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洞房里,那对龙凤红烛烧得正旺,烛泪一滴一滴,滚下来,像是积攒了半辈子的眼泪。
洞房里,那对龙凤红烛烧得正旺,烛泪一滴一滴,滚下来,像是积攒了半辈子的眼泪。
我坐在床边,手心里全是汗,看着身边穿着大红嫁衣的月儿。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个木头刻的人。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放着城里水灵灵的姑娘不要,偏要娶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我心里也跟打鼓似的,不知道自己这步棋,到底走对了没有。
就在我心里乱成一团麻的时候,月儿忽然抬起了头。烛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两汪深潭,清澈见底。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然后,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地飘了出来。
她说:“哥,咱家的手艺,不能断。”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响锣。
我愣住了,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半天没回过神来。
娶月儿,是我这辈子做得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我叫陈东,是个木匠。更准确地说,是老陈家木匠铺的第三代传人。
我们家这手艺,传到我爹手上,在十里八乡都是响当当的。我爹常说,木头是有魂的,你得懂它,敬它,它才能在你手里活过来。
我从小闻着刨花味长大,耳朵里听惯了锯子和凿子的声音。对我来说,那不是噪音,是比任何音乐都好听的调子。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守着这个铺子,跟这些木头打一辈子交道。
直到林薇的出现。
林薇是我二姨介绍的,城里人,在一家外贸公司当会计。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像画报上走下来的人。
第一次见面,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站在我那堆满木料和工具的院子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亮眼。
她不嫌弃我一身的木屑味,反而好奇地拿起一块我刚刨光的木料,说:“陈师傅,你这手艺真好,这木头摸着跟丝绸一样。”
我一个大老爷们,被她夸得脸都红了。
二姨在一旁使劲给我使眼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林薇对我似乎也挺满意。她说她就喜欢我这种踏实、有技术的男人,靠得住。
我们开始处对象。她周末会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村里看我,给我带城里时兴的点心,陪我爹聊天。我爹我妈对她也满意得不行,觉得我陈东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能找到这么好的城里媳妇。
我也觉得日子像是抹了蜜,甜得有点不真实。
我带她看我做的那些家具,从复杂的雕花大床,到简单的板凳桌椅,每一件都藏着我的心血。
她总是赞不
绝口,说我的手艺拿到城里去,肯定能发大财。
那时候,我只当是情侣间的甜言蜜语,听听就过去了。
直到那天,她带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她的一个客户,姓张,是个老板。
张老板围着我的铺子转了一圈,眼神里放着光,不停地咂嘴。
“小陈师傅,你这手艺,绝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守在这小村子里,太屈才了!”
我只是憨厚地笑笑。
林薇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说:“阿东,张老板看了你的东西,特别欣赏。他想投资,我们合伙开个家具厂,你当技术总监,我来管账,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一百倍!”
我当时就愣住了。
开工厂?
我爹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老陈家的手艺,是一凿子一斧子敲出来的,是慢工,是心血,急不得。
“工厂里那叫生产,不叫手艺。”我爹常说,“机器开出来一千张一模一样的桌子,那叫产品。你亲手做出来一张,那桌子就带着你的脾气和温度,那叫作品。”
我看着林薇兴奋的脸,心里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
“林薇,”我斟酌着开口,“我这手艺,做不快,开不了工厂。”
“怎么不能?”林薇有点急了,“张老板说了,前期我们可以买几台好设备,那些复杂的雕花可以先简化,或者用模具压。先把市场打开,名气做出来,钱挣到了,以后你想怎么做都行啊!”
