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旧小区的单元门总是关不严,风一吹就晃荡,发出吱呀的声响。这声音伴随了李叔二十年,久到他有时候会怀疑,这扇门是不是跟他一样,失去了依靠的那一半。
老旧小区的单元门总是关不严,风一吹就晃荡,发出吱呀的声响。这声音伴随了李叔二十年,久到他有时候会怀疑,这扇门是不是跟他一样,失去了依靠的那一半。
李叔姓李名福,六十八岁,住在县城东边老小区三单元五楼。单元楼没电梯,楼道的墙皮脱落了一大片,露出里面发黄的水泥。墙上有人用红漆写着”禁止乱扔垃圾”几个大字,笔画已经模糊。字下面是个塑料垃圾桶,外面沾着不知道谁家的剩饭,招来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打转。
我搬来这个小区已经八年了,认识李叔是因为他家阳台上的仙人掌。一排七八盆,大小不一,有的开着粉色的小花,像娇羞的姑娘。有时候我遛弯经过,就会看见李叔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浇水,那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后来听邻居们说,那些仙人掌是李婶留下的。李婶得了脑溢血,走得突然,连句话都没留下。那年李叔四十八岁,本该是人生最红火的年纪,却戛然而止了所有笑声。
“老李那人,自打老伴走了,话就少了。”王大妈隔三差五地在楼下跟人聊天,内容总离不开小区里的家长里短,“以前还会点头打招呼,现在眼神都是飘的,好像看不见人似的。”
我倒觉得李叔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被看见。有几次下班回来,远远地看到他拎着垃圾下楼,见到楼道里有人,立马缩回家门口,等人走了才出来。
五楼的陈奶奶说,李叔家里连个电视都没有,就一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收音机,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打开,听戏曲频道。“他老伴喜欢听评剧,特别是《花为媒》那一出,他俩当年就是在剧场认识的。”
李叔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趟。去年春节,我在电梯口碰见了背着旅行包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名牌,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一问才知道是李叔的儿子。“我爸那个人,倔得很,不肯跟我去省城住。”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说是熟悉的地方好,这边有他老伴的影子。”
李叔的日子过得简单又规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下楼买早点,通常是一个包子加一碗豆浆。八点到小区的杨树林里散步,九点回家照料他的仙人掌。中午吃什么没人知道,大概是自己随便对付。下午四点听戏,五点去市场买菜,然后不声不响地回家吃晚饭,没人见过他跟别人一起吃过一顿饭。
有人问过李叔为什么不找个老伴,小区里五十多岁的寡妇也不少,条件也都不错。李叔只是笑笑,说:“一辈子够了。”就这四个字,道尽了二十年的孤独与坚守。
楼下的刘婶曾经热心地给李叔介绍过对象,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性格温和,也是一个人住。李叔礼貌地听完,然后说了句让刘婶后悔多事的话:“我老伴走的那天,我跟她说好了,这辈子就她一个。她听不见了,但我记着呢。”
事情的转变是在三天前。那天早上,小区保安发现李叔倒在了杨树林里,脸色煞白,浑身冷汗。120来得很快,把人送进了县医院。消息一传开,几个平时走得近的老邻居都赶了过去。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李叔一个人。医生拿着检查单,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胰腺癌,晚期。”
李叔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医生说的不是他的事。他只问了一句:“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李叔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就穿上衣服准备回家。医生劝他住院治疗,至少能减轻痛苦。李叔摆摆手:“没必要了,回家舒服。”
几个老邻居在走廊上拦住了他,七嘴八舌地劝他住院,还说要轮流来照顾他。李叔难得地笑了笑,说:“我一个人习惯了,不用麻烦。”
回家的路上,李叔走得很慢,像是在欣赏路边的风景。他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前停了下来,买了一串葡萄,是李婶生前最爱吃的那种。摊主认得他,诧异地问:“李大哥,你买葡萄啊?”
