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喝空了的咖啡杯往前轻轻推了推,杯底和木头桌面碰了一下,发出很轻的一声“叩”。
“那,今天就先到这儿?”
我把喝空了的咖啡杯往前轻轻推了推,杯底和木头桌面碰了一下,发出很轻的一声“叩”。
坐在对面的林薇,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慢了半拍,像是才反应过来我的话。
她“嗯”了一声,眼睫毛扑闪了两下,嘴角礼貌性地往上牵了牵,但弧度很小,几乎看不见。
她说:“行。”
一个字,干脆利落。
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这场相亲,从头到尾,气氛都像是工地上没浇筑好的水泥,半干不干,黏黏糊糊,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叫陈阳,在设计院搞结构设计,天天跟钢筋水泥、承重剪力墙打交道。我的世界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线必须是直的,角度必须是准的。
介绍人张阿姨说,林薇是文员,文静,懂事。
照片上看起来确实是。瓜子脸,白皮肤,眼睛挺大,穿着一条浅色的裙子,笑得很得体。
可见了面,我才发现,那种得体,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
她喝咖啡,小口小口地抿,兰花指微微翘着。我喝美式,就是图个提神,几大口就见了底。
她问我工作,我说画图,算楼房的骨架。
她好像没太听懂,就笑着说:“那挺稳定的。”
我问她爱好,她说喜欢看电影,逛画展。
我点点头,说挺好,有艺术气息。其实我一年也进不了两次电影院,上一次看画展,还是大学的美术鉴赏课。
我们之间的话,就像是两只隔着玻璃的苍蝇,嗡嗡嗡地飞,谁也碰不着谁。
大多数时间,是她在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着,偶尔回我一句“嗯”或者“是吗”。
我呢,就研究桌面的木头纹路,或者看窗外走过去的人。
我甚至抽空计算了一下这间咖啡馆的梁柱结构,觉得它的跨度有点大,用的工字钢型号可能得往上提一提。
现在,总算要结束了。
我站起身,准备去柜台结账。AA制,这是我几次相亲下来总结出的经验,谁也不欠谁,清清楚楚。
“我送你?”她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上面挂着一个毛茸茸的粉色挂件。
“不用不用,”我赶紧摆手,“我开了车。”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拿起桌上的包,也站了起来。
我们俩一前一后走出咖啡馆,门口下午的阳光有点晃眼,我眯了眯眼睛。
停车场就在边上,我的车和她的车停得不远。
我的是一辆开了五年的大众,车身上还溅着前几天去工地时带上的泥点子。
她的是一辆白色的MINI,洗得锃亮,在阳光下反着光。
我走到我的车门边,掏出钥匙按了一下,车灯闪了闪。
“那我先走了。”我说,这算是最后的告别。
她没动,站在自己的车旁边,看着我。
“陈阳。”她叫了我的名字。
“嗯?”
“你送我回家吧。”她说。
这话不是商量,更像是一种通知。
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你不是也开车了吗?”我指了指她的那辆小白车。
“我今天不太想开,”她把车钥匙放回包里,拉上了拉链,“而且,男士送女士回家,不是基本的礼仪吗?”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的车,再看看我自己的车。
我住在城南,一片老小区,当初买就是图离单位近。
刚才聊天时,她说她家在城北的那个新开发的高档小区,我正好前阵子还去那边看过项目。
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开车不堵车的情况下,单程也要一个小时。现在这个点,正是晚高峰的开头。
我的原则很简单,顺路,捎一段没问题。可这……这比南辕北辙还厉害。
我心里那把叫“逻辑”的尺子,咔哒一下就量出了这事儿的不合理性。
“不太顺路。”我实话实说,“我住城南,你家在城北,这方向完全是反的。”
她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那种用尺子量出来的得体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缝。
“不顺路?”她重复了一遍,尾音有点往上扬,“有多不顺路?”
“就是……我往南走,得先把你往北送,然后再从城北开回城南,一来一回,至少两个多小时。”我尽量用陈述事实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我觉得我说得很清楚,数据翔实,逻辑清晰。
她看着我,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
那十秒钟里,停车场里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然后,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从白转红,又从红,透出一种青色。
像是没刷好底漆的墙,透出了里面钢筋的颜色。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送一下怎么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你都抽不出来?你有没有一点风度?”
