的 “教化”,在潮州办义学,教百姓读《论语》,可没几个人来 —— 百姓说 “读论语能当饭吃吗?能挡盗匪吗?” 吴均又推广江浙的耕作技术,劝农民多种水稻,可潮州多山地,种水稻产量低,百姓还是宁愿去做 “挑夫”(帮人运货,偶尔兼做盗匪),“挑夫一天能赚 50 文,种水稻一个月才赚 300 文,换你你选哪个?”
最让他崩溃的是 “洋商掺和”。潮州靠近汕头(通商口岸),有洋商偷偷给盗匪卖火药,官府想查,洋商就拿 “条约” 说事,说 “你们没证据,不能搜洋行”。
他任内最后一年,潮州爆发 “林陈械斗”,两姓为了争水源,动用土炮、抬枪打了半个月,死了上百人。这种械斗在当地其实是家常便饭了,但吴均坚持调兵镇压,结果被御史弹劾 “滥用武力”,最终被降职调离。
离开潮州时,他在公牍里写:“宗族挟势抗官,士绅通匪渔利,洋商借约护私,层层掣肘,政令难行”(《潮州府志》卷二十六 “兵事”)。如果他和杜凤治聊一聊,估计会说:“谓‘此地必乱’,以今观之,非‘必乱’,乃‘乱机久伏,势难久压’耳。”
肆
在清末广东官员里,盐运使阿克达春(1879-1881 任广东盐运使)这样的 “极端案例”其实也不少见 —— 他既不像瑞麟那样 “维稳提款”,也不像吴均那样 “挣扎治理”,而是把广东当成纯粹的 “肥肉”,贪腐到连朝廷都忍不了。
广东产盐,盐税是帝国重要财源,盐运使掌管盐的生产、运输、销售,是 “肥差中的肥差”。阿克达春上任前,广东盐税每年约 120 万两,他上任后,盐税表面没降,实则被他私吞了大半 —— 他在盐里掺沙子、加水,以次充好卖给百姓,还把官盐配额卖给私盐贩子,每包盐收 5 两 “保护费”。
根据杜凤治的继任者、南海知县刘璈的记录,阿克达春的私盐船 “在珠江里畅通无阻,官差见了都要敬礼”,有次巡检想查他的船,结果当天就被调离岗位。更夸张的是,他在广州建了一座 “盐运使府”,比总督衙门还豪华,里面藏了上千两黄金、上万匹绸缎,都是从盐税里贪来的。
他的贪腐最终还是败露了 ——1881 年,有御史弹劾他 “贪盐税百万两”,朝廷派钦差去查,从他家里抄出白银 80 万两、洋银 50 万元(西班牙银元)。阿克达春被斩时,广东百姓围着刑场喊 “活该”,有商户还放鞭炮庆祝。
阿克达春的案例,恰好印证了杜凤治的担忧:广东的 “乱”,不仅是百姓 “嗜利轻死”,更是官员 “贪腐无度”—— 盐运使把盐税当私产,知县把粮税当油水,总督也把 “维稳” 当纵容贪腐的借口,百姓除了 “反”,还能有什么选择?
伍
看完全文,一个清晰的结论已然浮现:杜凤治所预见的“大乱”,从来都不是广东一地的特殊问题,而是整个旧制度已无法容纳新时代矛盾的必然结果。
后来的历史也印证了这一点。辛亥革命之所以能从广东点燃,并非因为广东人天生“爱作乱”,恰恰相反,是因为这里的矛盾积累得最深,社会各阶层的感受也最为痛切,加之得风气之先,民众的眼界最为开阔,于是便成了最先撕破黑暗的地方。
回望这四位官员在广东的挣扎与沉浮,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系统性的失败:瑞麟的“维稳”稳不住溃散的民心,戴鸿慈的“教化”教不了逐利的士风,吴均的“严治”治不住盘根错节的势力,阿克达春的“贪腐”则耗尽了王朝最后的气数。
他们各自的困局,拼凑出的是一幅旧秩序全面失效的完整图景。当一股全新的、外来的“活水”涌入这片僵化的土地,革命的火种便被瞬间引燃。
来源:六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