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地时间10月9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László),以表彰其在文学上的成就。
据诺贝尔奖官网消息,当地时间10月9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László),以表彰其在文学上的成就。
获奖理由是“因其引人入胜且富有远见的作品,在末日般的恐怖中,再次彰显了艺术的力量”。(“forhiscompellingandvisionaryoeuvrethat,inthemidstofapocalypticterror,reaffirmsthepowerofart.”)
不管你是否阅读过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作品,或观看过由其代表作改编而成的同名电影《撒旦探戈》。这一次,都是一个绝好的契机,重新认识这位来自匈牙利,“痴迷”中国文化大半生的文学大师,以及他笔下的那些天马行空的优秀作品。
他是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2015年曼布克国际奖得主,囊括了马洛伊奖等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匈牙利文学奖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作品,对人类命运做出了深刻的思索,常被形容为“压抑但引人入胜”,深刻影响了欧洲文学界。
诺贝尔文学奖如何评选?有何标准?
诺奖评委之一的艾伦·马特森(EllenMattson)曾在官网访谈中如此讲述评选标准:“世界上到处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家,你需要更多的东西才能成为获奖者。很难解释那是什么。我想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浪漫主义者称其为神圣的火花。对我来说,这是我在写作中听到的一种声音,我在这位特定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了,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
此前《巴黎评论》杂志在分析授奖词后认为获奖作家的写作特征涉及到这样一些关键词:理想主义(idealism)、传统(traditions)、当代(contemporary)、伟大的(great)、现实(reality)、现实主义(realism)、宇宙(cosmos)。
诺奖官网显示的评选过程
关于提名程序,艾伦·马特森介绍说,“我们从一份很长的名单开始,其中有大约220个名字——这些名字来自世界各地。然后我们必须浏览大量的名字,并且需要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专家的帮助。最终,我们列出了大约20个想要角逐今年奖项的名字,我们与这些名字进行了非常彻底的合作,直到我们能够选出5个进入入围名单的名字。这五位候选人是我们委员会和整个学院真正工作开始的地方。委员会阅读了这五位作家的所有作品——阅读、思考你正在阅读的内容、评估并非常清楚地解释你对它们的看法。”
根据诺奖官网公布的信息显示,每年的提名名单保密期长达50年之久,由此,外界仅能根据官网的提名资料库来查询过往的作家提名信息,目前已公开到了1974年。
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拉斯洛是2015年国际布克奖得主,囊括了马洛伊奖等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匈牙利文学奖项。拉斯洛的作品对人类命运做出了深刻的思索,常被形容为“压抑但引人入胜”,深刻影响了欧洲文学界。
有人说:“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品味到很多作家的味道:仿佛在读卡夫卡,但不比卡夫卡绝望;仿佛在读乔伊斯,却没有乔伊斯晦涩;仿佛在读马尔克斯,又比马尔克斯温和亲近。”
拉斯洛的作品被归为“放射性叙事”,情节仅占1/8篇幅,余下7/8篇是对人物内心的哲学注释。他拒绝线性叙事,以碎片化拼贴揭示“世界本质是混乱”,被称为“匈牙利卡夫卡”。苏珊·桑塔格称其为“当代最富哲学性的小说家”。
影片《都灵之马》宣传海报
