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陈大江,把我叫到堂屋中央,我娘也坐在一边,手里搓着围裙角,一脸惶然。
我爹决定贷款养鳖那年,我十一岁。
我爹,陈大江,把我叫到堂屋中央,我娘也坐在一边,手里搓着围裙角,一脸惶然。
他清了清嗓子,那双常年被田里泥水泡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那天却异常地亮。
“我决定了,把家里这几亩水田,还有这老房子,都抵给信用社。”
我娘手里的围裙“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大江,你疯了?”
我爹没理她,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借钱,盖水泥池子,我们家……养鳖。”
“养鳖?”
这两个字像一颗石头,砸进了我们家那口平静了几十年的老井里,激起的不是水花,是全村人的唾沫星子。
清水湾,我们这个村,祖祖辈辈都是靠水吃饭。要么种稻,要么摸鱼。我爹是个好庄稼人,也是个好渔夫,可他从来不是个生意人。
他嘴笨,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见了村长都习惯性地哈着腰。
这样一个人,要去贷款,还是养那种金贵得碰都不敢碰的甲鱼,这在清水湾村民眼里,比天上下红雨还稀奇。
消息像长了腿的鸡,一天之内就飞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
傍晚,我去村口小卖部打酱油,一群光膀子的大老爷们正凑在槐树下乘凉。
领头的是村长福贵叔。
他看见我,招了招手,笑得一脸褶子:“小驰,过来。”
我捏着酱油瓶,挪了过去。
福贵叔蒲扇似的大手在我头顶上揉了揉,声音却不是对着我说的,而是扬着,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小驰啊,回去跟你爹说,人得本分。咱是泥腿子,就干泥腿子的活。那金元宝,是城里人玩的,咱摸不得,烫手。”
旁边一个叫陈三的懒汉,吐了口瓜子皮,阴阳怪气地接话:“福贵哥,你这就不知道了。人家大江要去当老板了,以后小驰就是‘少东家’,还打什么酱油啊。”
“哈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
那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我耳朵里,一路刺到心里。
我十一岁,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作“羞耻”。
我的脸涨得通红,抓着酱油瓶的手指节都发白了。
我没说话,转身就跑。
酱油洒了一路,回到家,瓶子都快空了。
我娘看着我身上的酱油渍,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抬手就要打我。
我爹拦住了她。
他蹲下来,用他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一点点擦掉我脸上的泪痕和灰。
“爹。”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嗯。”他应着,声音很低,像从胸腔里闷出来的一样。
“他们都笑话我们。”
“让他们笑。”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了窗外,那里是我们家的几亩水田,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驰子,你记着,笑声是虚的,只有吃到肚子里的饭,才是实的。”
那时候,我还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爹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
但他走路的步子,却比以前更重,更稳。
每一步,都像踩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贷款的过程,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我爹不识几个字,所有的表格都是信用社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信贷员帮着填的。
我跟着他跑了好几趟镇上,每次都看见他陪着笑脸,给人家递烟,说尽了好话。
那个信貸员每次都把那“红梅”烟夹在耳朵上,却从不点燃,嘴里说着一套套我们听不懂的词。
“风险评估”、“抵押物价值”、“还款能力测算”……
我爹听不懂,但他会点头,会说“是是是,您说得对”。
我娘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跟我爹吵。
“大江,算了吧。咱把钱还回去,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非要去折腾那个,万一赔了,我们娘俩住哪儿去?”
我爹坐在床沿上,就着月光,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旱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很少跟我娘吵架,那天也没有。
他只是在抽完最后一锅烟后,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说了句:“翠兰,信我一回。”
就这么一句。
我娘不说话了,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钱,最终还是贷下来了。
三万块。
在1998年,对于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民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爹把那一沓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钱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我们一家三口,围着那沓钱,谁也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空气里那种既兴奋又恐惧的颤抖。
那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也是我们家压在悬崖边上的最后一块石头。
动工那天,我们家成了全村的焦点。
挖土机轰隆隆地开进稻田,推倒了翠绿的秧苗,挖出一个个巨大的深坑。
村里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聚在田埂上,像看大戏一样看着我们家。
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嘲讽。
“啧啧,这陈大江是真下血本了。好好的稻田,就这么给糟蹋了。”
“他懂个屁的养鳖,我活了六十年,就没见过这么养的。那鳖是那么好伺候的?”
