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冰凉的黄铜钥匙,在我手心硌出了一道汗印,也硌出了一道我后来用了半辈子才想明白的印子。
那一年,我没评上先进,厂里分的房子也没我的份。
可年底,女厂长林岚却把一套新房的钥匙塞进了我手里。
冰凉的黄铜钥匙,在我手心硌出了一道汗印,也硌出了一道我后来用了半辈子才想明白的印子。
人这一辈子,就像我们车间里那些精密的零件,你以为自己方方正正、尺寸分明,放在哪儿都该严丝合缝。可真到了装配的时候才发现,总有些看不见的毛刺、摸不着的应力,让你和那个你以为天生就属于你的位置,差着那么一丝一毫。
评先进这事,对我来说,就是那要命的一丝一毫。
1996年的秋天,我们红星机械厂跟下了场及时雨似的,整个厂区都透着一股湿润的、亢奋的劲儿。市里给了政策,厂里效益也好,家属区那片空了快十年的地皮,终于要起新楼了。
三栋六层高的红砖楼,亮亮堂堂的,光是看着效果图,就让全厂上千号职工心里都长了草。
分房子的规矩,跟往年一样,老规矩。工龄、职务、家庭情况算基础分,最重要的加分项,就是当年的“先进生产者”。
谁要是能拿到这个红本本,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新房的门槛。
我们钳工车间,老师傅们都说,今年这个先进,除了陈敬明,还能有谁?
陈敬明,就是我。
这话不是我自夸,那年我三十五岁,在钳工的岗位上,已经磨了整整十七年。从一个毛头小子,跟着我师傅学划线、学锉磨,到如今,车间里不管多刁钻的活儿,只要图纸到了我手里,就没有拿不下的。
我师傅常说,敬明的手,比卡尺还准。
这手艺,是我拿青春和汗水一寸寸磨出来的,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唯一的骄傲。
那段时间,车间里的气氛都有点不一样。大伙儿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点儿提前的祝贺和一丝丝藏不住的羡慕。
“敬明,今年搬新家,可得请我们去暖房啊。”
“就是,到时候让你媳妇多做几个菜,咱们好好喝一盅!”
我嘴上应着“早着呢,早着呢”,心里却已经把新家的样子勾勒了千百遍。
我和我媳妇小芳,带着儿子乐乐,还挤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二十平米不到的一间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蜂窝煤炉子,就占满了。儿子一天天长大,连个正经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一到饭点,楼道里油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小芳总说:“敬明,咱也不求别的,就盼着乐乐能有个自己的小屋,安安静静写作业。”
我懂她的意思。一个男人,最大的念想,不就是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吗?
所以,我对那个先进的名额,对那套新房子,是卯足了劲儿的。
那几个月,我几乎是泡在了车间里。一批出口德国的精密模具,图纸要求极高,公差要控制在0.01毫米以内。车间主任把最难啃的几个活儿都交给了我。我二话不说,披星戴月地干。有时候为了一个角度,能在机床边上站四五个钟头,眼睛都不敢眨。
活儿干完了,德国来的专家验收,对着我做的那个模具,竖着大拇指,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大师,中国的,大师!”
那一刻,我觉得浑身的疲惫都值了。
我觉得,那个先进,那套房子,稳了。
跟我一起竞争的,是隔壁班组的王海亮。
王海亮比我小几岁,技术嘛,说实话,也就中不溜。但他那张嘴,比我这双手可灵巧多了。见着领导,隔着老远就“张主任好”“李书记辛苦了”,烟递得比谁都勤。车间里谁家有点红白喜事,他也是第一个到场,忙前忙后,人缘混得相当好。
我这人,天生嘴笨,见了领导也就点个头,话都说不利索。我总觉得,在工厂里,手上的活儿才是硬道理,嘴上说得再漂亮,活儿干不出来,不还是白搭?
我师傅也这么教我:“敬明,记住了,咱手艺人的根,在手上,不在嘴上。”
我信了这句话,信了十几年。
直到公示栏的红纸贴出来那天。
第一章 榜上无名
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透过车间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把空气里飞舞的铁屑都照得金灿灿的。
我刚给一个新来的徒弟讲完锉刀的用法,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快去看啊,先进名单公布了!”