《都灵之马》讲述了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的苦难生活。父亲患有残疾,几乎丧失劳动能力,父女二人在极度贫寒之中勉强生存。在这部仅有两个角色、三匹马却由三十个长镜头组成的黑白电影中,导演塔尔·贝拉试图探讨与人类生存有关的哲学问题。片中多次出现父女坐在餐桌前吃土豆的场景,两人对待土豆态度的变化也预示着其命运的走向。《都灵之马》由拉斯洛·克拉斯纳霍尔凯与塔尔·贝拉共同担任编剧,获第61届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拉斯洛与导演贝拉·塔尔长期合作,其长句为电影长镜头提供文学基础。这种合作创造了文学与电影史上罕见的“双生宇宙”——一个用长句子,一个用长镜头,共同构建了一个没有出口的人类困境图景。
《撒旦探戈》《鲸鱼马戏团》(改编自《反抗的忧郁》)均以超长镜头呈现时间的黏稠感,形成“文学-影像”的双重启示录。尤其是7小时的《撒旦探戈》同名电影,堪称影史经典。2011年,拉斯洛与贝拉·塔尔合作的影片《都灵之马》获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2019年,电影《撒旦探戈》曾在中国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长达7个多小时的该片是开票后最快售罄的影片之一。
独特而充满哲思的创作风格
拉斯洛1954年生于匈牙利边境小城久勒,其中文名曾译为“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姓氏源于祖先居住的山丘名称。父亲是律师,母亲为社会保障管理员。
少年时期,他已是当地知名爵士钢琴手,乐队中唯一的“未成年人”,音乐赋予他浪漫气质与内在律动感。大学初期遵从父愿攻读法律,但枯燥的法学无法满足其精神需求,最终转入文学院攻读大众教育。读书期间做过出版社文书、编外记者,甚至地板打磨工,底层经历成为日后创作的养分。
“读了半页还不见句号”———拉斯洛·克拉斯纳霍尔凯的独特文风,已成为文学界一个令人又爱又恨的标志。这位匈牙利作家以其绵密、缠绕、似火山熔浆涌流般的长句,构筑了一个充满末世恐惧与艺术力量的文学世界。
1977年发表首作《我相信你》,但真正成名是1985年的长篇《撒旦探戈》。此书一出即被誉为匈牙利文坛巅峰,奠定其“熔岩缓流式长句”与反乌托邦主题的文学标签。
1983年毕业后,他怀抱“以文化拯救贫困”的理想,赴吉普赛人聚居的山区担任图书管理员。这段经历让他目睹底层社会的绝望与人性异化,成为《撒旦探戈》的灵感来源。
1985年,《撒旦探戈》在文坛备受赞誉。1987年,拉斯洛凭借德国文化交流基金会的奖金移居柏林,并在那里获得了国际文学圈的关注。1993年,拉斯洛凭借小说《反抗的忧郁》获得德国年度最佳文学作品奖。
1994年,拉斯洛与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合作改编的7小时史诗电影《撒旦探戈》,成为了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90年代末与汉学家妻子结婚以后,他曾频繁访问蒙古、中国和日本,并于这一时期出版了《乌兰巴托的囚犯》《战争与战争》《西王母的下凡》等经典作品。
2004年,拉斯洛获得科苏特奖——匈牙利最重要的文学奖。2015年,拉斯洛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
电影《撒旦探戈》
《撒旦探戈》原著小说共12章,以探戈舞曲方式编排,前六章为前进步伐,后六章为后退步伐,围绕农民们卷入的一场骗局展开。电影《撒旦探戈》长达七个半小时,由拉斯洛·克拉斯纳霍尔凯亲自改编。影片与小说内容高度相似,每个镜头平均长度达2分33秒。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认为此片“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引人入胜”。
拉斯洛的作品以跨体裁实验与长句结构著称,主题聚焦人类存在的荒诞性与历史循环的宿命感。
“拉斯洛的小说结构复杂,通篇是细密的长句,他是一位很有音乐感的作家。从《撒旦探戈》到《反抗的忧郁》,描绘的是从陷阱到毁灭的过程。”评论家孙孟晋在文学奖揭晓前命中了结果。
他还认为,拉斯洛的作品包含着哲学思考、寓言式地对人类困境的表达,“这是一位形式感特别好的作家,他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能和人类精神史结合得这么好,这实在是一位永远吸引人的小说家。”
对东方、对中国情有独钟
译者余泽民回忆,自从拉斯洛1991年前往中国之后,便深深迷恋上中国,不仅称中国是“世界上仅存的人文博物馆”,回家后还要求全家人改用筷子吃饭。他尤其迷恋《道德经》和李白,余泽民也曾陪伴他在中国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了近十座城市。
