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有点什么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
我叫石头,在我们村里,算是个念过几天书,喜欢琢磨事儿的人。
我们村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有点什么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
村里人最看重两件事:红事和白事。
谁家娶媳妇,谁家老人走了,这都是天大的事。事儿大,就得办得体面,而体面,很大程度上就看你家的人缘。人缘这东西,虚头巴脑的,平时看不见摸不着,一到这种时候,就全落在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上——礼金簿。
那本红纸或白纸糊的册子,就是一张人情关系网。你来我往,钱多钱少是个心意,但名字写上去了,就代表着一份认可,一份情分。
可我们家,或者说,我们家族里,有个“异类”。
那就是我二叔,王建国。
“石头,去,把你二叔喊过来吃饭。”我爸蹲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眉头拧成个疙瘩。
“又怎么了?”我问。
“东头老李家孙子今天满月,你二叔又空着手去了。”我爸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声音里满是无奈。
我叹了口气,这事儿,我已经习惯了。
我二叔王建国,是个怪人。
他不是没钱,早些年在外面跑运输,是村里第一批“万元户”,后来年纪大了,就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生意不好不坏,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也不是人品不好,待人接物都挺和气,见谁都笑呵呵的,路上碰到谁家车坏了,他准是第一个上去搭把手的人。
可他就是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村里任何红白喜事,他从不随礼。
一分钱都不随。
人到,茶喝,饭吃,嗑照唠,就是那个红信封,你永远别想从他兜里掏出来。
一开始,村里人还以为他忘了,或者手头紧,办事的东家还会客气地打个圆场:“建国兄弟能来,就是最大的情分了。”
次数多了,大家就回过味儿来了。
风言风语自然少不了。
“王建国那个人,算盘打得精,光吃不吐。”
“什么万元户,我看就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
“以后他家有事,看谁去!”
这些话,我二叔不是没听见,但他跟没事人一样,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有一次我爸实在忍不住了,哥俩在院子里喝着酒,就吵了起来。
“建国,你到底咋想的?这人情往来,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这样搞,以后小军怎么办?村里人戳脊梁骨,你脸上光彩?”我爸脸红脖子粗。
我二叔慢悠悠地呷了口酒,夹了颗花生米,嚼得嘎嘣脆。
“哥,你说的规矩,是啥规矩?不就是互相攀比,打肿脸充胖子吗?今天你随二百,明天我就得随三百,这钱是情分,还是负担?”
他顿了顿,看着我爸,眼神很亮:“我王建国交朋友,看的是人心,不是钱。我人到了,帮着忙前忙后,这不算情分?非得那几张红票子才算?”
我爸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指着他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你……你这是歪理!”
二叔笑了笑,没再争辩。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堂弟小军,也就是二叔的独生子,从小就在这种议论声中长大。他性格跟他爸完全不一样,有点内向,很在乎别人的看法。每次跟着二叔去吃席,他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烧得通红。
二婶呢,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跟二叔红过脸。她懂丈夫的脾气,也懂村里的规矩,就在这两者之间受着夹板气。她总会偷偷摸摸地备下一些鸡蛋、挂面,趁着没人的时候,给办事的东家送去,嘴里还不停地道歉:“他大哥,他大嫂,建国那人就那臭脾气,你们别往心里去,这点东西,算我老婆子的一点心意。”
东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多半是叹口气,把东西收下,然后跟我二婶说几句宽心话。
可谁都知道,这鸡蛋挂面,跟我二叔那本该出现在礼金簿上的名字,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二叔的“规矩”成了村里人习以为常的谈资,像一块河里的石头,虽然硌脚,但大家绕着走也就过去了。
我们都以为,这块石头会一直这么硬下去,直到它自己风化。
直到小军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小军是在外面打工时认识的姑娘,邻县的,人长得水灵,性格也好。两孩子感情到了,就准备谈婚论嫁。
亲家那边第一次上门,二叔二婶自然是最高规格的招待。鸡是现杀的,鱼是河里新捞的,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二叔那天也格外高兴,话也比平时多,拉着亲家公的手,从年景聊到政策,气氛好得不得了。
亲家公对二叔的印象也很好,觉得这个未来的亲家是个实在、爽快的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就绕到了两个孩子的婚事上。
“亲家,你看,俩孩子的事,咱们就定下来吧?”亲家公端着酒杯,满脸笑意,“彩礼、三金这些,我们那边都有个大概的章程,咱们按规矩来就行。主要就是这个婚礼,得办得热热闹闹的,不能委屈了孩子。”
我当时也在场作陪,听到“按规矩来”这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
我下意识地去看我二叔。
二叔脸上的笑容没变,他端起酒杯,跟亲家公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亲家,你放心。”他放下酒杯,声音洪亮,“彩礼、三金,一分都不会少,绝对不会委屈了你家闺女。这婚礼,我也会尽我最大的能力,给孩子们办好。”
