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棠醒来时,鼻腔里全是淡淡的乳香味,那味道温温腻腻地黏在空气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与生气。
第1章:重生归来,死敌尚在襁褓
沈棠醒来时,鼻腔里全是淡淡的乳香味,那味道温温腻腻地黏在空气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与生气。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紧缩。呼吸卡在喉头,像是沉进了冰冷的水底。
不是窒息——而是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在她体内轰然炸裂。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小腹,那里本该有一刀封喉前,那孩子亲手插进去的刀伤。
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
昏黄的灯下,她蜷缩在地,血流成河,衣襟被鲜血浸湿,那个曾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学语的孩子,神情冷静地拔出短匕,眼中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别怪我,娘。您不该挡我路。”
那是他最后留给她的告别。
可现在,沈棠摸到的不是伤口,也不是干涸的血痕,而是一片柔软、平坦、温热的皮肤。
小腹安好如初,身上也没有任何疼痛的痕迹。
她僵住了。
屋内有风吹过,带着初春青草的味道,阳光从雕花窗棂中洒下,照在地面上,斑驳成片。她耳边传来一声细细的、带着惊慌的叫唤:
“夫人?夫人您怎么坐在地上了?可别吓奴婢啊——”
是春杏的声音。
她还活着?
不——她回来了。
沈棠迟缓地抬起头,眼前的一切让她瞬间意识到,她不是做梦。
这是她十九岁那年,新婚不久,被接入沈府正院的时候。她记得那株桃树还没开花,前院刚换了新泥,青石板还带着泥水痕,是她亲自挑的样式。
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她喉咙发紧,眼眶猛地一热,鼻腔发酸,几乎要落泪,但下一刻,那种甜腻的情绪就被冷水泼了个透彻。
春杏上前想扶她:“夫人?您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她喉头沙哑,说出这三个字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沈棠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细,指甲还修得整整齐齐,没有火烤留下的疤,也没有为了熬药磨破的老茧。她还是那个沈家最受宠的掌上明珠,还未被婚姻的刀刃凌迟。
她站起身来,动作慢,却不再颤抖。
“快,带我去前院。”
“前院?”春杏愣了一下,心道夫人怎么突然要去那儿,但见她脸色苍白却神情凌厉,心里不敢多问,只得点头。
可沈棠刚跨出一步,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不对。
她怎么能先去前院?
那孩子——那个前世亲手杀了她的“好儿子”——他现在,应该还在东厢房。还在襁褓中,还在吃奶!
她转头,神色冰冷:“去东厢房。”
春杏吓了一跳:“夫人,那……那屋子不是安排顾家……那个孩子坐月子的吗?”
沈棠没说话,只冷冷看了她一眼。
春杏噤若寒蝉。
她忘不了前世的那个女人。
她在那屋子坐了整整一个月的月子。说是抬进府照顾,实则早就怀了她夫君的孩子。那个时候的沈棠还蠢得不行,一心一意替那女人安排吃穿、请大夫、熬汤药。
甚至月子完了,还送了一副长命锁——她亲手挑的!
可那女人的哭声一句一句地刺进她心里:“我才是原配,是她抢了我丈夫,抢了我孩子的爹……”
当时她还信了。
以为自己欠她的。
直到那个孩子越长越大,喊她“姨娘”,喊那女人“母亲”。
她的心,才一点点被捏碎。
那孩子如今,还只是个婴儿。
“夫人,东厢房里……那少爷刚睡下。”奶嬷嬷在门口低声提醒。
“抱来。”沈棠的声音冷得像冰。
嬷嬷犹豫:“怕他着凉……”
“我说,抱来。”
奶嬷嬷不敢违抗,只得战战兢兢地将婴儿从摇篮中抱起。那孩子还在熟睡,粉团似的脸红扑扑,睫毛卷翘,睁开眼时,竟迷迷糊糊地看着沈棠。
“娘……”他软软地唤了一声。
沈棠的唇角缓缓勾起,似笑非笑。
这一声“娘”,前世她求都求不来,到死他也只称她“姨娘”。
她低头看着他,眼神莫测。
“娘不在。”她淡淡开口。
屋里一片死寂。
春杏吓了一跳,奶嬷嬷更是慌了神,只当她产后抑郁,没人敢出声。
可沈棠脸色平静,语调柔和,像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他的衣物、奶娘,全都换了。”她淡淡道,“再从库房里取副东珠长命锁来。”
奶嬷嬷听着这话,总算松了口气。沈夫人这是想通了?
春杏却有些不安,小声道:“夫人,您待这孩子……可比顾家那个小姐还亲呢。”
沈棠淡淡看她一眼:“他是世子。”
是啊,前世她苦心孤诣扶持他成世子,为了让他登上那个位置,她甚至不惜与老夫人、宗族作对,把自己变成沈家后院最不得宠的那一个。
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他夺了她的一切。
这一世,她还是要扶他。只不过——
沈棠眼里划过一丝阴鸷。
她会养他。把他养得没脾气、没志气、没本事。他这辈子只配吃斋念佛,做个废人。
到那时,再亲手告诉那个男人:
这就是你最爱的人的骨血。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拂过婴孩的额头,眼里仿佛透着三分慈爱,七分怜悯。
“乖,慢慢长大。”她喃喃。
等你长到够大,娘再把那一刀,一点一点,还给你。
第2章:我不再是你娘
屋外细雨初歇,院子里的梅花还未全谢,枝头残红点点,落了一地。
沈棠坐在榻上,手里拈着一盏温茶,盯着桌边的账册出神。
账册不是新账,是年前封的旧账。上头一笔笔,细致得像针线活,哪日买了几尺云锦,哪日发了月钱,甚至哪个嬷嬷因家中有事请了假,在哪天哪时都记得清楚。
这些年她守着侯府中馈,织着的是个面子,忍着的是一口气。
春杏掀帘进来,脚步轻巧,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燕窝,笑嘻嘻地说:“夫人,嬷嬷说那位少爷喝奶可利索了,一口气能喝一整碗,瞧着就养得好。”
沈棠抬眸看她一眼:“利索好啊,胃口好。”
她神情柔和,语气温和,叫人听不出喜怒。
春杏被她这眼神盯着,心里忽然有点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嬷嬷还问,明日是不是要请府里的画师来,给少爷画个周月像?夫人你不是说,咱们府里的孩子都该立谱系、备画像嘛。”
沈棠指腹轻轻扣了扣茶盏边缘,发出一点闷声:“他不是府里的孩子。”
“啊?”春杏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棠却不紧不慢地抬眸,语气缓慢却清晰:“他是侯爷的孩子,不是我的。”
春杏脸上的笑顿住了,惊愕一闪而过。
“夫人,这、这……这孩子明明是您接生的,您一连守了他三夜,满府上下都……”
“我好心帮人接生,就成了孩子他娘?”沈棠声音并不重,但语调陡然转冷,“那府里下个月要送来两匹母马产仔,是不是也得叫我马娘?”