“等着瞧吧,不出一年,这水泥池子就得用来腌咸菜。”
福贵叔也来了,他背着手,皱着眉,绕着工地走了三圈。
最后,他走到我爹面前,痛心疾首地说:“大江啊,你这是把钱往水里扔!听叔一句劝,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这土填回去,明年还能种一季稻子。”
我爹满身是泥,正和工人们一起抬水泥。
他直起腰,抹了把汗,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福贵叔,谢您关心。我这人犟,不撞南墙不回头。”
福贵叔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重重地“哼”了一声,甩手走了。
“不识好歹!”
那段时间,我在学校的日子也不好过。
村里的孩子,学着大人的口气,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鳖老板”。
他们当着我的面,学鳖伸脖子的样子,逗得哄堂大笑。
有一次,陈三家的儿子,比我高半个头,抢了我的书包,扔在地上,用脚踩着,说:“鳖老板,你家的鳖什么时候烧给你爹吃啊?怕是等到你爹破产了,那鳖还不够塞牙缝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像一头小牛一样冲了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们俩从教室里打到走廊上,最后双双被老师拎到了办公室。
那天回家,我脸上挂了彩,衣服也扯破了。
我以为我爹会骂我,甚至会打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拿了红药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伤口。
红药水很疼,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疼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更轻了。
“驰子,别人打你,你不能光站着挨打。但你也要记着,拳头,是最后才用的东西。能用脑子解决的,别用拳头。”
他又说:“等我们家的鳖养大了,卖了钱,爹给你在镇上买个新书包,比他们所有人的都好。”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和他眼里的红血丝,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重重地。
鳖池建了三个月。
十二个四四方方的水泥池子,像十二块巨大的豆腐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我们家屋后。
我爹还在池子周围砌了高高的围墙,装了铁丝网。
村里人又有了新的笑料。
“看,陈大江这是防谁呢?防贼?谁会偷他那几只小王八?”
“他是防着自己,怕自己哪天想不开,跳进去跟鳖作伴吧!”
我爹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他从邻省一个有名的养鳖场,用高价买回了一批鳖苗。
那些小东西,只有硬币大小,墨绿色,在水里游得飞快。
我爹把它们当成了宝。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清理池子,换水,观察水温。
为了给鳖苗配有营养的饲料,他把鱼肉、螺蛳肉剁成糜,混上玉米粉,自己一样样地试。
有一次,他为了尝饲料的咸淡,自己竟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我娘看见了,又气又心疼,骂他:“你真是疯魔了!人吃的都没这么精细,你给那群畜生吃这么好!”
我爹嘿嘿一笑:“它可不是畜生,它是我们家的财神爷。”
那一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很苦。
为了省钱给鳖买饲-料,我娘已经很久没买过肉了。
饭桌上,永远是青菜、萝卜、咸菜。
我的衣服,袖子短了一截,也只能将就着穿。
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我娘都拉着我,早早地去。不是为了凑热闹,是为了能让我吃上一顿好的。
我看着别的小伙伴都有新衣服,兜里揣着零花钱,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我开始有点怨我爹。
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让我们家成为全村的笑柄,让我们过得这么清苦。
直到那天,我才隐约明白了一些。
那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
我爹要-去买专门的鳖药,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
路过镇上最好的那家饭店,“福满楼”。
门口停着几辆黑色的小轿车,在那个年代,这可是稀罕物。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大金表的中年男人,正陪着几个客人从里面走出来。
他满面红光,说话声音洪亮。
“几位老板,今天招待不周,下次来,我给各位整个绝活,野生的甲鱼汤,大补!”
客人们纷纷叫好。
我爹停下车,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渴望。
是一种对更好生活的,最原始、最强烈的渴望。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但自行车骑得飞快,风从我耳边呼呼地刮过。
我忽然明白了,他养的不是鳖。
他养的是一个梦。
一个让他儿子将来能穿着笔挺的西装,能抬头挺胸走进“福满楼”的梦。
1998年的夏天,来得异常地早,也异常地闷热。
天,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大地都罩在里面。
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河里的水,一天一个样,蹭蹭地往上涨。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浑黄的江水,脸上都露出了忧色。
“这天,不对劲啊。”
“是啊,我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大人们开始忙着加固自家的田埂,把地势低的田里的稻子抢收上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息。
只有我爹,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像别人那样去关心田里的稻子,而是每天都去江边看水位。
他会在江边的老柳树上,用刀刻下一道道印记,记录下每天水位上涨的高度。
然后,他回家后,就开始做一些让全村人都看不懂的事情。
他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买回来大量的编织袋和铁丝。
他和几个请来的帮工,开始沿着我们家地势最高的那一圈鳖池,筑起了一道半人高的堤坝。
村里人又笑话他。
“陈大江真是被鳖迷了心窍了,这大水天,不想着保庄稼,去保他那几个破池子。”
“他以为他那是诺亚方舟啊?真要发了大水,他那小土坡,顶个屁用。”
福贵叔又来找他了。
这次,福贵叔的语气很严肃。
“大江,村里组织青壮年去加固江堤,每家都要出人。你怎么还在这里鼓捣你这个?”
