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于退休教师王秀英而言,儿子送的那盒双黄莲蓉月饼,是她平淡晚年里最值得骄傲的勋章,承载着一个母亲全部的体面与荣光。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对于退休教师王秀英而言,儿子送的那盒双黄莲蓉月饼,是她平淡晚年里最值得骄傲的勋章,承载着一个母亲全部的体面与荣光。
她将这份甜蜜的珍宝小心供奉,准备向所有人炫耀这份独一无二的孝心。
可一转眼,这份珍宝却被她眼中“越老越糊涂”的老伴李建国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
积压已久的怨气瞬间引爆,她认定这是对自己尊严的终极挑衅。
她决心喊来儿子一家,开一场家庭审判。
可当她最信赖的“法官”赶到,面对她的哭诉与铁证,儿子却并未如她所愿地主持公道。
他长久的沉默后,说出了一句让她如遭雷击的话,瞬间将这场风暴瞬间引向了更深的迷雾之中。
秋老虎的余威还在这个城市里徘徊,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依旧有种懒洋洋的燥热。但空气里,已经开始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提醒着人们,中秋节就要到了。
对于六十五岁的王秀英来说,节日的仪式感,是从儿子李伟提着大包小包回家的那一刻开始的。
门铃响起的时候,王秀英正在厨房里跟一块冬瓜较劲。她耳朵尖,一听那熟悉的“嘀嘀——嘀”两声短促的按铃,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口,脸上已经挂上了那种想掩饰却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
“妈,我回来了。”门一开,李伟高大的身影就挤了进来,手里提着水果、牛奶,最上面的是一盒包装得格外气派的月饼。
“哎哟,你看看你,又乱花钱!家里什么都不缺,你上个班那么辛苦,挣点钱自己留着花,老往家里搬什么?”王秀英一边嗔怪着,一边眼疾手快地接过儿子手里的东西,那双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的眼睛,第一时间就锁定在了那盒月饼上。
金黄色的硬纸盒,上面印着气派的烫金大字——“金尊御品”,下面一行小字是“广式双黄白莲蓉”。王秀英的心,就像被那莲蓉糊了一下,又甜又软。
这正是她最钟意的口味。甜而不腻的莲蓉,裹着两颗咸香流油的蛋黄,光是想想,唾沫星子就在嘴里打转。
“妈,这不快过节了嘛。您就爱吃这个牌子的,我特地去专卖店买的。”李伟换上拖鞋,额头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就你记性好。”王秀英嘴上说着,心里却乐开了花。她把月饼盒捧在手里,像捧着个什么宝贝似的,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盒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盒子,她都舍不得扔,回头能拿来装孙女的零零碎碎。
客厅的沙发上,老伴李建国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到动静,他把报纸往下挪了挪,露出两道浓密的眉毛和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小伟回来了啊。”他的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
“爸。”李伟应了一声,走过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王秀英把月饼“供”在了客厅最显眼的玻璃茶几上,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怎么摆都好看。她已经开始盘算,这盒月饼一共十个,她一天吃四分之一块,配上一杯清茶,能品上好些天。等过两天楼下的张大妈来串门,看见这盒月饼,自己就装作不经意地说:“唉,我家那小子,非要买这么贵的,说我爱吃,拦都拦不住。”那份由儿子带来的体面和荣光,比月饼本身还要甜。
王秀英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勤俭持家了一辈子,一块钱能掰成两半花。年轻时在学校当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认真,家里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爱面子,好强,退休后最大的骄傲就是儿子李伟。李伟有出息,在市里一家大公司当上了中层领导,娶的媳妇张琳也通情达理,孙女乖巧可爱,这让她在老姐妹们面前腰杆挺得笔直。
她把给儿子准备的水果端出来,又去厨房忙活晚饭。李建国依旧坐在沙发上,只是报纸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他的眼神,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茶几上那盒金灿灿的月饼,嘴里还小声地、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王秀英从厨房探出头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把锅铲在锅沿上“当”地敲了一下,没好气地嚷嚷:“看什么看!馋猫!那是儿子特地给我买的,你血糖那么高,医生说的话都忘了?敢偷吃我跟你没完!”