简化?模具压?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那么陌生。
她夸了我那么多次手艺好,原来在她眼里,我的手艺,不过是可以被简化、被模具替代的东西。
那晚,我们第一次吵架。
不,算不上吵,只是我说不出话,她一直在说。
她说我不懂变通,说我守着这点老古董思想,一辈子都没出息。她说她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未来的家好。
我蹲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的月光,心里乱糟糟的。
我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递给我一袋烟。
“心里堵得慌?”他问。
我点点头。
“那姑娘,是好姑娘。”我爹抽了口烟,慢慢地说,“但她不懂木头,也不懂你。”
我爹的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的那把锁。
是啊,她不懂。
她不懂我为什么会对着一块木头看上半天,不懂我为什么为了一个卯榫的契合度,能跟自己较劲三天三夜。
她看到的,是这手艺能换多少钱。
而我看到的,是木头本身的生命。
我们的路,从根上,就不一样。
那之后,我跟林薇提了分手。
她很意外,也很生气,骂我是个不知好歹的榆木疙瘩。
二姨也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把送上门的福气往外推,以后有我后悔的。
我没后悔,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那段时间,我整天把自己关在铺子里,拼命地干活,想用刨花和汗水的味道,盖住心里的那点失落。
只有月儿,一直陪着我。
月儿是我家的邻居,也是我爹的徒弟,一个特殊的徒弟。
她从小就不会说话。听村里老人说,她五岁那年,家里走了水,她爹妈都折在了里头。她被救出来后,就再也没开过口。
她家亲戚嫌她是个累赘,没人愿意要。我爹妈心善,看她可怜,就把她留在了身边,当半个闺女养。
她比我小两岁,从小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我上山砍柴,她就默默地在后面帮我捡小树枝。我练基本功,站马步,一站就是半个时装,她就在旁边陪着我,也学着我的样子站。
她很聪明,尤其是在木工上,有种天生的灵气。
我爹说,月儿这孩子,心静。做木工,最要紧的就是心静。
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比谁都懂我。
我烦躁的时候,把刨子扔在地上,她会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捡起来,用布擦干净,再轻轻地放到我手边。
我做成一件得意的作品时,她会围着那件家具看上好久,眼睛里亮晶晶的,比我自己还高兴。
和林薇分手后那段日子,是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
我娘怕我憋出病来,总是炖了汤端到铺子里,劝我歇歇。
我喝不下,她就放在一边,等我干完活,汤早就凉了。
月儿看到了,就拿个小炉子,把汤温在上面。等我停下来,她就端过来,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那碗汤,不烫不凉,刚刚好。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乱糟糟的心思,好像都被这碗温热的汤给熨平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活做到半夜,实在太累了,就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给我披了件衣服。
我睁开眼,看到月儿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月儿。”我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月光照在她脸上,恬静又美好。
她对我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我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天,意思是夜深了,让我赶紧回去睡。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的话。
“月儿,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愣住了,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相信。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娶一个哑女,我爹妈会同意吗?村里人会怎么看我?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月.儿,嫁给我,好吗?”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那么看着我哭。
然后,她转身跑了。
我以为,她是被我吓到了,是拒绝了。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正在铺子里发呆,我娘忽然冲了进来。
“陈东!你个混小子!你跟月儿说啥了?”
