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乔,1969年12月(13岁)跟随父母去沙洋的湖北省五七干校,就读于干校二团附中六排。1973年随父母搬到郧阳,1974年高中毕业,下放到郧阳山区当知青。1975年招工为二汽铸造二厂钳工。1980年考入大学就读。2010年退休于湖北美术出版社,美术编审。
作者简历
王乔,1969年12月(13岁)跟随父母去沙洋的湖北省五七干校,就读于干校二团附中六排。1973年随父母搬到郧阳,1974年高中毕业,下放到郧阳山区当知青。1975年招工为二汽铸造二厂钳工。1980年考入大学就读。2010年退休于湖北美术出版社,美术编审。
十年的冤屈与自我救赎
他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
最近《沙洋岁月》文集征稿,将50多年前的尘封往事一下子拉到了眼前。整理自己的思绪时,我想起了徐迟伯伯的一封信。给我们写信的时候,徐迟伯伯还在沙洋五七干校改造,恢复工作无望。我的父母刚刚在郧阳安排了工作,举家搬迁。信中有他对我父母重新获得工作的羡慕、安慰和鼓励,是他当时内心的真诚流露。这封信,从未见诸于报刊书籍。我想,我就围绕着徐迟伯伯的这封信,来写写我们两家、两代人在沙洋的往来,写写徐迟伯伯在逆境中的坚持,写写他对我的教导、关爱和影响。
书信如下:
居平、朱仪、乔乔:
8.12信收到,昌华信已转给她。白衬衣在老索那里,已告诉她,将托人带去。
知道你们还比较满意,很高兴,很羡慕。祝你们以跑一百公尺赛跑的速度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努力的干,干出出色的成绩来。
你们那儿热气腾腾,一片建设景象,实在太好了。我到过长春,我知道那景象,等到出汽车的时候,更要热火朝天。你们是有福气的。
仪在卖书吗?我一听就动了思想。将来也许还要麻烦她代我买点书呢!如果这也叫开后门,这个后门可以公诸天下,而不怕通报的。只要想到我们是如何的渴望着精神粮食,仪就心中有了安慰了!要能满足我们,不见得容易呢。
乔乔的学校安排好了没有?不要忘记我们在屋西溪边的谈话,要努力学一点马列和毛著,当时有白鸭彩鸡十六只在场可以作证,是有决心这样做的啰!
那末,做起来吧!要“认真”!
荣荣走了没有?我想她去天门了,请代问好!
等着看居平的创作油画,记住“不要落套”,要创新!创社会主义之新!创无产阶级之新!
问你们好!
徐音、陈松、徐迟
8.20
徐迟信件原稿,写于1973年8月20日
信中的居平是我父亲,朱仪是我母亲,荣荣是我姐姐,乔乔就是我。信的作者是当代著名诗人和作家徐迟先生,陈松阿姨是徐夫人,徐音是他们的小女儿。
先说说我的父母。
他们早年就读于中南文艺学院美术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调入中南文艺出版社工作,在做美术编辑的同时,自己也创作出版了大量作品。
20世纪50年代上半叶,是他们事业的巅峰时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1953-1956年,他们共同创作的年画《新年吉庆图》,连续4年再版,印数高达370万张,在年画市场上风靡一时,家喻户晓。
1954年,父亲创作的水粉宣传画《和平与友谊》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并登上了1955年7月的《美术》杂志封面。1954年,父亲配合当年第一届全国人大的召开而创作的宣传画《政权属于人民》出版。1956年父亲创作的油画《晨》获中南区湖北省第一届美展油画一等奖;父亲和母亲共同创作的年画《新年吉庆图》获年画一等奖。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1957年父亲被划为“右派”,飞翔的翅膀被强行折断。年轻气盛的他岂能接受,据理抗争的代价是工资连降5级,这一降就是22年。我母亲也因“划不清界限”等原因,工资降2级。父亲经历了4年的劳动改造后,1961年从“右派”改为“摘帽右派”,恢复工作。重新恢复工作的他不想再去那个伤心之地,1961年底调至中国美术家协会湖北分会工作。
父亲1962年右派摘帽后摄于文联大院