李建国被她一吼,像是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赶紧重新拿起报纸,把脸藏在了后面。可王秀英分明看见,他的眼睛还从报纸的上边缘偷偷往外瞟。
“真是越老越不像话,跟个小孩儿似的。”王秀英在心里嘀咕着,转身继续炒菜。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掩盖了客厅里所有的声音。她完全没把老伴的馋样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年纪大了,嘴巴馋,管不住自己。这半年来,老李身上这种“老小孩”的习气越来越重,王秀英只觉得是“老糊涂”的表现,有时候觉得可气,有时候又觉得有点可笑。
晚饭后,儿子一家人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王秀英把碗筷收拾干净,又把厨房的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总要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才舒坦。最后,她把今天积攒的垃圾打包好,拎在手里。
“我下去扔个垃圾。”她对沙发上的老李说了一声。
老李“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上的戏曲频道,似乎没怎么听见。
王秀英换上鞋,拎着垃圾袋出了门。楼道里静悄悄的,能听到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和小孩的笑闹声。她住的这个老小区,邻里之间都熟悉。刚走到楼下,就碰上了棋牌室的张大妈。
“秀英啊,扔垃圾去?”
“是啊张姐,你这是刚打完牌?”
“可不,今天手气不行,输了两块钱。”张大妈笑着,目光落在了王秀英家的阳台上,“你家小伟今天回来了?我瞅见他车了。”
“是啊,”王秀英的声调立刻提了八度,那种骄傲感油然而生,“这不快过节了,回来看我们,还买了一大堆东西,拦都拦不住。”
“你可真有福气,儿子这么孝顺。”
“嗨,都一样,都一样。”王秀-英嘴上谦虚着,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两人就站在垃圾桶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十来分钟家常,从儿女工作聊到孙辈学习,再到最近飞涨的菜价。直到一阵秋风吹过,王秀英打了个哆嗦,才觉得站得有点久了。
“不跟你说了张姐,我得上去了,老李一个人在家呢。”
“去吧去吧。”
王秀英摆摆手,哼着小曲往楼上走。前后加起来,也就十分钟多一点的功夫。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很安静,只有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
她换了鞋,习惯性地往客厅茶几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茶几上,那只她准备收藏起来的精美月饼盒,此刻正大敞四开地躺在那里。盒子里空空如也,金色的塑料底托被随意地扔在一边,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油乎乎的包装纸和一些金黄色的月饼渣。
而她的老伴,李建国,正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靠着靠垫,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他的嘴角,还明晃晃地沾着一点莲蓉和蛋黄的碎屑。
王秀英感觉自己的血液“嗡”地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了眨,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
十个!整整十个金贵的双黄白莲蓉月饼!她计划着能吃上一个月的宝贝!就她下楼扔个垃圾的功夫,全没了?!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上气。她伸出手指着李建国,指尖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一声尖锐的、变了调的嘶吼冲破了她的喉咙:
“李建国!你……你把月饼全吃了?!”
李建国被她这声嘶吼吓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怒发冲冠的老伴,眼神里竟然没有一丝愧疚,反而充满了无辜和委屈。他咂了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然后含糊不清地回答:
“我……我就吃了一个啊。”
02“一个?!”王秀英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听起来像是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随时都可能断裂。她快步冲到茶几前,指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盒子,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你管这个叫一个?李建国,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里面原来有十个!十个!现在呢?连个渣都不剩了!你跟我说你只吃了一个?”
李建国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眼神里满是困惑。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思考一个极其深奥的难题。他甚至伸出手,把那个空盒子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想从里面再变出几个月饼来。
“奇怪了……”他喃喃自语,“我明明就吃了一个啊,怎么就没了呢?”
他这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彻底点燃了王秀英心中压抑已久的火山。这已经不是一盒月饼的事了。这根导火索,引爆的是她积压了整整数月的怨气和委屈。
“你少给我装蒜!”王秀英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空盒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塑料底托发出一声清脆又廉价的碎裂声。“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见不得儿子对我好!”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伤心的泪,是愤怒和失望的泪。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冤枉却无处申诉的孩子,而眼前这个跟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男人,变得如此陌生和不可理喻。
“我跟着你李建国,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她开始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数落,那些被她强压在心底的陈年旧账,此刻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上个星期!老孙家儿媳妇过寿,我们说好了去参加寿宴。我提前三天就把礼品买好了,用红纸包得整整齐齐,就放在电视柜上,我跟你说了八遍!让你千万别动!结果呢?临出门前,你满屋子找,就是找不到!把家里翻得跟遭了贼一样!最后呢?最后是我在冰箱冷冻室里找到的!跟一堆冻肉放在一起!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我在老邻居面前丢脸!”