春杏脸涨得通红,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奴婢不敢,是奴婢多嘴了。”
沈棠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一点冷意。
她知道,府里人惯会见风使舵。
她若半分含糊,这府里很快就会有人把“姨娘的孩子”抬成她的“养子”,再往后呢?那孩子就能理直气壮地争她亲生儿女的名分、财分,甚至将来争嫡。
她曾经亲手把人教进书院教馆,以为自己是在替侯府积福,结果养出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这一次,她不再心软。
“把赵氏屋里的嬷嬷换了吧。”她轻轻放下茶盏,语气平平。
“啊?”春杏还没反应过来。
“年纪大了,不大灵光。我昨日去看那孩子,手心里全是疹子。奶也不烫,奶瓶也不清洗干净,像话吗?”沈棠语气不重,却字字扎心。
“可是……那是赵姨娘自己带过来的乳母,说是信得过的亲戚……”春杏小声辩道。
“哦?”沈棠轻笑了一声,声音却透着凉意,“那更要换。”
春杏一愣。
沈棠慢悠悠地起身,理了理袖口,像是随口说:“她要是真信得过的亲戚,就不会把孩子养得跟泥猴一样脏兮兮的。赵氏刚产完身子虚,最怕染病,若哪天真出了事,顾家长辈问起来,她那个庶出的身份担得起吗?”
春杏脸色变了,终于明白了夫人话里的刀锋,忙点头:“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传话。”
沈棠挥挥手,让她退下。
窗外雨还没停透,滴滴答答顺着窗棂往下滑,留下一道道细长的水痕。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那道湿痕,心里却比窗外更清明。
前世她为侯府遮风挡雨十年,到头来不过是个替人养崽的笑话。她满腔深情、满身规矩,却抵不过赵氏的一滴眼泪、孩子的一句“你不是我娘”、顾明峤的一声冷笑。
“你太理性,不像个女人。”
她那时听了这话,还自责过许久,以为自己真的哪里做得不好。
现在想想,真可笑。
她太理性,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做小伏低,于是她活该失去?
——不,她失去过一次就够了。
这一次,她只做沈棠。
不再当谁的娘,不再替谁遮风。
她只会亲手,一笔一笔地,把她曾吞下去的委屈,都算回来。
第3章:娇养是把刀
顾家小少爷改了乳娘的第三天,便染了点风寒。
不过是一点轻咳,也不发热,只是喝奶慢了些,眼睛红红的,鼻音重。
春杏想抱着哄,被沈棠拦住了。
“叫嬷嬷按时喂,药按方子煎好喝下,别惯了他的毛病。”她语气平静,像说着别家的事,“一哭就有人抱,他以后哭一世你抱不抱?”
春杏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低下头应了。
沈棠坐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绣着荷花纹的手帕。她不是爱绣花的人,从前在娘家也没做过几件针线活,可如今,她愿意拿时间来绣这个东西。慢慢来,一针一线,不慌不忙,像是在缝着什么,也像在剪断什么。
那孩子躺在暖塌上,小脸白白净净,哭累了,终于哑了声音,只发出一点细碎的抽噎。
嬷嬷想抱起拍一拍,却又回头看她。沈棠头都没抬,淡淡道:“拍什么?他是哭给谁看的?”
“夫人,奴婢怕他伤着喉咙……”
“伤就伤着。”沈棠笑了一声,声音轻柔,“要是连点小风寒都扛不住,也就别指望他日后有出息了。”
嬷嬷不敢再说。
春杏觉得脊背发凉。
她从没见夫人这样。以前再冷,也会在夜里起来几次看孩子,亲自喂奶、换褥子、拍哄着睡。她是个天生不爱多话的人,却能在看孩子的时候难得多说几句。
可如今,沈棠什么都安排好了,嬷嬷、药膳、衣裳,一应俱全,却始终不过分靠近。
她把那个孩子,推得很远很远。
像是早已不认得他了。
夜里,春杏悄悄去看孩子。小小的一团缩在锦被里,眼睛睁着,不哭也不闹,安静得像个布偶。她试探着伸手摸了摸额头,还算温热,没有再烧。
她松了口气。
却又心里发堵。
隔日,沈棠请来一位礼教嬷嬷,是她娘家的故人,姓孔。此人嘴角永远抿着,穿着一身深灰粗布衣,不苟言笑。她一进门,便对那乳娘轻声喝道:“衣角没理,抱孩子的姿势也不对,这般粗俗习气,怎配在夫人跟前伺候?”
乳娘吓得连声称是,急忙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孔嬷嬷坐在炕上,不紧不慢地开口:“今日起,学正坐、学闭口、学收手。一个孩子若不知自持,那就是从骨子里养废了。”
春杏站在屋外,听得心口发麻。
孩子才多大啊,连字都不识,就要被教闭口不语?
可她不敢劝。
沈棠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孔嬷嬷一步一步教,竟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坐得好。”她说,“这一身规矩,得打得早,打得深。”
那孩子坐不住,一会儿歪一下,一会儿伸手去抓案上的墨块,孔嬷嬷便冷着脸拿细竹板敲一下桌沿,发出清脆一响。
孩子被吓住了,小手顿住,咬着下唇看着她。
“不许哭。”孔嬷嬷声音不大,却很冷,“规矩里没写哭是出路。”
他没哭。
只是发呆一样地看着案头,像是看不懂这世界忽然变了样。
沈棠却在一旁倒了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聪明的孩子。”她道,“知道害怕,也知道忍。”
春杏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那夜,沈棠坐在灯下看账本,看了很久。
春杏递了杯热水给她,小声问:“夫人不歇一歇?”