我有点懵。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投入产出比问题。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很明显,不会有第二次。为了一个毫无发展可能的陌生人,花费两个多令小时的通勤时间和油费,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划算。
可到了她嘴里,就成了“风度”问题。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我的逻辑,但看着她那张紧绷的脸,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
我们的世界,用的不是同一套度量衡。
“不好意思,”我最后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原则,“我晚上还有点事。你自己开车方便,打车也行。”
说完,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还站在原地,像一尊小小的、气鼓鼓的雕像。
我发动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车里的空气,比刚才在咖啡馆里,还要沉闷。
我打开车窗,傍晚的风灌进来,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是后悔,也不是得意,就是觉得有点……累。
比在工地上顶着太阳,看了一天图纸还累。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妈。
我叹了口气,接通了蓝牙。
“喂,妈。”
“儿子!怎么样怎么样?见着了吗?姑娘人好吧?”我妈的声音像是机关枪,突突突地就扫了过来。
“见着了。”
“那聊得好不好?你可得主动点啊!别老是闷着个葫芦,人家姑娘家脸皮薄,你得主动找话题!”
“聊了。”我言简意赅。
“那然后呢?然后呢?加微信没有?约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妈,这事儿,估计成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怎么就成不了了?!”我妈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八度,“你是不是又给人家甩脸子了?我跟你说陈阳,你别老拿你那套工程师的臭脾气对人家姑娘!人家林薇,我可见过照片,多好的一个姑娘,长得又漂亮,工作又体面,你上哪儿找去?”
“我们不合适。”我说。
“哪儿不合适了?你都没跟人好好处,你怎么知道不合适?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给我打退堂鼓!”
我揉了揉太阳穴,车流堵在了高架桥上,前面一片红色的尾灯,望不到头。
“性格,三观,都不一样。”我试图解释。
“什么性格三观的,过日子不就是柴米油盐,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就行了?你都三十了,不是十七八,还跟我谈这些虚头巴脑的!”
我不想再争论这个了。
“反正就是不合适。妈,我开车呢,先不说了。”
“等等!”我妈叫住我,“你今天,有没有送人家姑娘回家?”
我的心,咯噔一下。
“没有。”
“没有?!”我妈的声音像是要冲破听筒,直接钻进我耳朵里,“你个傻小子!你怎么能不送人家回家呢!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你懂不懂?你这样人家姑娘心里怎么想你?肯定觉得你这人小气,没诚意!”
“她自己开车了。”我辩解道。
“她开车了你就不能送了?她开车是她的事,你送不送是你的态度问题!你把她送回去,你再自己打车回来不就行了?多大点事!”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了什么。
“妈,我为什么要送一个以后都不会再见面的人回家,然后自己再花钱花时间打车回来?这不合理。”
“什么合理不合理的!这是人情世故!陈阳我跟你说,你就是书读多了,脑子读傻了!你这样下去,哪个姑娘愿意跟你?你活该单身!”
电话“啪”的一声被挂断了。
车里只剩下导航机械的提示音:“前方拥堵,预计通行时间三十分钟。”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车流,第一次觉得,这拥堵的城市,和我的生活,竟然如此相像。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
我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换了鞋,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房子是前几年买的,两室一厅,不大,但每一处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书架是我自己拿木板拼的,墙上的画是我一个学美术的同学送的,连客厅那盏看起来有点奇怪的台灯,都是我自己拿钢管和灯泡组装的。
这里是我的世界,一个完全由逻辑和理性构成的空间。
可现在,这个空间里,充满了母亲电话里那些“人情世故”的回响。
我搞不明白。
难道所谓的“风度”,所谓的“礼貌”,就是要牺牲自己的时间和原则,去满足一个陌生人不合理的要求吗?
难道所谓的“会做人”,就是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心里不乐意,脸上还要堆着笑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能真的“不会做人”。
手机又亮了,是张阿姨发来的微信。
“小陈啊,今天怎么回事啊?林薇跟我说,你连送她回家都不肯,把人家姑娘气得不轻啊。”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出张阿姨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我打字回复:“张阿姨,她自己开车了,而且我们住得一南一北,实在不顺路。”
“哎呀,顺不顺路是小事,态度是大事!你这样让阿姨很难做的呀。人家姑娘条件那么好,多少人排着队想见呢,你可倒好……”
后面是一长串的语音,我没点开。
我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内容。
无非就是那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碾压我那点可怜的“逻辑”。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瓶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的那股燥热却丝毫没有消退。
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二天到单位,刚坐下,我妈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陈阳,你赶紧的,去给人家林薇道个歉。”
“道歉?我道什么歉?”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还好意思问!你昨天那么没礼貌,把人家姑娘气着了,你不得去赔个不是?我告诉你,张阿姨都跟我说了,人家林薇对你印象很不好,说你这人太自我,不懂得尊重女性。”
“尊重女性”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妈,我只是拒绝了一个不合理的要求,这跟尊重不尊重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人家让你送,是给你机会!你倒好,一句话就把人顶回去了!你现在,马上去,买点水果,买束花,去给人家姑娘赔礼道歉,说你昨天脑子糊涂了,态度不好。”
“我不去。”我拒绝得很干脆。
“你!”我妈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是不是非要把我气出个好歹来你才甘心?我为了你的事,我愁得头发都白了!你倒好,一点都不上心!”