李建国靠在沙发上,面对她的控诉,只是缩着脖子,小声辩解:“我……我忘了放哪儿了……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王秀英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还有上个月!燃气公司贴条子催缴费,我把单子和钱都给你,让你下楼去营业厅交一下。多大点事?你拿着单子出门,转悠了一大圈就回来了,钱和单子原封不动地揣在兜里。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说你忘了缴费大厅在哪儿!李建国,你摸着良心说,那个地方我们去了几十年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到!你跟我说你忘了?你就是懒!你就是不想动!”
“我……我那天是有点晕……”老李的声音更低了,像蚊子哼哼。
“晕?我看你是存心气我!”王秀英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对着老李,也像是在对着空气哭诉:“我每天起早贪黑,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把你伺候得像个老爷。你呢?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跟你说话,十句你有八句听不见!让你干点活,你不是忘了这就是忘了那!现在倒好,儿子辛辛苦苦买回来给我吃的月饼,我一口都还没尝,你就给我一口气全吞了!你安的什么心啊你!”
这些话,她憋了很久了。从前的李建国不是这样的。他虽然木讷,不善言辞,但忠厚老实,对她言听计从。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就是这半年,他变了。
变得固执,健忘,有时候还特别幼稚,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处处跟她对着干。她只当他是年纪大了,脾气变怪了,退休后闲出了毛病。她忍着,让着,可今天,她真的忍无可忍了。
那盒月饼,是她向外界炫耀的勋章,是儿子孝心的证明,是她平淡退休生活里的一点甜。可现在,这一点点甜,被她最亲近的人,用最粗暴的方式给毁掉了。
李建国的反应,更是火上浇油。面对王秀英暴风骤雨般的指责,他只是反复地、笨拙地重复着那几句话:“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你就知道骂我。”
这种“死不认错”的态度,在王秀英看来,就是最恶劣的挑衅。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无处发泄,最后只能化作更深的无力感。她觉得,她跟这个男人已经没办法沟通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又一脸倔强的老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这个家,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维持着。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个念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她要找个“法官”,一个能评理的人。而这个家里,最有资格、也唯一能让她信服的法官,就是他们的儿子,李伟。
她要让儿子亲眼看看,他那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父亲,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要让儿子来评评这个理,到底是谁对谁错!
王秀英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从玄关的柜子上抓起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座机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一下一下用力地按着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声,很快被接起。
“喂,妈?”是李伟的声音。
电话一通,王秀英的委屈就像找到了宣泄口,瞬间决堤。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泣不成声。
“妈?妈!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的李伟显然被吓到了,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伟……你快回来一趟……”王秀英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你爸他……他要把我气死了……你买给我的那盒月饼……他……他全给我吃了……一个都没给我留……我跟他说了两句,他还跟我犟……你快回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在她的哭诉里,事情的经过被无限放大,老李的行为被描绘成了一场蓄谋已久的、针对她的恶劣行径。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宣泄情绪,是寻求儿子的站队和支持。
她要开一场家庭审判庭,而被告,就是她的老伴,李建国。
03李伟和妻子张琳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楼的,连敲门都顾不上,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一进门,一股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低气压就扑面而来。
客厅的灯开得雪亮,却照不散笼罩在这个家里的阴霾。王秀英红着眼睛,像一尊受了委屈的雕像,直挺挺地坐在沙发的一角,怀里抱着一个靠枕,一下一下地抹着眼泪。她的老伴李建国,则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拘谨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离她远远的,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
而他们之间,那张光洁的玻璃茶几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月饼的包装纸和碎裂的塑料盒,像一场小型战争的惨烈遗迹,无声地控诉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妈,爸。”李伟喘着气,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看到儿子和儿媳妇,王秀英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拉着李伟的手,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儿子,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妈就要被你爸给活活气死了!”她拉着李伟坐到自己身边,开始了新一轮的控诉,这一次,因为有了听众,她的情绪更加激动,言辞也更加激烈。
“你看看!你看看你爸干的好事!”她用另一只手指着茶几上的狼藉,把那个被她摔碎的空月饼盒推到儿子面前,仿佛那是什么不容辩驳的铁证。
“这是你下午才拿回来的,你亲口说是买给妈吃的!我一口都舍不得动,就下楼扔个垃圾的功夫,他,李建国,就给我全造了!一个不剩!”
