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把篾刀“哐当”一声摔在青石板上时,我看见陈爷爷浑浊的眼珠子猛地缩了一下,像被针尖扎了似的。
那把篾刀“哐当”一声摔在青石板上时,我看见陈爷爷浑浊的眼珠子猛地缩了一下,像被针尖扎了似的。
九十三岁的他,背驼得像村口那座老石桥,可手里那根盘得油光发亮的竹拐杖,往地上一顿,半个院子都跟着震。
“不学了!我不学了!”我冲他吼,嗓子眼儿里烧得像吞了炭火,眼泪滚下来,自己都觉得烫。
这三个月,我感觉自己不是来学手艺的,是来这深山老林里渡劫的。村里人背后怎么说我不知道,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快被这个倔得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的老头儿给逼疯了。他们说我是被九十多岁的“”大爷欺负了,可这“欺负”二字,又该从何说起呢?
有时候,最伤人的刀,不是拿在手里的,是藏在话里,藏在眼神里,藏在一个让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沉默里。
我叫林月,二十四岁,美术学院毕业。我不是什么逃离北上广的文艺青年,我就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倒霉蛋。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面试了几家公司,人家要么嫌我没经验,要么觉得我画的东西不值钱。我爸妈劝我回老家考个公务员,安安稳稳的。
我不想。
我骨子里,可能也遗传了我爷爷那点儿不安分的基因。我爷爷是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做的家具能用上百年。我从小闻着刨花香长大,对老手艺有种说不清的亲近。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民俗纪录片里看到了陈爷爷和他做的竹编。那不是普通的簸箕、箩筐,他能用细如发丝的竹篾,编出山水画卷,编出活灵活现的飞鸟走兽。光透过竹编的缝隙洒下来,那影子都带着一股子灵气。
我当时就着了魔。
我觉得,这才是我想做的东西。有根,有魂,有温度。
于是,我背着画板,揣着我所有的积蓄,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又转了两趟班车,最后搭着乡亲的拖拉机,一路颠簸进了这个叫“响水洞”的小山村。
我找到陈爷爷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劈竹子。一把半人高的斧子,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像根稻草。一斧下去,碗口粗的楠竹应声而开,裂口光滑得像镜子。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对襟衫,脚上一双黑布鞋,鞋面上沾着青苔。阳光照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那些皱纹里,好像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我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陈爷爷。”
他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看人,像在打量一根竹子,掂量着是做梁还是当柴火。
“城里来的?”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像两块老树皮在摩擦。
“嗯,”我点点头,把带来的茶叶和点心放在石桌上,“爷爷,我想跟您学竹编。”
他没看那些礼物,只是盯着我,从头到脚。我的T恤,我的牛仔裤,我脚上那双白得晃眼的运动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刚做的美甲上,上面还贴着亮闪闪的水钻。
他没说话,转身回屋,拿出来一个东西,往我面前一扔。
是个小马扎,也是竹子做的,但粗糙得很,像是学徒的练手之作。
“坐上去。”他说。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坐了。
“坐到明天早上。”
说完,他不再理我,继续回去劈他的竹子。斧子起落,竹子开裂,声音清脆又单调。
我当时以为,这是给我的第一个考验。考验我的耐心,我的诚意。我咬着牙,从日头正当中,一直坐到月亮挂上树梢。山里的蚊子又毒又狠,在我腿上叮出一个又一个红包。夜里起了风,凉飕飕的,我抱着胳膊,冻得直哆嗦。
可我一声没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爷爷推开门出来。我站起来,腿麻得像无数根针在扎,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走过来,把我扶起来,不是用手,是用那根竹拐杖,在我胳膊窝下面轻轻一挑。
“手伸出来。”
我把手伸过去。
他抓着我的手,那双手,像鹰爪一样,又干又硬,布满了老茧,捏得我生疼。他仔仔细细地看我的手指,看我的掌心。
“这手,是弹钢琴的,是敲键盘的,”他松开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不是拿刀的。”
“我可以学!”我急了,“我能吃苦!”
他摇摇头,指了指院门口那条蜿蜒的山路。
“回去吧,姑娘。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那一刻,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凭什么就不能学?凭什么城里来的姑娘就不能拿刀?