亲家公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到时候我们这边的亲戚朋友过来,也热闹热闹。”
一顿饭,宾主尽欢。
送走亲家,二婶的脸立马就垮了下来,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唉声叹气。
小军也坐立不安,搓着手,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从刚才的热闹,变得沉闷压抑。
最后还是我爸,他那天也被请来作陪,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建国,你刚才听见了?亲家说了,要按规矩来,要热热闹闹的。”我爸盯着二叔,一字一顿地说。
二叔像是没听出我爸的言外之意,他点上一根烟,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听见了。不就是办酒席吗?我提前去镇上最好的馆子,定十桌,不,二十桌!保证菜品扎实,让所有人都吃好喝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爸的声调高了起来,“我是说随礼的事!你这么多年在村里是怎么做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现在轮到小军了,你打算怎么办?还跟以前一样,光请客,不收礼?”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小军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衣服里。二婶停下了手里的活,紧张地看着二叔。
二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眼神还是那么倔强。
“对。”他说,只有一个字,但斩钉截铁。
“我王建国的儿子结婚,不靠收礼敛财。谁来,都是客,是情分,我好酒好菜招待。不来,我也不强求。就这么简单。”
“你……”我爸气得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你这是要把小军的脸往地上踩啊!你不在乎,小军呢?新媳妇呢?人家姑娘嫁到我们家,第一天就跟着你丢人现眼?”
“哥,怎么就丢人了?”二叔也站了起来,梗着脖子,“我凭自己本事挣钱给儿子办婚礼,不收别人一分钱,堂堂正正,怎么就丢人了?那些收了礼,回头还得加倍还回去的,就光彩了?”
“你这是死脑筋!”
“你那是老顽固!”
兄弟俩吵得不可开交。
小军终于忍不住了,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爸,就这一次,行不行?就这一次,咱们按村里的规矩来,行吗?算我求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军用这种语气跟他爸说话。
二叔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态度没有丝毫松动。
“小军,人活一辈子,争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是骨气,不是面子。爸这么做,是想让你明白,咱们家的腰杆子,得是直的。”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里屋,把一屋子的沉重和尴尬,都甩在了身后。
那晚,二婶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半宿。
事情很快就僵持住了。
二叔坚持自己的“原则”,谁劝都没用。我爸气得好几天没登二叔家的门。
最难受的是小军。
他夹在中间,一边是固执的父亲,一边是即将过门的妻子和满怀期待的岳父岳母。
女方那边很快就听到了风声。我们村和他们村离得不远,有点什么事,传来传去就变了味。
传到亲家耳朵里的版本是:“王建国那个人抠门得很,不想花钱,准备随便弄两桌饭,把婚礼糊弄过去。”
亲家母当时就打了电话过来,虽然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我们家闺女不是嫁不出去,要是你们家这么不重视,这婚,我看还是再考虑考虑。
这通电话,成了压垮小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对着二叔,第一次爆发了。
“爸!你满意了?你高兴了?为了你那点所谓的‘骨气’,你儿子的婚事都要黄了!”小军的眼泪混着酒气,喷薄而出。
“你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道理里,你管过别人怎么看你吗?你管过我妈受了多少闲话吗?你管过我从小到大是怎么被人指指点点的吗?”
“他们说你铁公鸡,说你没人情味!我跟他们吵,跟他们打架!我说我爸不是那样的人!可现在呢?现在我没话说了!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你只在乎你自己那个可笑的原则!”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二叔心上。
二叔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张总是充满倔强的脸上,露出了茫然和痛苦的神情。
他一辈子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教育儿子要活得有骨气。
可现在,儿子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毁了我的人生。
那种冲击,是毁灭性的。
二婶在一旁哭着拉架,小军说完那些话,也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
那个夜晚,二叔家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我不知道那一夜他们父子俩,他们夫妻俩,到底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第二天一早,我爸接到二叔的电话,电话里,二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哥,你过来一趟吧。帮我……帮我写请帖。”
我爸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声说:“哎,好,好,我马上就去!”