1998年,拉斯洛写成游记《只有漫天星辰的天空》。他认为李白是“欧洲人眼中的现代派诗人”,其诗作中的流浪意识与自身漂泊精神产生共鸣。
拉斯洛曾以李白为主题撰写了专题报道。2004年,还曾专门出书《天空之下的毁灭与哀愁》探讨中国传统文化,并在采访中表示一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推出中文版。
在一次采访中,拉斯洛还这样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希望你们记住一点,今天做的事情将决定你们的未来,未来的一切都取决于今天的情况。不幸的是,我们东欧人发现这一点太晚了,就导致了现在的状况。当自由时代突然到来的时候,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来改变现状,假如做错了,就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了解中国,但我热爱中国,我希望你们每天检查自己的理想和希望”。
一位匈牙利汉学家曾帮他起了一个中文名“好丘”。他把它印在名片上,一是取“美丽山丘”之意;二是借“丘”字表达对孔夫子的喜爱。
拉斯洛还有一位汉学家妻子卡梅拉·丘拉鲁,她为拉斯洛的作品提供了文化交流的桥梁,尤其在亚洲题材作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她的学术背景和语言能力促进了拉斯洛对中国、日本等地的文化探索,其作品也因此融入了东方元素。
短篇小说集《世界在前进》
在中文世界,他的作品已多有译介。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月刚刚推出短篇小说集《世界在前进》,这是拉斯洛沉淀近30年后出版的写作生涯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曾于2023年推出《反抗的忧郁》《仁慈的关系》,2017年,译林出版社出版过《撒旦探戈》,此前已预告《温克海姆男爵返乡》即将推出,未来还将推出《赫尔施特07769》。
代表作《撒旦探戈》
《撒旦探戈》是拉斯洛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小说讲述了一个骗局(或承诺)被拆穿、而后又进入另一个乌托邦幻觉的黑暗故事。
译者序:活在陷阱中跳舞(节选)
余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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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离这里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败了的霍克梅斯庄园的公路边,可是那座小教堂不仅没有钟,就连钟楼都在战争时期倒塌了,城市又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从那里传来任何的声响,更何况:这清脆悦耳、令人振奋的钟声并不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而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像从磨坊那边……”)随风飘来。他将胳膊肘支在枕头上,撑起上身,透过厨房墙上耗子洞般的小窗口朝外张望,窗玻璃上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幽蓝色的晨幕下,农庄沐浴在即将消遁的钟声里,依旧喑哑,安然不动,在街道对面,在那些彼此相距甚远的房屋中间,只有医生家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有灯光滤出,那里之所以能有光亮,也只是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主人已经许多年不能在黑暗中入睡了,弗塔基屏住呼吸,生怕漏掉哪怕半声正朝远处飘散的铿锵声响,因为他想弄清楚这阵钟声到底来自何处(“你肯定是睡着了,弗塔基……”),所以他不能漏掉任何一点声响。
这是《撒旦探戈》开篇的头几句。整部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这样黏稠、缠绕、似火山熔浆涌流的句子,而且不分段落,让人读得喘不过气。翻译完这本小说,我感觉没有人能逃出书中描绘的泥泞世界。这部作品有着宏大的构思、公式般精密设计的情节,环环相扣,密不透风,在那个阴雨连绵、广褒无垠的泥泞世界里,所有人都没有自主的空间,都是希望的奴隶,命运的棋子,包括作家自己,终也与那个将自己关在家中昼夜偷窥并勤奋记录的医生融为一体,既操纵蛛网,也被蛛网绑缚。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有希望的人间,哪知人间在魔鬼的陷阱里;我们以为自己长脚就有可能逃离,哪知道自己是粘在蛛网上的米蛾。人类的历史就是周而复始,永难逃脱魔鬼的怪圈。