我不走,就在他家院子门口站着。他不开门,我就站着。他家里的狗冲我叫,我就瞪它。饭点儿,邻居张大娘看我可怜,给我送了碗炒饭。我就蹲在门口的石墩上,一口一口地吃。
到了第三天,门终于开了。
陈爷爷提着一桶水走出来,看都没看我,径直走到院子里的菜地开始浇水。
我跟过去,站在他身后。
“爷爷,您就收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
他浇完水,把水桶放下,转过身,终于正眼看我了。
“想学?”
“想!”我点头如捣蒜。
“行。”他指着院墙角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竹子,“先把那些竹子,都给我劈开。劈成一样宽的条子。”
我看着那堆竹子,又看看他递过来的那把斧子,心里咯噔一下。
但这是他给我的机会,我不能放过。
我学着他的样子,抡起斧子。可那斧子在我手里,重得像块铁砣。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砍下去,斧子偏了,砍在竹节上,震得我虎口发麻,竹子却纹丝不动。
陈爷爷就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闭着眼睛,手里盘着两颗核桃,好像睡着了。
可我知道,他没睡。他的耳朵,比鹰的眼睛还尖。
我一斧,一斧,又一斧。
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钻心地疼。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我不敢停。
我怕我一停下来,他就又会让我走。
从那天起,我的“渡劫”生涯,正式开始了。
第1章 竹刺
劈竹子,只是第一关。
当我终于能把一根毛竹,劈成厚薄均匀的竹片时,我的手上已经缠满了布条。那些新长出来的嫩肉,和粗糙的竹子摩擦,像是被砂纸一遍遍地打磨。
陈爷爷走过来,拿起一片我劈的竹片,对着光看了看,然后,两根手指一搓。
“咔嚓”一声,竹片从中间断了。
他什么也没说,把断掉的竹片扔在地上,又走开了。
我愣在原地,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我的力道不匀,竹子的纤维被我破坏了。
我捡起那两截断片,看着上面参差不齐的断口,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
可我忍住了。
我重新拿起一根竹子,继续劈。
劈完了竹子,是刮青。就是用一把特制的刀,把竹子最外面那层光滑坚硬的青皮刮掉。这道工序,决定了竹篾的韧性和后期的上色。
刀要快,手要稳。力道重了,伤了竹肉;力道轻了,青皮刮不干净。
我的手上,添了无数道口子。最深的一次,刀刃一滑,在我左手食指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疼得“嘶”了一声,赶紧用嘴去吮。
陈爷爷听见了,从屋里走出来,看了我一眼。
“毛毛躁躁。”他丢下四个字,转身回屋,拿了个小瓷瓶出来,倒了些黑乎乎的药粉在我伤口上。
那药粉一沾上血,疼得我差点跳起来。
“忍着。”他说,“这是止血生肌的。以后手上留了疤,就记得这道坎儿是怎么迈过去的。”
从头到尾,他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丝心疼。他的话,比那药粉还扎人。
可奇怪的是,我心里却有一点暖。
至少,他没有再赶我走。
刮完青,是分篾。把厚厚的竹片,分成薄如蝉翼的篾片。这是个精细活儿,全凭手上的感觉。陈爷爷能把一张竹片,分成二十多层,每一层都薄厚均匀。
而我,连分出三层都费劲。不是分得厚薄不一,就是中途直接断掉。
“心不静,气不匀,手自然就抖。”他站在我旁边,像个监工,“你心里想着什么?想着什么时候能编出个东西去卖钱?想着什么时候能出师?”
我被他说中了心思,脸上一热。
我确实着急。我带来的钱不多了,每天看着他用那些我分坏的竹篾,编出精巧的小玩意儿,心里又羡慕又焦虑。我想尽快学会,至少,能编点东西,拿到镇上去卖,换点生活费。
“你这心思,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铜臭味。”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我,“带着这种心思,你一辈子也摸不到竹子的魂。”
“竹子还有魂?”我忍不住顶了一句。
他冷笑一声,拿起一片我分坏的竹篾。
“竹子生在土里,长在风里,骨头是硬的,性子是韧的。你对它好,它就听你的话,你糊弄它,它就跟你撂蹶子。你连它的脾气都摸不透,还谈什么魂?”