我爹停下手里的活,递给福贵叔一根烟。
“福贵叔,江堤肯定要去。但我这里,也得弄好。这是我们家下半辈子的指望。”
福贵叔看着那圈越来越高的土坝,摇了摇头:“你啊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点土,能挡住洪水?别做梦了。”
我爹没反驳,只是笑了笑。
除了筑堤,他还做了更奇怪的事。
他去镇上,买回来一张巨大无比的渔网,那种拖网捕鱼用的大网。
他还买了很多粗壮的竹竿。
他把竹竿深深地插进鳖池四周的泥土里,然后把那张大网,像一个天幕一样,覆盖在所有的鳖池之上,用铁丝牢牢地固定在竹竿上。
从远处看,我们家屋后,就像被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给罩住了。
这下,村里人连笑话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觉得,陈大江已经彻底疯了。
只有我,隐隐觉得,我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因为我看见,他每天晚上,都会摊开一张破旧的地图。
那是一张我们县的水文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画满了各种标记。
他会盯着地图看很久很久,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异于常人的冷静和专注。
他不像是在防备一场普通的暴雨,他像是在准备一场……战争。
雨,越下越大。
从淅淅沥沥,到瓢泼大雨,最后变成了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江水已经漫上了江滩,平时我们玩耍的沙地,早已不见踪影。
村里通往镇上的那条土路,也被水淹了,变成了一条浑黄的小河。
村子,成了一座孤岛。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村里的广播,每天都在循环播放着防汛通知。
福贵叔带着村里的民兵,挨家挨户地通知,让大家把贵重物品往高处搬,随时准备撤离。
很多地势低的住户,已经开始拖家带口地往村西头的山坡上转移了。
我们家地势还算高,但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
我娘每天烧香拜佛,嘴里不停地念叨。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我被一声惊雷吓醒,看见我爹正披着雨衣,准备出门。
“大江,你干什么去?这天,要吃人啊!”我娘死死地拉住他。
“我去看看池子。”我爹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镇定。
“爹,我跟你去!”我也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爹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穿上雨衣,跟紧我。”
我和我爹,一人拿着一把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狂风暴雨里。
雨水打在脸上,生疼。
风大得几乎要把人吹倒。
我们家的鳖池,就在这片风雨飘摇中,静静地卧着。
我爹打着手电,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
他检查那道新筑的堤坝,有没有被雨水冲刷出缺口。
他检查那张巨大的渔网,有没有被狂风撕裂。
他还检查每个池子的排水口,确保它们通畅。
雨太大了,手电的光柱,在雨幕中,显得那么微弱。
可我爹的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
他发现一处堤坝有点松动,立刻拿起旁边的铁锹,铲起泥土,用力地夯实。
风雨中,他瘦弱的身体,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我站在他身后,帮他打着手-电,看着他的背影。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我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他不是疯了。
他只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
“轰隆——”
一声巨响,仿佛天塌了下来。
大地都在震动。
我爹猛地抬起头,望向江堤的方向。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好,决堤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了凄厉的呼喊声和哭喊声。
“洪水来了!快跑啊!”
“救命啊!”
那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瞬间就被巨大的水声给吞没了。
我爹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驰子,快!回家!上楼!”
我们连滚带爬地跑回屋里。
我娘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
我爹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对我吼道:“拿上吃的和水,快!”