整个车间“呼啦”一下,人都往外涌。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一把,有点紧,又有点飘。我擦了擦手上的油,也跟着人群走了出去。
公示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我个子不算高,在人群后面踮着脚,什么也看不见。
“是谁啊?是陈师傅吧?”有人在前面问。
“不是……”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出来,随即又被嘈杂的人声淹没。
我心里那股飘忽的感觉越来越重,像踩在棉花上。我使劲往前挤,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那张红纸,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疼。
“1996年度厂级先进生产者名单”几个大字下面,一行行熟悉的名字里,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找了三遍。
没有。
没有“陈敬明”。
在钳工车间那一栏里,写着的,是“王海亮”。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周围的议论声,同事们投来的同情、惊讶、甚至带点幸灾乐祸的目光,一下子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只觉得那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直直地戳进了我的眼睛里。
怎么会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就凭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活儿?就凭他给车间主任家修了几次水龙头?就凭他天天跟在厂办干事屁股后面“哥前哥后”地叫着?
一股火,从我脚底板“噌”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我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我想喊,想问,想把那张红纸撕个粉碎。
可我不能。
我叫陈敬明,我是老师傅带出来的徒弟,我得有我的体面。
我没说话,默默地转身,拨开人群,走回了车间。
身后,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嘿,真是王海亮啊,这小子真有两下子。”
“陈师傅多可惜啊,那批德国人的活儿干得多漂亮。”
“漂亮有啥用?人家王海亮会来事儿啊。”
“嘘……小点声,陈师傅还没走远呢。”
我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一块刚锉了一半的铁块,拿起锉刀,一下,一下,用力地锉着。
可我的心乱了,手也跟着抖。锉刀在铁块上划出了一道道杂乱无章的印子,刺耳的声音像是要把我的耳膜撕裂。
“师傅,你……”我的小徒弟,那个叫李刚的小伙子,怯生生地凑过来。
“别说话,看我做。”我低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刚不敢再出声,默默地站到了一边。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我只知道,我锉废了三块好料。这在我十七年的职业生涯里,是从未有过的事。
下班的铃声响起,我像个游魂一样,收拾好工具箱,换下工作服,走出工厂大门。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看着地上那个佝偻的、疲惫的影子,觉得无比陌生。
回家的路,明明走了十几年,那天却觉得格外漫长。
推开家门,小芳正系着围裙在炉子边忙活,屋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儿子乐乐趴在小桌子上,正一笔一划地写着作业。
“回来了?”小芳回头冲我一笑,眼睛亮晶晶的,“怎么样?名单出来了吧?是不是你?”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喜悦,像一团温暖的火。
而我,却像一块被冰水浇透的炭,浑身冰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小芳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了。她解下围裙,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敬明,咋了?出啥事了?”
我把头埋进手里,闷声说了一句:“不是我,是王海亮。”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电线的“呜呜”声。
过了好久,小芳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背,说:“没事儿,没事儿……一个先进嘛,咱明年再争。房子……房子咱慢慢想办法。”
她的手很暖,可我心里那块冰,却怎么也化不开。
那天晚上,我一口饭也没吃下。小芳做的红烧肉,是乐乐最爱吃的,可乐乐也只是扒拉了两口米饭,就懂事地放下了筷子,偷偷地看我。
我知道,我让她们娘俩失望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筒子楼的隔音不好,隔壁夫妻吵架的声音,楼道里谁家孩子哭闹的声音,都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剥落的一块块墙皮,心里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噬着。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
我陈敬明,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不溜须拍马,堂堂正正一个人,凭什么就要受这种委屈?
这世道,难道真的变了?难道踏踏实实干活的人,就注定要被那些投机取巧的人踩在脚下?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王海亮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看到了同事们那些复杂的眼神,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失望的表情。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小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厂里。
车间里的气氛很诡异。大家见到我,都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尴尬地点点头,或者干脆绕着我走。
王海亮倒是春风得意,见了我,还特意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哥,真不好意思啊,这先进……唉,其实我觉得你比我更有资格。都是领导们抬爱,我这……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他嘴上说着“受之有愧”,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把他的手从我肩膀上拿开。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就在我准备回工作台的时候,车间主任老张走了过来,脸色有点复杂地对我说:“敬明,跟我来一下。林厂长要见你。”
林厂长?