20世纪60年代,徐迟伯伯和我父母同属湖北省文联,徐迟伯伯在作家协会,我父母在美术家协会,两家同住文联大院,在那里相知相识。徐迟伯伯长我父亲14岁。“文革”期间,他被打成“有重大历史问题的反动学术权威”,从全国著名诗人和作家的神坛上跌落,挨整挨斗,受尽折磨。1969年12月,省文联所有人连同家属一锅端去了沙洋的省五七干校,我们两家又毗邻而居。同是天涯沦落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更趋密切,友谊日深。
虽然他们都背负着政治上的“污点”,然而生活中的他们,在我看来却十分从容、达观。我很感恩我的父母没有让我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给了我一个阳光、开朗的性格,让我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能够坦然面对各种艰难困苦。
沙洋干校,人员按军队编制,分属于团连排班,省文联是六团九连。徐迟伯伯被安排去养牛。白天去七里湖放牛,除了必带一本书,他还会带一支笛子或者一根鱼竿。或许在牛悠悠吃草时,徐迟伯伯就在树荫下悠闲地看书,或者吹笛。有趣的灵魂从来不会孤独。放牛归来,他还不时会带回几条小鱼改善伙食。
夏季的一天中午,我去牛棚转悠,看到徐迟伯伯一手把一个大箩筐卡在腰间,另一只手不停地往牛食槽里放红皮萝卜,一边放一边对牛说:“发水果啰,吃水果啰,别抢别抢,每人都有!”喃喃自语中透着诗人那入骨的浪漫情怀。
当然养牛也有危险。有一次,一头公牛用牛角把他挑起来,抛向天空,狠狠地摔在地上。徐迟伯伯肋骨骨折,伤得不轻。当时,他已是年过半百之人,能逃过此劫,真是福大命大。
在沙洋,我们两家隔墙而居,我家出门的左手边便是他家的窗。每天晚上,准能看见他在窗前台灯下读书写字,春去秋来,日复一日。我想,对于一个喜欢阅读的人来说,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他可以在精神世界里自由翱翔。懂他的陈松阿姨从来不在他读书写字时打扰他。雨果在《悲惨世界》中说:“比大海更为浩瀚的,是蔚蓝的天空,而比天空更为辽阔的,是一个人的内心。”我所认识的徐迟伯伯就是一个内心极其丰富,才华横溢的人。正是这丰富的内心和横溢的才华,让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恶劣境遇,都能处变不惊,隐忍坚持。
旧居,我家门口左手边的窗就是徐迟伯伯每天晚上看书写字的地方
2018年我重返沙洋,时过境迁,赌物思人。
文革开始以后,我父亲常被指定政治任务到各单位去画毛主席标准像以及毛主席去安源等巨幅油画,成为当时武汉美术圈内公认画毛泽东像的“四大达人”之一。画像没有报酬,但管吃管住,这让他躲过了无数次批斗、陪斗会。
到了沙洋,我爸分在木工房修理农具,学木工活让他着迷,长时间不碰画笔。“9·13”事件后的一天,徐迟伯伯以责怪的口气说我爸:“老王,你怎么可以不画画了呢?不应该啊,不可理解!”可见老人家的远见卓识!他曾多次主动为我爸当模特。
速写《徐迟像》画于1972年原作现藏于徐迟纪念馆
在徐迟的鼓励下,我爸重新拾起了久违的画笔、画箱,开始抽空出去写生、画画。
《汉江堤》是我爸自文革以后画的第一幅风景画。
油画《汉江堤》画于1972年
他给杨松莉的妈妈李辉阿姨画的油画肖像到现在松莉姐都还珍藏着,后来他又以党校的马庚叔叔为原型,创作了干校二团人人都熟悉的巨幅油画《在“五七”大道上》。
油画《在“五七”大道上》的草图。画于1973年,原作高1.5米,宽3米,原作当时送五七干校校部陈列,而让大家记忆深刻的是同一张水粉画,当年贴在二团食堂对面房屋的山墙上。
我去干校时还未满14岁,徐迟伯伯的小女儿徐音小我3岁。沙洋生活物资匮乏,劳动强度大,大家都在食堂吃饭,只有等到杀猪时才能吃上肉。因此,有老人孩子的家庭几乎都买了小鸡来养。我和小音也学着养鸡,小鸡一天天长大了,公鸡用来补贴伙食,母鸡都留着生蛋。记得小音养的母鸡生了第一个蛋时,徐迟伯伯高兴坏了,手捧着热乎乎的鸡蛋,笑眯眯地端详了半天,然后在蛋上写了一首诗。我们家的鸡蛋,约定俗成地都用铅笔编上号码,吃前面的,攒后面的。
我在沙洋度过了4年的少年时光,初中3年,高中1年。干校二团主要是文教卫等单位组成,附中的老师从各连干部中抽调而来,都是大学教授、专家学者、作家、画家、音乐家等。这样大师级的阵容来教我们这群干校二代毛孩子,实在是我们人生不幸中之大幸!