张琳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见状连忙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婆婆,柔声劝慰道:“妈,您别生气,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月饼没了,我们改天再给您买一箱,买两箱都行。”
王秀英正在气头上,儿媳妇这种“和稀泥”式的劝解,在她听来格外刺耳。
她一把挥开张琳递过来的纸巾,声音尖锐起来:“这不是月饼的事!琳琳,你不懂!这是态度问题!他心里但凡有我一点,能干出这种事来吗?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小题大做?是不是都向着他?”
张琳被她抢白了一句,脸上露出几分尴尬,求助似的看了一眼丈夫。
李伟的反应,从进门开始就很奇怪。
按照以往的经验,每当父母闹矛盾,他总是第一时间冲上去,一边安抚母亲,一边半开玩笑地“教训”父亲几句,三言两语就能把一场家庭风波化解于无形。
可今天,他没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哄劝母亲,也没有去责备父亲。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听着母亲的哭诉,目光却越过母亲的肩膀,落在了低头不语的父亲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让王秀英都感到一丝陌生。那里面,有心疼,有无奈,有疲惫,甚至还有一种……深深的困惑。
他看了一会儿父亲,又把目光移到茶几那个空空如也的月饼盒上,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种异样的沉默,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王秀英的心里。她原本期待儿子能和她同仇敌忾,一起声讨老李的“罪行”。可儿子的沉默,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和一丝寒意。她误以为儿子也觉得她小题大做,甚至,是在心里默默地偏袒着他的父亲。
这份沉默,像一把锥子,刺破了她强撑的坚韧。她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甚至感到一阵头晕。她指着沙发另一头,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的李建国,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李伟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你爸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你别不说话!你让他亲口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李伟的身上。张琳担忧地看着他,王秀英逼视着他,而李建国,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抬起头,用一种茫然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儿子。
李伟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没有去看盛怒的母亲,也没有去看茫然的父亲。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茶几中央那堆狼藉之上。
他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没有去碰那些油腻的包装纸,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只金黄色的、印着“金尊御品”的硬纸盒盖。
他把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就像一个侦探在检查最关键的证物。他的脸上,那种沉重和无奈的表情,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几乎是荒谬的震惊和不解。
他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然后,他又猛地转向同样错愕的母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后,他用一种沙哑的、艰涩的、仿佛每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调,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屋子瞬间凝固的话:
“妈这……这不可能啊。这盒月饼……我昨天才刚给爸送来一盒一模一样的,他也全吃了。你们……你们怎么又买了一盒?”
0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客厅里那盏老旧的日光灯管,似乎也因为电压不稳而“滋滋”地闪烁了一下,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
王秀英愣在原地,大脑像是被这句话搅成了一锅粥,半天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什么叫“昨天才刚给爸送来一盒一模一样的”?
什么叫“他也全吃了”?
什么叫“你们怎么又买了一盒”?
这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形成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破解的谜团。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可能性,而是一种被欺骗、被愚弄后,自尊心受损的巨大愤怒。
“你说什么?”她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李伟,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你昨天就送了?你送给你爸了?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单独给你爸送东西了?你们父子俩合起伙来瞒着我,是不是?!”
在她看来,这一定是儿子为了替父亲开脱,情急之下编造出来的谎言!一个拙劣的、漏洞百出的谎言!他们父子俩串通好了,一个偷吃,一个打掩护,把她这个操劳一辈子的老妈子当傻子耍!