他把那片竹篾扔给我。
“什么时候,你分出来的篾,能绕在手指上不断,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说话。”
那段时间,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竹子。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去后山砍最新鲜的竹子。山路湿滑,我摔过好几次,最严重的一次,膝盖磕在石头上,肿得像个馒头。我一瘸一拐地扛着竹子回来,陈爷爷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我吃饭的时候在想竹子的纹理,睡觉的时候在梦里分篾。我的手指,被竹刺扎过无数次,有时候一根细小的刺扎进肉里,自己挑不出来,只能等它慢慢化脓,再挤出来。
那种疼,是细细密密的,一直往心里钻。
村里的张大娘看不下去了,好几次劝我。
“月娃子,你这是何苦哟。陈老倌那脾气,倔了一辈子了,他自己儿子都受不了,跑城里去了,十天半月不回来看他一次。你一个外人,图个啥?”
我笑笑,说:“大娘,我就是喜欢这个。”
喜欢吗?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陈爷爷越是说我不行,我就越是要做给他看。
我开始慢慢理解他说的“竹子的脾气”。
有的竹子性子烈,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来;有的竹子性子柔,吃软不吃硬。每一刀下去,不仅仅是技巧,更像是一种对话。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终于分出了一根细长均匀,绕在手指上也不会断的竹篾。
我拿着那根竹篾,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跑到陈爷爷面前。
他正在打盹儿。
我不敢打扰他,就站在他旁边,静静地等着。
过了很久,他才睁开眼。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竹篾,没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还行。去,把院子里的鸡食喂了。”
我愣住了。
没有表扬,没有肯定,就一句“还行”,然后就让我去喂鸡。
我所有的兴奋和喜悦,瞬间凝固了。我捏着那根竹篾,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委屈,不甘,愤怒……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我转身就走,把那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出来的竹篾,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
第2章 沉默的刀
我冲进厨房,把橱柜里的碗碟弄得叮当响。
晚饭我做得特别咸,炒青菜的时候,我几乎把半袋盐都倒了进去。
陈爷爷端起碗,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着那咸得发苦的青菜,面不改色地吃完了一整碗饭。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堵得慌。
吃完饭,他照例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抽他的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映着他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我收拾完碗筷,也搬了个凳子,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赌气似的看着天上的星星。
谁也不说话。
院子里只有虫鸣和烟草燃烧时发出的“咝咝”声。
“心里有气?”他突然开口。
我没做声,把头扭到一边。
“觉得委屈?”他又问。
我还是不说话,可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他磕了磕烟锅,把烧尽的烟灰倒在地上。
“我十六岁那年,跟我师父学艺。光是磨刀,就磨了整整三年。”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师父说,刀是竹匠的胆。刀磨不平,心就静不了。心不静,就看不见竹子里的纹路。”
“那三年,我每天就是面对着一块磨刀石,从天亮磨到天黑。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比铜钱还厚。我好几次都想放弃,觉得师父是在故意折磨我。”
我悄悄转过头,借着月光,看见他侧脸的轮廓,像山里的岩石一样坚硬。
“直到有一天,我磨好了一把刀,拿给师父看。师父拿刀在自己胡子上一刮,几根胡子悄无声息地断了。他点点头,说,‘行了’。然后,就让我去劈柴,劈了半年。”
我有点惊讶,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说,我的刀磨快了,但我的心火太旺,戾气太重。拿着这样的刀去碰竹子,是糟蹋东西。”他顿了顿,继续说,“他说,手艺,手在先,艺在后。手上的功夫,是磨出来的。心里的功夫,也是磨出来的。急不得。”
我沉默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更糊涂了。
“你是个有灵气的姑娘,”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我能看懂的情绪,那不是严厉,也不是挑剔,而是一种……类似于惋惜的东西,“但灵气这东西,最怕的就是被浮躁给毁了。它像火苗,风大了,就灭了。”