沈棠摇头:“我得替他打算周全。他不能走错一步路。”
春杏低着头,嗓音微颤:“夫人,您……恨孩子吗?”
沈棠没回答,只是指尖停在一处账目上,良久才低声道:“他不是我恨的人。”
“那您为何这样对他……”
“因为他是我的刀。”沈棠望着跳动的烛火,声音幽幽,“是我亲手养出来的刀,要反过来捅我一刀的。”
春杏倒吸一口气,差点没站稳。
“那……夫人您还……”
“我不会伤他。”沈棠平静地说,“我会让他活得很好,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念书、习文、养心养性。只是他会长成一个不敢说话、不会思考、事事依赖的温顺废物。”
她眼神沉静,像一汪深潭,“他不需要恨我,也不需要记得我。我只要他一生无用。”
她要的不是孩子的痛。
而是顾明峤的悔。
等有一天,那男人登堂入殿、百官伏拜,却回头看到他亲生儿子连份奏章都读不通,不能提兵、不敢出言、无人敬重……
那才是真正的报应。
她曾用命换来的一切,如今全都还回去。
而孩子……
沈棠抬眼看着那一团沉睡的小身影,眸色一片幽凉。
“他什么都不用懂,懂了才苦。”她轻声说,“只要活着,就够了。”
第4章:白月光入府
赵氏搬入南苑后的第一日,便有好些下人来送东西。
有侯爷赏下的玉佩、锦缎,也有管事嬷嬷带来的两样宫里新制的补药。
赵氏坐在南苑廊下,看着那一堆礼物,面上神情温婉,却隐隐有些恍惚。
这般阵仗,似是宠信的象征,可她却知道,那些嬷嬷在转身时眼神里的打量与冷漠,根本没有一丝敬重,反倒像是看一个“被暂留”的客人。
“姨娘,”贴身的丫头小蕊蹲在一旁,轻声说,“夫人这是什么意思?赏也赏了,礼也送了,却让咱们住这南苑……老爷也不来。”
赵氏低头抚着锦缎,嘴角微弯:“她是个聪明人啊。”
“可她怎么就不怕老爷心疼您?”小蕊不解,“她就不担心您再得宠?”
赵氏轻轻摇头,语气柔得像春水:“她若怕,就不会把我接回来。”
说完这话,她望向庭前那株初夏的梧桐,眼神微凝。
沈棠确实变了。
若是前几年,沈棠怎会这样坦然地接她进府?哪怕表面大度,背地里也少不了几句冷话、几分刁难。
可这次不同。
沈棠待她极温柔、极得体,甚至不动声色地安排妥当——太妥当了。
让她没有借口,没有把柄。
也没有退路。
赵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而沈棠此时正坐在绣楼窗下,手里绣着一幅《折枝梅图》。
针线细密,颜色淡雅。
春杏端了一盏花茶过来:“夫人,赵姨娘今日没出南苑。”
“嗯。”沈棠回得淡。
“只是……”春杏迟疑着说,“前头账房来报,说南苑今日用了上好的乌鸡、东市新进的竹笋,又叫了香料铺的人去调香……姨娘那边,倒是讲究得很。”
沈棠放下绣绷,缓缓擦了擦手:“她要做戏,总得给她布个好台。”
春杏看着她,欲言又止。
“放心。”沈棠垂眸一笑,“再怎么讲究,她住的那处,也不过是外院客房。用得着时,她是侯府的妾,用不着时,她就只是个‘产妇’。”
春杏低声道:“可是老爷若真信她、宠她……”
“那也得她撑得住。”沈棠语气不紧不慢,“一个人,得了宠,又没了分寸,才容易露出真面目。”
“而我等的,就是她露馅。”
说罢,她转头吩咐:“账房那边,月底照旧把赵姨娘的支出账送一份过来。我得帮她看看,是不是花得太过了。”
“是。”
傍晚时分,南苑灯火亮起,赵氏换了一袭杏黄襦裙,扶着小蕊慢慢绕廊散步。
远远地,有丫鬟在院外望了一眼,又匆匆离开。
小蕊低声说:“她们盯得紧,怕是夫人派来看动静的。”
赵氏却笑了:“怕我得宠?怕我使手段?她们怎么不怕夫人太得理了、把我逼到绝路上?”
说着,她目光渐冷:“沈棠,她想看戏,那我偏不让她看。”
“她要等我抖得欢,那我就偏要装得稳。”
“看谁耗得过谁。”
夜深了,沈棠在烛下整理账目,春杏忽然回报:“夫人,赵姨娘派人送了礼来,说是今日多有打扰,略备薄礼。”
沈棠挑眉:“送了什么?”
“江南玉露茶、两瓶沉香,还有一方亲绣的帕子。”
沈棠轻笑:“倒是细心。”
她将那方帕子拿起,手指摩挲着细密的绣纹,帕子一角绣着一株丁香,旁边还缀着一行极细的字:
“丁香空结雨中愁。”
“赵氏真是,心思细腻。”
她将帕子丢回盒中,语气淡淡道:“收着吧。”
春杏一头雾水:“夫人不生气?”
沈棠却笑着看她,眼神静得像井水:“她要送,就让她送。”
“送多了,她会忘了自己是谁。”
第5章:看不见的手
初夏时节,园中桂树开始抽芽,花未开,香已藏。
赵氏搬回南苑不过三日,便察觉了不对劲。
她日日遣人打探孩子的情况,可每次传回来的消息都惊人一致——孩子规矩、安静、听话得不似年纪;衣食住行一应精致周全,连新裁的小衣裳,袖口都绣着细细的梅枝,不染一丝尘泥。
她心里不安,却又无从置喙。
几次想亲自去看看,却总被春杏婉拒于门外:“姨娘别急,夫人说孩子正在学坐姿,怕一打扰又要重学;今日读书太久刚歇下,姨娘若吵醒了怕要心疼……”
那语气极恭敬,态度却分明是拦人。
赵氏一连几日受了冷板凳,终于在第五日清晨趁着后院仆从更替,独自去了东厢。
她是孩子亲生母亲,想见一面,难道还要通禀吗?