我们家的房子是村里少有的两层小楼,虽然破旧,但地基打得牢。
我们冲上二楼,我爹立刻用柜子、桌子,死死地顶住了楼梯口。
几乎就在我们刚刚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就听见了那恐怖的声音。
“哗啦啦——”
那是洪水涌进村子的声音,像一头贪婪的猛兽,吞噬着它所经过的一切。
很快,一楼的门窗,就被洪水巨大的冲击力给撞碎了。
浑黄的泥水,夹杂着木板、杂草,甚至还有邻居家的鸡,疯狂地涌了进来。
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我们躲在二楼,能清晰地听见楼下家具被洪水冲撞、撕碎的声音。
整个房子,都在洪水的冲击下,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我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我娘抱着我,泣不成声。
只有我爹,还保持着惊人的冷静。
他趴在窗口,死死地盯着屋后的那片鳖池。
洪水已经淹没了我们家的小院,正疯狂地冲击着他新筑的那道堤坝。
那道被全村人嘲笑的堤坝,此刻,却像一道坚固的城墙,顽强地抵挡着洪水的侵袭。
洪水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它,却始终无法越过。
“顶住……一定要顶住……”我爹喃喃自语,拳头捏得死死的。
洪水还在涨。
很快,就漫过了窗台。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汪洋。
远处,隐约能看见一些屋顶,和在水里挣扎呼救的人。
福贵叔家的那栋青砖大瓦房,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但在洪水中,也只坚持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轰然倒塌。
我看见福贵叔一家人,抱着一根房梁,在水中沉浮,绝望地哭喊着。
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天灾。
在绝对的自然力量面前,人,是那么的渺le。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被困在二楼,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水、食物,都在慢慢消耗。
最可怕的,是那种与世隔绝的绝望。
不知道洪水什么时候会退,不知道房子什么时候会倒,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下去。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
到了第三天,雨终于停了。
太阳出来了,照在水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水位,开始缓慢地下降。
我爹一直守在窗口,他的嘴唇干裂,眼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一遍遍地看着屋后的鳖池。
那道堤坝,虽然被冲毁了几处,但主体还在。
那张大网,虽然被杂物挂破了几个洞,但依然牢牢地罩在池子上方。
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驰子,看见了吗?我们的鳖……还在。”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浑黄的水面上,那十二个水泥池子,像十二座坚固的堡垒,屹立不倒。
被大网罩住的池子里,水色依然清澈,隐约还能看见鳖在里面游动。
我爹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最难看,也最动人的笑容。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一个被全村人嘲笑了一年的男人,一个在末日般的洪水里守护着全家和全部希望的男人,在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整个清水湾,几乎被夷为平地。
倒塌的房屋,淤积的烂泥,腐烂的牲畜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腥臭味。
幸存的村民们,一个个失魂落魄,站在自家的废墟前,嚎啕大哭。
他们一辈子的心血,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我们家是幸运的。
房子虽然一楼被淹,但主体结构没坏。
更重要的是,屋后的鳖池,保住了。
十二个池子,除了一个因为堤坝决口,跑了一部分鳖之外,其余十一个,几乎完好无损。
我爹顾不上清理家里的淤泥,第一时间就去查看他的那些“宝贝”。
他脱了鞋,跳进齐腰深的泥水里,一寸一寸地检查池壁,修复被冲坏的围栏。
我和我娘,也跟着他一起忙活。
那一刻,我们一家人的心,前所未有地紧紧连在了一起。
灾后重建,异常艰难。
政府的救援物资,分到每家每户,也只是杯水车薪。
很多村民,失去了家园,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福贵叔,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他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业,全都打了水漂。
他蹲在自家房子的地基上,抱着头,一言不发,像一尊石雕。
有一天,他走到了我们家。
他看着我们家那片几乎完好无损的鳖池,眼神复杂。
有震惊,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悔恨。
他走到我爹面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这个在村里说一不二了一辈子的男人,对着我爹,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江,我对不住你。”
我爹赶紧扶住他。
“福贵叔,你这是干啥。天灾,谁也没办法。”
福贵叔摇着头,老泪纵横:“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以前,不该那么说你……我……我是个睁眼瞎啊……”
我爹拍了拍他的背,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从屋里拿出了家里仅剩的一袋米,和一些咸菜,塞到福贵叔手里。
“叔,先拿去吃。日子,总得过下去。”
福贵叔拿着那袋米,手都在抖。
从那天起,村里人看我们家的眼神,彻底变了。
再也没有嘲笑,再也没有讽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畏,一种信服。
他们开始叫我爹“大江哥”,开始向他请教怎么筑堤,怎么防汛。
我爹,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
真正的转机,在一个月后。
一个开着吉普车,说普通话的生意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消息,找到了我们村。
他-是邻省一个大酒店的采购经理。
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几乎摧毁了沿江所有的养殖场。
市场上,甲鱼的价格,一天一个价,疯了一样地往上涨。
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当那个生意人看到我爹那十二个池子里,活蹦乱跳,膘肥体壮的甲鱼时,眼睛都直了。
他当场就拍了板,所有的鳖,他全要了。
他开出的价格,是我爹当初贷款的三倍。
不,是五倍!