电话里传来她压抑的抽泣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她所理解的“好”,就是成家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
在她的世界里,为了这个最终目标,过程中的一些委屈、一些妥协,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在我这里,过程和结果同样重要。
如果为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果,要让我扭曲自己的原则,去做那些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和认同的事,那我宁可不要那个结果。
“妈,你别这样。”我的声音也放低了,“这件事,不是我的错。我不会去道歉的。”
“好,好,你行,你陈阳有骨气!”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就不管你妈的死活了是吧?张阿姨那边我怎么交代?街坊邻居问起来,我怎么说?说我儿子三十了,连个对象都处不好,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我让她失望了,让她在她的社交圈子里“丢了脸”。
这种感觉,比让她直接骂我一顿还难受。
挂了电话,我一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电脑屏幕上的CAD图纸,那些精准的线条和数据,在今天看来,都变得有些模糊。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老王看我没什么胃口,扒拉着碗里的饭,凑过来问我:“怎么了陈阳?跟丢了魂儿似的,图纸出问题了?”
老王比我大十岁,孩子都上小学了,是我们部门最“懂生活”的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天相亲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说了。
我想听听,一个“过来人”,一个已经成功融入“人情社会”的人,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老王听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嘴里,嚼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口。
“这事儿啊,要我说,你没错。”
我有点意外,抬起头看他。
“但是呢,”他话锋一转,“你也没对。”
“什么意思?”我更糊涂了。
“在你自己的逻辑里,你没错。一码归一码,不顺路就是不顺路,拒绝得很合理。省时省力,没毛病。”
他喝了口汤,继续说:“可是在那个姑娘的逻辑里,或者说,在大多数人的‘人情’逻辑里,你就大错特错了。人家让你送,不是真的缺你这个司机。她那车不比你的好?人家要的是一个态度。你送了,说明你看重她,有诚意,愿意为她付出时间和精力。你不送,说明你这人‘不上道’,太计较,不值得交往。”
“可我们根本就不会再交往了。”我强调道。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老王指了指我的碗,“你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单次博弈’,算的是这一次的得失。可人家呢,把它当成了一个‘信号测试’。你这个信号没发对,人家直接就把你pass了。你妈和那个张阿姨,也是这个逻辑。”
我沉默了。
老王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想不通的那个症结。
原来,我们争论的,根本就不是“该不该送”这件事本身。
我们争论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
一种是我的“工程师思维”,凡事讲求逻辑、效率、投入产出。
另一种,是他们的“人情思维”,凡事讲求态度、面子、人际关系。
这两种思维,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交点。
“那……我该怎么办?”我问老王。
“看你想要什么了。”老王说,“你要是就想找个跟你一样,凡事讲求逻辑的姑娘,那你就坚持你的做法,没问题。就是可能……路会难走一点,需要点运气。”
“那要是不想这么难呢?”
“那就学着‘兼容’一下。”老王笑了笑,“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就别想什么顺不顺路,你就想,这是个‘任务’。完成了这个任务,就能在对方那里加分。至于任务本身合不合理,不重要。先把分加上,后面的事,才好谈。”
我看着老王,他一脸“我都是为你好”的诚恳。
可我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兼容”?
说白了,不就是妥协吗?
把自己的逻辑,打包,压缩,藏起来,然后去运行一套自己根本不认同的程序。
这听起来,比让我去修改一个已经定稿的建筑结构图,还要难受。
下午,我妈又打来电话。
这一次,她的语气平静了许多,但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陈阳,我跟你张阿姨说好了。这个周六晚上,在‘和顺居’,我请客。你把林薇约出来,还有张阿姨也一起。你当面,跟人家姑娘好好道个歉,把这事儿给了了。”
“妈,我都说了,我不去。”
“你必须去!”我妈的声音又提了起来,“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你不去,就是打我的脸!陈阳,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也是你妈我的脸面问题!你懂不懂?”