“我让你劈竹子,是让你学着用力。让你刮青,是让你学会耐心。让你分篾,是让你把心沉下来。”
“你今天分出的那根篾,形是有了,可神还在门外头。你只是在跟竹子较劲,不是在跟它商量。”
“跟竹子……商量?”这个词让我觉得很新鲜。
“万物都有灵性。”他说,“你敬它一尺,它才能让你一丈。你什么时候,能从竹子身上,听到它想变成什么东西的声音,你才算真正入了门。”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是我来到这里之后,他跟我说的最多话的一次。
我心里的那股气,不知不觉就散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看见我昨天摔在地上的那根竹篾,被人捡了起来,好好地放在了我的工具旁边。
我拿起那根竹篾,它依旧光滑,柔韧。
我突然觉得,它好像真的在跟我说话。
从那以后,我的心态变了。
我不再急于求成,不再想着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作品。我开始享受这个过程,享受和竹子独处的时光。
我听着刀锋划过竹肉的声音,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竹香。我能感觉到,竹子在我手中,慢慢变得温顺,柔软。
陈爷爷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他让我用最细的竹篾,去编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微型竹篮。那竹篾细得像头发丝,我连拿镊子去夹都觉得费劲。
我失败了无数次。
有时候,编到一半,一根竹篾就断了。有时候,好不容易编好了,收口的时候一用力,整个竹篮就散了架。
我好几次都想把手里的东西扔掉。
可一想到陈爷爷说的“磨心”,我就又把那股烦躁压了下去。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编出了一个像样的。
我拿给陈爷爷看。
他把它放在掌心,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看。
这一次,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说了两个字。
“入门了。”
第3章 陈年旧伤
“入门”,这两个字从陈爷爷嘴里说出来,比我大学毕业时拿到学位证还让我激动。
这意味着,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劈竹子的门外汉了。
他终于肯教我真正的“编”了。
平编、绞编、锁编、插编……各种各样的编法,在他手里,像是变魔术一样。一堆杂乱无章的竹篾,经过他的手,就能变成一个个精巧的器物。
他教我的时候,话依然很少。
他更多的是做给我看。他的手,虽然布满皱纹和老年斑,但却异常地灵活和稳定。每一根竹篾的走向,每一个交错的节点,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看,不是用眼睛看,”他一边编,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要用心记。手走过的地方,心里要有数。这根压几根,那根挑几根,错一根,整个架子就都散了。”
我学得很吃力。
我的眼睛能跟上他的动作,但我的手跟不上。常常是他已经编好了,我这边还是一团乱麻。
他也不骂我,只是把我编错的东西拆掉,让我重新来过。
一遍,两遍,十遍……
有时候,一个最简单的“人”字纹,我都要练上一整天。
我开始明白,这门手艺,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它考验的不仅仅是技巧,更是深入骨髓的记忆和耐性。
除了教我编织,陈爷爷还开始让我接触他那些宝贝工具。
那些刀,每一把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脾气。用来剖竹的叫“破竹”,刀身厚重;用来刮青的叫“清风”,刀刃锋利;用来雕刻的叫“游龙”,刀尖细小。
他让我每天都要磨刀。
“刀不快,人就懒。”他说,“每天摸一摸,跟它聊聊天,它才肯听你的话。”
我渐渐地,能从那些冰冷的铁器上,感受到一种温度。那是陈爷爷几十年来,日复一日抚摸留下的温度。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他们觉得我就是个来体验生活的城里姑娘,待不了几天就得走。现在,他们见了我,会笑着喊我“陈老倌的小徒弟”。
张大娘有时候会给我送些自己家种的菜,跟我拉家常。
“月娃子,你可真是有耐性。陈老倌这辈子,就没正经收过徒弟。他儿子想学,他都嫌他心不静,没教。”
“他儿子?”我有些好奇。我来这么久,只见过他儿子陈建军回来过一次,还是开着车,送了些米和油,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父子俩全程没说几句话,气氛尴尬得很。
“唉,”张大娘叹了口气,“别提了。建军也是个可怜的。小时候,陈老倌教他,那叫一个严。学不会就打,用竹条子抽,那腿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后来建军长大了,就再也不肯碰竹子了,宁可去城里工地上搬砖,也不愿守着这门手艺。”
我心里一沉。
我想起了陈爷爷那双像鹰爪一样的手,想起了他那些比刀子还锋利的话。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张大娘压低了声音,“大概是二十年前吧,陈老倌收过一个徒弟,叫阿亮,是个外地人,手巧,人也机灵。陈老倌喜欢得不得了,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教给他了。”
“那后来呢?”