《撒旦探戈》,这书名对国内读者来说并不很陌生,因为它是2015年曼布克国际奖得主的代表作,后现代名著,匈牙利制造,而且作者多次来过中国;喜欢欧洲文艺片的国内影迷们更会知道,匈牙利著名导演塔尔·贝拉曾将这部小说改拍成一部七个半小时的黑白故事片,从头看到尾的人不多,但收藏它的肯定不少;搞电影的人更清楚,塔尔·贝拉导演的所有影片,无论是原著还是剧本,几乎都出自《撒旦探戈》的作者一人之手。这位匈牙利作家的全名很长,我认识了他二十年,才勉强能一口气把它说出来: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László)。据作家本人说,他的家姓是一个地名,在现在的斯洛伐克境内有一座始建于十三世纪的著名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城堡曾是匈牙利大贵族安德拉什伯爵家族的领地,2013年3月被一场“由两个男孩抽烟引发的大火”烧毁。
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和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有什么关系?有的,除了他的祖先可能来自那块地方,还存在着历史、文化、命运上的秘通暗连。不久前,我在匈牙利的“图书博客”上读到了一篇文化记者纳吉·伽布丽艾拉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采访,时间选在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火灾的纪念日。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为那次对话铺设了某种背景或基调。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承认,火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可怕的组成,迄今为止,他曾亲身经历过六次火灾。其中一次,他与著名作家麦瑟吉·米克洛什在布达佩斯会面,圣安德列的家宅着了火;还有一次,他在一个乡村图书馆当管理员,由于图书馆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他失掉了工作,回到了城里,两年后水到渠成地写出了《撒旦探戈》,而且也跟凯尔泰斯一样,一出手就抵达高峰,确立了他后来作品的反乌托邦主题与忧郁的基调,无论是后来的《抵抗的忧郁》《战争与战争》,还是新近问世的《温克海姆男爵归来》,都可以看成是《撒旦探戈》的续写。总之,火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元素或符号,被问及自己与那座同名城堡的关系时,他卖关子地回答:“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城堡火灾是我生活的第七个阶段,我现在没必要告诉你它的意义。至于我的家姓和那个地方有什么联系,还是让它继续被青苔覆盖,保持它的神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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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书里书外都是纯粹的作家。从某种角度讲,他是一位演技相当出色的文学演员,时刻都在扮演一个的洞察者角色,就像《撒旦探戈》中因窥视而存在的医生,用冷酷的方式记录窥视到的一切(包括自己),他善于从生活中提取深层的意义,也擅长用隐喻讲述无意义的历史——周而复始,如封闭的魔圈,没有谁能挣脱掉,逃出去。医生自己也不可能,因为记录本身就是迷宫。
《撒旦探戈》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代表作,充满了神秘而冷酷的隐喻,在奠定自己文学风格的同时,已经达到了自己的高峰。一个个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的复杂长句接力,缠绞,确如火山爆发时殷红的熔岩顺着地势缓慢地流淌,流过哪里,哪里就是死亡。小说的构架十分奇特,带着强烈的音乐性,有时让我听到谭盾的《火祭》,有时透出柴可夫斯基《悲怆》的韵律,虽然场景荒僻,但是叙事宏大,在沉缓、苦涩的叙事内部有着魔鬼般邪恶力量的指挥和驱动,正是这种撒旦的旋律像摆布棋子一样摆布着每一个角色,操纵他们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念头。
