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咧着嘴,没回头,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把手撑在膝盖上,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林卫,你小子这五公里又是第一啊,不愧是赵老班长的外甥!”
同年兵张峰一巴掌拍在我汗湿的背上,力道大的让我一个踉跄。
我咧着嘴,没回头,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把手撑在膝盖上,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别……别老提我舅,这是我自个儿跑出来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跟三伏天喝了冰汽水一样舒坦。
这是1994年的夏天,我入伍的第二年。南方的军营,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潮湿的草木味和战士们身上蒸腾的汗味。我喜欢这股味道,它闻起来,是前途的味道。
我们家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我是村里第一个穿上军装的。走的那天,我爹拍着我的肩膀,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你舅丢人。”
我舅,赵国梁,是我娘的亲弟弟,也是我们全家的光。
他不是什么大官,就是一个兵,一个老兵,一个在整个军区都叫得响的技术大拿,一级军士长。听说他闭着眼睛都能把一辆坦克给拆了再原封不动地装回去,修过的装备比我吃过的白面馒头都多。
在我们那儿,谁家孩子要去当兵,都得先到我家来坐坐,让我爹给传授传授经验,其实就是想沾沾我舅的光。
所以,从穿上这身军装的第一天起,“赵国梁的外甥”这个标签,就像焊在我身上一样。
起初我不服气。新兵连的时候,班长让我们报家庭情况,我说我舅是个老兵,班长眼睛都亮了,对我格外“关照”。训练加码,内务标准比别人高一倍。
我懂,他这是想看看我这个“兵亲属”到底是什么成色。
我咬着牙顶下来了。五公里越野,别人跑二十一分钟及格,我跑到十八分钟。实弹射击,别人打四十五环优秀,我憋着一口气打出四十九环。
渐渐地,那种“关照”的眼神,变成了欣赏。大家提起我,不再是“哦,那个赵老班长的外甥”,而是“林卫,那个尖子兵,他舅是赵国梁”。
顺序变了,意思就全变了。我心里头那股劲儿,就顺了。
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像营区里那条笔直的水泥路,一眼能望到头。当个好兵,提干,学技术,像我舅一样,把根扎在这片绿色里。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报纸上天天说“下海”“经商”,可我觉得那些都太虚了,哪有这身军装来得实在?
这身军装,是我走出那个小山村的船票,是我爹娘在村里人面前挺直腰杆的底气,是我自己的未来。
我以为,只要我跑得够快,枪打得够准,我的人生就不会有岔路。
那天下午,我们进行障碍训练。翻越四百米标准障碍,是我的强项。当我从最后一个矮墙上撑着跳下来,稳稳落地时,右边膝盖传来一阵熟悉的、针扎似的刺痛。
我没当回事,活动了一下腿,那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
老毛病了。高强度训练留下的后遗症,我们这些训练尖子,身上谁没点磕磕碰碰?用老兵的话说,这叫“光荣伤”,是军功章的一部分。
晚上熄灯后,我躺在床上,右膝的酸胀感又悄悄地冒了出来,像蚂蚁在骨头缝里爬。我翻了个身,把腿蜷起来,想着明天训练强度小一点,养养就好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让它过去,它就会过去的。
一个星期后,军区组织年度体检。
当那个戴着白口罩的军医,用冰凉的听诊器在我胸口上移动时,我心里还挺坦然。我身体好得很,各项指标肯定优秀。
轮到骨科检查,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军医让我走了几步,又让我做了几个下蹲起立。
“右腿膝盖,是不是不太舒服?”他问。
我的心“咯噔”一下。
“报告首长,没有!就是前几天训练有点猛,肌肉有点酸。”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几个分贝。
老军医没说话,只是让我躺在检查床上,他用手按压我的膝盖,一边按一边问:“这里疼吗?这里呢?”