“我……”
“就这么定了!周六晚上六点,和顺居,203包间。你要是不来,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电话又一次被挂断了。
我捏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脸面”。
这个词,像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知道,这次我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不去,我妈真的会说到做到。她的性格,我太了解了。
我的人生,第一次,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兼容”的境地。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上班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周六晚上的那顿“鸿门宴”。
我该说什么?
“林小姐,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坚持原则,我应该放弃我的逻辑,来迎合你的不合理要求”?
这话说不出口。
可如果不这么说,又能说什么呢?
我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如何高情商地道歉”。
出来的结果,五花八门,看得我头更大了。
那些话术,那些技巧,在我看来,都像是精密的谎言。
周六那天,我磨蹭到五点半,才换了身衣服,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看起来最正式的衬衫。
对着镜子,我看到一张写满了“不情愿”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陈阳,就像老王说的,把它当成一个任务。一个必须完成,但毫无意义的任务。
去“和顺居”的路上,我又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儿子,你出门没?路上买个果篮,再买束花。别买菊花啊,买玫瑰,康乃馨也行。态度要好,知道吗?多笑笑,别拉着个脸,跟谁欠你钱似的!”
我把车停在路边一家花店门口,走进去。
店里全是香气,各种颜色的花,开得热热闹闹。
我却觉得有些窒息。
最后,我挑了一束包装好的香槟玫瑰,又在隔壁水果店,买了一个看起来最气派的果篮。
提着这些东西,我感觉自己像个要去上刑场的囚犯,手里捧着的,是给刽子手的“心意”。
到了“和顺居”,我找到203包间。
推开门,我妈,张阿姨,还有林薇,已经坐在里面了。
三个人,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那目光,像是三台高精度的扫描仪,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哎呀,小陈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呀,太客气了!”张阿姨最先反应过来,满脸堆笑地站起来。
我妈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夹杂着些许埋怨的复杂表情。她快步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果篮和花。
“你这孩子,来就来嘛……”她嘴上说着,手却把东西稳稳地放在了旁边的空椅子上。
只有林薇,还坐在位置上,没动。
她今天化了妆,比上次见面时更精致。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细细的珍珠项链。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淡,然后就把头转向了一边,看着窗外。
那姿态,像一个等待臣子觐见的女王。
“林薇啊,你看,小陈这不是来给你赔不是了嘛。”我妈把花拿到林薇面前,“这孩子,就是个搞技术的,脑子一根筋,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啊。”
林薇这才回过头,目光落在花上,又很快移开。
“阿姨,您太客气了。”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包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站在那里,手里空了,心里也空了,不知道该干什么。
“站着干嘛呀,快坐!”我妈推了我一把。
我被推着,坐到了林薇旁边的空位上。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椅子的距离。
“小陈,你快跟林薇说句话呀。”张阿姨在一旁使眼色。
我转过头,看向林薇。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那天在停车场的怒气,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清了清嗓子,把我这几天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林薇,那天……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态度不太好,你别介意。”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我没有说我错了,我只是说我“态度不好”。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林薇听完,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但那不是笑。
“没关系,”她说,“我也没放在心上。”
她嘴上说着没关系,可那语气,分明就是在说“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我妈和张阿姨显然没听出这层意思,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哎呀,这不就说开了嘛!年轻人嘛,有点小误会很正常!”张阿姨开始打圆场。
“就是就是,快,点菜点菜!”我妈招呼着服务员。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我妈和张阿姨,一唱一和,拼命地找话题。
从我的工作,问到林薇的家庭。
从林薇的爱好,又扯到我小时候的糗事。
她们俩,像两个努力的工程师,想要在我跟林薇之间,搭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可惜,她们用的材料,都是些我不感兴趣的八卦和她不屑一顾的家常。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吃饭。
林薇呢,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菜,偶尔用一两个字来回应我妈她们的热情。
“林薇啊,我们家陈阳,就是性格闷了点,人还是很老实的。他负责的那个项目,还得过奖呢!”我妈骄傲地说。
林薇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问:“什么奖?”