故事发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那是一个曾经红火过一阵、现在已被废弃了的农业合作社,绝大多数居民陆续逃走了,逃到别的地方谋生,只剩下十几个人无处可逃,在阴雨连绵、一片泥泞的晚秋日子里演绎着酗酒、通奸、阴谋、背叛、做梦与梦破的活报剧。伊利米阿什来了!他的出现在村里人眼里无异于救世主、弥赛亚,点燃了他们绝望中的希望;他们欣喜若狂地追随他,跟着他跳起死亡之舞,直到后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救世主实际是魔鬼撒旦。可悲的是,人类的智力赶不上撒旦,因此他们永远都不会醒悟。这部小说的标题跟内容一样神秘而复杂,小说的结构也与书名紧扣。《撒旦探戈》的十二个乐章环环相扣,首尾连接,描绘了人类生活的可悲、绝望、惨败与毁灭,既充满了忧郁,也充斥着荒唐,否定了一切幻梦和希望。尽管也有短暂的麻痹和可笑的乐观,但终揭示的还是一个永恒的真理:希望是相对的,绝望是的,一切都比绝望还更绝望。作家在他的作品里,没有留给人类任何出路。正如曼布克国际奖评委会主席、英国女作家玛丽娜·华纳所说:“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是一位有深刻洞察力的作家,并拥有非同寻常的热情和表现力,抓住了当今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存状态,精细刻画出那些可怕、怪异、滑稽、既惊悚又美丽的生存肌理。”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笔下的世界,充满了毁灭的喑哑与嘈杂。
从匈牙利到欧洲到世界文学,克拉斯诺霍尔卡伊都是令人仰望的星斗,不过他投射出的是阴影的黑光,投射到阴影的世界上,不是照亮,而是相反,让我们震惊于自己认知的懦弱。有人说他是悲观主义者,我说他是绝望主义者,至少在他的文学上。黑色虚构,又现实,是后现代隐喻文学的代表作。
事实上,无论从1985年出版的《撒旦探戈》到去年新问世的《温克海姆男爵归来》,还是从《优雅的关系》中从A向B、从B向C的连环跟踪到《抵抗的忧郁》中杀机隐伏的巡展鲸鱼,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所描述的都是一个阴影的世界,沉闷,诡异,绝望,惊悚,活在这个阴影世界中的人物都是阴影中的阴影,在偌大天宇下一个蛛网蔓延、被上帝遗忘了的角落里跳舞,向前两步,后退一步,撒旦的节奏,在原地踯躅。他的所有作品都是一个主题,刻画人类生存的怪诞、冷酷、无情和绝望。他像一个预言家,预言了我们都不愿正视的未来。
或许并不算预言,只是推理,因为人类的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或许,我们可以把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作品看成凯尔泰斯作品的变奏,曾几何时,凯尔泰斯不也以奥斯维辛代言人的角色说,只要人类存在,大屠杀就会进行,因为大屠杀是一种人类文化,有墙的奥斯维辛虽被烧毁了,没有墙的奥斯维辛依旧存在,人们在战争的废墟上建立起和平的废墟。让世人直面人生固然残酷,但总比虚构人生更有意义,能让人活得明白并有所准备。难怪苏珊·桑塔格把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比作果戈理和梅尔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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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相识在二十五年前,那时我刚漂泊到匈牙利不久,他也刚出版了那本名为“乌兰巴托的囚徒的中国游记。他是1991年以记者的身份去中国的,中国政府邀请各国记者去中国访问,拉斯洛在华期间得到了周到、完美的安排,他的文字和他看到的面孔一样带着笑容。
我次见拉斯洛是在1993年早春,在匈牙利南方的塞格德市。那正是我落魄的时候,没工作没钱没身份,寄宿在好友海尔奈·亚诺什博士家,准确地说是被他收留。亚诺什年长我十岁,当时在尤若夫·阿蒂拉大学(现塞格德大学)历史系任教,1989年后率先创办了一份在精英阶层影响甚广的文史杂志《2000》,成为文化名人,并以Q.E.D出版社社长的身份先后出版了由著名哲学家、翻译家兼画家库拉琼·伽博尔老先生翻译并作注的《易经》和《道德经》,他和拉斯洛是好朋友,出版过拉斯洛的短篇小说集《优雅的关系》,现任匈牙利塞切尼国立图书馆副馆长。在当时,亚诺什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了一大群大学师生、学者和诗人、作家在身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还是文学界的“当红小生”。