当他按到一个特定位置时,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从膝盖传遍全身,我没忍住,“嘶”了一声。
他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我心里开始发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首长,我……我这膝盖没事吧?”我忍不住问。
“小伙子,别紧张。”老军医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温和,“具体情况,等拍了片子再说。”
走出体检室,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张峰他们几个围上来,问我怎么样。
“没事,好得很。”我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
可那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了我的心口。
拍片子的结果,一个星期后才出来。
那天下午,连长王海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王连长是个爽快人,三十出头,山东大汉,嗓门洪亮,平时跟我们训练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我们都挺服他。
可那天,他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他没像往常一样让我坐,自己也没坐,就站在窗边,手里夹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着。
“连长,您找我?”我站得笔直,心里那团棉花越发沉重。
他转过身,把手里的烟放在桌上,叹了口气。
“林卫啊,你来部队,多长时间了?”
“报告连长!一年零八个月!”
“嗯,时间过得真快。”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表格,还有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
“你是个好兵,全连,不,全团都知道。军事素质过硬,作风顽强,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他每夸我一句,我心里的石头就往下沉一分。我知道,这叫“先扬后抑”。
“但是……”
这个“但是”终于来了。
“……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有部队的规定。”他把那张表格推到我面前,“这是你的体检报告,还有军区医院的专家会诊意见。”
我的目光落在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我一个也看不懂。什么“右膝半月板三度损伤”“陈旧性韧带撕裂”,这些词对我来说,比英文还陌生。
我只看懂了最后一行的结论:不适宜进行高强度军事训练,建议……
后面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眼睛里。
退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能听到窗外训练场的口号声,一阵一阵的,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连长……这是不是……搞错了?”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没有搞错。”王连长的声音很低沉,“医院的结论,很明确。你的膝盖,不能再承受高强度的训练了。继续待下去,对你没好处,这条腿,将来可能会废掉。”
“我能承受!我没事!”我急了,往前跨了一步,“连长,您知道的,我五公里全营第一,四百米障碍记录还是我保持的!我怎么就不能训练了?我……”
“林卫!”他加重了语气,打断了我,“这是命令。”
“命令”两个字,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把我所有的激动和辩解,都浇灭了。
是啊,在部队,命令就是天。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桌上那张薄薄的纸,觉得它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怎么回去?我怎么跟我爹娘交代?他们以为我在部队前程似锦,结果我当了两年兵,就因为膝盖坏了,被“退”回去了?
村里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看吧,赵国梁的外甥,也不过如此。
不行,绝对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连长,”我抬起头,看着他,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舅……您知道吧?赵国梁。”
王连长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他当然知道,整个团,谁不知道赵国梁班长。王连长自己当新兵的时候,还听过赵班长的课。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我舅是老兵,他懂。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给他打个电话?或者,您帮我跟上面说说,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我可以不去战斗连队,我去炊事班,去养猪场,干什么都行,只要让我留在部队。”
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恳求。
王连长沉默了很久,他重新拿起那根没点的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林卫,我知道你舍不得这身军装。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兵。”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是,规定就是规定。如果因为你是赵班长的外甥,就给你开这个口子,那以后,部队的规定还怎么执行?对别的战士,公平吗?”