可她才走近东厢,就听见里头一片寂静——连以往乳娘哄笑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屏息靠近,隔着一扇虚掩的雕花窗,看见那孩子安静地坐在画案前,一笔一笔描着墨梅,背脊挺得笔直,小小的手紧紧握着细细的狼毫,腕骨都僵直发白。
沈棠坐在一旁,笑容温婉:“画歪了没关系,再画一遍,乖。”
孩子轻轻“嗯”了一声,小脸涨红,似是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赵氏只觉一股冷意直窜脊背。
她的孩子……何时变得这般谨慎了?
她推门而入,沈棠不紧不慢抬头,嘴角仍含着笑:“姨娘来了?”
赵氏强自镇定:“我想带他出去透透气。”
沈棠放下绣帕,轻描淡写:“孩子阳虚,出了点汗,不能再着风了。”
赵氏不甘心,低声急道:“可他这样不说话、不笑,也不闹……不像个孩子了。”
沈棠含笑看她,眼里波澜不惊:“姨娘是想说我教得太严?”
赵氏一滞,嘴唇抿成一线。
她说不出口——她是妾,孩子在沈棠名下,如今说一句“孩子不像了”,就像在指责主母不仁。
沈棠起身,替孩子整理衣襟:“小少爷是侯府世子,自幼自当端规守礼。他将来若要立得住,不该放任。”
说罢,她转头看着赵氏,语气温和得近乎无懈:“您是亲娘,疼他理所应当,我管他,是为他前程。”
那神情坦然至极,像极了良善长嫂对稚弟一番殷勤教养,温柔中却带着让人无从驳斥的正当。
赵氏退了两步,忽然意识到——
她输了。
不是输在宠爱、身份、计谋,而是沈棠太会装。
她用最温柔、最得体的方式,把她从孩子身边隔绝出去,一句重话都没说,却刀刀致命。
她甚至不能质疑。
她不能当众反驳沈棠,不能指责这个孩子被养得太乖、太静、太像个绷紧的提线木偶——否则别人只会说她是个不知感恩、挑剔主母教养的妾妇。
沈棠站定,柔声唤道:“峤儿,喊姨娘。”
孩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怯怯地叫了一声:“姨娘。”
声音轻极了,像怕惊扰谁似的。
赵氏心头发紧。
她伸出手,想抱一抱他。
可孩子却迟疑地看了沈棠一眼,没有动。
沈棠并未阻止,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氏。
赵氏只觉自己像个外人。
孩子的眼神、举止、反应,全都不再属于她。
她忽然意识到,沈棠真正可怕的,不是藏得深,而是明目张胆地把孩子带在身边,一点点,用“规矩”与“教养”剥夺了她的存在感——
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
她到底还是不是这孩子的娘。
当夜,南苑灯灭前,小蕊悄悄回话:“姨娘哭了。一直坐着没说话,衣襟都湿了。”
沈棠正对镜描眉,手势不快不慢:“她该哭的。”
春杏忍不住:“夫人,您……真的一点都不怕孩子记恨?”
沈棠手指微顿,缓缓收起眉笔,语气淡如水:“他若记恨,那说明我教得不够。”
她轻轻一笑,眼底清冷如霜:“他连哭都要我允许,他还会有恨的胆子吗?”
第二日,顾明峤罕见地踏入后院。
他先去了赵氏的南苑,半炷香后,又去了东厢。
沈棠正在教孩子穿鞋,听见通传,吩咐春杏:“把帐册收了,把画折好,别让侯爷看见墨迹太重。”
顾明峤踏进门时,看见的,是一副天伦图景——
夫人温柔拢着孩子的鞋带,孩子乖巧地立在一旁,眼神清澈地看着父亲,喊了一声:“爹爹。”
他怔了怔,忽然觉得这孩子与记忆中那个满地打滚、不肯读书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几日……你教他的?”他问。
沈棠回眸浅笑:“是啊,我想着他将来要继承家业,哪能不懂礼,不守规?”
顾明峤没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孩子的头,却觉那孩子肩头一僵,半天才放松。
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可沈棠起身,拿了本《幼学琼林》递给他:“他最近开始识字,不如侯爷替他读一段?”
顾明峤接了书本,翻开几页,语调淡淡地念了几句。
孩子在一旁立着,不敢出声,也不敢眨眼。
念完后,顾明峤转身就走。
出了门,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孩子仍站在门内,挺直脊背,一动不动。
他忽然有些恍惚。
这个孩子……真的像他吗?
还是更像——沈棠。
沈棠站在窗下,看着顾明峤远去的背影,缓缓起身,将那本书放回原位。
春杏问:“夫人,他会不会察觉?”
沈棠低声道:“他不会。”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被教养得太过完美的儿子。”
“而他还不知道,真正的病,不是骨,而是根。”
第6章:渣夫上位
仲夏初盛,京中热浪翻滚,连夜风都带着灼意。
沈棠坐在书房,披着一件湖蓝色纱衣,发髻松松束着,细汗沾在鬓边未拭。她面前摊着几页奏折副本,案几旁的熏香炉中袅袅青烟,与烛火光晕交织成一片寂静。
她正一笔一划地抄着字,笔锋稳、字体清,不温不火。
春杏轻手轻脚走进来,替她斟了盏清茶,压低声音道:“侯爷今儿回来得更晚了。”
“嗯。”沈棠没抬头。
“奴婢听说,他又去了南苑——赵姨娘新做了凉糕,还亲手绣了件香囊。”春杏忍不住多嘴,“夫人,您不气吗?”
沈棠停了笔,笑了一下:“这点心思,他早就不藏了。气他,不值得。”
她将抄好的文案整齐叠放,封蜡、打包,然后轻轻起身,吩咐道:“明早子时送去前院,记得别惊动人。”
春杏应下,却还是不甘心地撇嘴:“这些折子,明明全是夫人改过的,侯爷不过照着念罢了……他倒是占了光。”
沈棠垂眸,擦净手指:“他心里清楚,是我动的笔,是我改的词。”
“可他不敢说,也不会说。”
春杏不解。
沈棠却轻描淡写:“他说了,便是承认自己坐了我铺的船。那他将来若掉下去,是不是也得认,是我划翻的?”