“后来……那阿亮学成了,就走了。自己出去开了个厂子,用机器做竹编。样子学了个七七八八,卖得还挺火。可那东西,没魂。有一次,一个大老板订了一批货,结果没用多久就散架了,人家找上门来。阿亮就把责任全推给了陈老倌,说是他教的本事不行。那阵子,陈老倌的名声,差点就给毁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肯收徒弟了。”
张大娘的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开始那么排斥我,为什么对我那么苛刻。
他不是在考验我,他是在保护他自己,保护这门他视若生命的手艺。
那道陈年的旧伤,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愈合过。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年轻时的陈爷爷,站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编织,他的身边,围着一群人,都在嘲笑他,说他的东西过时了,不值钱了。
他一个人,像一棵孤独的竹子,在风中挺立着,不肯弯腰。
我从梦中惊醒,外面正下着雨。
我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
陈爷爷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我悄悄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看。
他没有睡,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件没有完成的竹编作品,轻轻地抚摸着。那是一个凤凰的雏形,羽翼繁复,姿态高傲。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件器物,而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我突然懂了。
他守着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在快节奏的时代里,愿意慢下来,用心去打磨一件东西的“匠心”。
而这种精神,比任何技巧都更珍贵。
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即将亲手,把这件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摔得粉碎。
第4章 新芽与枯根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大学同学的电话。
她在一家文创公司做设计,公司正在筹备一个“非遗新生”的项目,向全国征集有现代设计感的手工艺品。
“月月,这可是个好机会!”她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你的竹编那么厉害,随便设计几款,肯定能入选!到时候不仅有奖金,还有可能跟我们公司签约,批量生产!”
批量生产。
这四个字,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我来这里的初衷,不就是想让这门老手艺,被更多人看见吗?如果能和现代设计结合,让它重新走进年轻人的生活,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我动心了。
我开始偷偷地画设计稿。我设计了竹编的灯罩、花瓶、首饰盒,甚至还有手机壳。我保留了传统编织的精髓,但在造型和配色上,融入了很多现代、简约的元素。
我对自己很满意。我觉得,这才是老手艺该有的样子,既有根,又能开出新芽。
我把设计稿拿给陈爷爷看。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正在院子里给一把新的竹椅上桐油。
“爷爷,您看。”我把一沓图纸递到他面前,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他放下手里的油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图纸。
他看得非常慢,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他看完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把图纸重新叠好,递还给我。
“爷爷,怎么样?”我满怀期待地问。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又冷又硬。
“花里胡哨,哗众取宠。”
八个字,像八根冰锥,狠狠地扎进我心里。
“这……这是设计,是创新!”我急着辩解,“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的东西,老样子是卖不出去的!”
“卖?”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着一簇我看不懂的火,“你脑子里,就只有‘卖’这个字吗?”
“我……”
“我教你的,是让你跟竹子做朋友,不是让你把它五花大绑,涂脂抹粉,拉到街上去卖个好价钱!”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竹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你这是在作践它!也是在作践你自己!”
“我没有!”我被他的话刺痛了,也来了火气,“我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竹编的美!它不应该只待在这深山里,它应该被更多人欣赏!时代在变,我们的手艺也应该跟着变!不然,就只能等死!”
“变?”他气得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和失望,“怎么变?用机器压?用胶水粘?为了快,为了省事,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全都扔掉?那还叫竹编吗?那就是一堆没有骨头的垃圾!”
他的话,正好戳中了那个叫“阿亮”的旧伤疤。
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不仅仅是针对我,更是针对那个曾经背叛过他的徒弟,针对这个他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
“那不是垃圾!那是适应市场!”我还在争辩,我觉得自己没有错,“爷爷,您的手艺再好,没人买,没人懂,传给谁去?守着这些老规矩,最后的结果就是失传!”
“失传?”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是失传,烂在我手里,埋进土里,也绝不能让它变成那种不伦不类的东西,丢了祖宗的脸!”