李伟被母亲的反应惊呆了,他急忙解释:“妈!我没有!我怎么会骗你!我昨天下午下班早,顺路就过来了一趟,爸一个人在家。我亲手把月饼给他的,跟他今天这盒一模一样!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我怎么知道……”
“你胡说!”王秀英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指着李建国,对李伟吼道,“你问他!你亲口问问他!你昨天到底来没来过!”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李建国。
只见老李被这阵仗搞得更加手足无措,他看着儿子,又看看老伴,连连摆手,脸上满是真诚的困惑:“没有啊,小伟,你昨天没来过啊。你今天下午才来的。”他顿了顿,又指了指茶几上的空盒子,努力地为自己辩解,试图厘清这团乱麻,“而且,我也没全吃,我就吃了今天这一个。”
一个说昨天送了,而且也全吃了。
一个说昨天根本没见,而且今天只吃了一个。
一个说儿子在撒谎,一个说老伴在装傻。
王秀英看着眼前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最亲近的男人,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场极其荒诞的滑稽戏。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她不相信老伴。这半年来,他“犯浑”的次数太多了,为了口吃的,撒个谎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她也不敢相信儿子了。儿子那震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装的,可他为什么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难道在他心里,维护他那个“犯浑”的爸爸,比安抚他这个受了委屈的妈妈更重要吗?
“好啊……好啊……”王秀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缓缓地坐回沙发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看着对面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凉,“李伟,妈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了。为了你爸,你都学会联手骗你妈了。”
“妈!我真的没有!”李伟急得满头大汗,百口莫辩。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秀英用尽最后的力气拍了一下沙发扶手,“今天这两盒月饼,总得有个说法吧!总有一个人在撒谎!不是你,就是他!”
张琳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丈夫、婆婆和公公,也彻底懵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该相信谁。这个原本只是因为一盒月饼引发的家庭小矛盾,此刻却演变成了一场无法收场的“罗生门”。
真相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困惑、被背叛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王秀英紧紧地包裹起来。她感觉自己被全世界孤立了。她一手操持起来的家,此刻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充满谎言和欺骗的迷宫,而她,找不到任何出口。
05“好啊,你们父子俩现在是穿一条裤子了!李伟,我算是看透你了!我白养你这么大,你为了给你爸开脱,都学会当着我的面撒谎了!”
王秀英的指责,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李伟的心里。他看着母亲那张因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脸,再看看旁边一脸无辜和茫然,还在小声嘟囔着“我没吃”的父亲,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用一种最温和、最委婉的方式,把那个残酷的真相告诉母亲。他怕她接受不了,怕她那要强的性子会瞬间崩溃。
他和妻子张琳商量了无数次,设想了各种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真相的揭晓,会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狼狈、充满误解和指责的夜晚。
可是现在,他没有选择了。母亲的泪水和不信任,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如果再不说出来,这个家,今天晚上就会被这个荒唐的“月饼疑案”彻底撕裂。
“妈!我没骗你!”李伟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我真的昨天送了一盒!之所以会这样,之所以爸不记得我来过,之所以他今天又把你的月饼全吃了,是因为……是因为他....”
“他病了!他病了你知不知道!”
“病了?”王秀英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吼得一愣,随即冷笑一声,“他能有什么病?我看他就是存心气我的病!身体好得很,吃十个月饼都不带喘气的!”
“不是那种病!”李伟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再也撑不住了,那个压在他心头半年之久的秘密,终于在此刻决堤而出。
“是脑子!是脑子里的病!”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妈,半年前,我就发现爸不对劲了。他老是忘事,刚说过的话转头就问,我带他去医院做了最详细的检查。医生说……医生说爸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
“阿尔……什么?”王秀英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拗口的词语,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张琳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婆婆,声音同样哽咽:“妈,就是……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这四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在王秀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她的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客厅里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儿子的哭喊,儿媳的劝慰,老伴的嘟囔,全都离她远去。她的眼前,开始像放电影一样,飞速地闪过过去半年里的一幕一幕。
——她让老李去缴燃气费,老李拿着单子在家门口转了一圈就回来了,说找不到那个去了几十年的营业厅。她当时骂他:“你就是懒!存心不想动!”
——老邻居的寿宴,她把准备好的礼品包得好好的放在电视柜上,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却在冰箱的冷冻室里找到。她当时骂他:“你就是故意跟我作对,想让我在大伙面前丢人!”