“就是那个……那个什么……鲁班奖!”我妈把这个词说得特别响亮。
我心里一沉。
那个项目,我们只是参与了,拿奖的是总公司,跟我们设计院关系不大。我妈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添油加醋。
“哦,鲁班奖。”林薇点点头,语气没什么波澜。
她顿了顿,又开口,这次是看着我问的:“那你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
直接得像一把手术刀,瞬间就划开了饭桌上那层虚伪客套的表皮。
我妈和张阿姨的笑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平静,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
在她看来,这或许是一个和“你得过什么奖”一样,可以用来衡量我价值的,正常问题。
我没有回答我的具体收入。
我反问她:“你觉得,这个问题重要吗?”
她笑了。
这次是真的笑了,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当然重要。”她说,“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只谈风花雪月吧?柴米油盐,房贷车贷,以后孩子的教育,哪一样不要钱?”
她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道理到,我无法反驳。
可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同意物质是基础。”我说,“但如果把这个当成首要条件,甚至是唯一条件,那跟做交易,又有什么区别?”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交易。”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都在用自己手里的筹码,去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只不过,有的人筹码多一点,有的人少一点罢了。”
她说完,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全明白了。
我明白了那天在停车场,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在她看来,我拒绝送她回家,不仅仅是“没风度”。
我是在拒绝展示我的“筹码”。
在她眼里,“愿意为她付出时间和精力”,是我的筹码之一。而我,连展示一下都不愿意。
所以她判定,我或者没有这个筹码,或者不舍得为她使用这个筹码。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合格。
而今天这顿饭,这个道歉,在我看来,是被迫完成的任务。
在她看来,是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回来重新展示我的“诚意”——也就是筹码。
所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接受我的道歉,然后开始下一步的“估值”。
比如,问我的收入。
想通了这一层,我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忽然就碎了。
不是豁然开朗的碎,而是彻底崩塌的碎。
我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孩,第一次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南一北的距离,也不是工程师思维和人情思维的差异。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的世界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靠真诚、理解、尊重来维系的。
她的世界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单纯的,不匹配。
“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很平静地说。
我妈和张阿姨都愣住了,她们可能以为我被说服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放进我妈的碗里。
“妈,多吃点。”
然后,我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哎,陈阳,你干嘛去?”我妈急了。
“单位还有点事,我得回去加个班。”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什么事这么急?饭还没吃完呢!”
“一个图纸出了点问题,等着用。”
我说完,没再看她们,转身就往外走。
“陈阳!”林薇在后面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的‘筹码’,太少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没有回应。
我拉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走廊很安静,地毯很厚,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走到餐厅门口,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拿出手机,给我妈发了条微信。
“妈,单我已经买了。你们慢慢吃,不用等我。”
然后,我拉黑了林薇的微信。
虽然我们加上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过。
我也退出了那个为了这次相亲建的,只有我和我妈、张阿姨三个人的微信群。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我终于不用再“兼容”了。
我不用再逼着自己,去理解那些我无法认同的逻辑。
我也不用再为了所谓的“脸面”,去扮演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角色。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了走路。
夜色下的城市,灯火通明。
我走在人行道上,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在被推着走。
被父母的期望推着,被社会的标准推着,被“人情世故”的规则推着。
我努力地想要符合他们的要求,想要成为他们眼中那个“对”的人。
结果,却把自己搞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就像一个结构工程师,拿到了一份完全不符合力学原理的设计图。
我明明知道,按照这个图纸盖起来的房子,迟早会塌。
可我还在犹豫,还在想着怎么去“兼容”,怎么去“优化”。
直到今天,我才下定决心,把这份图纸,彻底扔掉。
我要自己画一张图纸。
一张只属于我陈阳的,符合我内心力学原理的,人生结构图。
或许,按照这张图纸盖起来的房子,不会那么华丽,不会那么气派。
但至少,它会很稳固。
住在里面,我会觉得安心。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妈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我按掉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很生气。
但我更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她的情绪牵着鼻子走了。
过了几天,我爸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爸是个沉默寡安的人,平时我们父子俩,一个月也说不了几句话。