我愣住了。
第二章 厂长谈话
林岚,是我们红星机械厂的第一位女厂长。
她来我们厂不到两年,四十出头的年纪,总是穿着一身干练的蓝色工作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听说她是从市经委空降下来的,是个有魄力、有手腕的女强人。
平时,我们这些一线工人,很少有机会能跟她直接打上交道。她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存在于广播和公告栏里的名字。
现在,她要见我?
我心里揣着一万个问号,跟着老张穿过喧闹的车间,走上了办公楼那条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走廊。
厂长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
老张在门口停下,敲了敲门,说:“报告林厂长,陈敬明来了。”
“让他进来吧。”里面传来一个清脆又沉稳的女声。
老张冲我使了个眼色,自己却没进去,转身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办公室里很敞亮,窗明几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正是林岚。她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我进来,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很锐利,像两把手术刀,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心里。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局促地站在屋子中间,低着头,喊了一声:“林厂主。”
“坐吧,陈师傅。”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我依言坐下,屁股只敢沾半个边,两只布满了老茧的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
“喝茶吗?”她问。
“不,不喝,谢谢厂长。”我赶紧摆手。
她没再坚持,自己端起桌上的搪瓷杯,轻轻吹了吹气,喝了一口水。然后,她把杯子放下,看着我,开门见山地问:“陈师傅,对这次评先进的结果,是不是有想法?”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一刻,我心里积压了一天一夜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涌了上来。
我想质问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
我能说什么?说王海亮技术不如我?说他只会拍马屁?这些话,说出来,倒显得我小家子气,像个输不起的人。
我沉默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有,我服从组织决定。”
林岚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点我看不懂的意味。
“服从决定?”她重复了一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了,“陈师傅,咱们厂,我是厂长,你是技术骨干。今天这里没有别人,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你要是觉得心里有委屈,就说出来。憋在心里,会影响工作。”
她的语气很真诚,不像是在说场面话。
我心里那道紧绷的弦,忽然就松动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眶有点发热。
“厂长,”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明白。要说技术,整个钳工车间,我陈敬明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那批德国人的模具,全厂上下,除了我师傅,还有谁能拿下来?要说工作态度,我哪天迟到早退过?哪次不是把厂里的活儿当自己家的事儿干?”
“可为什么?”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为什么先进给了王海亮?就因为他会说话,会送礼,会讨好领导吗?厂长,要是咱们厂的风气变成了这样,那我们这些闷头干活的老实人,还有什么盼头?”
我说完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个跑了长跑的运动员。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林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陈师傅,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的技术,全厂公认,这一点,谁也否认不了。那批德国模具,是你力挽狂澜,为厂里争了光,也为我这个厂长脸上添了彩。我心里,是记着你这头功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但是,”她话锋一转,“评先进,不光是看技术。它是一个综合性的考量。”
“综合性?”我没忍住,反问了一句。
“对,综合性。”林岚点了点头,“陈师傅,我问你,王海亮的技术,是不是车间里最差的?”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那倒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他跟同事们的关系怎么样?是不是经常有人因为工作上的事跟他红脸吵架?”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那个人,跟谁都嘻嘻哈哈的。”
“这就对了。”林岚说,“陈师傅,你的技术是尖子,是咱们厂的宝。但是,你的性子,太直,也太傲。你只愿意跟你看得上眼的人打交道,对那些技术不如你的,或者你觉得只会耍嘴皮子的人,你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车间里好几个年轻工人,想跟你学技术,都吃了你的闭门羹,对不对?”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说的是事实。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我觉得,技术是自己的本事,得靠自己悟,不是谁来问我,我就得倾囊相授的。而且,我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些不好好钻研技术,净想着走捷径的人。
“一个先进生产者,他不光要自己是生产的标兵,还要能团结同志,带动大家一起进步。”林岚继续说道,“王海亮的技术虽然不是顶尖,但他能把班组的人都拢在一起,有活儿大伙儿一块儿上,有荣誉大伙儿一块儿分。他报上来的材料里,光是班组集体获得的荣誉就有好几项。而你的材料里,除了个人技术过硬,再没有别的了。”
“陈师傅,现在的时代不同了。酒香也怕巷子深。光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是不行的。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专家,但我们也需要王海亮那样能活跃气氛、能凝聚人心的‘黏合剂’。这次的先进,给王海亮,也是为了树一个典型,一个告诉大家‘团结协作也很重要’的典型。”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这道理,是歪的。
一个工厂,不靠技术靠什么?靠团结?大家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活儿干不出来,团结又有什么用?