“你舅那个人,你比我清楚。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规矩’两个字。你觉得,他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我的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是啊,我舅那个人,犟得像头牛。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在部队,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我走出连长办公室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外面的太阳已经偏西,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训练归来的队伍唱着军歌从我身边走过,歌声嘹亮,可我听着,却觉得那么刺耳。
这一切,很快就不属于我了。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消息,我的名字,出现在了连队门口的公示栏里,那一批“提前退伍”人员的名单上。
第一个就是我,林卫。
后面跟着我的单位,我的兵龄,以及退伍原因:因病。
“因病”两个字,像一个耻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那里。
在部队,战士退伍,分很多种。服役期满,光荣退伍,那是大家敲锣打鼓送你走。考上军校,提干,那是喜事,全连都为你高兴。犯了错误,被开除军籍,那是丢人,自己都抬不起头。
而我这种“因病退伍”,处境最是尴尬。
它不像犯错误那么可耻,但也不像服役期满那么光荣。它意味着,你不是不够优秀,但你的身体“不行”了。
在军人这个群体里,“不行”两个字,比任何批评都更让人难以接受。
张峰他们来安慰我。
“卫子,别想太多了。回家养好身体最重要。”
“是啊,现在外面发展也挺好的,回去说不定有更好的出路。”
他们说得很真诚,可我听着,总觉得隔了一层。
食堂吃饭的时候,以前总是一堆人围着我,听我吹嘘训练场上的事。现在,我端着餐盘坐下,旁边的人会跟我点点头,然后就埋头吃饭,气氛变得有些拘谨。
我成了那个“特殊的人”。
晚上熄灯后,宿舍里的卧谈会照常进行。大家聊着训练,聊着家里的来信,聊着哪个女兵好看。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插不上。
他们聊的是未来,而我的未来,已经被一张纸给判了死刑。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膝盖的酸胀感,似乎也越来越重,它在不断地提醒我,我是一个“病人”,一个不合格的军人。
我试着去挽回。
我找到指导员,跟他谈心。我把我的家庭情况,我的理想,我对部队的感情,都掏心掏肺地说了。
指导员是个文化人,戴着眼镜,说话很温和。他耐心地听我说完,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告诉我,他理解我的心情,但是组织的决定,他无能为力。
我去找了营长。
营长是个急性子,他没等我说完,就摆了摆手:“林卫,这事我知道了。王连长都跟我汇报过了。小伙子,别钻牛角尖。人生的路还长着呢,部队不是唯一的出路。”
我最后甚至想去找团长,可我连团部大院的门都进不去。
每一次尝试,都像一头撞在南墙上,除了让自己头破血流,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种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淹没了我的脖子,让我快要窒息。
我开始变得沉默,训练也不再参加了。连里照顾我,让我跟着文书做点抄抄写写的工作。我坐在桌子前,握着笔,看着窗外训练场上龙腾虎跃的战友,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像一个局外人,一个看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热爱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一个人溜达到军人服务社,想买包烟。
我以前是不抽烟的,我舅说,一个好的技术兵,手要稳,心要静,烟酒都会影响。我一直记着。
可现在,我特别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服务社里人不多,我正准备付钱,听到旁边两个老兵在聊天。
“听说了吗?三营那个林卫,要提前退伍了。”
“哪个林卫?”
“就那个,赵国梁的外甥,军事尖子,去年比武还拿了名次呢?”
“哦哦哦,想起来了,那小子确实厉害。怎么回事?犯错误了?”
“不是,说是身体不行了,膝盖有伤。”
“嗨,那可惜了。本来还以为他能跟他舅一样,在部队干一辈子呢。”
“谁说不是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舅那么大能耐,怎么不帮他说句话?这种事,上面领导打个招呼,调个清闲点的岗位,不就解决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赵老班长那个人,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估计啊,就是他外甥,他也不会开口。”
“那这小子也够倒霉的。”
我抓着那包烟,手心全是汗。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倒霉?是啊,我真倒霉。
可我真的就要这么认命吗?
我捏着那包被我手心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烟,走出了服务社。我没有抽,而是把它塞进了口袋。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舅不开口,是因为我没去找他。王连长说得对,我舅那个人,最重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是他亲外甥,他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就这么回去?
我不信。
我必须给我舅打个电话。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九十年代的部队,通讯远没有现在方便。整个营区,只有一部对外的公用电话,在营部大楼的传达室里。
打电话要排队,尤其是在周末。
我攥着一张电话卡,在队伍里慢慢地挪动。前面的人,有的在给家里报平安,有的在跟对象甜言蜜蜜。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轮到我的时候,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
我拨通了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那是我舅单位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喂,你好,这里是七号车库。”一个年轻的声音。
“你好,我找一下赵国梁班长。”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找我们班长啊?你等一下,班长在下面检修呢。”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班长,有电话”的喊声,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哪位?”