——她做好了一桌子菜,喊他吃饭,他坐在沙发上问:“今天吃什么啊?”饭菜端到他面前,他拿起筷子又问:“今天怎么就一个菜?”她当时气得把筷子一摔:“你眼睛瞎了吗!”
——还有今天,他直勾勾地盯着那盒月饼,像个贪吃的孩子。以及,在她下楼后,他吃掉一个,就忘了自己吃过,于是又拿起一个,再吃掉,再忘记……直到十个月饼全部吃完,在他的记忆里,或许真的,就只是“吃了一个”而已。
那些她眼中的“犯浑”“装傻”“故意作对”“不可理喻”,原来,全都是这个可怕的疾病,发出的求救信号。
而她,一次又一次,用最刻薄的语言,最不耐烦的态度,把这些信号全都当成了对她的挑衅。
王秀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她无法呼吸。她的愤怒,她的委屈,她那自以为是的“家庭审判”,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残忍。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望向沙发另一头的老伴。
李建国似乎完全没听懂他们在争论什么,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就是这场风暴的中心。他只是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很悲伤,儿子在哭,老伴在发呆。他有些不安地搓着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看着眼前这几个他最亲近、却又似乎不认识的人。
悔恨,像潮水一样,瞬间将王秀英淹没。她想站起来,想走过去,想抱抱他,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可是她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
06
客厅里的沉默,像一块厚重的铅板,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伟还在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声音沙哑。他说,医生告诉他,父亲的病,首先会攻击短期记忆,就像一块被反复擦写的黑板,新的字迹刚写上去,马上就会被擦掉,不留一丝痕迹。然后,会慢慢侵蚀到长期记忆,逻辑能力,甚至生活自理能力。
他说,他和张琳之所以一直瞒着,就是怕王秀英性格要强,受不了这个打击。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们多费点心,多担待一些,就能让这个家维持表面的平静,让母亲能晚一天、再晚一天地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王秀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他病了。建国病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四十多年的男人。他还是那个他,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年轻时也是厂里数得着的英俊小伙。可是,她又觉得他无比陌生。他坐在那里,灵魂好像已经飘到了一个她无法触及的遥远地方。
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一直沉默的李建国,突然有了动作。
他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动作甚至有些僵硬。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虽然他根本没有看清上面的时间。然后,他开始整理自己身上那件起了球的旧毛衣,像是要掸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嘴里一本正经地念叨着:
“到点了,不早了,该去厂里上班了。今天车间还有一批新零件要加工,王师傅他们还等着我呢。”
这几句话,他说得清晰而自然,仿佛他不是一个退休了快十年的老人,而是一个正要赶去上工的壮年技术员。
王秀英、李伟和张琳,三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惊得说不出话来。
王秀英的心,被这几句不合时宜的话狠狠地刺痛了。她下意识地就冲了过去,一把拉住老李的胳膊,那力道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一天的转,此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出。
“建国!建国你清醒一点!你不上了!你早就退休了!”她哭着喊道,试图将他从那个错乱的时空里拉回来。
李建国被她拽得一个趔趄,他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紧紧抓着自己不放的女人。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熟悉和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带着戒备和警惕的陌生。
他皱起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就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自己家里的不速之客。
然后,他用一种清晰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礼貌而疏离的口吻,问出了那句将王秀英彻底击溃的话:
“同志,你谁啊?你拉着我干什么?”