我梗着脖子,没说话。
林岚看着我那副不服气的样子,又笑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楼下厂区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陈敬明,”她忽然喊了我的全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我也知道,你家里的情况,等着这套房子给孩子改善环境。”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先进的名额只有一个,给了王海亮,就给不了你。这是厂里的规定,是原则问题,谁也不能破例。”
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我站起身,想走了。我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厂长,我明白了。谢谢您跟我说这些。”我低着头,准备告辞。
“等等。”林岚转过身,重新走回办公桌前,坐下。
她看着我,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这次的先进,是公开的评选,看的是大家明面上的表现。”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下次,就看你私下的表现了。”
第三章 私下表现
“私下的表现?”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像被一只大黄蜂给蜇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林岚。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的表情。她没有再做任何解释,只是对我摆了摆手,说:“好了,你回去工作吧。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厂长办公室,走下楼,回到车间。
“下次,就看你私下的表现了。”
这句话,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怎么也挥之不去。
什么叫“私下的表现”?
难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她是在暗示我,让我……给她送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岚,那个看起来一身正气、雷厉风行的女厂长,会是这样的人?
可如果不是这个意思,又会是什么意思?
我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块钢材,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王海亮拿到先进,不就是因为他“会来事儿”吗?车间主任家的水龙头坏了,他跑去修;书记家的孩子上学没人接,他骑着自行车去送。这些,不都是“私下的表现”吗?
难道,林厂长也是在点我,让我学学王海亮?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失望。
我陈敬明,学不来这个。
我这双手,是用来握锉刀、拿卡尺的,不是用来提着礼物去敲领导家门的。我这张嘴,是用来跟徒弟讲技术的,不是用来阿谀奉承的。
让我去干那种事,比杀了我还难受。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把林岚的话,原原本本地跟小芳学了一遍。
小芳听完,也沉默了。
她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灯光,给我缝着工作服上磨破的口子。一针,一线,缝得很仔细。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我,说:“敬明,要不……咱也试试?”
我心里一惊:“试什么?”
“就是……”小芳的声音很低,像怕被人听见似的,“咱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妈前阵子托人从乡下捎来两只土鸡,养在阳台好几天了,要不……你给林厂长送去?”
“胡闹!”我一下子就火了,声音都提了八度,“你把我陈敬明当成什么人了?我就是一辈子住这筒子楼,也干不出这种事!”
乐乐在里屋被我的声音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芳赶紧跑进去哄孩子,眼圈红红的。
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我心里的火,又变成了愧疚。
我知道,她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她这么想,还不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为了能让乐乐有个好点的环境。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说:“小芳,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我就是……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小芳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低声说:“我懂。我就是……就是心疼你。你干了那么多活儿,受了那么多累,最后好处都让别人占了。我不甘心。”
是啊,我们都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那个晚上,我们夫妻俩,相对无言,坐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一进车间,就看见王海亮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分房子的事,基本定了。我跟房管科的刘科长都说好了,给我留了三楼东头那套,敞亮!”
“哎哟,海亮,你可真行啊!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啊!”
“好说,好说!”
我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矛盾和挣扎之中。
林岚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一方面,我的自尊和原则告诉我,绝不能向这种“潜规则”低头。我宁愿凭自己的真本事,堂堂正正地活。
可另一方面,现实又像一双无形的手,把我往另一个方向推。
我看到王海亮因为评上了先进,在厂里走路都带风。车间主任对他和颜悦色,厂办的干事见了他都主动递烟。而我,好像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看到小芳每天下班后,在拥挤的楼道里生火做饭,被油烟呛得直咳嗽。
我看到乐乐趴在床上写作业,因为光线不好,小小的年纪,鼻梁上就架起了一副小眼镜。
每当这时,那个“要不去试试”的念头,就像毒蛇一样,悄悄地探出头,啃噬着我的决心。
有一次,我路过菜市场,看到有卖活鱼的,鬼使神差地,我买了两条最大的。
我提着那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在林厂长家住的那栋楼下,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
天色渐渐暗了,楼里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我看着林厂长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想象着她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
我的手心全是汗,那两条鱼在我手里挣扎着,像是要跳出来。
我的心里,也在天人交战。
进去?还是不进去?