我心里一沉,想着坏了。
没想到,我娘下一句话却是:“那傻丫头,一大早跑到我跟你爹面前,‘扑通’就跪下了,手里还拿着你做的那个小木马,一个劲地磕头,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我做的那个小木马,是月儿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熬了三个通宵,用一块上好的梨花木,给她雕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不是拒绝,她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应。
我冲出铺子,跑到她家门口。
她正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那个小木马,眼睛又红又肿。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月儿,我是真心的。你要是愿意,就点点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笑了,她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知道,往后的路,肯定不好走。
但看着她的笑,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第1章 一石千层浪
我跟月儿的婚事,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村里平静的池塘,炸起了千层浪。
第一个反对的,就是我二姨。
她风风火火地从镇上赶过来,一进门就指着我的鼻子骂:“陈东,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林薇那么好的姑娘你不要,你要娶个哑巴?我们老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娘在一旁劝:“姐,孩子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我能不掺和吗?”二姨嗓门更大了,“放着金凤凰不要,去捡个不会下蛋的鸡!这哑巴能给你生孩子吗?以后生个孩子也是个哑巴怎么办?你让她怎么跟人交流?买个菜都说不清楚,以后不得被人骗死?”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往我心上扎。
月儿就站在我身后,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
我一把将她拉到我身前,护在身后,迎着二姨的目光,说:“二姨,月儿是我要娶的媳妇,她好不好,我心里清楚。她不是哑巴,她只是不会说话。她什么都懂。”
“你清楚?你清楚个屁!”二姨气得直跺脚,“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这婚事,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爹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出来,“这是陈东的婚事,只要他自己想清楚了,我跟他娘就认。”
我爹一向话少,但在家里,他的话就是天。
二姨还想说什么,被我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能悻悻地闭了嘴,临走时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传得厉害。
东头的大婶说:“陈木匠家那小子,八成是脑子坏了,放着城里的小洋楼不住,非要守着个破木头铺子,还娶个哑巴。”
西头的大爷说:“可惜了老陈那手好手艺,以后连个能说会道的媳妇都没有,这生意还怎么做?”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一股劲。
你们越是看不起,我越是要把日子过好了给你们看。
月儿似乎也感觉到了压力。那几天,她总是低着头,躲着人走。干活的时候,也常常走神,好几次差点被凿子伤到手。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那天晚上,我把她叫到铺子里。
我拿出一块新得的檀木,对她说:“月儿,还记得爹教我们的吗?心不静,刀不稳。刀不稳,木不活。”
她点点头。
“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嘴。我们的日子,是我们自己的手。”我把刻刀递给她,“别想那么多,我们一起,做对梳子,当我们的定情信物,好不好?”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她接过刻刀,点了点头。
那一晚,铺子里的灯亮了很久。
我们就那么并排坐着,没有一句话,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
她的手很巧,心思也细。我刻龙,她就刻凤。龙的鳞片,凤的羽毛,在她的刀下,栩栩如生。
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忽然明白,我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更是一个能听懂木头说话,也能听懂我心里话的知己。
这世上,会说话的人太多了,可真正能说到一块儿去的,有几个呢?
梳子刻好的那天,我拿着它,去找我爹。
“爹,我想好了,就月儿了。”
我爹拿起那对梳子,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
“好。”
就这一个字,比什么都重。
第2章 红烛泪,哑女言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城里人那些花里胡哨的仪式,就是请村里的亲戚邻居,吃了顿饭。
林薇没来,二姨也没来。
我知道她们心里还有疙瘩。
酒席上,村里人看我的眼神,还是带着点同情和不解。
敬酒的时候,有人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陈东啊,以后可有你受的了,娶个媳妇,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牵着月儿的手,她的手很凉,一直在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不安。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在她手心挠了挠。
她抬起头看我,我冲她笑了笑,用口型对她说:“别怕,有我。”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雾。
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更是起哄得厉害。
“新娘子,说句话呗!说句‘我愿意’,我们就放过你们!”
“就是就是,说一句,就一句!”