我跟着我爸一起去了二叔家。
二叔家里的气氛还是有点凝重,二婶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小军低着头,不说话。
二叔从柜子里翻出红纸,裁成一张张,又拿出笔墨,放在桌上。
他的手,在碰到笔的时候,微微有些颤抖。
他看着我爸,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哥,我……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这玩意儿,我一辈子没弄过。”
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拿起笔,蘸了墨,开始一张一张地写。
“送呈 张三 先生台启”
“谨定于……”
二叔就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每写好一张,他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像是对待什么珍贵的宝贝。
写到一半,他突然开口,问我爸:“哥,东头老李家,孙子满月,我没去随礼。这次……我给他家送请帖,合适吗?”
我爸写字的笔顿了一下。
“建国,你送了,人家来不来,是人家的事。但你送不送,是你的事。”
二叔沉默了。
他又问:“村西头王大麻子,他爹走的时候,我也没去。他家……要送吗?”
“送。”
“还有……”
二叔一个一个地问,把他这些年“得罪”过的人,都数了一遍。每问一个,他的头就低一分,声音也小一分。
我爸没有不耐烦,每一个都回答他:“送。”
最后,二叔不问了。他看着桌上那一沓写好的请帖,眼神复杂。
他拿起一张,用手指摩挲着上面还未干透的墨迹,喃喃自语:“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二叔,这个犟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了儿子,终于低下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这不是妥协,更像是一种…… belated 的学习。他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重新学习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人情社会的第一课。
请帖送出去了。
二叔和小军一起,一家一家地送。
过程并不顺利。
有的人家,客客气气地接了,说一定到。
有的人家,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讽,阴阳怪气地说:“哎哟,王大哥,真是稀客啊!你家也有办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家不兴这个呢!”
二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笑,把请帖递上去。
最难堪的,是在村西头的王大麻子家。
王大麻子的爹前年走的,二叔当时也是人去了,但没随礼。王大麻子本来就对他一肚子意见。
看到二叔和小军上门,他直接把门一堵,靠在门框上,斜着眼看他们。
“干啥?”
二叔把请帖递上去:“大麻子,小军要结婚了,请你过去喝杯喜酒。”
王大麻子哼笑了一声,没接请帖,反而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自己点上一根,慢悠悠地吐着烟圈。
“王叔,你这就不地道了啊。我爹走的时候,全村老少爷们都来帮忙,都上了礼。你倒好,两手空空来,吃了我们家一顿豆腐饭,抹抹嘴就走了。”
“现在你家有喜事了,就想起我王大麻子了?就想让我把钱给你送过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立刻围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对着二叔他们指指点点。
小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拉了拉二叔的衣角,想走。
二叔却站着没动。
他看着王大麻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他弯下了腰,一个近乎九十度的鞠躬。
“大麻子,之前是我不对。我老汉给你赔不是了。”
周围的议论声一下子小了。
王大麻子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一向硬气的王建国会来这么一手。他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有点不知所措。
二叔直起身,把请帖塞到王大麻子手里,又说了一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叔,就带着你媳妇孩子,过来热闹热闹。”
说完,他拉着小军,转身走了。
一路上,父子俩谁也没说话。
我远远地看着二叔的背影,觉得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那挺得笔直的腰杆,似乎也有些弯了。
我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
他欠了十几二十年的人情债,现在,要开始一笔一笔地还了。
这件事,让我开始重新思考二叔这个人。
以前,我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他是个怪人,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堂吉诃德”。他那些关于“人情不是钱”的理论,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放在我们这个讲究“礼尚往来”的农村社会,就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像一个孤独的战士,对抗着整个村子的风俗习惯。
他以为自己守住的是“骨气”,是一种超脱于物质的纯粹人际关系。
可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人是活在关系里的。
尤其是在农村,这张由亲情、友情、邻里情交织而成的大网,是每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红白喜事上的“随礼”,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维系这张网的仪式。
它不仅仅是钱,它是一种承诺,一种姿态。它在告诉所有人:“你在我的圈子里,你有事,我到;我有事,也希望你到。”
二叔主动把自己排除在这张网之外,享受着一个人的清高。
代价就是,当他最需要这张网来托住他的儿子时,他发现,自己手里一根线都没有。
小军的婚期越来越近,二叔也越来越沉默。
他不再发表那些“高谈阔论”了,每天就是忙着筹备婚礼。他把家里重新粉刷了一遍,院子里的地用红砖铺得平平整整,还特意去镇上请了最好的厨师团队。
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些什么。
他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小军买最好的家电,给新媳妇买最重的金器。他跟我爸说:“哥,钱这方面,不能让亲家看扁了。”
我爸叹了口气:“建国,亲家看的不是这个。”
二叔低着头,没说话。
我想,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再想弥补,就难了。
婚礼前一天,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要在家里摆“待客酒”,招待帮忙的亲戚和邻里。