她话虽轻,可那一字一句,似从唇边落下,便已钉入骨髓。
她没把话说得狠,却叫人听得寒。
这两年,顾明峤在朝中四处游走,不偏不倚,左右逢源,自认姿态高远。可沈棠清楚——他不过是摇摆不定,赌得侥幸。
她娘家沈氏虽已没落,但底子还在,消息灵通。上月送来的密信,写得清楚明白:
“陛下拟重用左相一派,反对者或将清洗。”
而顾明峤——正是站在那条界限上的人。
他的原折中,不明不暗地附和了旧相派系几句,若就此上呈,不过几日,便能叫他在新帝眼中落定“墙头草”一格。
沈棠看得分明,也知他没这个眼力。
所以,她动了笔。
不大幅改,只调了些语气,去掉了几句明显的虚礼,再将两个不合时宜的人名替换为新贵。
看似无意的笔锋,实则一字千钧。
几日后,消息传来:
顾明峤升任礼部侍郎,赐紫袍,准许三日归府谢恩。
侯府上上下下沸腾了。
管事张罗流水宴,赵氏连夜叫人熬燕窝汤,说要在夫君回府那晚亲手奉上。她在南苑新设了灯阵,摆了满庭的合欢花,连屋檐都挂了喜灯。
“合欢花开,夫妻同心。”她眼底发光地说。
可她不知道,这一纸升官诏书,是沈棠一字字换来的;而顾明峤最不愿意面对的,恰是这位正室夫人写下那几笔锋利又温和的字。
当晚,顾明峤果然先去了南苑。
沈棠坐在正厅,沏了茶,一盏未饮,直到茶水凉透,她才缓缓起身回房。穿过回廊时,恰听见南苑欢笑声阵阵,帘下红光晃动,映得墙角一片温情脉脉。
春杏轻声问:“夫人,不叫厨房做点宵夜?侯爷……今晚怕是不来。”
沈棠脚步未停,只淡淡回了一句:“他有人喂。”
语气平静得像一碗温水,温水里,却藏着刀。
三日后,顾明峤才来正房。
一身新制朝服,神色颇有几分春风得意。他将一纸新职封赏递给沈棠:“礼部这边事务繁杂,还得你多帮衬些。”
沈棠接过卷轴,低头一礼:“为夫君分忧,理所应当。”
他似有些愧意,勉强笑了笑:“你一直稳重持家,外头人都夸你贤德。”
“谢侯爷抬举。”她仍是温和得无懈可击,“家中大小事务自当妥帖,不劳夫君挂心。”
“你父亲的书院,近来可还缺人?”
“适才收到信,说是弟弟年后或能调京任职。”
“嗯,”顾明峤点头,“我会打声招呼。”
他转身欲走,却终究未敢问——那些折子副本,她有没有改。
他知道她聪明,有分寸,却也怕听见实情。
他知道自己走这一步,靠的不是政见,也不是胆识,而是一个女人在烛火下悄悄抹去的几个字。
但他不会承认。
他心虚,怕她说出:“你能升官,是我铺的路。”
沈棠目送他离开,面色不动,只低声问春杏:“礼部……离中书省,可远?”
春杏一怔:“那自然不远,都是内阁边上……您是说——”
沈棠笑了笑:“离得近,便好。”
“他若摔下去,我也能看得清。”
当夜,南苑灯火再次通明。
沈棠倚在妆台前,缓缓拭去唇脂,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目光冷静、唇角含笑。
她轻声道:“他以为自己得了权,站上了山头。”
“却不知,这山,是我用泥塑的。”
“越高,越塌。”
第7章:蠢才世子
初夏时节,顾府设了一场家宴。
说是老太太寿辰将至,提前预热,其实是借机让族中几房看看顾家下一代的“继承人”长成什么模样了。
沈棠早知这日必来。
她早早给孩子梳洗打扮,头发束得整整齐齐,穿一身绣金团花小袍,绒边软靴,胸口还挂着白玉锁,铃铛声一响,人就跟瓷胎娃娃似的,软糯得很。
她蹲下身,把孩子的衣角理了理,目光清淡却柔和:“去吧,别怕。”
孩子不过四岁,一张小脸白净干净,走路还带着点婴儿肥的笨拙。他咬着下唇,一步三晃地走入堂内。可才走几步就踩到垫边,“扑通”一下摔倒,哇地哭了出来,哭声响彻整个厅堂。
沈棠站在廊下,未动分毫。
她转头吩咐:“春杏,别去扶,让他自己爬。”
春杏面色尴尬,左右看了看,还是照做了。
厅堂内气氛顿时一滞。
顾家三房的张夫人皱着眉,低声说道:“这都四岁了,还走不利索,也太娇气了。”
老太太本来是笑吟吟的,此时也不由得看了沈棠一眼。
沈棠神色如常,似乎根本没听到旁人议论,只是低头理了理手中的帕子。
一阵尴尬之后,老太太开口:“孩子们都来给太婆婆献个艺吧,看看谁最有出息。”
顾家旁支那几个孩子,一个个都练过的。有的背诗,有的写字,小小年纪,已是气度不凡。就连最小的一个,也能写出一手端正的“顾”字,逗得老太太连声夸“有家风”。
轮到沈棠儿子时,老太太微笑着招手:“棠儿,来,背一首你最喜欢的诗给太婆婆听。”
孩子愣住,眼珠转了几圈,鼓着腮帮子,“不要背诗,我要糖吃。”
“噗嗤”一声,有人笑出了声。
沈棠站在角落,面不改色。
老太太脸上的笑僵了僵,还是顺了孩子的性子:“不背诗也没关系,那你会写字吗?名字会写吧?”
沈棠递上一支小笔。
孩子捏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棠”字,墨迹浓得发黑,像墨团砸上去的,连“顾”都没写出来。
张夫人摇了摇头:“这孩子……是不是先生教得太宽了?”
“听说是沈氏亲自教的。”有人低声说,“大概是太疼孩子了吧。”
“亲生的,自然心疼。可疼归疼,也不能耽误了他将来啊。”张夫人语气虽温和,语意却极重,“大房的嫡孙,怎么能这么没出息?”