月儿的脸涨得通红,头埋得低低的,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角。
我挡在他们面前,端起酒杯,说:“各位兄弟,月儿她……害羞。这杯酒,我替她喝了,大家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说完,我仰头就把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众人看我这样,也不好再为难,闹了一阵,就都散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月儿,还有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流淌。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她开口了。
我足足愣了有半分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月儿,你……你会说话?”我的声音都在抖。
她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不是天生就不会说。”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很久没有用过这个功能,有些生疏,“那年家里着火,我吓坏了……后来,就不敢说了。”
我明白了。
是心理上的创伤,让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那……那你为什么现在……”
“因为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哥,我知道你为了我,受了多大的委屈。林薇姐比我好,她能帮你把生意做大,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只有这颗心,这颗懂木头,也懂你的心。”
“我听村里人说,你为了守着这手艺,才跟林薇姐分的。我怕……我怕我成了你的拖累,怕你因为我,把老祖宗的东西给丢了。”
“所以,我必须开口。”
“哥,你放心。以后,我跟你一起守着这个铺子。你做木工,我就给你打下手。你去谈生意,我就在家里给你看家。我们一起,把爹的手艺传下去。咱家的手艺,不能断。”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原来,她什么都懂。
我受的委屈,我的坚持,我的理想,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不是不会说,她只是在等一个必须开口的理由。
而我,就是那个理由。
我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傻丫头。”我的声音也哽咽了,“你不是我的拖累,你是我的宝贝,是我拿什么都不换的宝贝。”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她告诉我,她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偷偷练习说话,只是不敢让别人知道。
她告诉我,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我做木工的样子,觉得那是我最有魅力的时候。
她告诉我,当我向她求婚的那一刻,她心里又惊又喜,跑回家,对着镜子,练习了上百遍“我愿意”。
烛光下,她的脸庞,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我忽然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我拥有的,不是金钱,不是名利,而是一个真正懂我、惜我、愿意陪我一起守着那份“傻气”的女人。
值了。
我陈东这辈子,值了。
第3章 无声胜有声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但对我来说,却甘之如饴。
月儿的话依然很少,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习惯用眼神和动作来表达。
但家里,却因为她,变得不一样了。
每天我从铺子里回来,屋里总是干干净净,饭菜永远是热的。我换下的脏衣服,第二天一早,就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
她就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更让我惊喜的,是她在木工上的天赋。
以前她只是打下手,现在,她开始尝试自己动手。
那天,我看到她在用一块废弃的木料,雕刻一只小鸟。
她的动作很娴熟,下刀精准,线条流畅。那只鸟,在她手里,仿佛渐渐有了生命。
我站在她身后,看了很久,没有出声。
等她刻完,我才走过去,拿起那只木鸟。
“月儿,你这手艺,不比我差。”我由衷地赞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我爹的房间,意思是,都是跟你们学的。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月儿,以后,这铺子,我们两个一起干。”
她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从那天起,老陈家的木匠铺,就从一个人的战场,变成了两个人的阵地。
我负责做大件,打家具的主体结构。她负责做小件,雕花、打磨,这些细致的活儿。
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要哪把凿子。她眉头一皱,我就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弧度不满意。
我们很少说话,但铺子里,却充满了默契和温情。
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他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我们俩忙活,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他对我说:“陈东啊,你这媳妇,是咱家的福气。她这心,比镜子还亮,比丝线还细。有她在,咱家的手艺,断不了。”
我深以为然。
然而,生活不只是风花雪月,还有柴米油盐。

我们的手艺虽好,但毕竟是慢工出细活,一个月也接不了几单生意。村里人盖房子、做家具,大多图便宜省事,宁愿去镇上买现成的,也不愿意花大价钱请我们做。
铺子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有一天,我娘找到我,欲言又止。
“东子,你跟月儿,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趁我跟你爹还能动,帮你们带带。”
我知道,我娘是着急了。
可我看着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心里发愁。
生孩子,养孩子,哪一样不要钱?