那天下午,天就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二叔家里,院子里搭起了红色的雨棚,摆了七八张桌子。厨房里,请来的大厨正在热火朝天地忙活着,菜香四溢。
可院子里,却冷冷清清。
除了我们这些最亲的亲戚,比如我爸妈,我大伯一家,就只有两三个跟二叔关系实在铁的老伙计。
七八张桌子,空了一大半。
二叔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站在院门口,不停地看着村口的方向,手里夹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风刮得有点大,吹得雨棚呼呼作响。
二婶在屋里屋外地忙活,但她的眼神,总是不安地瞟向院门口。
小军坐在屋里,陪着几个同学,脸上强挤着笑容,但谁都看得出他的不自在。
我爸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拍了拍二叔的肩膀:“行了,别等了。外面风大,进去吧。该来的,总会来的。”
二叔没动,他固执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天色越来越暗,终于,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雨棚上,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村口的方向,始终没有出现二叔期盼的身影。
那一刻,我看到二叔的肩膀,垮了下去。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过身,对厨房里喊了一声:“开席吧。”
声音沙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那顿“待客酒”,吃得异常沉闷。
雨声,风声,盖过了一切。桌上的人,都埋头吃菜,很少说话。丰盛的菜肴,也变得索然无味。
二叔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
他走到我爸这桌,端起酒杯,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最后只是一仰头,把一杯白酒全灌了下去。
我爸看着他,摇了摇头,也陪着他干了一杯。
整个晚上,二叔喝了很多酒。
他没醉,但眼神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他送出去的那些请帖,大部分,都石沉大海了。
人家用他对待他们的方式,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这比任何指责和谩骂,都来得更沉重。
婚礼当天,天倒是放晴了。
一大早,迎亲的车队就出发了。二叔坚持要用镇上最好的车,头车是辆黑色的大奔。
他想把所有能用钱买到的体面,都给儿子补上。
新娘子接回来了,很漂亮,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可当她看到院子里稀稀拉拉的宾客时,那笑容,明显僵了一下。
小军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才勉强又笑了笑。
吉时到了,婚礼仪式开始。
司仪是镇上请来的,很会搞气氛,说着各种喜庆话。
可不管他怎么卖力,场子就是热不起来。
因为人,实在是太少了。
亲家那边来了五桌人,坐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而我们男方这边,算上所有亲戚,勉强凑了三桌。还有好几张桌子,空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司仪在台上喊:“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祝福这对新人!”
台下响起的,是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我坐在台下,看着这一切,心里堵得难受。
我去看二叔。
他坐在主桌,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努力地维持着笑容。
但他那紧紧握着酒杯,指节都发白的手,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和煎熬。
新郎新娘开始敬酒。
敬到亲家那边,气氛还算热烈。
等敬到我们这边,就显得冷清多了。
小军和新娘子端着酒杯,走到每一桌,说着“谢谢”。他们的笑容,越来越勉强。
我看到新娘子的眼圈,有点红。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环节——收礼金。
按照规矩,家里要设一个账房,专门收礼、记账。
二叔请了我爸去当这个“账房先生”,因为他信得过我爸。
账房桌子就设在院子门口,上面铺着红布,放着一本崭新的礼金簿和笔墨。
可是,从婚礼开始到现在,那张桌子前面,一直冷冷清清。
来的人,大多是至亲。亲戚之间,礼金早就私下里给了二叔二婶,不会在这种场合再走一遍形式。
而那些为数不多的邻里、朋友,坐下之后,就再也没往账房那边去过。
他们人来了,就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礼金?那是别想了。
我爸坐在账房桌子后面,神情尴尬。那本崭新的礼...金簿,摊开着,上面除了我们几家亲戚的名字,就再没有别的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婚宴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二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频频地看向门口的账房,每一次,都带着一丝期望,而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端起酒杯,想喝酒,手却抖得厉害,酒洒出来,湿了衣襟。
亲家公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到二叔旁边。
“亲家,今天这菜不错,厨师手艺可以啊。”他试图缓和气氛。
二叔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亲家,你……你多吃点。”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就在这时,村西头的王大麻子,和他媳妇,拎着孩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喝得满脸通红,显然是在别家已经喝过一轮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王大麻子径直走到账房桌子前,我爸以为他要随礼,赶紧站了起来。
谁知道,王大麻子只是斜着眼,看了一眼那本几乎空白的礼金簿,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哟,王叔,你家这买卖,做得不怎么样啊。这账本,比我脸都干净。”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院子里,却格外清晰。
我爸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二叔“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大麻子。
王大麻子却不看他,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空桌子旁,一屁股坐下,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喊:“老板,上菜!上硬菜!我今天得好好吃一顿,我爹走的时候,都没吃得这么好!”