是舅舅的声音。那一瞬间,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舅,是我,林卫。”
“卫子?”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有些惊讶,然后变得柔和了一些,“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部队不忙吗?家里出事了?”
“没,没有,家里都好。”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舅,我……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说吧,吞吞吐吐的,不像个兵。”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体检的事情,还有部队的决定,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我说得很慢,很详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我说的时候,电话那头一直很安静,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我能想象到,我舅就站在那里,眉头紧锁,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半分钟,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是这么个情况,舅。”我最后补充道,“连里已经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下个月就走。舅,我不想走,我才当了不到两年兵,我……”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帮你找找人,跟你们领导说说情,把你留下来?”
舅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卫子,你来当兵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您说,到了部队,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当个好兵。”
“对。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愣住了。
“舅,我……”
“你的膝盖,医生怎么说?”他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直接问道。
“医生说……不适合高强度训练了。”
“那部队让你退伍,这个决定,符合规定吗?”
“……符合。”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既然符合规定,你为什么要我去找人?你让我去找谁?找你们团长,还是找军区领导?让我跟他们说什么?说规定在你林卫这里,不管用?说你是我赵国梁的外甥,就得有特权?”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卫子,你知不知道,我赵国梁在部队几十年,靠的是什么?靠的不是关系,不是人情,靠的是技术,靠的是对部队规矩的尊重!今天我为你开了这个口子,明天别人是不是也可以找我开别的口子?那部队成什么了?成菜市场了吗?”
“我告诉你,这件事,我管不了。不仅管不了,我还要告诉你,必须服从组织的决定。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利利索索的,别拖泥带水,别给咱们老赵家丢人!”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听筒,呆呆地站在那里,耳边还回响着舅舅最后那几句斩钉截铁的话。
周围排队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传达室的。
那天晚上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训练场上走着。
月光把操场照得一片银白,那些我曾经挥洒过汗水的障碍物,像一个个沉默的怪物,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我彻底绝望了。
我最后的希望,我唯一的依靠,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舅舅,亲手把我的路给堵死了。
他不仅没有帮我,还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
他说我给他丢人。
我怎么就丢人了?我热爱部队,我想留下来,我有什么错?
难道就因为我的膝盖,我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汗水,就都白费了吗?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那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
整个人都蔫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队安排我出公差,打扫卫生,喂猪,我都一声不吭地去干。
王连长找我谈过两次话,看我精神状态不好,想开导开导我。
“林卫,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回了家,一样能干出一番事业。”
我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军被,擦得锃亮的武装带,还有那顶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白的军帽。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地装进那个绿色的帆布背包里。每装一件,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
我在床底下,翻出了我的津贴本。上面存着我这两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千多块钱。我本来打算,等我提了干,就把这笔钱寄回家,给我爹娘盖个新房子。
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我还翻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
那是我刚入伍时,我娘塞给我的。她说,想家了,就写写。
我翻开本子,里面记录着我当兵以来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紧急集合,我把裤子都穿反了。
第一次实弹射击,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第一次五公里越野,跑到终点,吐得昏天黑地。
第一次拿到“训练标兵”的流动红旗,我在被窝里偷偷乐了一晚上。
……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就像把我这两年的军旅生涯,重新过了一遍。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了纸上,把字迹都晕开了。
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从小到大,我爹都教育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一刻,我真的忍不住。
这两年,我把部队当成了我的家,把这身军装,看作是我的皮肤。
现在,有人要硬生生把我的家拆了,把我的皮扒下来。
那种疼,是钻心的。
我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我不想让战友们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林卫,是连队的尖子兵,是他们的榜样。
我不能在最后离开的时候,让他们看到我这么狼狈的一面。
就在我情绪最低落,感觉全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一封信,从老家寄了过来。
是我娘写的。我爹不识字。
信里的字,歪歪扭扭的,很多都是用拼音代替的。
“卫子,家里都好,勿念。你爹的腿,今年春天又不疼了,还能下地。你寄回来的钱,我们都给你存着,给你将来娶媳妇用。你在部队,要好好听领导的话,好好训练,别怕吃苦。你舅前两天给你爹来电话了,说你在部队表现很好,拿了好几个奖状,我们听了,心里高兴。你爹那天喝了二两酒,跟村里人显摆了一晚上。儿啊,你现在是咱们全家的指望,你一定要有出息……”
信不长,我却反反复复地看了十几遍。
看到“你舅前两天给你爹来电话了”那一句,我的心猛地一颤。
舅舅给我爹打电话了?