“同志,你谁啊?”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一根一根,狠狠地扎进了王秀英的心脏。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
如果说,“阿尔茨海默病”这五个字,之前对她来说还只是一个抽象的、冰冷的医学名词,那么此刻,从她最亲近的人嘴里说出的这句问话,就让这个疾病变得无比具体、无比真实、无比残忍。
他忘了下楼的路,忘了东西放在哪里,忘了自己吃过月饼。
现在,他把她也忘了。
王秀英的手,无力地从李建国的胳膊上滑落。她向后退了两步,被及时扶住她的李伟和张琳搀着,才没有瘫倒在地。
她看着李建国。他还在用那种审视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她,眼神里的戒备,让她心如刀割。那个曾经会在冬夜里,把她冰冷的双脚捂在自己怀里的男人;那个会在她生病时,笨手笨脚地学着熬鸡汤的男人;那个和她吵了一辈子嘴,却也为她挡了一辈子风雨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顶着相同相貌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07从那天晚上起,王秀英的生活,被彻底颠覆了。
“同志,你谁啊?”这句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也成了她新生活的开始。她没有时间再去崩溃和自怨自艾,因为现实的挑战,排山倒海般地向她涌来。
她被迫接受了现实,开始学习如何照顾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起初的日子,是地狱般的煎熬。李建国的病情,像是坐上了滑梯,急转直下。他的世界里,时间和逻辑都成了一团乱麻。
他会在凌晨三点准时起床,穿戴整齐,说要去赶早班的公交车上班。王秀英把他拉回床上,他会愤怒地挣扎,大声嚷嚷着“要迟到了”“要扣全勤奖”。
他会把刚洗干净晾好的衣服,又从衣架上扯下来,一股脑地塞进洗衣机里,然后倒进去半瓶洗洁精,得意洋洋地对王秀英说:“我帮你把活干了。”
他吃饭需要人时刻看着。有时候,他会忘记如何使用筷子,用手去抓滚烫的菜。有时候,他会把饭菜喂给电视机里的人物,弄得屏幕上一片狼藉。
最让王秀英崩溃的,是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脾气,指着镜子里那个和他做着同样动作的“陌生人”破口大骂,骂累了,又会委屈地坐到墙角,说家里进了个坏人。
王秀英,从一个被照顾了一辈子的、有点娇气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全天候的、没有丝毫喘息时间的护工。
她经历了所有照顾者都会经历的阶段:崩溃、绝望、麻木,然后是无尽的自我怀疑。
有好几次,在又一个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深夜,她一个人躲在冰冷的厨房里,咬着自己的手背,无声地痛哭。她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惩罚他们。她甚至想过,要不就听儿子的,把他送到专业的养老机构去。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她舍不得。哪怕他已经不认识她了,可他还是她的老伴,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骂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的人。把他送走,就等于把她这一辈子的念想,也一起送走了。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情绪起伏后,王秀英的内心,反而慢慢地沉淀下来,生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她不再试图去“治好”他,不再执着于把他拉回“正常”的世界。她开始尝试着,走进他的世界。
他半夜要“上班”,她不再强行阻拦,而是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挎包递给他,然后温和地说:“建国啊,今天厂里设备检修,临时放假一天。你看,王厂长刚打来电话通知的。”李建国听了,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乖乖地脱下衣服,回去睡觉。
他把干净衣服扔进洗衣机,她也不再大声呵斥,只是等他走开后,再默默地把衣服捞出来,重新晾好。
她开始有意识地,用一些老物件来刺激他那片已经变得模糊的记忆海洋。
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里面是他们年轻时的所有家当。她翻出一张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指着上面那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一脸灿烂的姑娘,在他耳边轻声说:“建国,你看,这是我。那时候我多俊啊,追我的人从街头排到街尾,最后还是便宜了你这个闷葫芦。”
李建国会凑过来看,眼神依旧是茫然的,但有时候,他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她从网上下载了他们年轻时最爱听的那些革命老歌,《洪湖水浪打浪》、《英雄赞歌》。她陪着他一起听,自己先哼唱起来。有时候,唱着唱着,李建国那混沌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微光,喉咙里也会跟着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她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五花肉,用最传统的方法,细火慢炖,做了一锅他年轻时最爱吃的红烧肉。肉香飘满了整个屋子,李建国像个孩子一样,被香味吸引到厨房门口,眼巴巴地望着。王秀英把肉炖得烂烂的,用勺子一捻就碎,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吃。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琐碎而磨人的努力中,奇迹没有发生,但微光,却在不经意间洒落。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暖暖的。王秀英像往常一样,播放着那首《洪湖水浪打浪》。她一边跟着录音机小声唱,一边给阳台上的花浇水。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唱着唱着,她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个含糊不清,却在努力跟上调子的声音。她惊喜地回头,发现李建国正看着她,嘴巴在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他看着她的眼神,虽然依旧叫不出她的名字,但那里面,有一种她久违了的、全然的依赖和亲近。
王秀英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悲伤,也不是委屈,是喜悦。
又是一年中秋节。
这一年,李伟和张琳吸取了教训,没有再买那种大盒的月饼。王秀英自己去超市,就买了一只双黄白莲蓉月饼。