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是亚诺什邀请拉斯洛到塞格德与读者见面,提前几天,亚诺什就一再叮嘱我,这个周末哪儿也别去,说要把我介绍给一位“当代秀的作家”,他还说,那位作家很想跟我聊聊中国。可以想象,他对作家也说了一套介绍我的好话。总之,那次会面是双方共同期待发生的,有朋友做中介,都带了美好的预期。
拉斯洛是个高个子,稍微有点驼背,总喜欢穿蓝色或黑色的棉布外套,有个性的该算他常戴的黑色礼帽,长发齐肩,一副我想象中的田园诗人气质。虽然对一位不惑之年男人的面孔不适合用“漂亮”来形容,但他确实长了一副兼灵秀飘逸、浪漫敏感、深邃成熟于一体的漂亮面孔,深棕色的络腮胡修剪得利落整齐,额头很高很宽,即使在冬天也晒得红红的,发际很高,那时齐颈的长发还没变灰白,唇须下挂着温善友好、能够融化陌生的微笑。说话的时候,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你,湖蓝色的眼睛明澈透亮,透抵人心,既有孩子的真纯、成年人的狡黠、音乐人的热烈,也有思想者的深邃。我想,大凡次见到拉斯洛的人,都会被那双波斯猫般的眼睛和裘德·洛式的微笑迷住,他讲话的音调也温和、委婉,如同朗读自己小说中绕山绕水的长句。
拉斯洛说,他1991年次去中国,回来后写了一部散文体游记《乌兰巴托的囚徒》。“我从中国回来,一进门就向家人宣布:从今天开始咱们改用筷子!”他的英文讲得很流利,绘声绘色,家人听了莫名其妙,以为他在发神经,殊不知,拉斯洛真的染上了“病”,一场持续了多年的“中国病”。从那之后,不管他走到哪儿,都不忘搜集与中国有关的各种书籍,关心与中国有关的消息和新闻。在外吃中餐,在家听京剧,不管跟谁闲聊,开口闭口都离不开中国。他尤其迷恋古代中国,崇拜诗仙李白,他自称在他的文字也染上了一股“中国味道”。他说:“只要在街上遇到一个亚洲人,尽管分不清他们是不是中国人,我都忍不住想告诉他们,你好,我去过你们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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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好奇,我问拉斯洛是怎么开始写作的。他给我讲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1954年1月5日,拉斯洛出生在匈牙利西南部、与罗马尼亚接壤的边城——久洛市(Gyula),父亲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久尔吉是一名律师,血缘里混合了法兰西和犹太人的历史记忆;母亲帕林卡什·尤利娅是血统纯正的匈牙利人,在地方政府做社保业务。少年时代,他曾是小有名气的钢琴手,是一支爵士乐队里的未成年人,或许因为音乐,他身心充满了浪漫气息。在久洛市,他一直读完职业高中的拉丁语专业,而后先后在塞格德和布达佩斯学习了两年法律专业,准备子承父业。拉斯洛迷恋文学由来已久,1977年就在文学杂志《运动的世界》上发表过一篇《我曾相信你》,但那只是练笔,很少有人读过它。同年,由于忍受不了法学的冷漠和枯燥,拉斯洛转到罗兰大学文学院攻读大众教育专业。读书期间勤工俭学,当过思想出版社的资料员、编外记者,还做过地板打磨工。
那时的拉斯洛还是一位充满青春理想的社会主义者,揣着一股为大众服务的朴实激情。1983年,拉斯洛大学毕业,抱着用文化拯救贫困的热愿,主动离开都市,跑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沟里,当了一位乡镇文化馆的图书管理员。那是一个吉卜赛人聚居、被上帝遗忘的角落,镇子上虽有一所小学,但真正读书的孩子少得可怜。所谓“文化馆”不过是一幢低矮破旧的老屋,有一间办公室、一个储藏室和一间二十来平米的阅览室,藏书不过几千册,而且大多是纸页棕黄的旧杂志。旧归旧,但却很“新”,因为很少有谁摸过它们。四壁和家具都散发着霉味儿,书上落满了尘土,墙角和书架上蛛网密布,塔灰高悬,大概就像《撒旦探戈》中描绘的小酒馆库房。
拉斯洛到任后,将所有图书认真编目,并动手写了几十张通知散发到学校和居民家里。图书馆在一个跟往日没什么两样的上午重新开门。第一天没有人来;第二天没有动静;第三天只有邮递员来送给他一封家信。一周过去了,年轻人的激情开始降温。