沈棠听见这些话,微微一笑。
她想,这些人哪知她教得“宽”不“宽”?她不过是每天让孩子自己玩,笔墨也只是当作玩具丢给他——连认字都只是应付式地教几句唐诗,至于能不能记住,全看他自己。
别人以为她心大,其实她心细如发。
——她是亲手一步步,把这孩子引到平庸的深渊中去。
家宴散后,老太太并未立刻表态。但私下里,却已经有人来探口风。
春杏将话带回来,神色难掩焦急:“夫人,太太那边怕是打算让三少爷家的孩子多来走动……她是不是起了试探的心思?您再不管教少爷点,这世子之位可要……”
“要什么?”沈棠手中针线停下,抬眸看她,“怕他被换掉?”
春杏咬牙点头。
沈棠淡淡一笑,神色冷静得近乎冷漠:“他若被换掉,正好。我落得清净。”
春杏脸都白了:“可、可那是少爷……您亲生的啊……”
沈棠却说:“他是我欠命还命的借口,不是我真要培养的继承人。”
她望向窗外天光,声音轻轻:
“我给他金玉锦衣,是还命;我不给他锋芒才情,是复仇。”
“他若真聪明,若有朝一日能自己走出来,我也不拦。但他若一辈子糊涂、懦弱、无能,那也刚好。”
她笑了笑:“这世子之位,是他们想捧出来的,不是我求来的。现在,他们想换了,也随他们便。反正……我从未想过,要这个孩子,有多强。”
春杏哑口无言。
“记住,”沈棠缓缓抬头,眼神沉如井底,“我要的是——他这一生,都被养在绫罗中,骄纵又无能。”
“这样,他才不会成为……我的仇人。”
第8章:白月光发疯
赵氏到底是忍不住了。
她坐在梧桐院廊下,一只手紧紧攥着帕子,眼神如惊弓之鸟,不敢置信地望着垂首站立的春杏:“你再说一遍?”
春杏声音发颤:“今日习字时,世子连‘顾’字都写错了,老夫子气得当场拂袖而去,说再教他是浪费笔墨。”
赵氏呼吸一滞,捏着帕子的手一阵颤抖。
“怎么可能……他小时候明明最聪明的,一岁识字,两岁背诗,三岁就能画大字——我亲眼见的,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春杏噤声不语。
赵氏忽然起身,裙摆扫起木阶上的尘,目光冷冽:“她是故意的。沈棠这个毒妇,是故意要毁他。”
她一步步往正院走去,怒意在眼底翻涌。
而那头,沈棠正在窗下绣帕。
屋子极静,只听得绣针划过细纱的轻响,细密、缓慢,一针一线缝得极慢。她的神情沉静得仿佛外头风雨与她无关。
门帘一掀,赵氏冲进来,怒意难抑:“沈棠!”
沈棠仿佛早料到她会来,连头也没抬,只淡淡道:“风大,你该披件衣裳。”
赵氏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世子之位是什么你不明白吗?你居然教他写错自己的姓!你居然教他学不会一首诗!”
沈棠终于停下手中针线,慢慢抬头,眼神清冷平静。
“我没有不教。”她说。
“是他不肯学。”
“你胡说!”赵氏眼眶红了,“他小时候那么乖、那么聪明,是你教坏他的,是你亲手毁了他!”
“赵氏。”沈棠站起身,神色不疾不徐,“你若真心疼他,就别把他往刀口上送。你知道顾家是什么人家,那把椅子,有多脏?”
赵氏心口剧烈起伏:“可他是我用命保下来的骨血,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你养成废物!”
沈棠走到她面前,眼神沉静如水:“你口口声声说我毁他,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真心狠,又何必还让他衣食无忧,锦衣玉食?”
“我没毁他。我只是不给他权势的未来。”
赵氏一震。
“他若聪明,他们便拿他当工具;他若平庸,反倒能安生一世。”沈棠看她一眼,语气平静得像在讲一件极平常的事,“我养他长大,不是为了替你争光。”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赵氏声音发颤。
“为了救他。”沈棠低声说。
“顾家人杀人不见血,一旦他显露聪慧,谁都盯着他。你以为他们真想立个能扛事的世子?不,他们只要一个听话的傀儡。”
她的声音缓慢,却字字铿锵。
“我故意让他写错字,是让他懂羞耻;我故意不抱他,是教他自立。赵氏,我用你欠我的命,换他这一世平安,难道你也要来阻我?”
赵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
沈棠转身回到绣架前,继续绣那方白帕。
那帕子上,是几朵含苞未放的梅花,雪白如玉,针脚分毫不乱。
“你若真疼他,就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一辈子庸才。”
“聪明的孩子活不过权谋,愚钝的孩子,才能长命百岁。”
赵氏倚着门框,泪落如雨。
她终于明白,沈棠不是养废他的命,而是斩断他被拿去换前程的那条路。
她说:“你不是狠心。”
沈棠轻声道:“我是怕他活不到长大。”
窗外风起,梅花帘动,绣线在指间轻颤,一针一线缝着的,不只是布,而是命。
第9章:渣夫的崩溃
天边乌云密布,骤雨如注。
京城入秋,阴湿的冷风贴着檐角钻进屋子里,连烛火都带着颤意。
顾明峤站在书房窗前,身上罩着一件青灰色的袍子,整个人嵌在暮色与雨声中,不言不动,像一尊石雕。
他手里攥着那道御旨,纸张因握得太紧,指痕清晰地压出了皱折。
这是今早宣来的。
旨意上不过寥寥数行,却仿佛一刀刀地削着他的根基。
政务移交,实权落空;最要命的是,皇上那句“宜静思过往,暂避锋芒”,宛如钦点软禁。
他一向自负运筹帷幄、雷厉风行,可眼下,他却像是那只被关进笼中的猛兽,空有利爪,再也撕不出血来。
“沈棠……”他低声呢喃,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无人应声。
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像是替天应语,嘲笑着他看不清一个女子的心。
管家轻手轻脚地进来:“侯爷,世子在书房门口,等您许久了。”
顾明峤回过头,脸上的线条僵硬得像石头,他抬手:“让他进来。”
门吱呀一响,一个穿着新制湖蓝长衫的小男孩走进来。他约莫七八岁,皮相是好的,是他顾家嫡血的样子,只可惜,气度一塌糊涂。
他站在顾明峤面前,局促得连个眼神都不敢对上,手里还拿着一页墨迹斑驳的纸。
“父亲……这是今日夫子让我写的字帖,我……我写完了。”
顾明峤接过来看了一眼,眼皮猛地一跳。
“这‘诚’字你写了三遍,全不一样,竟无一个成形?”