进去了,也许房子就有了。可我陈敬明,这辈子就得挺不直腰杆了。
不进去?我可能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孩子,继续在这筒子楼里受罪。
我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往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是荆棘。
最终,我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
我提着那两条鱼,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小芳看到我手里的鱼,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接过去,拿到厨房收拾了。
那天晚上的鱼汤,特别鲜,可我喝在嘴里,却满是苦涩。
我对自己说,陈敬明,认命吧。
你就是个干活的命,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从那以后,我把所有的心思,都重新放回了工作上。
我不再去想什么先进,什么房子,也不再去管别人怎么看我。
我就守着我那一亩三分地,守着我的工作台,守着我的手艺。
我觉得,只有这些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是别人抢不走的。
车间里有一台从苏联进口的老镗床,年纪比我还大,最近老是出毛病,精度总是不对。厂里请了好几个外面的专家来看,都束手无策,说这机器太老了,零件都停产了,没法修,只能报废。
可这台镗床,是咱们车间的宝贝,很多高精度的活儿,都得靠它。要是报废了,对厂里的损失很大。
车间主任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那天,他找到我,愁眉苦脸地说:“敬明,你给看看?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修好了,是应该的;修不好,说不定还得担责任。
车间里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我看着那台布满油污的老机器,它就像一个功勋卓著却被时代抛弃的老兵,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想起了我师傅。当年,就是在这台机器上,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听声音辨别轴承的好坏,如何用手感受零点零几毫米的间隙。
“敬明,”我鬼使神差地对主任说,“我试试。”
那段时间,我像是着了魔。
我把那台老镗床,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开,清洗,检查。我翻遍了厂里资料室所有关于它的图纸和说明书,那都是些俄文的,我看不懂,就找厂里懂俄语的老工程师,一个词一个词地给我翻译。
白天,我在车间里琢磨。晚上,我把图纸带回家,铺在桌子上,研究到半夜。
小芳心疼我,劝我别这么拼。
我说:“我不是为了谁,我就是……想把这活儿干好。”
这,或许就是我陈敬明唯一懂得的,“私下的表现”吧。
第四章 柳暗花明
修那台老镗床的日子,是孤独的。
车间里的人,看我就像看一个傻子。
“陈师傅这是钻牛角尖了。”
“就是,跟一台快报废的机器较什么劲啊?修好了又没奖金。”
王海亮见了我也直摇头,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劝我:“陈哥,听我一句劝,别白费力气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讲究的是效率。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怎么跟领导搞好关系。你看看你,上次的事儿,还没吃够亏啊?”
我没理他,只是埋头干我的活儿。
我把拆下来的每一个零件,都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用卡尺一遍遍地测量,记录下数据,跟图纸上的原始数据做对比。
那台机器,就像一个沉默的老人,我在一点点地读懂它一生的沧桑。
我发现,问题出在一个关键的传动齿轮上。因为长年的磨损,齿轮的啮合出现了零点零几毫米的偏差。就是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偏差,导致了整个机器的精度失准。
找到了病根,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个齿轮是特殊合金的,国内根本没有替代品,更别说原装进口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修复这个磨损的齿轮。
这在钳工活里,叫“配”。
“配”,是钳工的最高境界。它不是简单的加工,而是要靠着手上的感觉,把磨损掉的部分,用新的材料,严丝合缝地补上去,让它恢复如初。
这活儿,比重新做一个新的零件,还要难上十倍。
我把自己关在车间里,整整三天三夜。
我选了一块最好的特种钢,用锉刀一点一点地锉,用磨床一微米一微米地磨。饿了,就啃几口小芳送来的馒头;困了,就在机床边上靠一会儿。
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到了第三天下午,当我把修复好的齿轮,小心翼翼地安装回机器里,然后合上电闸。
整个车间的人,都围了过来。
机器发出了低沉而平稳的“嗡嗡”声,那声音,像一首动听的交响乐。
我拿来一个试件,放上去加工。
几分钟后,试件拿了下来。我用千分尺一量,数据出来的那一刻,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天呐!精度完全恢复了!”
“陈师傅,你真是神了!”
车间主任老张激动得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眼眶都红了:“敬明,好样的!你为厂里立了大功了!”