他不是说不管我吗?他不是说我给他丢人吗?为什么还要给我爹打电话,说我表现很好?
我拿着信,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我突然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年我八岁,跟着村里的孩子去河里摸鱼,结果脚下一滑,掉进了深水区。我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地扑腾。
是舅舅,他正好休假回家,听到喊声,连衣服都没脱,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把我捞了上来。
上岸后,我吓得哇哇大哭。
舅舅没有安慰我,反而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他用那双蒲扇一样的大手,打得我屁股火辣辣的疼。
一边打一边骂:“让你不听话!让你去河边!淹死了怎么办!”
我娘在一旁拉都拉不住。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一双粗糙的大手,在不停地用湿毛巾给我擦拭额头。
我睁开眼,看到舅舅就坐在我的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我醒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子,醒了?想吃什么,舅给你做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舅舅在电话里对我说的那些狠话,就像他当年打在我屁股上的那一巴掌。
不是因为不爱我,不关心我。
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太在乎我了。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教我一个道理。
一个军人的道理。
一个男人的道理。
规矩,是底线。一个人,如果连底线都守不住,那他就算穿上了再体面的衣服,也挺不直腰杆。
我舅,他一辈子都活得堂堂正正,腰杆挺得笔直。他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
他不是要我离开部队,他是要我堂堂正正地离开。
他给我爹打电话,说我表现好,是想维护我,维护我们这个家,在村里人面前最后的体面。
他把所有的严厉都给了我,却把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我的家人。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大石头,好像一下子被搬开了。
我不再怨恨,不再纠结。
我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和我娘的照片,一起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自己的军容镜,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刮了胡子,把军帽戴得端端正正。
然后,我走到了连长办公室门口。
“报告!”
“进来。”
王连长正在看文件,看到我,愣了一下。
“林卫?你……”
他大概是惊讶于我的精神面貌,跟前几天判若两人。
我走到他办公桌前,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连长,我想通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平静。
王连长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欣慰。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
“连长,”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最后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您认识我舅,赵国梁吗?”