那晚,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月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事。
第二天一早,她拿出她的一个小木匣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钱,不多,但都是她一分一分省下来的。还有几件小首饰,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哥,拿着。”她轻声说,“不够的话,我把这个也卖了。”
她指着手腕上一个银镯子。
我鼻子一酸,把匣子推了回去。
“月儿,你的东西,我一分都不会动。”我拉着她的手,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是男人,这个家,我得撑起来。”
我决定,去城里碰碰运气。
第4章 城里的冷雨
我带着自己最得意的几件小作品——一个雕花的笔筒,一个卯榫结构的小板凳,还有月儿刻的那对龙凤梳,坐上了去城里的第一班车。
临走前,月儿给我装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到我口袋里。
“哥,早点回来。”她站在村口,对我挥手。
我心里暖暖的。
城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繁华。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城里最大的一个古玩家具市场。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摊位,把我的作品摆了出来。
我以为,凭我的手艺,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但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连三天,我的摊位前,都是冷冷清清。
偶尔有人过来看看,也只是拿起东西,撇撇嘴,说一句“太贵了”,然后就走了。
旁边摊位的大哥,卖的是机器量产的仿古家具,生意却好得不得了。
他看我可怜,过来跟我搭话:“兄弟,你这东西是好东西,手工的,有讲究。但现在这世道,谁还认这个啊?大家买东西,就图个便宜、好看。”
“你这一个笔筒,卖三百。我那一个,贴皮的,看着也像那么回事,才卖三十。你说,人家买哪个?”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到脚底。
我看着自己那些付出了无数心血的作品,在喧嚣的市场里,显得那么孤独和不合时宜。
我心里那股子傲气,被现实磨得一点点消失。
第四天,下起了雨。
不大,但淅淅沥沥的,下得人心烦。
我的摊位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蹲在摊位后面,看着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心里一片冰凉。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难道,爹和我坚持了一辈子的东西,真的已经过时,要被这个时代淘汰了吗?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一把伞,忽然出现在我的头顶。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薇。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打着一把精致的伞,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我们有快一年没见了。
她瘦了些,但看起来更干练,更有气质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有些狼狈地站起来,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我路过,看到很像你,就过来看看。”她的目光落在我那些蒙上了一层薄薄灰尘的作品上,眼神有些复杂。
“生意……不好?”她问。
我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她叹了口气,“阿东,你的手艺是顶好的,但你的脑子,太死板了。”
“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究的是包装和营销。你这样守株待兔,东西再好,也卖不出去。”
她的话,虽然直接,却句句在理。
“走吧,雨下大了,我请你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她收起伞,对我发出了邀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她去了。
在一家雅致的茶馆里,我们相对而坐。
她给我讲了她这一年的经历。
她和那个张老板的家具厂,办起来了。虽然也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总算是步入了正轨。
“我们的产品,主要走线上销售,请了网红带货,效果还不错。”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自信的光彩。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曾经,那个站在我身边,为我规划未来的人,如今,已经走在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上,并且,走得很好。
“阿东,”她忽然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如果你愿意,我的工厂,随时欢迎你来。”
“我还是那句话,你来当技术总监。我给你最好的待遇。你不用管销售,不用管人际关系,你只要安安心心,做你喜欢的研究和设计就行。”
“我们可以开一条高端定制生产线,专门做你这种手工的东西。价格可以定高一点,卖给那些真正懂行的人。”
“这样,既能保留你的手艺,又能让你过上好生活。不好吗?”
她的提议,像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我面前。
我承认,我心动了。
我不是圣人,我也想让月儿,让我爹妈,过上好日子。我不想再看到月儿为了省钱,一件衣服穿好几年。我不想再看到我爹因为关节炎疼得睡不着,却舍不得去城里大医院看。
如果,这是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呢?