我们俩,就像两根顶在一起的牛,谁也不肯让步。
一个是渴望新生的嫩芽,一个是坚守土地的枯根。
我们都觉得自己有理。
“爷爷,您太固执了!”
“是你太浮躁了!”
“您不理解我!”
“是你忘了本!”
争吵,在那个下午,达到了顶峰。
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爆发了出来。我来这里大半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手上磨出的茧,心里忍着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以为他已经接纳了我,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是几十年的岁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好,既然您觉得我忘了本,觉得我做的东西是垃圾,那我不做了!”我把手里的设计稿,狠狠地撕碎,扔在地上。
“这门手艺,我不学了!”
说完,我转身跑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长长的叹息。
那声叹息,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第5章 一摔两断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行李箱。
画板、颜料、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那本我做了密密麻麻笔记的竹编技法手册。
当我拿起那个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编好的微型竹篮时,我犹豫了。
它静静地躺在我手心,小巧,精致,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我那段时间的心血。
我最终还是把它放进了箱子。
我拉着箱子走出房间,陈爷爷还坐在院子里,背对着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我没有跟他告别。
我怕我一开口,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我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我待了大半年的院子。
走到村口,我遇见了正要去地里的张大娘。
“月娃子,这是……要走?”她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行李箱。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跟陈老倌吵架了?”她拉住我,“小两口吵架都常有,别说师徒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回去跟老倌说句软话,就没事了。”
我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大娘,不是的。我们……我们不是吵架那么简单。”
张大娘看着我,叹了口气,没再劝。
“那你……路上小心点。”
我拖着箱子,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这条路,我来的时候,充满了希望和憧憬。现在离开,却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失望。
我真的错了吗?
我想让老手艺焕发新生,这有错吗?我想让自己的努力被市场认可,养活自己,这有错吗?
可为什么,陈爷爷会那么愤怒?
我走得很慢,心里乱成一团麻。
走到镇上,我买了回城的车票。坐在候车室里,我看着手机里那些竹编的照片,心里空落落的。
手机响了,是陈建军,陈爷爷的儿子。
“林月,你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嗯。”
“你……你别往心里去。我爸那个人,就是那个臭脾气。他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
“他……他其实很看重你。”陈建军在那头犹豫了一下,说,“你走之后,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晚饭也没吃。刚刚,他把那把跟了他五十多年的剖篾刀,给……给摔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那把刀,叫“破竹”。是陈爷爷的师父传给他的,他当宝贝一样,每天都要擦拭,磨砺。他说,刀在,魂就在。
他竟然,把它摔了。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也不开门。”陈建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林月,我知道我不该求你。但……你能不能,回来看看他?我怕他……怕他想不开。”
挂了电话,我拿着车票,呆呆地坐在那里。
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在这里的日日夜夜。
他用拐杖把我从地上挑起来的冷漠,他给我伤口上药时的笨拙,他坐在灯下修补凤凰时的温柔,还有他最后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
我撕碎的,不只是我的设计稿。
我摔碎的,是他对我,对这门手艺未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新芽与枯根的对立。
可我忘了,新芽,本就是从根上长出来的。没有根,哪来的芽?
我太急了。
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就想着要去飞。
我甚至还没有真正理解他口中“竹子的魂”,就想着要去给它套上一个时髦的外壳。
我的“创新”,在他眼里,可能真的就是一种“作践”。
候车室的广播响了,提醒我去检票。
我站起来,看着手里的车票。
车票的另一头,是繁华的都市,是无限的可能性,是我曾经熟悉的世界。
而这里,是深山,是孤独,是一个固执的老人,和一门可能随时会消失的手艺。
我该往哪儿走?