李叔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晚上,我下班回来,看见李叔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阳台上的仙人掌依然精神抖擞,有一株甚至开了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亮眼。
第二天一早,小区的微信群里炸开了锅。有人说李叔得了重病,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小区,大家都唏嘘不已。
“李叔那人,虽然不爱说话,但为人厚道,从来不麻烦别人。”
“是啊,去年我家水管爆了,他二话不说帮忙修,也不肯收钱。”
“他对老伴可真是一片痴心,二十年了,连个异性朋友都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突然有人提议:“李叔这辈子没怎么享过福,咱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刘婶第一个站出来:“我问过医生了,李叔身体还能撑一段时间,就是可能会疼,需要人照顾。他儿子忙,咱们这些老邻居能帮就帮吧。”
退休的老张头说:“李叔平时最喜欢看日出了,我听他说过,每次看日出就感觉老伴还在身边。”
就这样,大家商量着制定了一个”陪李叔看日出”的计划。每天早上,都有人去接李叔去东边的小山坡看日出,然后送他回家。
李叔起初不肯麻烦大家,但架不住大家的热情,最后默许了这个安排。
第一天,是老张头去的。天还没亮,他就敲开了李叔的门。李叔已经穿戴整齐,还刮了胡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你这是要去相亲啊?”老张头开玩笑。
李叔难得幽默了一回:“去见老朋友。”
他们慢慢地走到小区东边的山坡上。那里视野开阔,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李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鸡蛋,一包咸菜,还有半个馒头。
“吃早饭?”老张头问。
李叔摇摇头:“等会儿吃。”
天边渐渐亮起来,一开始是淡淡的银色,然后变成金色,最后整个天空都被染红了。李叔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在等什么人。
太阳终于冒出了头,红彤彤的,像个害羞的姑娘。李叔突然说话了,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来了,来了。”
老张头侧耳听,只听见李叔小声说:“看见了吗?今天的太阳特别红。”
过了一会儿,李叔又说:“别着急,我这不是还在吗?咱们有的是时间。”
老张头这才明白,李叔是在跟他的老伴说话。
回去的路上,李叔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甚至哼起了小曲,是《花为媒》里的一段。
第二天,六十岁的王大妈来接李叔。她带了自家做的豆浆和油条。李叔笑着说:“你这是要养肥我啊。”
王大妈说:“瞧你这话说的,人得有点肉,才禁得住折腾。”
他们在山坡上吃着早餐,看着日出。李叔问王大妈:“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王大妈想了想:“我家老头子走的时候,和尚说人死了变成星星。”
李叔点点头:“那挺好,晚上我就能看见她了。”
王大妈看着李叔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此刻竟有些孩子气。
接下来的几天,小区里的人轮流陪李叔看日出。有退休的中学老师,有卖早点的小贩,有年轻的护士,还有社区的工作人员。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和关心,与李叔分享着日出的美丽。
李叔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精神却出奇地好。他开始跟大家聊天,说起他和李婶的故事。原来他们是在一场评剧演出中认识的,当时李叔是剧场的电工,李婶是来看戏的观众。一场《花为媒》,媒和了他们一辈子的缘分。
李叔说,他老伴最喜欢的就是日出,认为那是每天最有希望的时刻。李婶走后,他每天看日出,就是想告诉她,自己还好,她不用担心。
一周后的早晨,轮到我去接李叔。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我有些担心,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李叔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中年女子,想必就是李婶了。
“李叔,该去看日出了。”我轻声说。
李叔抬起头,眼里有光:“今天恐怕去不成了,腿有点不听使唤。”
我说:“没事,我背您去。”
李叔摇摇头:“太麻烦你了。”
我不容分说,蹲下身子:“上来吧,您轻。”
李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趴在了我的背上。他真的很轻,像片羽毛。我背着他,慢慢地走出单元楼,穿过小区,往山坡走去。
路上遇到不少晨练的人,都投来惊讶的目光。有人认出了李叔,纷纷打招呼。李叔笑着回应,那笑容比日光还温暖。
到了山坡上,我把李叔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他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李叔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戒指,款式很旧,但被擦得锃亮。“这是我和她的结婚戒指,她走的时候,我把两个戒指都留下了。”
我不解:“为什么不戴着呢?”