有一天下午,拉斯洛坐在办公室的木椅上看书,忽然听到阅览室门口有些响动,虚掩的木门被什么东西轻轻拱动……他冲去,拉开屋门,意外地看到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
孩子们四散逃开,拉斯洛朝那几个躲在房后、树后的小孩子招手,孩子们用煤球一样漆黑的眼睛警惕地看他。拉斯洛想了想,回屋演了出空城计,不仅将木门敞开,还搬来巴木椅抵在门边,回到办公室重新坐好,手里捧着书,耳朵却机警地听着门口。慢慢地,孩子们又悄悄地可到门口,终于,第一个大胆的孩子试探性地跨进了门槛,另一个随后跟进来,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当拉斯洛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几十双眼睛盯在他身上。拉斯洛让孩子们围坐成一圈,给每个人发了一本书用讲故事的方式给他们上了第一课,讲“怎样读书”。大多数孩子从没摸过书,于是他从书皮、扉页、作者、标题和插图讲起,然后讲读书的好处,告诉他们书里有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再后,他从书架上抽出童话《带刺儿的玫瑰》,绘声绘色地讲起来……那天晚上,阅览室里的最后一个孩子是被父母硬拉走的。
从那之后,拉斯洛开设了“读书课”,还从城里请来一些演员、作家跟孩子们见面。再后来,不仅是孩子,镇上不少成年人也成了文化馆的常客。图书馆逐渐变得热闹,常被孩子们挤得满满的;原来静如死水小镇开始有了新闻和话题,有了惹人关注的兴奋点。在居民们眼里,新来的图书管理员成了一个奇特的怪人。不过,年轻人只在山沟里工作了一年,原因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午夜大火将文化馆连同可怜的藏书一起烧成了灰烬。既然没有了书,图书馆管理员也就失掉了存在的意义。于是,拉斯洛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小镇和孩子们。
"你们看,就是因为那一把火烧掉了小图书馆的几千册藏书。所以作为补偿,我应该多写几部。”作家打趣地跟朋友们说。失业后,他正式开始了作家生涯,用一年时间写成了《撒旦探戈》,灵感就于这段特别的生活感受。拉斯洛善于描写封闭乡村的精神世界,能透过小酒馆里的琐碎场景看到人类最内的层面。
在《撒旦探戈》里,伊利米阿什从城里回来了;在《战争与战争》的序篇里,先知以赛亚回来了;在《温克海姆男爵归来》里,又一位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英雄再次出现在绝望者们的视野里,温克海姆男爵人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回到匈牙利,回到无望的故乡,在这里,人们等他就像等弥赛亚,等救世主。
绝望,希望,再绝望,再希望?
绝望的希望,希望的绝望;陷阱中的舞步,魔鬼的怪圈。
主要作品概览
《反抗的忧郁》
余泽民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6
《反抗的忧郁》是电影《鲸鱼马戏团》的原著。小说围绕主人公艾斯泰尔夫人、弗劳姆夫人、年轻人瓦卢什卡等数位人物,开展了一系列碎片化的故事描述,多方面呈现了匈牙利小镇的混乱事件。我们能够透过作者超现实主义的笔调和高度跳跃的叙事结构,感受到属于拉斯洛的语言艺术之美。
《仁慈的关系》
余泽民康一人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社/2023.8
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包括其代表作《茹兹的陷阱》《理发师的手》在内的八个故事。他的作品常常被归入后现代派小说,因为其句型结构怪异,地点含糊,意思难以捉摸,情节跳跃性极强,结构常常呈放射性,叙事者总是模糊不清,结局充满神秘意味。
《世界在前进》
舒荪乐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9
本书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沉淀近三十年后出版的写作生涯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他截至目前最新、最重要的短篇创作,其中包括一篇正文全部留白的文本。在这部有意打破所有传统、挑战语言极限的实验性短篇集里,尼采、9·11、加加林的幽灵一一闪现。横跨整个世界版图的当代生活图景次第展开,读者要面对的,是一个充斥着千禧后人类精神症候的文字迷阵。这个世界在前进吗?是的,但不是以你我所料想的方式。
来源:无线锦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