那天,我们家院子里,第一次停上了小汽车。
几个工人,用大网,把一池池的甲鱼捞了上来,过秤,装车。
那个采购经理,当着全村人的面,点了一沓又一沓的“大红鱼”,塞进一个黑色的皮包里,递给了我爹。
我爹接过那个包,手都在抖。
他把包递给我娘。
我娘抱着那个包,就像抱着一个滚烫的山芋,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哭着,却又笑着。
在场的所有村民,都看呆了。
他们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钱,看着我们家那片创造了奇迹的鳖池,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羡慕。
陈三,那个曾经带头嘲笑我爹的懒汉,凑了上来,搓着手,一脸谄媚的笑。
“大江哥,不,陈老板。您这……真是神了!您当初是怎么想到的啊?”
我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从那沓钱里,抽出几张,递给了几个在洪水里帮过我们家的邻居。
然后,他走到福贵叔面前,又抽出厚厚的一沓,塞到他手里。
“福贵叔,这钱你拿着,先把房子盖起来。村里大家的日子,都得过下去。”
福贵叔愣住了,随即,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哭得泣不成声。
1999年春天,当村里别人家的地基才刚刚打好时,我们家那栋崭新的三层小楼,已经拔地而起。
红砖,白墙,亮晃晃的铝合金窗户。
在周围一片废墟的映衬下,它就像一座宫殿,醒目,又刺眼。
我们家,成了清水湾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灾后迅速翻身的人家。
我爹,也从别人口中的“陈疯子”,变成了“陈老板”、“陈能人”。
他扩大了养殖规模,又承包了村西头的一片荒滩,建了更多的鳖池。
他还主动拿出钱,帮村里修路,修桥,带着那些无家可归的村民,一起搞养殖。
福贵叔,成了我爹的副手,帮着他管理养殖场。
他逢人就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陈大江。他那脑子,跟我们不一样,他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我,也成了村里孩子羡慕的对象。
我有了新书包,新衣服,还有花不完的零花钱。
再也没人敢叫我“鳖老板”,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叫我“驰哥”。
我爹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不仅让我们的生活好了起来,也改变了整个清水湾的命运。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
去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爹把我叫到了他书房。
那是三楼最好的一个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我们家那一片片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鳖池。
他给我泡了一杯茶。
“驰子,明天就要去县里了,以后就是个大人了。”
我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组织语言。
“你……还记恨爹吗?”他忽然问。
我愣住了。
“记恨爹当初一意孤行,让你们娘俩跟着我受了一年的苦,受了一年的白眼。”
我看着他。
灯光下,他的头发,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
他眼角的皱纹,比一年前,深了许多。
我知道,那一年,他扛在身上的,不只是一笔巨额的贷款,还有全村人的嘲笑,和我们全家人的未来。
那种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人。
可他,硬是扛过来了。
我的鼻子一酸,摇了摇头。
“爹,我不恨你。我……我为你骄傲。”
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汽。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
“那年,我去城里,看见一个老板,请客吃了一顿饭,就花了好几千。其中有一道菜,就是甲鱼汤。”
“我当时就想,这玩意儿,这么金贵。我们清水湾,靠着江,有最好的水,最好的泥,为什么就不能养?”
“别人都说我疯了,说我异想天开。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我也怕,怕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可我一想到你,我就觉得,我得搏一把。”
他转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深情。
“爹没本事,一辈子就是个泥腿子。我不想你也跟我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我想让你读书,读大学,去大城市,去过好日子。去那种……可以随随便便就走进‘福满楼’的日子。”
“爹不知道怎么说那些大道理,爹只会干。爹就想着,我把这楼盖起来,把这路铺好,你以后,就能站得高一点,走得远一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原来,那被全村人嘲笑的固执,那在洪水中屹立不倒的堤坝,那一片片创造了奇迹的鳖池……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也最笨拙的爱。
他养的不是鳖,他是在为我养一个未来。
他盖的不是楼,他是在为我盖一个坚实的起点。
那一刻,我终于完全读懂了他。
读懂了他沉默的背影里,所承载的如山父爱。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学着他当年安慰我的样子,轻轻地抱住了他。
“爹,我懂了。我全都懂了。”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波光粼粼的鳖池上,也洒在我们这个用爱和坚韧,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的家。
我知道,属于我们家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而我,会带着父亲这份沉甸甸的爱,走向更远,也更光明的未来。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