王连长怔住了。
他大概以为,我还是要拿我舅来说事。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认识。赵老班长,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
我笑了。
那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那就好。”我说,“我不能给他丢人。我服从组织的决定。”
王连长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他伸出厚实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有种!像你舅!”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训练场上的尖子兵。
我的兵,还没有当完。
服从命令,是我作为一名军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职责。
我要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离队的日子,定下来了。
就三天后。
那三天,我没有再把自己关起来。
我跟着连队,一起出操,一起训练。
当然,那些高强度的项目,我是不能参加了。我就在旁边,帮着战友们压压腿,递递水,喊几声加油。
休息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我又成了那个中心。
张峰搂着我的脖子,说:“卫子,你小子可以啊,心理素质够硬。我还以为你得蔫好一阵子呢。”
我捶了他一拳:“滚蛋。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心没肺的。”
大家哈哈大笑。
连队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融洽。
他们不再用那种同情又疏远的眼神看我。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即将远行的兄弟。
他们纷纷把自己的地址和家里的电话,写在一个小本子上,塞给我。
“卫子,回家了,别忘了给我们写信。”
“对,以后路过我们家那儿,一定要来找我,我请你喝酒。”
“你小子,出去以后,可别把在部队练的这一身本事给忘了。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比啥都强。”
我拿着那个写满了名字和地址的小本子,觉得沉甸甸的。
这里面,是我两年青春里,最宝贵的财富。
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里给我开了个欢送会。
就在连队的活动室里。
没有酒,只有汽水和瓜子。
指导员代表连队,给我送了一份纪念品。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我们部队的番号,还有一行字:赠给优秀战士林卫。
王连长也说了一番话。
他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说,林卫虽然提前离开了部队,但他永远是我们八连的兵。
他说,希望我回家以后,能继续发扬部队的优良传统,在新的岗位上,再创辉煌。
说着说着,他这个山东大汉,眼圈都红了。
轮到我发言。
我站起来,看着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跟我一起流过汗,一起挨过骂,一起在深夜里想家的兄弟们,我心里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
那一晚,我们宿舍的灯,破例没有按时熄灭。
我们聊了一整夜。
聊新兵连的糗事,聊第一次拉练的辛苦,聊未来的打算。
张峰说,他准备服役期满了就回家,跟他爸学做生意。
李强说,他想考军校,以后当个指挥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天快亮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
张峰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口琴。
他吹了一首《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悠扬的琴声,在小小的宿舍里回荡。
没有人说话,我听到身边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
我告诉自己,林卫,不许哭。
你是一个兵。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了崭新的常服。
对着镜子,我把领带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完美无缺。
我把背包背在身上,走出了宿舍。
门口,连队的战友们,已经排好了队。
王连长和指导员站在最前面。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欢送的横幅。
只有一张张真诚的脸,一双双不舍的眼睛。
我走到队伍前,立正,敬礼。
“连长,指导员,同志们,我走了!再见!”
“敬礼!”
王连长一声令下。
“唰”的一声,所有的手臂,都举了起来。
一个个标准的军礼,就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迈开步子,朝着营区大门走去。
我的脚步,不快,但很稳。
就像我每一次冲向终点线时一样。
军区派车,把我送到了火车站。
绿皮火车,鸣着长长的汽笛,缓缓地驶出站台。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和景物。
这座我生活了两年的城市,再见了。
这身我穿了两年的军装,再见了。
我的军旅生涯,结束了。
火车上人很多,空气很混浊。
我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我娘的那封信。
我又看了一遍。
然后,我把它和我那个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起。
火车咣当咣当,一路向北。
三天后,我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村口,我爹我娘,早早地就在那里等着了。
看到我,我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跑过来,摸着我的脸,摸着我的胳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瘦了,瘦了……”
我爹站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那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
“爹,娘,我回来了。”
我放下背包,对着他们,笑。
回家的第二天,我舅舅的电话,就打到了村委会。
是我爹去接的。
他在电话里,跟我舅说了很久。
回来后,他把我叫到屋里。
“你舅让你接电话。”
我接过话筒,手心有些冒汗。
“舅。”
“嗯,到家了?”舅舅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
“到了。”
“家里都好吧?”
“都好。”
一阵沉默。
“卫子,”他先开了口,“在部队的事,别往心里去。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我知道,舅。”
“你爹说,你想出去闯闯?”