我看着窗外的雨,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考虑一下。”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林薇笑了,像是意料之中。
“好,我等你电话。”
从茶馆出来,雨还在下。
我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满嘴的苦涩。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第5章 一碗面的温度
我在城里又待了一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卖出去。
我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地回了村。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屋里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让我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我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月儿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针线,在给我缝补一件被工具刮破了的衣服。
看到我回来,她眼睛一亮,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
她接过我肩上沉重的背包,又摸了摸我的衣服,感觉到一片湿冷,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她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进了厨房。
很快,她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两个荷包蛋,卧在翠绿的葱花下面,汤是浓浓的骨头汤。
“哥,快吃,暖暖身子。”
我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条很劲道,汤很鲜美。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碗里。
这几天的委屈、迷茫、挣扎,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月儿就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她拿出手帕,轻轻地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她的手,带着皂角的清香,很温暖。
我吃完面,把碗一推,看着她,把在城里的事,和林薇的提议,一五一十地都跟她说了。
我说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去城里,意味着更好的生活。留下,可能一辈子都要过这种清贫的日子。
这个选择,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没有问我该怎么办,而是问我心里怎么想。
我愣住了。
是啊,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有我爹手把手教我握凿子的样子,有他在灯下给我讲鲁班的故事,有他指着一块木头,告诉我“这里面住着一个神仙”的专注眼神。
还有林薇工厂里,那些轰鸣的机器,那些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木板。
我猛地睁开眼睛。
“月儿,”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去。”
“我不想把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变成流水线上的产品。我不想为了挣钱,去简化,去妥协。”
“木头是有魂的。机器做出来的东西,没有魂。”
“我可能……这辈子都发不了大财了。跟着我,你可能要吃一辈子苦。”
“你……后悔吗?”
月儿看着我,忽然笑了。
她的笑,像雨后的阳光,一下子驱散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
她摇了摇头。
“哥,我不后悔。”
“我嫁给你,不是图你的钱,不是图你能让我过上多好的日子。”
“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是你对木头的这份心。”
“你要是去了工厂,变成了另一个林薇姐,那……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陈东哥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从后面轻轻地抱住我。
“哥,别怕。”
“钱,我们慢慢挣。日子,我们慢慢过。”
“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守着这个铺子,守着这份手艺,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所有的迷茫和动摇,都烟消云散了。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好。”
一个字,重如千斤。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我有手有脚,有这身手艺,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媳妇。
天,塌不下来。
第6章 柳暗花又明
我给林薇回了电话,婉拒了她的好意。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陈东,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想提醒你,时代在变,固步自封,是没有出路的。”
“谢谢你,林薇。我知道。”
挂了电话,我心里反而轻松了。
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从城里回来后,我开始反思。林薇的话,虽然我不爱听,但有一点是对的——时代在变。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守在家里,等着生意上门。
我得主动走出去。
我跟月儿商量,我们不能只做大件家具,那些东西成本高,周期长,不适合普通人家。
我们可以多做一些有特色、有创意的小物件。
比如,用边角料做成各种造型的手机支架、钥匙扣、小摆件。
月儿的心思巧,她设计了很多可爱的图案,有小动物,有花草,还有一些传统的吉祥纹样。
我们把这些小东西,拍了照片,我托村里一个会上网的年轻人,帮我发到了网上。
一开始,没什么反响。
但我没有放弃,每天都坚持更新。
我把我做木工的过程,也拍成小视频。从一块普通的木头,到一件精美的作品,整个过程,我都展示了出来。

没想到,这些视频,竟然慢慢地火了。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
“天啊,原来一件家具是这么做出来的,太治愈了!”
“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为手艺人点赞!”
“主播,你那个卯榫结构是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不用一颗钉子!”
渐渐地,开始有人在网上向我咨询,定制东西。
第一笔订单,是一个城里的女大学生,她想给她的男朋友,定制一个刻着名字的木质打火机外壳。
活儿不大,但我跟月儿都格外认真。
我们选了最好的金丝楠木,反复打磨,刻上名字,最后上了一层天然的木蜡油。
东西寄出去后,我们俩都忐忑不安,生怕对方不满意。
几天后,那个女生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好评,还附上了照片。
“东西收到了,太惊喜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精致!男朋友特别喜欢!店主的手艺太棒了,这是我收到的最有温度的礼物!”