李叔笑了:“她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会亲手把戒指戴在她手上。”
说完,他把戒指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
太阳出来了,照在李叔饱经风霜的脸上。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暖。突然,他睁开眼,指着远处说:“你看,那是不是一只蝴蝶?”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只黄色的蝴蝶在盘旋。这个季节见到蝴蝶并不奇怪,但李叔的反应却异常激动。
“是她,是她来了!”李叔激动地说,“我老伴生前最喜欢黄色的蝴蝶,说它们像会飞的小太阳。”
蝴蝶飞近了,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然后落在了李叔的肩膀上。李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蝴蝶竟然跳到了他的手指上。
李叔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她原谅我了,她知道我马上就要去见她了。”
回去的路上,李叔比来时轻松多了,甚至主动和路人打招呼。到家后,他坚持要给我倒茶,是他珍藏的普洱,说是二十年前李婶买的,一直舍不得喝。
“这茶不知道还能不能喝了,”李叔有些局促地说,“但总归是个心意。”
茶很苦,但有种特别的香气,像是穿越了时光。喝完茶,李叔送我到门口,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补充道:“明天可能就不用来接我了。”
我以为他身体不适,关切地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李叔摇摇头:“不是,是我想自己去。二十年了,也该学着一个人走路了。”
我理解他的意思,点点头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早早地来到了山坡上。远远地,我看见李叔已经坐在那里了,背影挺拔如松。
我没有上前,就在远处看着他。太阳升起来了,金光万丈,照得整个山坡一片金黄。李叔的身影被阳光笼罩,看起来有些模糊,又有些耀眼。
突然,我看见他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影,是个女人的轮廓。两个影子依偎在一起,像是在说着什么。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只剩下李叔一个人的身影了。
那天下午,小区来了一辆救护车。李叔被发现在家中安详离世,脸上带着微笑,手里攥着那个小布包。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叔居然留下了一封信,交代后事。他不要任何仪式,只想葬在当年和李婶看日出的山坡上。
更令人惊讶的是,李叔的家里竟然贴满了日出的照片,有数百张之多。每张照片后面都写着日期和一句话,大多是”今天天气真好”,“今天看见一只小鸟”,“今天想你了”之类的简单句子。
李叔的儿子从省城赶来,看到这些照片,泣不成声。他说,没想到父亲这二十年是这样过来的,每天都在跟母亲”说话”。
丧事从简,按照李叔的遗愿,他被安葬在了山坡上。李叔的儿子提出要给小区老人捐一笔钱,表达对大家照顾父亲的感谢,被婉拒了。
“不用了,”刘婶代表大家说,“李叔生前帮过我们很多,这点事算不了什么。再说了,谁还没个老的时候?”
李叔走后,小区里多了个习惯。每天早上,总有人去山坡上看日出,然后给李叔的坟前放一束野花。那些仙人掌被分给了小区里的居民,据说养活了它们,就能得到幸福。
我分到了一盆,放在阳台上。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想起李叔看日出时的表情,那种期待与平静交织的神情,像是即将与至爱重逢的旅人。
有天早上,我起得特别早,决定去山坡看日出。刚出单元门,就遇到了提着保温杯的王大妈。
“也去看日出啊?”她问我。
我点点头。
“我昨晚做梦,梦见李叔和李婶站在山坡上冲我招手呢,”王大妈边走边说,“让我今天去看日出。”
“我也做了类似的梦,”我有些惊讶,“梦见山坡上开满了花。”
到了山坡上,我们惊呆了。整个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野花,在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只黄色的蝴蝶在飞舞。而在李叔的坟前,站着一对老夫妻,背对着我们,手牵着手,正看着东方的日出。
王大妈惊慌地拽了拽我的袖子:“你、你看见了吗?”
我刚要回答,那对老人就消失了,只留下满山遍野的黄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李叔和李婶的魂灵,但我相信,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已经重逢,一起看着日出,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有人说,真正的爱情是携手一生。我却觉得,李叔的爱更让人动容——即使孤身一人,也要对着日出,讲给心爱的人听。
每一个日出都是新的开始,而李叔,用二十年的坚守,等来了永恒的重逢。
如今,“看日出”成了我们小区的传统。不管春夏秋冬,总有人在那个山坡上等待日出。人们说,在那里看日出特别灵验,能看见心中最想见的人。
我时常想,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子里,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深情。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二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一段感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世上的爱有千万种,而最动人的,或许就是这种默默无言的陪伴与等待。就像李叔给他那些仙人掌浇水一样,不求回报,只为心安。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