他的电话,让我有些意外。
“喂,爸。”
“嗯。”电话那头,是我爸一贯的沉稳声音,“你妈这几天,饭都吃不下。”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知道。”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没错。”我爸慢慢地说,“但是,你妈也是为你好。”
“爸,我知道她为我好。但是,她给我的‘好’,不是我想要的。”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爸问。
我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我想要什么。
连我自己,都很少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小花园里,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老人们在石凳上下棋。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真实。
“我想要的……”我慢慢地组织着语言,“我想要一个,能跟我聊得来的人。一个我跟她说‘剪力墙’,她不会觉得我在说外星语的人。一个我跟她说‘不顺路’,她能明白我不是小气,只是在陈述事实的人。”
“我想要的生活,很简单。下班回家,能有个人一起做顿饭,聊聊今天单位里发生的事。周末,可以一起去看看电影,或者就在家待着,各看各的书,谁也不打扰谁。”
“我不求她多漂亮,多有钱。我只希望,我们俩的精神世界,是在同一个频道上的。我们的价值观,是相似的。”
我说了很多。
把我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我爸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地开口。
“我明白了。”
他说。
就这四个字。
没有指责,没有说教,没有劝我妥协。
就是一句,我明白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被理解,是这种感觉。
“你妈那边,我去说。”我爸又说,“你……也别跟她置气了。过两天,回家来吃个饭吧。”
“好。”我哽咽着答应。
那个周末,我回了家。
一进门,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她没回头,只是说了一句:“回来了?洗手吃饭。”
语气,还是有点硬邦邦的。
但我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
饭桌上,摆满了都是我爱吃的菜。红烧排骨,可乐鸡翅,油焖大虾。
我爸给我倒了杯酒。
“陈阳,”他举起杯子,“按你自己的想法去活,挺好。”
我妈在旁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没说话。
但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我端起酒杯,跟我爸碰了一下。
“爸,妈,谢谢你们。”
那顿饭,我们谁也没再提相亲的事。
我们聊我的工作,聊我爸的鱼,聊我妈新学的广场舞。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饭桌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所谓的“家”,不就是这样吗?
会有争吵,会有不理解,会有矛盾。
但是,只要那份爱还在,那份牵挂还在,就总能找到和解的方式。
重要的,是沟通。
是勇敢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而不是一味地,去妥协,去“兼容”。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相过亲。
我妈也没再逼我。
她只是偶尔会在电话里旁敲侧击:“儿子啊,你单位里,就没有什么合得来的小姑娘吗?”
我总是笑着说:“妈,这事儿,得看缘分。”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每天上班,画图,下班,回家。
空闲的时候,我会去健身房,或者去图书馆借几本书。
我开始学着,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我发现,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
我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我可以不用去猜测别人的心思,不用去迎合别人的期望。
我可以活得,很“自我”。
而这种“自我”,并不像林薇口中那样,是个贬义词。
它代表着,独立,清醒,和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感。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我在图书馆查资料,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也在查一本关于建筑材料的专业书,我们想找的是同一本。
书架很高,那本书在最上面一层。
我帮她拿了下来。
她笑着跟我说谢谢。
她的笑,很干净,很纯粹,不像林薇那种用尺子量出来的得体。
后来,我们又在图书馆遇到了几次。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她叫苏晓,是个建筑系在读的研究生,正在写毕业论文。
我们很聊得来。
我可以跟她聊一整天关于“混凝土抗压强度”和“钢筋屈服点”的话题,她一点都不会觉得无聊。
她也会跟我分享她论文里的一些新奇观点,听得我津津有味。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舒服,很放松。
不需要伪装,不需要客套。
有一天,我们一起从图书馆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送你回学校吧。”我说。
“不用啦,”她笑着摆摆手,“我自己坐地铁就行,很方便。”
“没事,我开车了,顺路。”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而且,这次是真的顺路。”
她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路灯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我开车送她到学校门口。
她下车前,对我说:“陈阳,跟你在一起,感觉很轻松。”
我点点头:“我也是。”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感觉吧。
不需要刻意的“风度”,不需要计算“筹码”。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而然。
就像一个完美的建筑结构,每一根梁,每一根柱子,都在它最合适的位置上。
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寸。
稳固,和谐,且充满了力量。
后来,苏晓成了我的女朋友。
我带她回家吃饭。
我妈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笑得合不拢嘴。
我爸在一旁,默默地给我们倒茶,嘴角也一直上扬着。
饭后,苏晓主动去厨房帮我妈洗碗。
我妈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外推:“去去去,看电视去,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
两个人就在厨房门口,推来推去,像演情景喜剧一样。
我站在客厅,看着这一幕,心里觉得很暖。
我知道,这一次,我找对了。
我找到了那个,和我用着同一套度量衡,说着同一种语言的女孩。
我们一起,画出了属于我们未来的,那张最坚固,也最温暖的,人生结构图。
来源:多才橙子oOW