在干校,凡是到我家来玩的同学都会被她的美丽惊艳到,对这张素描印象深刻。这是我父亲1955年临摹萨金特的素描肖像。
有一次,语文老师让我们以春天为题材,写一篇作文,我很想写得与众不同,可是半天不知如何开头,于是我找到小音,让她爸帮我写个开头。几分钟的工夫,小音拿出纸片来,徐迟伯伯模仿中学生的口吻为我写了几句作文的开头,大意是:东风劲吹,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派盎然生机。
果然,老师在徐迟伯伯写的开头语下划满了红圈圈……
我们二中六排排演了《红色娘子军》片段,序幕和第一场“长青指路”),因为有省文化局的专业老师邱小燕指导,演出很成功,经常被邀请去其他团部、校部及部队演出。如果没有徐迟伯伯的慷慨支持,肯定不可能有这些成功的演出。是徐迟伯伯提供了中央芭蕾舞团《红色娘子军》音乐演奏的唱片,才使得排演能够顺利进行。
在干校后期的日子里,徐迟伯伯常介绍一些好书给我爸妈看,我也看。有问题都去请教他,徐迟伯伯于我家既是良师又是益友。
记得有一次,我爸从外面借来一本很厚的历史小说《斯巴达克斯》,徐迟伯伯知道了,找我爸借,我爸说:“等我看完了借你。”徐迟伯伯等不及,说:“老王,我不影响你。就借我一天,我明天就还给你。”我爸拗不过,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徐迟伯伯果然把书还来了,我爸问他:“你都看完了?”他说:“看完了!”,他看我爸有些不相信,便笑着说:“不信,你考我!”于是我爸问了他好几个章节的细节,他都一一描述,清清楚楚。我爸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我看了三四天都还没看完,你怎么看得这么快?”他笑了笑说:“这都是以前在《诗刊》编辑部工作时逼出来的……”末了,还得意地补了一句:“我这本事,一般人学不来。”我爸非常佩服,后来跟我妈说:“徐迟真有本事,读书飞快,过目不忘。”
1972年春夏开始,干校部分干部陆续恢复工作,回到武汉或前往湖北其他城市。1973年初夏的一天,徐迟伯伯神色凝重地来我家跟我爸说,组织上找他谈话了,说对他的历史问题做了外调,可是,找到了解他的那位中央领导却说记不清了。组织最后的结论是“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我爸说:“这是什么话?谁可以说是改造好了的?”老人家摇摇头,叹口气,一腔难以排解的惆怅。这个模棱两可的结论,意味着他1973年恢复工作又没戏了。我当时在一旁佯装看书,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好恨那个势利眼的领导。
1973年7月,我父母被分配到十堰市郧阳地区文化局工作,临别时,徐迟伯伯嘱咐我爸,到了郧阳一定给他写封信。我爸到了郧阳,立刻就给徐迟伯伯写了信。不久,徐迟伯伯就回信了,就是本文开头的这封信。
徐迟伯伯的信不长,但是背后的故事很多。
1.当时能够早日重新恢复工作,是每个知识分子翘首以盼的大事。可是组织上一句“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像一道咒语,使徐迟伯伯迟迟不能恢复工作。所以他在信中说我父母是有福气的,他很羡慕。这封信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心痛不已。十堰市郧阳地区文化局岂能与湖北省文联同日而语,我父母的这份新工作,在古代就是流放,就这,居然还让徐迟伯伯羡慕不已。
2.我母亲本是一个专业画家,可是她的新工作竟然是安排到郧阳新华书店站柜台卖书,心中自然会有许多的悲凉。徐迟伯伯哪能不知,所以老人家特别要在信中安慰和鼓励我妈妈。
3.在我们家离开沙洋前的一个下午,徐迟伯伯把我叫到“屋西溪边”,我们一人坐一个小板凳,他很认真地跟我讲,人这一生必须读哪些书,必须看哪些书,当你看懂了这些书,你对世界的认识会大不一样。我认真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说话方式和我讲话,谈了约大半个小时,语重心长。徐迟伯伯以这种方式和我告别,用心良苦,一片深情,让我终身受益。现在回想起来,16岁的我是何等有幸。
我和小音在我们两家“屋西溪边”喂鸡的合影,身后的白鸭也是我们养的
这就是他在来信中叮嘱我“不要忘记我们在屋西溪边的谈话,当时有白鸭彩鸡十六只在场可以作证,是有决心这样做的啰,那末,做起来吧!”
这位真诚善良且把气节和风骨视为人的灵魂的诗人,自己蒙冤受屈,却满纸都是牵挂、不舍和鼓励,充满了人性的光彩!
正如徐迟伯伯为我写的作文开头,多少日子的期盼,终于盼来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1978年的一天,我在二汽工厂的高音喇叭里听到他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顿时泪如雨下,十年了,十年的冤屈,十年的自我救赎,十年的厚积薄发,他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后来我才知道,徐迟伯伯一直到1976年才得以恢复工作,回到武汉。
文革结束,老人独上高楼,诗情涌动,纵声歌唱,唱起了那支中断了十年的歌:“我有一个愿望,插上翅膀,飞过高山,飞越湖泊,飞上彩云,去寻访那一个个美丽的心灵,带回一串串美丽的故事。”
两年后,他如愿以偿。1978年元月《人民文学》杂志刊登了他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犹如一声春雷震撼了中国大地,人们争相传阅,百废待兴的中国,迎来了科学的春天。接着,《地质之光》《祁连山下》《生命之树常绿》《在湍急的漩涡中》等一系列反映自然科学领域的报告文学相继发表,一串串美丽的故事,在人间传唱,唱得大地生机盎然,希望无限。“徐迟”这个名字再次传遍神州大地。
1979年我父亲的右派问题彻底平反;1980年我父母调至湖北美术学院,回到阔别11年的武汉;同年我考上大学,离开武汉时的懵懂少女,归来时已是成熟青年。
沙洋干校的4年,承载着我们太多太多的记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那里曾赋予了我们什么。徐迟伯伯的治学精神、为人品格,他的谆谆教诲和乐观浪漫情怀,影响了我的一生。
2022.2.26于东湖·香榭水岸
文图由沙洋岁月文集
主编曾晓端提供本号分享
来源:玉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