我脑子里,突然响起了陈爷爷说过的话。
“手艺,手在先,艺在后。手上的功夫,是磨出来的。心里的功夫,也是磨出来的。急不得。”
我好像,现在才真正听懂了这句话。
我把车票,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我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第6章 凤凰涅槃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村子时,天已经快黑了。
陈爷爷家院门紧闭,屋里黑着灯,死一般的寂静。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
“爷爷!陈爷爷!开门啊!是我,林月!”我拍着门板,大声喊。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我急了,绕到院墙边,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我小时候爬树的本事还在,三两下就翻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片狼藉。
我撕碎的设计稿,还散落在地上,被晚风吹得四处飘散。
那把叫“破竹”的剖篾刀,断成了两截,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像一具沉默的尸体。
我的心,像被那把断刀狠狠地划了一下。
我冲到他房门口,用力推门。
门从里面反锁了。
“爷爷!您开门!您要是不开门,我就不走了,我就在门口跪着!”我带着哭腔喊。
屋里,传来一声压抑的,苍老的咳嗽声。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门栓才被拉开。
门开了一条缝,陈爷爷站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到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的眼睛红肿着,脸上满是疲惫和悲伤。
“你回来干什么?”他声音沙哑。
“我……”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说出三个字,“我错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爷爷,我不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您别赶我走。您让我留下,继续跟您学。我不创新了,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您怎么教,我就怎么学。我想把您的手艺,原原本本地学下来。”
他还是没说话,但门,又开大了一点。
我趁机挤了进去。
屋里一股浓重的烟味,还有一丝酒气。桌上放着一个酒瓶,已经空了。
他很少喝酒的。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爷爷,对不起。”我低下头。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
他却突然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回来就好。”
就这四个字,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
我把他房间收拾干净,给他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他吃得很慢,吃完后,看着我。
“丫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
“老东西,是该有点新花样。不然,就真没人看了。”他叹了셔气,“只是……我怕。我怕你们年轻人走得太快,把根给忘了。”
“我以前那个徒弟,阿亮,他就是走得太快了。他聪明,学什么都快,可心不稳。他总想着怎么能省力气,怎么能多挣钱。最后,路走歪了,把自己的招牌砸了,也差点把我的招牌砸了。”
“我不是气你创新,我是气你……气你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我怕你,也摔跟头。”
我这才明白,他所有的固执和严苛背后,藏着的是怎样一种深沉的爱护和担忧。
他不是怕我超越他,他是怕我走上歧路,毁了自己,也毁了这门手艺。
“爷爷,我懂了。”我点点头,“以后,我慢慢走,您扶着我。”
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笑意。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从那以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对我,依然严厉。一个动作不对,他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让我返工重做。
但他开始跟我“聊天”了。
他会给我讲,这根竹子,是向阳坡的,性子烈,适合做承重的骨架。那根竹子,是背阴沟的,性子柔,适合做精细的编织。
他会给我讲,他师父的故事,他师爷的故事。
他说,这门手艺,传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八代了。每一代人,都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上一点自己的东西。
“传承,不是一成不变地守着,”他说,“是在根上,长出自己的新枝。”
我把那些被我撕碎的设计稿,一片一片地粘了起来。
我不再急着去实现它们。我把它们压在箱底,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需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我的手上,也长出了厚厚的茧子。我已经能熟练地运用几十种编法,能独立完成一件复杂的作品。
我的心,也前所未有地平静。
一天,陈爷爷把我叫到他房间。
他从一个尘封的木箱里,捧出那个他一直在修补的凤凰竹编。
它已经完成了。
那只凤凰,栩栩如生,羽翼华美,眼神高傲,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每一根羽毛,都由上百根细如发丝的竹篾编织而成,精巧到了极致。
“这是我师父的遗作。”陈爷爷轻轻抚摸着凤凰的翅羽,眼神里满是敬畏,“当年,他编到一半,人就走了。我花了三十年,才敢动手,继续把它完成。”
他把凤凰交到我手里。
“现在,轮到你了。”
我愣住了:“我?”