她还把我们的店铺,推荐给了她的同学和朋友。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
我们的网店,生意竟然慢慢地好了起来。
订单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小物件,到后来的梳妆盒、茶盘,甚至还有人定制整套的书房家具。
我和月儿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我们的收入,也比以前翻了好几番。
我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我爹,去城里最好的医院,看了他的关节炎。
然后,我给月儿买了好几件她一直舍不得买的新衣服。
看着她穿着新衣服,在镜子前开心地转圈的样子,我觉得,这一切的辛苦,都值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变成了羡慕。
东头的大婶说:“还是陈东有眼光,娶了个旺夫的媳妇。你看人家现在,在网上做生意,挣大钱了。”
西头的大爷说:“我就说嘛,老陈家的手艺,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
我听了,只是笑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有今天,不是因为我多有眼光,也不是因为我运气好。
是因为,在我最迷茫、最想放弃的时候,有一个人,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告诉我:“哥,别怕。”
是她,给了我走下去的勇气。
是她,让这个家,有了最温暖的底色。
第77章 年轮里的家
我们的生活,就像我们手里的木头,在时间的打磨下,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有光泽。
两年后,月儿怀孕了。
从那天起,我就不让她再碰铺子里的活儿了。
她不乐意,说自己没那么娇气。
我就板着脸,说:“这是命令。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咱家的‘小木匠’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拗不过我,只好乖乖听话。
但她还是闲不住,每天给我送饭,帮我整理工具。
看着她挺着大肚子,在铺子里慢慢走动的样子,我心里又幸福,又有点心酸。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月儿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爹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像,真像!”他看着孩子的小手,“这手,一看就是握凿子的手!”
我娘在一旁嗔怪他:“孩子才多大,你就想着让他干活。”
一家人,笑成一团。
我们给孩子取名叫“陈念”,纪念我们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有了念念,家里更热闹了。
月儿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给念念唱自己编的童谣,会指着院子里的花草,教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但在我听来,却是这世上最动听的音乐。
我们的生意,也越来越稳定。
很多城里人,甚至专门开车到我们村里来,就是为了亲眼看看我们是怎么做木工的,然后定制一套独一无二的家具。
我们的院子,也成了村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景点”。
有一天,院子外停下了一辆很好的小轿车。
车上下来的人,是林薇。
她比以前更漂亮,也更成熟了。
她不是来找我的,她是来……下订单的。
“我马上要结婚了。”她坐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喝着月儿泡的茶,笑着说,“我未婚夫家,是书香门第,老人家喜欢中式的东西。我想来想去,还是你做的东西,最有味道。”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恭喜你。”我真心实意地说。
“也恭喜你。”她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蹒跚学步的念念,和坐在一旁满眼温柔看着孩子的月儿,“你找到了最适合你的生活。”
她和月儿,也聊了几句。
两个曾经算是“情敌”的女人,此刻,却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彼此的眼神里,没有芥蒂,只有释然和祝福。
临走时,林薇对我说:“陈东,我以前,总觉得你太固执。现在我明白了,那不叫固执,那叫坚守。”
“你守住了你的手艺,也守住了你的幸福。”
“我为你高兴。”
送走林薇,我回到院子里。
夕阳下,月儿正抱着念念,指着我放在院子里的一块老榆木,轻声地对他说:“念念你看,这里面,住着一个神仙哦。等爸爸施了魔法,他就会跑出来啦。”
念念似懂非懂地拍着小手,咯咯地笑。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们母子。
月儿回过头,对我甜甜地一笑。
我看着她,看着孩子,看着这个被木香和爱意包围的小院。
我忽然想起我爹说过的话。
他说,好的木头,每一圈年轮里,都藏着一个故事。
我想,我的人生,也是如此。
那些迷茫,那些挣扎,那些非议,都像是树木生长时经历的风雨。
而月儿,就是那束最温暖的阳光。
是她,照亮了我的生命,让我在风雨过后,长成了更挺拔的模样。

我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
谢谢你,我的月儿。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更好的陈东。
我们的故事,还很长。
就像这院子里的老树,会在一圈一圈的年轮里,刻下我们这个家,最幸福的模样。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