男孩眼眶红了,咬着嘴唇,眼神里透出恐惧和无措。
他是真的笨,是真的怕。
顾明峤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头的怒火。
他想起几日前的家宴。
那是朝中几位重臣带了儿孙来访,大家族之间的交往,从来不仅是大人的较量,更是子嗣的明争暗斗。
当别家孩子已能对诗成文,小少爷却站在那里,连“江南可采莲”都背得磕磕绊绊。
一众人表面无异,内里却早已暗笑三分。
那夜,他喝了整整一坛酒。
“你出去吧。”顾明峤挥了挥手,嗓音沙哑。
男孩却迟迟未动,小小的肩膀在轻轻颤抖:“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句话像一根刺,直扎进他胸口最软的地方。
他一瞬间想到了沈棠,那张温和沉静的脸,在雨中冷漠地看着他说:“这孩子聪明极了,可惜——我从不教他聪明,只教他听话。”
顾明峤蓦地笑了,笑容带着几分疯狂和自嘲。
原来,从头到尾,沈棠教会的不是孩子如何继承家业,而是如何做一个“无害”的儿子。
“下去吧。”他喉咙发紧,“回你院子。”
孩子怯怯地退下。
门关上的一刹那,顾明峤坐进太师椅,手一松,那张字帖飘落在地,被风卷着,落进桌下。
雨声愈急,烛火如豆。
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
朝堂上,他被孤立;
后宅中,他被算计;
唯一的儿子,却连承他衣钵都不配。
沈棠那双澄澈冷淡的眼眸,仿佛仍在耳边低语:
“我没有毁你,我只是还你一个你应得的结局。”
他猛地抓过案上的酒壶,一口饮尽,喉头一阵灼痛,酒液滑入胃中,却无法驱散那越来越深的寒意。
夜更深,雨未歇。
这座他曾俯瞰天下的宅邸,如今成了他的囚笼。
他的尊严,他的野心,他的未来,正在一寸寸坍塌。
第10章:沈棠出走
天色还未完全亮透,顾府深宅大院笼着一层薄雾,连院子里的青石板都覆着湿润的光泽。
沈棠站在廊下,望着庭中那株老桂花树,神情平静,像是看尽了前尘往事。
她穿得极素,一件旧青衫,没有半点华贵打扮,发髻松松挽起,只以一根木簪固定。她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里头不过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瓶藏了许久的伤药。
她右手轻轻摩挲着那封和离书,指尖微凉。
那是她写了整整三夜的东西。
写第一遍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写第二遍时,心还是疼;到了最后一遍,她只是默默提笔,没有一丝犹豫。
“夫人,您真的……真的要走吗?”身后,莲枝声音哽咽。
沈棠没有回头,半晌,只淡淡一笑:“我若不走,连喘口气的地方都没了。”
“可少爷……”莲枝眼眶通红,“少爷还小,他离不开您。”
“他已经不小了。”沈棠低声,“更何况,他只记得父亲的责骂,忘了母亲的护。”
她闭了闭眼,声音清冷如霜:“我要让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他慢慢懂。”
莲枝跪在地上,轻轻拉住她衣角:“夫人……您舍得吗?”
沈棠垂眸,看了她一眼,眸色极淡。
“舍不得。”她轻声道,“可再舍不得,也不值当命都搭进去。”
她将那封和离书放在书房那张黄花梨大案上——那是顾明峤最喜欢的案几,如今,却是她放下枷锁的地方。
她不惊动任何人,连厨房都没吩咐早膳。
她知道,顾明峤这几日疲于应对朝中风向,正焦头烂额。
他大概想不到,她会选在这个时候走。
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有机会走得干净彻底,不必再演戏,不必再跪求体面。
沈棠轻步走过中庭时,晨曦正悄悄破雾而来,几缕阳光落在她肩头。
她走到大门前,门口两个值夜的小厮还在打盹,见她忽然走来,连忙站起身,眼神惶恐。
“夫人,您……”
“以后,不必再叫我夫人。”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冷。
她轻轻抬脚跨出顾府正门的那一刻,竟觉得一身轻松。
那座曾是婚礼后象征荣耀的大宅,如今不过是一个困住她半生的牢笼。
她终于走出了囚笼。
没有马车接应,没有侍卫随行,沈棠独自一人往巷口走去。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住在哪、靠什么谋生,也没想好要不要回娘家。
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属于顾府了。
她活着,不是为了谁的光宗耀祖,不是为了替谁教养继承人。
她沈棠,从今日起,步步都为自己走。
第11章:回头已无岸
沈棠离开顾府已有七日。
这七天,她睡得踏实,吃得平常,连呼吸都觉得畅快了些。没有丫鬟在耳边轻声试探她的脸色,也没有婆母一天三顿的明枪暗箭,更没有丈夫那虚伪体贴背后的冷漠疏离。
靠城西这座宅子是她婚前父亲旧日的一位好友留下的,三进的小院打理得十分清净,前后种了些花木,春夏时节里倒也生机盎然。她住在后院,晨起煮粥,傍晚闲坐,偶尔为自己做一件衣裳,像是重新过回了一个“人”该有的日子。
她从没这么清醒地感受到——活着,原来不该是忍受,而是安稳地呼吸,自主地生活。
午后阳光正好。
她坐在廊下剥豆子,莲枝蹲在一旁打理小花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天南地北,像是亲近的姐妹。
忽然,前院传来吵闹声。
莲枝先听见了,蹭地站起来,快步往门口去看了眼,回来时脸色微变,低声说:“夫人,是顾大人和……世子。”
沈棠眉头轻轻皱了皱,手中动作不停,只道:“不见。”
莲枝咬了咬唇,迟疑了下,还是说:“世子跪在门口,说他饿了……想吃您做的鸡汤面。”
剥豆的动作顿住了,豆荚“啪”地折成两截。
她不语,良久,才将手中最后一把豆子抖进小碗里,一粒不剩。
门外,少年跪在青石台阶上。
他穿着一身被雨水打湿的衣裳,膝盖早已沾满了泥水。顾明峤站在他身后,神情比他儿子还狼狈几分,眼里布满血丝,像是连夜未眠。
“沈棠……”他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语气里带着疲惫和痛楚,“我知错了。”
“你若还怨我,就冲我来。孩子……是无辜的。”
门后没有回应。
“他是你带大的。”他声音低哑,“你教他写字、走路、穿衣吃饭……你最疼他了不是吗?”