“给它点睛。”他说,“让它活过来。”
凤凰点睛,是这门手艺里,最高深,也最神秘的一道工序。它不是用颜料画上去,而是用一种特殊的“立体编织”法,编出眼珠的神采。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一旦失败,整件作品就毁了。
“爷爷,我……我不行。”我捧着凤凰,手都在抖。这太贵重了。
“我说你行,你就行。”他看着我,眼神坚定,“去吧。别怕。竹子,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我捧着凤凰,走进了我的工作室。
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仿佛能听见,竹子在我耳边,发出的沙沙声。
那是风的声音,是水的声音,是生命的声音。
我拿起刀,开始分篾。
这一次,我的心,无比地静。
第7章 山谷里的回响
我花了七天七夜,才为那只凤凰,点上了眼睛。
当我完成最后一根竹篾的收尾时,整个人都虚脱了,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我捧着凤凰,走到院子里。
陈爷爷正坐在那把老旧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我把凤凰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凤凰身上。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瞳孔里,仿佛映着光,闪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气。
它真的,活了过来。
陈爷爷慢慢地睁开眼睛。
当他看到那只凤凰的眼睛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像是不敢相信。
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过了很久,很久。
他转过头,看着我。
那双看过近一个世纪风雨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我,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
我出师了。
后来,我把那只凤凰,连同我那些修改了无数遍的设计稿,一起寄给了我那位在文创公司的同学。
几个月后,我接到了电话。
那只凤凰,在“非遗新生”的展览上一亮相,就震惊了所有人。它获得了那次比赛的最高奖项。
我的那些现代竹编设计,也被一家知名品牌看中,他们希望能和我合作,推出一个联名系列。他们承诺,会采用最传统的手工制作,绝不为了产量而牺牲品质。
所有的好消息,接踵而至。
我把这些告诉陈爷爷。
他听完,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又去侍弄他的那些竹子了。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我知道,那天晚上,他偷偷地,把他珍藏了多年的那瓶好酒,拿出来喝了一小盅。
合作谈得很顺利。
我没有离开响水洞。我用第一笔合作金,在村里建了一个竹编工作室。
我请了村里几个手巧的婶子、嫂子来帮忙。我把最基础的工序,比如劈竹、刮青,手把手地教给她们。
我成了她们的“林老师”。
我突然明白了陈爷爷当年的心情。
教别人,比自己做,要难得多。你需要十二分的耐心,和一颗愿意倾囊相授的心。
陈爷爷,成了我工作室里,最特殊的一位“技术顾问”。
他每天都会背着手,在工作室里溜达一圈。
看到谁的竹篾分得不均匀,他会走过去,拿起刀,亲自示范一下。
看到谁的编法错了,他会用拐杖,轻轻地敲敲对方的手背。
他话依然很少,但每个人,都对他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工作室的订单越来越多,村里人的生活,也因为这小小的竹子,而慢慢地发生了改变。
那些曾经只能当柴火烧的竹子,现在成了能换来收入的宝贝。
村子里,又重新响起了清脆的剖竹声。
那声音,像是山谷里的回响,悠长,而又充满了希望。
一个周末,陈建军开着车回来了。
这一次,他不是送米送油,而是带回来了他的儿子,陈爷爷的曾孙,一个虎头虎脑的十岁小男孩。
“爸,让小虎跟您住几天。城里太闹了,让他来山里,静静心。”陈建军说。
陈爷爷看着那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曾孙,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小男孩对工作室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他拿起一根竹篾,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编着。
陈爷爷走过去,没有骂他,而是蹲下身,握着他的小手,带着他,把那根竹篾,穿过经纬。
“爷爷,这个真好玩。”小男孩说。
“想学吗?”陈爷爷问。
“想!”小男孩用力地点头。
陈爷爷笑了。
那笑声,在院子里回荡,爽朗,而又充满了暖意。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明白。
所谓传承,或许并不是要教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而是,点燃一颗火种。
让它,在不同的时代,用不同的方式,继续燃烧下去。
至于村里人后来怎么说,我也不太在意了。
他们或许还在说,那个城里来的姑娘,被一个九十多岁的“”大爷“欺负”了好几年。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得到的,是什么。
他用最严苛的方式,磨掉了我的浮躁,教会了我专注和敬畏。他用最沉默的守护,给了我最坚实的依靠。
那不是欺负。
那是一个手艺人,倾其一生,所能给予的,最笨拙,也最珍贵的馈赠。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我刚来时,他问我的那句话。
“这手,是弹钢琴的,是敲键盘的,不是拿刀的。”
现在,我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薄茧,甚至有些粗糙的手。
我想,我终于可以回答他了。
这双手,是拿刀的。
它握着的,是竹子的魂,是一个老人的嘱托,和一段,在时光里,慢慢生长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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