这话,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二叔的脸上。
二叔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一辈子的骄傲,一辈子的固执,一辈子的“道理”,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环顾四周。
看到的是亲家们探究和怜悯的目光。
看到的是新媳妇强忍着泪水的脸。
看到的是儿子小军那张写满了屈辱和痛苦的脸。
他看到了那些空着的桌子,看到了那本空白的礼金簿。
他所坚持的一切,最终换来的,就是让他最爱的儿子,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成了全村人的笑话。
“噗通”一声。
二叔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不是对着王大麻子,而是对着亲家的方向,对着他儿子的方向。
所有人都惊呆了。
“亲家,对不住!”
二叔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嘶哑,破碎。
“小军,媳妇,是爸对不住你们!”
他把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水泥地,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
“爸!”小军惊呼一声,冲了过去。
二婶也哭着跑过去,想把他拉起来。
可二叔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听到了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这个犟了一辈子的男人,哭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王大麻子,还坐在那里,端着酒杯,手却停在了半空,脸上的醉意和讥讽,也凝固了。
不知道是谁,叹了一口气。
接着,一个老人,是村里的三爷爷,辈分最高,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两张红色的票子,走到账房桌子前,放在了礼金簿上。
“建国这孩子,是犟了点。但心,不坏。”三爷爷的声音苍老而缓慢,“今天是他儿子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能让孩子脸上无光。”
他对我爸说:“记上吧。王老三,二百。”
我爸愣了一下,赶紧拿起笔,用颤抖的手,在礼金簿上,写下了第一个外人的名字。
三爷爷开了头,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之前敬陪末座的几个老伙计,也纷纷站了起来,走到账房,掏出了钱。
“记上,李四,一百。”
“还有我,赵五,一百。”
然后,是王大麻子。
他站了起来,走到账房前,从口袋里摸出五张皱巴巴的票子,拍在桌子上。
“记上,王大麻子,五百。”
他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二叔,眼神复杂,最后,他走过去,一把将二叔从地上拽了起来。
“行了,王叔,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他的声音,依旧粗声粗气,但却没有了之前的尖刻。
二叔被他拉起来,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谢谢……”
“谢个屁!”王大麻子瞪了他一眼,“你还欠我一顿打呢!等今天过了,咱俩再算账!”
说着,他把二叔按回到座位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倒了满满一杯酒。
“今天,不醉不归!”