门内的女子终于动了。
她走到门口,却没开门,只隔着木门,淡淡道:“我疼的,是那个心中还懂是非、懂礼义、懂孝悌的孩子,不是你们养成的、伸手要什么就得给什么的废物。”
顾明峤如遭一击,脸色泛白。
少年闻言,猛地抬头:“我不是废物!我不是……我会学的,我能学好的……”
沈棠没有答话。
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她站在门后,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漠然无波。
她低头看了眼跪着的少年,轻声道:“我曾说过,做人要有骨气,有志气,有底线。你那时怎么回答我的?”
少年哑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让我别管,说你爹会给你安排一切。”
“你说男子无须读书,只要有世子身份,日后一样能高枕无忧。”
“你说娘管得太多,太烦,连个丫鬟都能让她发脾气……”
一句句,都曾是沈棠心头的伤口。如今说出来,她竟没有太多情绪,只剩平静。
“你说的,我都记得。”
“你们选择了权势与依赖,却不愿付出与成长。”她声音冷静,“我早已说过,靠山会倒,人心会变。你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顾明峤终于忍不住,跪了下去:“阿棠,我们错了……你回来吧,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愿意辞官,愿意带你远走他乡——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
沈棠没有说话。
她站在门后,片刻后,将门缓缓合上。
“砰”的一声,将他父子的恳求与悔意,一并隔绝在门外。
那一刻,顾明峤垂下头,终于支撑不住地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
少年哽咽着:“娘……我以后听你的……你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沈棠靠着门,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是没有心。
这个孩子,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是她曾想用全部柔软和耐心去保护的人。但在一次次纵容和偏爱中,他们亲手把一个本该有光的孩子,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是她不愿救,而是他们早已错过了可以救的时机。
门里,沈棠转身走入院中。
阳光穿过槐树枝丫洒在她身上,她脚步不疾不徐,心如止水。
这一世,她再不回头。
第12章:此生只为自己活
门关上的那一刻,沈棠只觉得整个人像被风吹散的尘土,终于落地,扎根,自由了。
她没有回头。
不是不想,是不必。
人生这条路,她已经回头太多次了——那一次次的原谅、妥协、屈服,就像是在拿刀,一点点剜着自己的骨。
这一次,她终于把刀丢了。
顾府后来的事,街头巷尾都有传言。
说顾明峤在朝中失了势,几封弹劾奏本压下来,旧友避之不及,权势尽失,连门前的石狮子都少了往日威风。
说那孩子疯了。
整日抱着空碗嚎哭,嘴里喊着“娘”,可一伸手就打人,眼里只有仇,没了人情。管教的嬷嬷换了好几个,都受了伤,被吓得半夜惊叫。
还有人说,顾明峤也疯了。
朝堂风雨欲来,他白日喝茶如水,夜里饮酒如命,常常一个人坐在沈棠旧日的绣榻前发呆,一坐就是一夜。
可这些都与沈棠无关了。
她搬去了南城的小巷,那是她早年路过时看中的一处院子,狭小却干净,青砖白墙,门口有一棵歪脖子石榴树。
第一天住进去,她就把顾府的衣裳全烧了,连一根发簪都不留。
她亲手缝了新衣服,用棉布做了枕芯,洗净被褥晒了整整两天,阳光香香的。
每天早上,她起得比天光早,提篮去菜市买菜,挑豆腐时还会和小贩拌几句嘴,拎回家的青菜总是带着露水。
她做糕点、香囊,也绣帕子、补童衣,邻里都说她手巧,问她从前是不是贵人。她笑着摇头:“贵人不贵人,吃饭都要自己做。”
她还收了几个女娃来学女红,家里穷得买不起布料,她便从城西布庄拿些边角料,一点点教她们。
那样的日子,不富贵,却干净。
不热闹,却踏实。
她再也不用听哪个婆母长嫂说“顾家人丁兴旺,你要忍”。
再也不会有人逼她跪祠堂,逼她原谅,逼她哄孩子、伺候夫君。
她只为自己活。
而当她真的这样做了,才发现——
原来她不是不会笑,也不是不会活,只是从前没资格。
春去秋来,小院的石榴树结了果。
沈棠拿着细剪,一颗颗地摘,晒干核做香囊。
门口有乞儿来讨饭,她把做坏的点心包起来送出去,小乞儿磕头,说沈姨娘好人有好报。
她轻轻一笑,心想:“但愿吧。”
有一天,城里来了新官,清明刚正,街头贴了不少新政公告,连小贩都得学写字。
邻里人说:“沈姐儿你快去瞧,长得俊,还带了书局来教识字呢!”
沈棠也去了。
她在人群外远远站着,看到那个官员,果真衣袍整肃,目光沉稳,不苟言笑,气度不凡。
可她没上前。
那样的人,与她再无关。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女人了,也不会再想要靠着谁活。
她回了家,煮了壶老姜枣茶,坐在小院里剪香囊,阳光照进来,暖得很。
这日子,不大张扬,却温柔又静好。
多年后,有书生整理京中奇女子故事,听说过她的事,问她一生苦乐如何,是否有怨。
沈棠停下剪布的手,沉吟片刻,只说了四个字:
“熬过去了。”
书生记下,题曰——
《寒枝不语,霜雪自消》。
世人皆叹,那位顾夫人,终成自己命运的主人。
来源:辉姑娘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