晚上,她把月饼小心翼翼地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小块,用牙签扎起一块,送到李建国的嘴边。
“建国,张嘴,吃月饼。”
李建国像个听话的孩子,顺从地张开嘴,把那一小块月饼吃了进去。他慢慢地咀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王秀英微笑着看着他,准备再喂他一块。
就在这时,李建国突然抬起头,看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
“……甜……秀英……爱吃……”
这几个字,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王秀英的灵魂。
她愣住了,手里的牙签掉在了桌子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叫她“秀英”了。
他记得,这个味道,是她爱吃的。
在他那片被疾病侵蚀得支离破碎的记忆荒原里,关于她的那一部分,那份最本能的爱和关心,依然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地发了芽。
王秀英再也忍不住,她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老伴”,放声大哭。
故事的结尾,没有发生医学上的奇迹。李建国的病,依旧在不可逆转地向前发展。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糊涂的时间越来越长。
但是,这个家,却在风雨飘摇之后,达成了一种新的、悲伤但又无比坚韧的平衡。
王秀英,彻底接受了老伴的现状。她的爱,也从年轻时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中年时的抱怨争吵,升华成了一种近乎母性的、不求任何回应的本能守护。她不再是那个好强要面子的王老师,她只是李建国的妻子。
一个普通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王秀英搀扶着李建国,在小区的花园里慢慢地散步。李建国的脚步很慢,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来,对着一棵树、一朵花发呆。王秀英也不催他,就那么耐心地陪着他,等着他。
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小区里的老邻居们,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些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同情、好奇和窃窃私语,变成了如今的敬佩、习惯和一声温和的招呼。
“秀英,带建国散步呢?”
“是啊,张姐,今天天气好。”王秀英会笑着回应,笑容平静而坦然。
回到家中,王秀英熟练地帮老李换下鞋子,给他擦脸、洗手,然后扶他到他最喜欢的那个沙发位置坐下。她打开电视,调到他似乎永远也看不厌的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
她忙完这一切,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坐到了他的身边。
李建国安静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光影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跃,他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王秀英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双布满了老年斑、指节因为年轻时干多了力气活而有些变形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掌心干燥,被她握住的时候,手指会下意识地蜷缩一下,像个婴儿。
王秀英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握着他的手,看着电视里上演着她看不懂的悲欢离合。她什么也没说,也不需要说什么。这一握,仿佛就握住了一辈子。
她知道,他可能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他可能已经忘了他们是如何在工厂的联谊会上一眼相中对方。
他可能已经忘了,他们结婚时,他用攒了半年的工资,给她买了一件当时最时髦的红色的确良衬衫。
他可能已经忘了,有一年夏天发大水,他背着怀有身孕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泥泞的土路,去镇上的医院做产检。
他甚至可能已经忘了,他们曾经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过多少次架,也忘了,在每一个她需要依靠的时刻,他那虽然笨拙却无比坚实的肩膀。
他把关于她的一切,关于他们共同拥有的一切,都遗忘在了那个被疾病侵蚀的、迷雾重重的世界里。
王秀英看着他安静的侧脸,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她的心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如水般平静的温柔。
她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句地,像是在陈述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
“建国,你不记得我了,没关系。”
“我记得,就行了。”
“我记得你第一次偷偷牵我的手时,手心里全是汗。”
“我记得你背着我走过的那条泥泞土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我记得我们吵过的每一次架,也记得你为我挡过的每一次风雨。”
“我记得你爱吃的菜,记得你睡觉会打呼噜,记得你看着儿子时那骄傲的眼神。”
“只要我还记得,我们的家,就还在。”
李建国似乎听到了什么,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老伴。他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但他没有躲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纯粹的、没有缘由的笑容。
王秀英也笑了,眼泪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这个笑容或许不代表任何意义,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窗外,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升上了夜空,清冷的、温柔的月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了进来,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相伴一生的老人,和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记忆会消逝,但爱,会成为最后的记忆。
来源: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