“嗯。我想去南方,去大城市看看。”我说。
这两天,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能一辈子待在村里。我年轻,有力气,在部队也学了点东西。我得出去,给自己,给这个家,找一条出路。
“好,有志气。”舅舅赞同道,“出去闯,是好事。但是要记住,不管走到哪儿,做什么,都不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兵。咱们当兵的人,腰杆子要永远是直的。”
“我记住了,舅。”
“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寄点。”
“够了,舅。我把津贴都带回来了。”
“行。那就这样吧。在外头,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了。
很平淡的对话,没有安慰,没有说教。
但我知道,这就够了。
一个星期后,我告别了父母,背上行囊,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没有去那些最繁华的大都市。我选择了一个离我舅舅部队不远的工业城市。
我心里存着一个念想。虽然我脱下了军装,但我还想离那片绿色近一点。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大型的国营工厂里,当保安。
很多人觉得,保安,不就是看大门的吗?没出息。
我不在乎。
我把保安的制服,穿得像军装一样笔挺。我站岗,就站得像一棵松树。我巡逻,就走得像队列里的标兵。
工厂里的老师傅们,都喜欢我这个不爱说话,但做事特认真的小伙子。
干了半年,我们科长,一个也是退伍军人的中年男人,找到了我。
“小林,我看你是个好苗子。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看大门吧?”
“科长,我听您安排。”
“我们厂里,新进了一批德国的机床,没人会操作。厂里准备派几个人去学习。我看你年轻,脑子活,也肯吃苦,想推荐你去。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那段时间,我一头扎进了机床的世界里。
那些复杂的图纸,那些精密的零件,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发现,这跟我在部队研究武器装备,是相通的。
都需要耐心,细心,和一股子钻研的劲头。
我白天跟着德国来的工程师学,晚上就抱着那些全英文的说明书,一个词一个词地啃。
半年后,我成了全厂第一个,能独立操作那批新机床的工人。
又过了一年,我成了车间的技术骨干。
再后来,我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
我把在部队学到的管理方法,用到了车间的管理上。我带着手下的工人,搞技术比武,搞劳动竞赛。我们车间的生产效率,年年都是全厂第一。
我的生活,渐渐地好了起来。
我把爹娘接到了城里,给他们买了套新房子。
我也成了家,娶了一个善良贤惠的妻子,她是我们厂里的会计。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人生,似乎走上了一条跟舅舅完全不同的,但同样光明的道路。
有一年,我带着妻女,回老家过年。
我又见到了舅舅。
他还是老样子,背挺得笔直,只是头发,白了不少。
我们爷俩,坐在炕上,喝着酒。
他问了问我厂里的情况,问了问我的生活。
我一一跟他说了。
他听着,不停地点头。
“不错,不错。卫子,你比我有出息。”
我摇了摇头:“舅,要不是您,没有今天的我。”
他摆摆手:“跟我没关系。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
我扶着他回屋休息。
他躺在床上,嘴里还在模模糊糊地念叨着什么。
我凑近了听。
“兵……是个好兵……”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现在,我终于等到了。
后来,我从我娘那里听说。
当年,我舅挂了我的电话后,一个人在车库里,抽了一整包的烟。
然后,他给他们军区的首长,打了一个电话。
他没有为我求情。
他只是说:“首长,我外甥林卫,因为膝伤退伍了。他是个好兵,可惜了。但我跟他说,必须服从规定。我赵国梁,不能因为私事,坏了部队的规矩。”
他还说:“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他这次回去,心里肯定有坎。但我相信,他能迈过去。是金子,放在哪儿,它早晚都会发光的。”
我娘说,舅舅跟军区首长打完电话后,就给我爹打了电话,把我在部队的表现,好好地夸了一通。
那一刻,我才真正地,完全地,理解了我的舅舅。
他用他的方式,为我铺好了所有的路。
他用他的严厉,教会我什么是规矩和底线。
他用他的维护,保全了我作为一个军人的尊严。
他用他的信任,给了我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如今,我也人到中年。
我的女儿,今年也考上了大学,是一所军校。
送她去报到的那天,看着她穿上那身崭新的军装,英姿飒爽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好好训练。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服从命令,遵守纪律。”我对她说。
女儿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爸,您放心吧。我不会给您,还有舅公丢人的。”
我笑了。
我转过身,看着远方。
天很蓝,云很白。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虽然只当了不到两年的兵,但“军人”这两个字,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它是我一生的底色,也是我一生的荣耀。
来源:渝鲜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