院子里的气氛,像是解冻了一样,慢慢地活了过来。
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小军和新娘子,重新端起酒杯,挨个敬酒。
这一次,他们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新娘子的眼眶还是红的,但里面,闪着光。
二叔坐在那里,没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混进了酒杯里,被他一起,喝进了肚子里。
那滋味,想必是又苦,又涩,又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吧。
婚宴结束了。
宾客散尽,院子里杯盘狼藉。
一家人默默地收拾着残局。
晚上,二叔把我爸和我叫到了他家。
他从里屋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存折。
“哥,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他把存折推到我爸面前,“你脑子好,记性也好。你帮我算算,这些年,我到底欠了村里多少人情债。”
我爸看着他,没说话。
“一家一家地算,从东头到西头,谁家办过事,谁家我没随礼,都给我记下来。”二叔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婚丧嫁娶,生子祝寿,一样都不能漏。”
“按照现在的行情,只多不少,把这些年欠下的礼,全都补上。”
我爸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好。”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就着一盏昏黄的灯,开始了一项浩大的工程。
我爸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回忆着村里这二十年来的大小事件。
“老李家,大儿子结婚,闺女出嫁,孙子满月,三次。”
“王大麻子家,他爹走那一次。”
“村长家,他嫁闺女,他自己五十大寿,两次。”
……
每说出一件,二叔就在一个小本子上,重重地记下一笔。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握着笔的手,却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
那本不大的笔记本,很快就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事件。
那不是一本账本,那是一本“忏悔录”。
记录着一个男人,因为固执,而错过的二十年的人情冷暖。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
二叔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拿着那个记满了名字的本子,和我爸一起,开始了他的“还债”之旅。
他们没有直接拿钱上门,而是先去镇上,买了很多米、面、油。
第一家,就去了王大麻子家。
王大麻子刚起床,看到二叔他们,愣住了。
二叔没多说话,把两袋大米和一桶油放在他家院子里。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王大麻子手里。
“大麻子,这是补给你爹的。之前是叔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王大麻子捏着那个红包,手足无措。
“王叔,你这是干啥……昨天的事,都过去了……”
“没过去。”二叔摇了摇头,眼神诚恳,“在我这里,没过去。这事,我得做。做了,我心里才安。”
他拍了拍王大麻子的肩膀,没再多说,转身就去了下一家。
一家,又一家。
他们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朝圣。
每到一户人家,二叔都把东西放下,把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然后说一句:“以前是我不对,给你们补上。”
有的人,很惊讶。
有的人,很感慨。
也有的人,推辞着不肯收。
但二叔很坚持。
他说:“你们不收,就是不原谅我。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就不再推辞了。
收下红包,也就意味着,收下了一份迟到的歉意,接纳了一个迷途知返的邻居。
我和小军跟在后面,帮忙搬东西。
我看到小军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阴郁和尴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和轻松。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眼神里,有心疼,但更多的是理解和骄傲。
他的父亲,虽然犯过错,虽然固执了一辈子。
但在最后,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儿子的尊严,一点一点地,亲手捡了回来。
这比任何盛大的婚礼,都来得更有分量。
最后一站,是村里的三爷爷家。
二叔把东西放下,恭恭敬敬地给三爷爷鞠了个躬。
三爷爷没让他给红包,他摆了摆手,让二叔坐下。
“建国啊。”三爷爷眯着眼,看着他,“你知道村里人,为什么叫‘乡亲’吗?”
二叔摇了摇头。
“因为咱们都住在一块土地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就像亲人一样。亲人之间,是需要走动的。你来我往,这情分,才能热乎起来。”
“你以前,把自己关起来了。你觉得那些都是虚的,但你不知道,人活着,有时候就得靠这些虚的东西撑着。”
“钱,是人挣的,也是为人服务的。用在人情上,它就不是一张纸,它是个念想,是个凭证。它证明着,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三爷爷的话,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了二叔的心坎上。
二叔低着头,良久,才抬起来,眼眶红红的。
“三爷爷,我懂了。”
从三爷爷家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二叔站在村口,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释然,有疲惫,也有一种新生。
从那以后,二叔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游离在村子人情世故之外的“怪人”了。
村里谁家有事,他总是第一个到。不仅人到,礼也到。
他会提前去账房,把红包递过去,然后在礼金簿上,一笔一画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王建国。
写完,他会对着账房先生,憨厚地笑一笑。
他还是不怎么会说话,但村里人都知道,王建国,回来了。
他不再跟大家争论那些“人情”和“道理”了。
他开始学着,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
他会跟大家一起,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抽着烟,聊着天,听着东家长西家短。
他的小卖部,也成了村里人聚会的一个据点。
大家有什么事,都愿意去找他商量。
小军和新媳妇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新媳妇很孝顺,经常给二叔二婶买东西,周末就带着孩子回来。
每次回来,小军都会陪着二叔,去村里走走,串串门。
父子俩走在田埂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常常在想,二叔真的错了吗?
他那些关于“骨气”和“情分”的理论,其实并没有错。
他错在,把一个复杂的人情社会,看得太简单了。
他用一种理想化的标准,去要求一个现实的世界,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他不是败给了世俗,他是败给了自己对人性的不理解。
幸运的是,他最终还是懂了。
他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代价是沉重的,但成长,也因此而深刻。
现在,我们村的礼金簿上,再也不会缺少“王建国”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代表着一份礼金。
它代表着一个男人的回归,一个家庭的圆满,也代表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里,那份最朴素,也最珍贵的人情味。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