我靠在冰冷的机床上,看着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只是做了一个手艺人,该做的事。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厂。
厂里的广播,连续播了好几天表扬我的稿子。厂报的头版,也刊登了我抱着那个齿轮的照片。
走在厂区里,以前那些对我绕着走的人,现在都主动跟我打招呼,眼神里,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我还是那个陈敬明,可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带徒弟李刚练习划线,林岚厂长在车间主任的陪同下,走进了我们钳工车间。
她径直走到了我那台老镗床前。
那台机器,已经被我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光。
林岚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机床冰冷的金属外壳,就像在抚摸一件艺术品。
她转过头,看着我,目光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赞许。
“陈师傅,”她说,“辛苦了。”
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憨憨地笑了笑。
“我听说,为了修这台机器,你三天三D夜没回家?”她问。
“应该的,厂里的机器,就是咱们工人的武器,哪有看着武器坏了不管的道理。”我回答道。
林岚点了点头,她又看了看我身边一脸紧张的李刚,问:“这是你徒弟?”
“是,是,林厂长好!”李刚赶紧鞠躬。
“好好跟你师傅学。”林岚对李刚说,然后又转向我,“陈师傅,咱们厂就需要你这样既有技术,又肯传帮带的老师傅。要把你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下去。这比你一个人干多少活儿,都重要。”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我想起了上次在办公室,她说我“性子太傲,不肯带徒弟”的话。
原来,她一直都在关注着我。
那天,林岚在车间待了很久,她问得很细,从机器的状况,到我们工人的想法,都一一了解。
临走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又说了一句:“陈师傅,干得不错。这,才是真正的‘私下表现’。”
说完,她冲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背影,在那一刻,特别高大。
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
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说的“私下表现”,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她要看的,不是我有没有提着礼物去敲她家的门。
她要看的,是当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我有没有坚持;是当没有荣誉、没有奖励的时候,我愿不愿意为厂里啃下那块最硬的骨头;是当别人都在钻营关系的时候,我还能不能守住一个手艺人的本分和良心。
一股热流,从我心底涌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人理解、被人肯定的感动。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透过你一身的油污,看到你那颗滚烫的心。
第五章 一把钥匙
修好老镗床的事,让我成了厂里的名人。
但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立竿见影的变化。
先进的荣誉,依然戴在王海亮的头上。新楼房的分配名单,也早就定了下来,王海亮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他那套三楼的房子。
厂里为了奖励我,给我发了三百块钱的奖金,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我把钱交给小芳,她高兴了好几天,给乐乐买了身新衣服,也给自己扯了块新布料。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我依然每天在车间里忙碌,只是身边,多了几个主动要求跟我学技术的年轻人。我想起了林厂长的话,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们。
我把师傅教给我的,把我自己摸索的,都一点点地教给他们。
我发现,当老师傅的感觉,其实还不错。看着那些年轻人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活儿,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转眼,就到了年底。
厂区里那三栋红砖新楼,已经彻底完工了。拿到房子的职工们,都喜气洋洋地忙着装修、搬家。
每次路过新楼,看着那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我心里要说一点都不羡慕,那是假的。
小芳也时常望着那个方向,默默地叹气。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我只能安慰她:“没事儿,咱们现在不也挺好吗?等乐乐再大点,我再想办法。”
我甚至开始琢磨,要不要去外面接点私活,攒点钱,看看能不能在外面买个小房子。
就在我以为,关于房子的事,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电话,又打乱了我的生活。
是厂长办公室打来的,还是那个清脆的女声:“陈敬明师傅吗?林厂长请你现在到她办公室来一下。”
又是林厂长?
我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事。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洗了把脸,又一次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林岚正在看一张工程图纸,见我进来,她指了指沙发,说:“陈师傅,先坐。”
她的语气,比上次要温和得多。
我坐下后,她放下图纸,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到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黄铜的钥匙,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这是……”我一脸不解。
“新家属楼,2栋401的钥匙。”林岚看着我,平静地说。
我的脑子,又一次“嗡”地一声。
“厂长,这……这不对吧?分房子的名单里,没有我啊。”我结结巴巴地说。
“名单里是没有你。”林岚点了点头,“这是厂里预留的一套机动房。”
“机动房?”
“对。”林岚解释道,“每个单位,都会留出一两套房子,用来解决一些特殊情况,或者奖励给有突出贡献的职工。这套房子,就是厂党委开会研究,一致决定,奖励给你的。”
我的心,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下子冲上了云霄。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林岚笑了,她站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我手里。
“陈师傅,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吗?”
我点了点头。
“我说,评先进,看的是明面上的表现。但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很多时候,体现在‘私下’里。”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真诚。
“先进的名额,给了王海亮,有当时的考量。我不否认,那里面有为了平衡关系、树立典型的成分。但是,陈师傅,这并不代表,厂里就看不到你的付出,看不到你的价值。”
“你修复那台老镗床,为厂里挽回了几十万的损失,这功劳,比一个先进的名额,要大得多。你毫无保留地带徒弟,为我们厂的技术传承,做出了贡献,这眼光和胸怀,更是一个先进生产者应该具备的。”
“我们开会研究的时候,也有人提出来,说直接给你一个先进名额不就行了。但我否决了。”
“为什么?”我更加不解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拿到这套房子,是因为你修好了机器,是厂里对你的‘交换’。我想让你,也让全厂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林岚的声音,变得格外有力:
“我们红星厂,论功行赏,但更看重一个人的品德和坚守。投机取巧,或许能得利于一时,但最终能赢得尊重的,永远是那些在自己的岗位上,踏踏实实,默默奉献的人。”
“陈敬明,你用你的行动,证明了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这套房子,你受之无愧。”
听完她的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一股热泪,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在车间里被铁屑烫了脚都没哼过一声,可那一刻,我却哭得像个孩子。
这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激动的泪。
这是一种被懂得、被尊重、被珍视的,复杂的感情。
我终于明白了。
林岚,她从一开始,就给我出了一个考题。
她用一个先进的名额,来考验我,也考验厂里所有的人。
她想看看,当公平被暂时搁置的时候,谁会选择抱怨和放弃,谁又会选择坚守和证明。
我很庆幸,我交上了一份,让她满意的答卷。
我拿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走出办公楼。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像个得了满分糖果的孩子。
当我把钥匙放到小芳手里,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先是愣住了,然后,抱着我,也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走进了那套属于我们的新房子。
三室一厅,南北通透,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
乐乐在空旷的房间里跑来跑去,笑声像银铃一样。
我和小芳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厂区的万家灯火,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握着小芳的手,说:“小芳,我们有新家了。”
小芳靠着我的肩膀,说:“敬明,你真棒。”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我拿到了这套房子,而是我,守住了自己。
第六章 新居旧邻
搬家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们钳工班组的兄弟们,都来帮忙了。大家伙儿抬着我们家那点不多的家当,说说笑笑,一路从低矮潮湿的筒子楼,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
连王海亮也来了。
他提着一挂鞭炮,一进门就嚷嚷:“陈哥,乔迁之喜啊!恭喜恭喜!”
他把鞭炮在楼下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引来了不少邻居的围观。
看着他那张依然热情洋溢的脸,我心里,那点曾经的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我给他递了根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海亮,谢谢你。”
他嘿嘿一笑,说:“陈哥,你跟我客气啥。说实话,那天听说了厂里把机动房分给你的事,我这心里,是真服气。真的,我王海亮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你算一个。”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说:“陈哥,你修那台老镗床的事,我是打心眼里佩服。那活儿,给我,我可干不来。林厂长那人,眼光毒着呢,谁是真心为厂子好,谁是耍小聪明,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我那个先进,说白了,就是个面子。你这个,才是里子。”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这些。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努力地生活着,跟我一样,跟所有的人,都一样。
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搬进新家之后,生活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乐乐终于有了自己的小房间,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作业。小芳在亮堂堂的厨房里,给我们做着可口的饭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我们和王海亮,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反而比以前在车间里更近了些。
有时候,他家包了饺子,会让他媳妇给我们端一碗上来。我家炖了排骨,小芳也会让我给他们送一盘下去。
有一次,王海亮家里的暖气管漏水了,半夜三更的,水流了一地。他自己鼓捣了半天也没弄好,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上来敲我家的门。
我二话不说,提着工具箱就下去了。
三下五除二,就把漏水的地方给堵上了。
他媳妇感激得不行,一个劲儿地说:“还是得陈师傅,关键时候,还得是真本事管用。”
王海亮在一旁,挠着头,嘿嘿地傻笑,有点不好意思。
从那以后,他在车间里见了我,那声“陈哥”,叫得比以前更真心实意了。
厂里的风气,好像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大家伙儿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光会耍嘴皮子,或许能一时得意,但真正能让人站稳脚跟的,还是你手里的那份技术,和你那颗踏踏实实的心。
车间里钻研技术的人多了,凑在一起闲聊八卦的人少了。
就连我那几个徒弟,练起活儿来,也比以前更用心了。
林岚厂长,依然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厂长。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再看到她,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意。
我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女人。
她用她的智慧和魄力,不仅管好了一个上千人的大厂,更重要的,是她守护住了这个厂的魂,守护住了我们这些普通工人心里,那份对公平和正义的朴素信仰。
她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或许不完美,或许有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和不公平。
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闪着光的。
比如,精益求精的手艺。
比如,一个人的良心和坚守。
再比如,家人之间,那份无论贫穷富贵,都不离不弃的温暖。
这些东西,比任何红本本,都更重要。
第七章 岁月回响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我从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
我们的红星机械厂,也经历了改制、重组的阵痛,换了好几任厂长,最终,还是在新时代的浪潮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我没有像很多老同事那样,选择下岗拿一笔钱走人。我留下了,继续做我的老本行。
后来,厂里成立了“陈敬明技能大师工作室”,我这个当年的“愣头青”,也成了别人口中受人尊敬的“陈工”。
我带出来的徒弟,一批又一批,有的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有的自己出去开了公司,都很有出息。
他们逢年过节回来看我,总会提起当年我修那台老镗床的事。
他们说:“师傅,您那时候,可真牛。”
我总是笑笑,说:“牛什么啊,就是个手艺人,干了点本分事儿。”
王海亮,后来没在车间干多久,就调到销售科去了。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在那个岗位上,真是如鱼得水。后来厂里改制,他头脑活络,自己承包了一个部门,干得风生水起,成了我们这批老同事里,最早开上小汽车的人。
我们还是邻居,只是那栋红砖楼,也成了老家属区。孩子们都长大了,在外面买了更新、更漂亮的电梯房。
但我和小芳,还有王海亮两口子,都没搬。
我们都觉得,住在这里,习惯了,也安心。
有时候,我们两家人会凑在一起,喝点小酒,聊聊过去。
王海亮喝高了,总会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陈,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我……我是个投机取巧的,可你是……你是真正的匠人!”
我拍拍他,说:“行了,都过去了。你也不赖,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也是你的本事。”
我们都老了,年轻时的那些计较和得失,在岁月的长河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林岚厂长,在几年前就退休了。
听说她跟着女儿去了北京,安享晚年。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但她当年在办公室里跟我说过的那些话,她站在阳光下那个坚定的背影,却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她是我人生中的一位贵人。
她没有给我金钱,也没有给我职位,但她给了我一样更宝贵的东西——她让我看清了自己,也看懂了生活。
她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不由别人的一张嘴、一个红本本去定义。它是由你自己,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漫长的岁月里,亲手刻画出来的。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世界,就是什么样的。
如今,我也快到了退休的年纪。
儿子乐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也成家立业了。他总劝我们,去他那里住。
我和小芳去过几次,总觉得不习惯。
我们还是喜欢这里,喜欢每天早上,能听到厂里上班的汽笛声;喜欢走在路上,能碰到几个叫着“陈师傅”的老同事;喜欢回到家里,能从阳台上,看到那几栋我们亲手建起来的厂房。
这个地方,有我们的青春,有我们的汗水,有我们全部的故事。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摆弄着一盆君子兰。
小芳端着一杯茶,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们看着楼下,孩子们在嬉笑打闹,老人们在下棋聊天。远处,工厂的烟囱,正冒着白色的烟气。
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安好。
小芳忽然问我:“敬明,你说,要是当年,你评上了那个先进,顺利分了房子,后来会怎么样?”
我放下手里的喷壶,想了想,笑了。
“不知道,”我说,“可能会少很多烦恼,但可能,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是啊,人生没有如果。
那一次落选,在当时看来,是天大的委屈和不公。
可如今回头看,它却像一块磨刀石,磨去了我身上的浮躁和傲气,让我沉下心来,真正去思考,一个手艺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到底是什么。
它也像一个筛子,筛去了我生命中那些虚无的杂念,留下了最珍贵的东西:家人的温暖,内心的坚守,和一份被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的智慧。
人这一辈子,起起落落,得得失失,都是常态。
关键是,在那些看似不公的境遇里,你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选择抱怨,生活就会回你以一片阴霾。
你选择坚守,岁月终将还你一片晴空。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香满口。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关于那个96年的秋天,关于那次落选,关于那场谈话,我已经有了最圆满的答案。
来源:有趣的柳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